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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太平岁月,民众多已放下警惕,总算老程县令反应快,赶忙紧闭城门,令兵卒和城中壮丁大户前来助战守城。滑县虽守兵不多,但好在这几年修缮城防十分稳固,贼匪一时攻之不破。城中民众有厚重的城墙护着,可城外乡野的百姓却没有,猝不及防之下,县城周围两处乡里死伤惨重。

于是,古代战史上最常见也最悲惨的一幕以缩小N倍的形式出现了。

贼匪驱赶着从乡里捉来的老弱妇孺到城门下,要挟老程县令开城门,否则就开杀,说着就挑了个犹自啼哭婴儿在枪尖上给城门上众人看看。

城内是老程大人治下百姓,城外几处乡野也是,平日收税分摊徭役时没忘了了他们,此时怎能舍弃他们。老程县令当下便诀别老妻和幼孙(儿子早亡),率领家将和一半兵卒,另加城中自愿的壮丁,出城迎战。

离开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厉声下命,要城门小吏在他们离开后将门栓放下,以铜汁焊死,不全歼匪贼不得开城!

其实,众人都知道敌我悬殊,这点人马哪里杀得过悍匪,老县令也知道,他不过是想着杀乱匪军,好叫那些被掳来的民众逃跑。杀斗半日,被挟持的民众果然四散逃跑,然城中出战的队伍也死伤过半,眼看要全军覆没,救兵来了。

皇帝麾下的虎贲就分成数队尽出剿匪,其中两支闻讯赶来滑县,将这支悍匪击杀大半后,余下贼人四散而逃。城门上众人见状,哭着砸开焊死的城门门栓,也怎么找不到老县令的身影,随后检点战场,才发现老人缺了一边臂膀的尸首。

桑氏闻讯,不顾腿伤蹒跚着赶来县衙,跪到老程大人灵前痛哭不止;程止已换上了素衣,泪水被寒风结在脸上,执意要为这位待亲长般的老人守灵。少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很自觉的去外面找了条白布缠在腰上,也一同跪到灵前。

满府的嘶哑哭声中,满身缟素的程老夫人却微微而笑,朝程止道,“能避过乱世,活到这个岁数,我们也不算委屈了。吾儿死的早,大人早将你看做亲儿,你就在灵前陪他三日。三日过后,不可再做这般小儿女之态,县里还有许多事要你做。”

程止哭的声嘶力竭,已说不出声音,过了好半晌,才麻木的点点头。

老夫人又朝桑氏,温言道:“我和他头发都白了,也算是白头偕老了。盼着你和子容将来也有我们这样的运气,恩爱一生,矢志不渝。你身上有伤,不要这样磋磨自己。”说着就叫身边的仆妇硬架着桑氏去养伤。

当夜宿在县衙后宅,少商蹲在床边替桑氏换药包扎,忍不住道:“老县令都这么大年纪了,为何还要出城行险,叫家将和城门将士去不行吗?不一样是恪尽职守了吗。他这么大年纪了,我想陛下不会责怪他的。”

“这不是为了皇帝。”桑氏哭的两眼通红,隔了半晌才郑重道,“陛下是不会责怪,可各家各族都看着,众目昭昭,没了这份志气,河南程氏的子弟如何有脸入朝争官?”

看少商被吓的不敢说话,桑氏自觉语气太重,抚着女孩的头发,温言道:“我们出身世家豪族的,原就应比庶民强些。逢敌先上阵,遇难自当先,不然凭什么身居高位,受庶民供养。倘若只求苟全,如何对得起祖先坟茔!”

少商嗫嚅了几下:“……我们程家,还不是世家豪族呢。”

桑氏哂然一笑:“以后兴许会是的。从你阿父和叔父这代起,每代子孙都奋勇当先勤力不怠的话。我们死后,会在祠堂上立起高高的牌位,让后世子孙敬仰,延绵流长。程老大人是为救百姓而死,舍生取义,大贤也。这是死得其所。”

少商再说不出话来。

在她那个年代,有许多作品都是抨击世家豪族如何颟顸迂腐,如何拖时代后腿,如何偏安一地妥协绥靖。多少皇帝的政绩之一,都是摧毁世家力量,粉碎豪族势力。

但这个时代的世家子弟却是热血犹在,刀剑在侧,海疆雪域我自独行。

同时,她也第一次认识到什么是家族。如果她受了程家的庇护,享受了这份安乐衣食,那她就算不能为程家争光添彩,也绝不能给家门抹黑。比如肆意放纵,投敌叛国什么的。

她幽幽叹了口气,在这年代好好活着可真不容易呀。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世家问题,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想说了。

历史发展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如果民智未开,生产力没爆发,你是不可能在原始社会建立现代制度的。

对于现代社会来说,封建帝制自然是腐朽落后,但对于原始部落氏族来说,封建帝制简直是先进的不行了。

同样,世家豪族作为一个历史产物,也有一个兴起,发展,兴盛,盛极而衰,苟延残喘的过程,我不认为不分时代就对世家进行抨击是对的。

因此,我拒绝所有洗白司马晋朝的说服,根据本人浅薄的历史知识看来,司马晋朝之前的世家子弟还是热血刚烈的,他们或做谋士,或做将领,哪怕暴戾邪恶,杀人如麻,是非不分,也都是争着要去站时代前列的,气质是阳刚热烈的。

可两晋开始的世家子弟成什么样了,涂脂抹粉,嗑药穿女装,偏安南方就是从他们开始的!

分水岭就是司马家上位!司马氏彻底屠戮了仅剩的世家子弟的热血奋进,从此各家族开始抢着韬晦,从此开始清谈政治,不谈国事。

我还是那句话,你夺位不正就算了,李二凤也不见得多正,可人家后来干好了,可是司马家呢,我就不说了。

关于司马懿,我真不觉得他算是个英雄,在我看来,他最大的长处就长寿,他不但活过了曹老板子孙三代,甚至还活过了当年所有叱咤风云的谋士猛将。

等当年那些风云际会的英雄人物全部死光光,可不他能出头了吗?

司马家上位,并不是像曹老板一样以绝对的优势,让别人无话可说,而是对手是曹真这样政治稚嫩的公子哥,当时谋士劝曹真直接对司马父子几个下杀手不用客气,司马家根本不能反抗,可曹真犹豫不决。

于是司马懿抢先下手,兵变成功。

成功之后就杀杀杀,杀曹家,杀夏侯家,杀所有不服的世家豪族,杀所有对他有异议的臣子,整族整族的杀!

当真老而不死是为贼!

还不如德川家康呢,人家虽也以‘乌龟隐忍’最后等到了江山,可至少创下260多年江户繁荣,司马家带来了什么,五胡乱华?!

——以上属于本人拙见,大家有不同意见尽管说,但不要人身攻击,不要下三路,谢谢。

第44章

停灵数日,方到第四日皇帝的谕旨就到了。

先是华词嘉奖老程县令‘广善大义,与生民恩众,名施于后世,天下之贤大夫竞称也也’,不等跪在下面的少商腹诽,那黄门立刻宣读干货:追封老程县令为二等关内侯,待其长孙加冠后袭爵并授官秩六百石,另赐钱万贯。

见侄女听的半懂不懂,桑氏连忙在她耳边解释:就是等老程大人的孙儿成年,可自动获得六百石官秩这个层级的官职。至于是要职还是闲职,就要看那孩儿自己的本事了——这已经是十分丰厚的嘉奖了。

少商吐了口郁气,心想这皇帝还算上道。真要算起来,若非皇帝心慈手软,没有当机立断解决反贼,滑县和程府怎会遇上这场血腥的劫难!

陪着一道来宣旨的还有桑氏的兄长桑宇,程老夫人领着两个孙儿躬身谢过皇恩,然后叫程止夫妇陪着桑宇去侧堂说话。加上少商,四人团团围着炭盆坐下,因在老程县令灵堂旁,也不好大吃大喝,程止只能给妻兄奉上一碗热腾腾的蜜糖浆水。

桑家兄妹生的甚是相似,都是路人长相,不过桑宇到底是收徒立门多年,身上多了几分诗书厚重的气派。他捧着杯盏没喝,先问妹妹伤势。

桑氏笑道:“这几日吃好睡好,又日日换药,好很多了。都是皮肉伤,又没伤着筋骨。”

桑宇松口气,又给众人带来第二条消息,说是皇帝令程止暂代滑县县令,安抚百姓,消祸乡里;估计明后日上谕就到了。

少商一边暗骂叔父好狗运,一边礼貌的问道:“桑夫子呀,为何这道上谕今日不一起发过来?”这一路程止夫妇宴请名士儒生,她都是这样作陪,间或搭上两句。

桑宇早从家书中得知妹妹甚爱程家长房的女儿,此时见女孩果然眉目殊丽,神采毓然,又想妹妹伤后多亏她小小女孩细心照料,心中早生亲近,便笑道:“陛下仁慈,为怕老县令的家人触景伤情,特意晚一二日再发谕。”

少商无语,她不曾想至尊天子居然是这样温厚体贴的性子。

桑氏看她愣愣的模样,笑着对兄长道:“她呀,前几日还和我埋怨陛下不够心狠手辣,早些除了那樊昌不就什么事都没了么?”

少商惊的‘哎呀’了一声,不满的挠了桑氏腰上一把,桑氏反手去刮她小鼻子。

桑宇摇摇头,叹道:“如今做这般想的大约不在少数,可世人如何知道陛下的难处。那樊逆从龙之功不小,除了脾气暴烈些,旁的也没什么。谋反行迹未露前,只凭风闻就拿下他……这,这个……”他抚了抚颔下五缕文士须,又道,“再说了,从来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当初高祖皇帝诛杀不少功臣,如今外面都说陛下也会有样学样,未避免人心不稳……咳咳……”

少商暗暗点头,这样说来还有几分道理。

想罢此事,她清脆道:“叔父,我去前头灵堂替你守着。你们和桑夫子好好说话,不着急啊。”说着起身出去,走到一半又回头道,“桑夫子,我吩咐庖厨熬制了葱叶山菇酱肉羹,叔父不能吃,我们和叔母浇在热喷喷的麦饭上吃啊。”

程止本来心情沉郁,此时也不免拍着地板,笑骂道:“你这孩儿,就是再瞧自家叔父不顺眼,也不要逢人就摆出来嘛!”

少商立刻怼道:“昨晚我还用骨头熬汤给你煮汤饼呢!”

“那不是程老夫人吩咐你多煮一碗的吗!”程止想起来就气,“不然你只打算煮给他们祖孙三人!我白疼你一场了!”

少商气急:“叔父是大蠢蠹,老夫人发话了你才能好好吃呀!哼,今晚没你的汤饼了!”说着跺脚愤然而去,程止在后面瞪眼吹胡子,桑家兄妹皆笑倒在枰座上。

待女孩走出门外,桑宇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对妹妹道:“你这侄女倒伶俐乖巧,讨人喜欢。”又转头对妹婿道:“这县城还好,可县外的乡里受罪不小,你要勤勉周全些,说不定能补上这县令之职。”

谁知程止却摇摇头,低低道:“勤勉周全是自然的,不然也对不住九泉之下的老大人。不过这缺我还是不补了。待来年这里好了,我要让兄长另寻地方。”

桑宇皱眉,正要表示不赞成,桑氏连忙抢过,柔声道:“我和子容的意思一样。若非我们一路逍遥散漫,而是早几日到了县城,子容怕也得出城杀贼,生死难卜。如今老大人以身殉义,我们却好好的,子容若补上这缺,以后难免被有心人非议,说轻浮自在的反有福,尽忠职守的却遭了殃。”

桑宇抚胡,思索片刻后道:“这么说也对。去哪里你们别担心,我知道数个小县可补缺县令,唉……就是不如这里富庶安泰了。”

随着皇帝逐一碾平群雄,收服诸地,其实需要地方官之处不少。但同样是县城,有如清县滑县这样上万户的繁饶大县,也有只几百上千户的贫瘠小县,去那里就是做县令也不如在滑县做县丞来的舒坦有油水。

“无妨。”程止认真道,“我也该学着自己顶门立户了,像老大人一样庇护一方百姓。就是……”他看向桑氏,“要不你回都城去,我自己上任。”

桑氏在丈夫腰上用力拧了一把,瞪眼道:“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把官印给我,我替你去上任!早些年我跟着兄长哪里没去过,用得着你来怜香惜玉!”

程止哎哟一声捂住腰,怒道:“妇道人家知道什么,我是为了你好!”

“行了!”看见这种场面,桑宇一阵头痛,“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我难道会给子容找个穷山恶水满地刁民的地方?!程将军也不会答应!何况,总得等陛下巡完兖州,再巡完青州,等回了都城才能正式授官罢。”

苦口婆心说完这通,他越想越气,指着妹妹的鼻子,大声道,“你,给我养好腿伤,不然哪儿也别想去!”又指着妹婿,“你,给你我保重身子,别弄的形销骨立的!不然给我回白鹿山替阿父校书去!”

吼完这顿,见那对夫妻小心翼翼不敢造次的模样,受人景仰的桑夫子终觉得舒服多了,长出一口气后,他道:“去,吩咐令姪把晚膳也预备好,我明早再回陛下那儿。”

桑氏抬头,奇道:“咦?不是说过几日陛下就要拔营去山阳郡了么,兄长不立刻回去收拾行囊?”

桑宇无奈道:“这两天陛下正发脾气呢,我要躲着点,行囊已让僮儿收拾了。”

程止也觉得奇怪:“陛下是愤慨樊逆谋反之事么?”骤乱时不见皇帝生气,现在樊昌及其附逆的一干人头都挂起来晒干干了,怎么才生起气来。

“哪是为了这个。”桑宇捏着胡子,苦笑道,“前两日,樊昌和那几个挑唆谋逆的混账,被十一郎追上后尽数擒杀了。这原是好事……”他顿了顿,“谁知十一郎在御前回禀时一头栽倒,陛下这才知道他已受伤数日,却始终隐瞒不报,硬撑着追击逆贼。如今高烧卧病,昏迷不醒……呃,不对,我出来时人已经醒了。”

程止和桑氏互看一眼,桑氏笑道:“既然人醒了,陛下还发什么脾气?”

桑宇又气又笑,道:“陛下在十一郎病榻前来来回回的走,反反复复的说,叫他赶紧成亲生子,不然死了也没人送终!”

“十一郎不肯?”程止道。

“废话!他肯的话陛下还发什么脾气!”桑宇无力道,“后来逼急了,十一郎就说,愿如他舅父那样娶到知心相爱之人,不愿像他父母,怨恨厌憎半生。”

程止拍手笑道:“这话一说出来,陛下必是没招了。”

桑宇没好气道:“他说不说这话,陛下都拿他没办法!四年前裕昌郡主要改嫁给他,陛下本想压他完婚,结果他独骑跑去了西北,偏巧遇上胡人犯边,险些把命送在那里!那之后陛下哪还敢硬来!陛下不能朝十一郎发脾气,还不得把气撒到旁人头上?!”

程止忍不住道:“陛下怜十一郎坎坷不易,抚养他如亲子一般。其实他若实在不愿成亲,不妨先纳妾生子?”其实成不成亲不重要,重点是先生孩子。

桑宇一口饮尽糖水,道:“姬妾,哼哼,你以为陛下没赐?旁人没赠?不过十一郎也是古怪,那些姬妾来来去去,竟无一人服侍长久的,更别说子嗣了。唉,算啦算啦,等陪陛下巡完青州我就回白鹿山,伴驾的日子真不自在!”

桑氏所有所思,不置一词,此后也没提及此事。

守灵三日毕,程止立刻投入热火朝天的灾后复建工作。因为桑氏腿上有伤,除了与县城众大族夫人周旋讨粮,其余许多辅助工作便老实不客气的派给了亲亲好侄女。

少商读书时曾听过一句话,直到新中国建立之前,我国历代王朝对地方的管控最多只能到县一级,县以下单位的地方统治基本依靠宗族士绅等土著势力。

穿来之前她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会没法管控呢,村里有村委会和村支书,镇上有镇长书记和各级机关,到了县里那更是公检法各类辅助办事处整套齐全,收税抓赌扫黄打黑人口统计一条龙,简直指哪打哪,随传随到。

但是现在,少商全明白了。

滑县也算是个不小的县了,常住人口万户上下,配备县令一名,官秩比千石(不足一千石),县丞一名(程止),官秩从四百石至六百石不等,掌民政税收户口统计等工作,另官秩二三百石的县尉两名,掌管治安。

也就是说,这样大一个县城,好几万的人口,国家编制的官员才只有四个!四个!其余辅助人员都由官员自行配备。

所以——

老程县令养着四五个幕僚,另从家族带来的家将兵丁,太平时写写奏折和文书,有人闹事时可以抓人来打板子。

小程县丞养了两三个门客,还有兄长源源不断送来身经百战的家将护卫。

就是两名地头蛇县尉也各有一班小兄弟跟随,平日里在街口集市和各商铺间吆五喝六,维持秩序。

本来少商想问‘要是上任的县令县丞没钱没人怎么办’,后来想想这个问题太弱智,此时又不是科举制,可以做到‘朝为田舍郎,暮为天子臣’。如今多是由朝堂和名士推举为官或谕旨征召。简单来说,能来当官的,无论是否世家出身,基本是有背景的人。

以袁慎为例,他就符合以上所有条件——他爹是州牧,响当当的封疆大吏,完全可以推举自己优秀的儿子入朝为官;他的N位老师不是当世大儒就是国子监大佬,也能引荐得意弟子出仕。但他走了第三条路,18岁在论经大典上一鸣惊人,被皇帝亲自征召授官。

当然,也有曲线救国的例外。

如一,隔壁公孙师兄下属的那位县丞就是来自寻常农家,但他自小聪敏不凡,被当地乡里夫子看中,收入门下还荐入国子监。

如二,眼下东郡的郡丞本来自市井小贩之家,但他在乱世中觅得商机,靠贩卖马匹积攒了大笔财帛,据说还帮本朝几位大将在战时筹措过粮草。凭此,他战后捐了个不大不小的职位过过官瘾,也算光耀门楣。这回他的顶头上司作乱,他当面应的天花乱坠,还口口声声要为大业捐赠全部家产,然后扭头就向皇帝投了诚。

——少商忍不住为这位郡丞翘起了大脚趾,人才呀!

少商本来觉得这种任官模式不利于底层人才上行,但看看手中沉重的竹简又觉得这想法多余,一个连纸张尚未开发普及的社会,无法以廉价模式流通知识,无法开启民智又何来大规模底层人才上行——这才是现实。

比如她现在站在西城角落的医庐中,兼作收容所&粥棚,小吏来问:

前日送来三十斛陈米,昨日送来四十斛杂豆,一口大锅要两斛米,每口锅每日可配给二十人份口粮,以三份陈米一份杂豆熬成浓豆粥,外面有一千二百余人,今日至少还需小程大人送来大约多少陈米多少杂豆?

那边厢,程止派来帮忙的门客还没摆好算筹呢,少商拿着树枝在地上划了几个方程式就算出来了,把那小吏惊的合不拢嘴。

少商也被吓一跳,她明明记得只要不涉及高数及以上级别,桑氏心算比自己套公式笔算,速度和结果都差不了多少。那门客还算是文化人,至于棚中其余民众根本不知道少商他们在说什么,有些蛮荒未开的甚至连基本数数都不会,更别说加减乘除了。

少商忽然发现自己需要努力压制贪欲,因为欺骗这些农户猎户实在太容易啦,收皮货粮食时稍微在数字上做些手脚,简直无本万利!——用力拍死凉薄老爹遗传给自己的奸商基因,少商板着脸埋头工作,坚定的赶走这些邪恶的想法。

因为虎贲军来的及时,那股悍匪能作案的时间其实只有短短半日,哪怕加班加点的奸淫掳掠,对人口和经济的破坏依旧有限。

如今这棚里的一千二百余人属于倒霉的重灾户,不但房屋被焚毁,家人被杀害致残,财物粮食也被抢掠一空。便是有亲戚家可供容身,身上的伤病却要靡费许多。是以,程止特意设了此处医庐,将乡里受祸害的民众收容进来治病疗伤,待身体复原再回乡。

少商:果然古往今来看病都很烧钱。

本来桑氏不欲少商来这种地方,但少商觉得整日陪着老程县令家的遗孤守灵,心情低落,还不如出来搞搞红十字运动,何况外伤又不会传染。

桑氏想来尊重她的意见,便只好答应了。

此时的医疗水平还十分粗糙,对待外伤多是三板斧,清洗—刮腐—上药,就完了。最多加上一道技术含量颇高的缝合,而且是用麻线活生生穿进肉里,看的少商心肝发颤。抗生素什么的不要想了,最高级的治疗居然是让巫士在一旁跳大神唱咒歌!

本来少商想将这帮迷信份子统统赶出去顺便打上一顿,但看这么一通装神弄鬼后,居然有不少伤患鼓起了求生的勇气——于是,无神论者程小娘子客客气气的请众神棍每隔几日来表演一段,酬金好说。时间一长,县里居然传起了她敬仰天地恭敬神灵的好名声。

医庐里收容的都是在这次兵乱中遭灾的人,自然没什么好气氛,人人都有一肚子悲惨的故事,若是换寻常小女娘估计一天要哭几十次,也就少商这样凉薄心硬之人才HOLD住。

将流出来的肚肠塞回去,顶着震天嚎叫将肚皮缝补起来,将零丁挂着皮肉的残肢切去,没有麻药只能忍着,在烧成黑红色的焦烂皮肉上敷上药油……

面对着从整座县城召集来的医士学徒和帮手,少商面无表情的站在当中指挥。每日调集粮食药物清水,登记死去和伤愈离开的人名和籍贯,调配人手看护伤患,安排作息轮班时刻表,仔细统计支出收入避免产生浪费和贪污。

程止原本只想让侄女应急顶几日,待他从修缮城防中抽出手来就另派可靠之人来管理医庐,谁知少商据理力争坚不肯退。

这些日子来,她几乎天不亮就起身从县衙赶往医庐,天色沉暮才回去,每日工作至少十五个小时;有时忙急了她就在医庐内堂凑合着趴一夜,反正身旁有可轮换的侍卫和武婢看守。

若说起初她只是为了避开满目缟素的县衙去外面避难,到后来却仿佛有一股莫名焦灼躁戾的力量在后面撑着她,催促着她日复一日坚持下去。

医庐第五日——

面对一群群或痛哭流涕或心如死灰的伤患,少商已能够冷漠的应对如流:

“哭,哭有什么用,有这力气赶紧咬住医士手里的木头,挺住正骨啊!”

“别叫了,不就是被欺负了嘛。啊,欺负了好几次,一次和几次有甚区别。你未婚夫婿在外头等两天了,等你好了回去成亲呢。你若是不好,回头我给他做媒另找新妇了啊!”

“你父兄是被剁去四肢活活疼死的?吾甚哀哉。不过你若死了,家里那么多田地都得给别人了,你还是赶紧痊愈讨个媳妇生上一二三四五,把你父亲兄弟的日子都活回来才是。”

“什么,你母亲姊妹都被活活凌辱致死?那幸亏你是个男的,贼匪又是直的,不然你的菊花要变向日葵了。”——这句是腹诽。

医庐第十日——

少商写下‘本日伤愈十二人,已归;伤故三十一人,移出庐外’时,她深刻觉得比起开发纸张传播知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发展医疗。

靠如今这几下子,哪怕她尽量改善卫生条件,煮洗裹布,吃睡清洁,保证室内温度,最终依旧得看各人的身体素质,能熬过去的就熬过去,熬不过去的就拉去城外。

可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凌不疑那股子狠忍的劲头和强健体魄,到这日为止,最初那一千二百余人已只剩下两三百了。离去的人中有三分之一已成亡魂,尸首或被家人领回去安葬,或烧成骨灰撒入荒冢。

医庐第十五日,天降大雨——

少商伏在内堂一张安静的病榻旁,双手紧紧握着一只冰凉的小手,终忍不住泪流满面。

病榻上的女孩还不到十三岁,生的眉清目秀,颊上有个大大的酒窝。她原来阖家美满,可惜她家建在村口,遇上纵马而来的贼匪连逃都逃不及。

她眼睁睁看着全家人被屠戮殆尽,惨遭轮暴后又被捅了一刀在腹部,好心的邻人将奄奄一息的女孩从烧毁房屋下捡出来,照看数日后始终不见好,才送来县城医庐。

小女孩的求生意志十分强烈,咬牙忍过一次次换药缝合的剧烈疼痛,哪怕昏迷中也喃喃着要活下来报仇,清醒时还会跟人说幼时父母兄长如何疼爱她。少商尽心竭力的照看她,亲手为她裹伤喂药更换衣裳,不住的在耳边鼓励她,拜求满天神佛不要让这孩子死去。

只要活着就行,只要活着。

可她还是去了,带着无尽的痛苦和不甘。临终前,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对少商说:“女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来世衔环结草再报了……”

看着女孩的尸首被人抬走,半个多月的辛劳和愤懑一起袭来,少商哭的气噎声梗,浑身颤抖。泪眼迷蒙中,她想起那个脸上也有酒窝且爱听自己吹笛的小婢女,她连她的尸首都没看见,亦或是尸首根本没有了……

少商忽然好想回家,回到那个白眼冷言的小镇也比在这里好。因为在那里,她天不怕地不怕。有人讥讽她,她能百倍骂回去;有人欺侮她,她总能找到机会加倍报复回去;到后来更是镇上人人都对她刮目相看。

可在这里,她是这样的无能为力!她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缩在内堂无力的哭泣……

哭了许久,哭到脑壳都发痛了,护卫从外面匆匆进来,禀报道:“女公子,外面有为姓楼的公子,说要见您。”

少商唬的一下站起,拿袖子用力抹干泪水,一副杀人般的神情冲了出去;两名武婢面面相觑,适才她俩劝了半天女公子都没止住哭泣,怎么立刻不哭了。

少商迅速踏出内堂,唰的掀开外间的帘子,果然看见分别两月的楼垚站在那里,身旁还跟着三五个家丁。

楼垚似乎也赶了很久的路,满脸风霜之色,蓑衣下的衣裳也湿了半边。他乍见少商,满脸都是喜色,可还不等他张嘴说出半个字,少商已一阵风似的走过去,闷声不响的扯住楼小公子的袖子用力往外拖。

若论力气,三个少商也拖不动楼垚,但楼垚哪会跟女孩比力气,当然顺着少商被拉到屋外的庭院,几个家丁自有眼色,不会上前‘护主’。

少商一头扎进瓢泼大雨中,双目通红,大声道:“你来干什么!又来要挟我!”她现在真是烦透了这帮生在安乐窝里的公子小姐!

大雨滂泼,女孩转眼就湿了大半衣裳。楼垚一看不对,连忙将自己肩上的蓑衣脱下来往女孩身上披,嘴里结结巴巴道:“不是的,我上回说了,我十分仰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