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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老侯爷只能退而求其次,请人向程老爹提亲,这下轮到程萧夫妇犹豫了,班家门第再好,也不能拿程姎的性命去冒险啊。

萧夫人觉得宁肯嫁的不如班家,也希望孩子长命百岁,就对程姎表示‘此事作罢’。程姎素来乖顺听话,毫不犹豫的点头同意,却连着几夜在被中闷头哭泣。

当时青苁夫人刚与程承从白鹿山回城过正旦,正抓紧时间关怀继子女,很快就察觉了程姎的异样,随后转达给义姊。

萧夫人莫名心软了,在空荡荡的女儿内寝中坐了一天,出来后就让丈夫饶世界的去找有名的巫士为程姎和班嘉占算生辰八字与命格,得出的结论都是‘天作之合’。

萧夫人这才点头——程少宫还补了一句‘堂姊与阿嘉的子孙后代中会有名垂青史之人,不止一个哦’!

饶是如此,两家定亲后萧夫人还是足足观察了一年,看程姎一直身强力壮百病不侵,才敢开始筹办婚仪。

程姎婚仪当日,少商坐在一旁看青苁夫人领人给程姎上妆绾髻,打趣道:“外面人都说我们程家是老姑子窝,一个两个都不嫁人,幸亏堂姊你做出表率,不然阿母都要急煞了。”

程姎低头道:“当初我看班小侯爷老在这附近晃荡,还当他走错路了,就告诉他少宫的屋舍不在这里,结果次日又见到了他,我就又给他指了一回路。谁知他脸红了半天,结结巴巴的吟诵了《子衿》给我听……”

少商故意大声吸气,调侃道:“然后堂姊立刻答应了?”

程姎羞涩道:“起初我没理他,可他一天天上门来,有时给我捎卷书,有时给我带些锦缎,还有一回,他不知哪儿摘了一捧野果给我,说是他尝过最甜的果子——可我依旧没理他,因为……”

少商给她补上:“因为你要照看程家,二叔父都告诉青叔母了。青叔母知道了,全家也都知道了。”

正给程姎上簪的青苁夫人听了,百忙中伸手出来轻敲了少商一个爆栗。

萧夫人这才知道侄女不肯出嫁的真正缘由,破天遭的打了程姎一顿手板。

“阿母还成天说我犟头倔脑,其实你也不遑多让,不论阿母打骂你吓唬你,你就是不回头!”少商摇摇头。

“那个时候我想好了,你不嫁人,我就不嫁人。所以后来听到阿嘉定亲,心里也没怎么样。”程姎道,“直到一年前他兴冲冲的跑来说,他曾祖父要来家里提亲了——我端酪浆给他时,衣袖滑下,我看见他胳膊上的陈旧鞭伤……”

当时她忽的落下眼泪。

程少宫告诉过她,班嘉为了争取婚事被班老侯爷惩治的十分厉害。要知道,作为家中独苗,班嘉打出娘胎就没被碰过一指头。

直到此时程姎才明白,这个文秀胆怯的少年,在被逼着定亲前跑来自己窗前哭泣时,是真的无比伤心痛苦;而他为了能娶她,曾经做过多么大的努力。

所以萧夫人打算回绝亲事时,程姎一面告诉自己这样正好,不用费力当面拒绝班嘉,一面却不能自抑的躲着哭泣——她觉得自己很卑劣,堂妹还困在深宫中,她却动心思嫁人了。

“嫋嫋,你真的能出宫嫁人么?”程姎犹自不放心。

少商满口保证:“你放心,我要是想嫁人,随便吆喝一声,等着娶我的能从上西门排到平城门!你好好的嫁了,全家人就都放心了。”

在一旁坐着吃点心的桑夫人听了,故意响亮的呵呵一声,似笑非笑的看过来,少商知道她想起了什么,脸上有些尴尬。

不过少商这话虽夸张,却也有一定道理。若说以前的她只是寻常美貌,然而在天下最尊贵的地方高居数年之后,却提纯出一种透彻无瑕的气质。

程姎侧头看去,见堂妹玉雪无瑕的面庞上如花蕊上的露珠般清丽绝俗,黑白分明的大眼波光流转,配上与生俱来的几分楚楚柔荏,呈现出一种如蝶翼般脆弱的特殊美感。

其中引为笑谈的就有虞侯的第十二子。

据说起初他并不满意老爹的打算,觉得以自己做驸马都够格了,怎能屈居一个刚刚发迹人家的女儿,更别说程氏女之前还和霍不疑牵扯不清。

谁知某日他在宫门口碰见倚坐在轺车上的女孩,远远见到她蹙着眉头郁郁不快的模样,好像落在心坎上的一声轻轻叹息。虞十二郎顿觉利剑穿心,柔肠百转,立刻觉得老爹亲老爹好老爹眼光顶呱呱,更十分殷勤的上程家拜见长辈(老管事继续受惊吓)。

他满意了,袁慎不满意。

袁慎天天往永安宫跑,可不是为了看着心上人再和别人定亲的,心念既动,坏水立刻冒出500CC,然后虞十二郎之前与大驸马的寡妇妹妹调情的信函就被抖了出来,闹的满城风雨,虞侯只能上大驸马家提亲去也。

虞侯还算想得开,大驸马的妹妹虽说年纪大了些,名声也风流了些,但家世门第却远高于程家——反正他姻亲遍天下,东家不打打西家嘛。

倒是大驸马好几回用感激的目光看向袁慎,袁慎只作不知。

其实,与美貌齐名的还有程少商的坏脾气。

这五年中,她至少赶走了两回来说风凉话的徐美人,骂退了三回企图让宣太后给自己撑腰的五公主,清查了五起永安宫不法事件,甚至阴差阳错的抓出了蜀中僭王派来的一拨刺客……据不确切无根据消息称,有人曾见过程氏殴打恐吓五皇子。

少商严重怀疑这消息是袁慎散播的,意图吓跑她的仰慕者。皮埃斯,们。

婚仪过后几日就是元宵佳节,少商与袁慎说好了要进行一整天的约会,于是早早起身梳妆打扮,萧桑二人激动的不行,恨不能给女孩挂上满身珠翠,少商赶紧谢绝,因为他们今日约会的第一站是一处陵墓。

袁慎坐在马车中,惊奇的看着女孩:“你居然能起这么早,我还当你要多睡一个时辰呢。上回你告假回家,连着四日睡到晌午,我忙完来看你时你才刚吃第一餐。”

“你以为我想起这么早啊!”少商哈欠连天,“这几天家里闹的沸反盈天!姁娥阿姊有一儿一女,萋萋则带着她和次兄的三个小兔崽子,一窝小混账见天的惹事打闹,一刻不得清净!”

一会儿是姁娥的小儿子被埋进雪推,一会儿是萋萋的次子被骗上树梢下不来,一会儿他们齐心协力拔了程母种在暖房的秧苗,再一会儿又将程始的兵械房弄的乱七八糟……总之是大闹天宫头晕眼花,连萧夫人的威严面孔都不大管用。

“前天下午,我越睡越觉得身体沉重,绵绵不绝的做噩梦,还当是鬼压床了呢,睁眼一看,两个兔崽子压在我身上打盹,害我险些断气!”少商大吐苦水,“阿母也就是对我们威风,看见孙辈就没辙了!”

袁慎哈哈大笑:“这下你家算是人丁兴旺了。”

“你想多了,萋萋阿姊那三个姓万的。”少商道,“不过没关系,还有少宫和阿筑他们呢,等他们娶妻生子,阿父再也不用担忧那么多空房子无人住了。”

已经改姓的万颂与萋萋终于扭转了万家百年毒咒,达成了三年抱俩五年捧三的任务;去年万松柏特地跑来都城,痛哭流涕的感谢程始,满口都是容易产生歧义的‘多谢义弟为我生下三个孙儿,义弟辛苦了’。

袁慎饱含深意的睇了女孩一眼:“其实我家也是人丁单薄……”

少商懒得理他,将毯子扯到自己身上:“你好好看着马车,别走错路了,我眯一会儿,等到了叫我哈。”

袁慎:……

一个时辰出城,一个时辰驰道,等到达冬柏陵园时,已是日居当中了。

爵封淮安王的二皇子早早到了,他站在空旷高大的祭堂中,怔怔的看着一尊灵位,听见后面有脚步声,转身时少商看见他面上尚有泪痕。

“二殿下您又哭了,上回你不是已经答应娘娘不再伤怀的么?”少商道。

二皇子拭泪,然后笑道:“你不去说,母后就不会知道。”

少商无奈道:“我自然不会告诉娘娘,不过殿下也要保重身体,不可过分伤怀了,二皇妃的孩儿们还指着您呢。”

二皇子连声答应,朝袁慎拱手,“善见,你也来了。”

袁慎回礼:“二殿下又消瘦了,我不是少商,我可不会瞒着陛下。”

“你们两个!”二皇子失笑,随后又对少商道,“听说你家近来又是寿宴又是婚仪的,你今年实在不必来看她。”

少商叹道:“我与二皇妃一场交情,除非不在都城,不然怎么也要来的。”

二皇子感激道:“这么多年了还记得她,我这里谢谢你们了。”说完,他又回头去看妻子的灵位。棺椁只是暂存此处,等他就藩后,要带着妻子一起走的。

少商拉着袁慎上前躬身作揖,又上香祝祷,回头发现二皇子凝视牌位的姿势一点没变,不由得又叹口气——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不能将眼前这个消瘦淡泊,微微伛偻的中年男子和五年前那个趾高气扬的二皇子联系在一处。

转折点就是那个充满血气与痛苦呻吟的夜晚——谁都没想到,爽朗康健又不乏手段心机的二皇妃会去的这么早。少商尤其想不明白,二皇妃都生育三胎了怎么还会难产。

二皇子看着牌位喃喃着:“那回她本就怀相不好,还到处张罗奔走,替我善后。母后被废后我那么混账……都是我害死她的。”

都城众人公认一件事,二皇子虽不靠谱,二皇妃却是皇室中数一数二的靠谱人。

当她在家中听说废后的消息,立刻明白大势已去,当下果断的将死士与谋臣遣散至安全地方,销毁所有不稳妥的书函,再和大公主商量应当什么时候何种方式‘谅解’皇帝最合适,既不会显得对宣后凉薄,又能尽快获得安全。

而当时二皇子既消极又暴怒,心中愤懑无可言说,只能日日醉酒行猎来发泄心中的不满,二皇妃临盆前两天还在派人寻找不知醉到哪里去的丈夫。

那夜天降大雨,宫门被二皇子的使者慌乱的拍响,只说二皇妃活不成了。宣太后当时身体还未养好,少商不敢惊动她,只能大着胆子去长秋宫叫醒皇帝,请了一道出宫的特旨,带着最擅长妇产病事的侍医去了二皇子府。

侍医的眼光很老道,直言‘忧慎太过,折损精气,已耗尽了心力’,二皇子当时就要拔剑杀人,总算少商很机灵的带去了一队侍卫,大家七手八脚的将人架住。

最后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孱弱的男孩,而二皇妃也灯尽油枯,血流不止。

临终前,她求了丈夫三件事。第一,无论丈夫将来续弦了谁,请善待她的孩子们;第二,无论将来谁继位,请丈夫一定要保重自己,不可自怨自艾;第三,十年内不许给她忌日上香,就当她没死,就当她只是生气出了远门。

二皇子哭泣不能言语,只能一一应下。

整个过程二皇妃都很镇定,她强忍疼痛与虚弱,嘱咐心腹要则,提前挑选傅母,将自己的后事安排的井井有条,直到弥留时回光返照她才哭了出来,惊慌失措的抓着丈夫,盲目而悲伤的喊着:“……我走了你怎么办,你这样莽撞冲动,人家算计你怎么办,我不能护着你了!若有人欺负你,我不在怎么办?!”

二皇子如遭雷击,抱着渐渐冷去的妻子,这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二皇妃不仅仅是他儿女的母亲,他的王妃,还是他知心知肺的爱人与知己;父母还有别的子女,儿女会有自己的人生,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如妻子一样爱他,着急他,舍不得他了……

消息传开后,大家都以为二皇子这下要颓了,不知要发几天酒疯,闹几回永安宫,谁知他只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日一夜,等再出来时就如同换了一个人。

当所有成年皇子一齐被封王爵时,哪怕如四皇子这样低调也收了几个门客,可二皇子却将所有宾客遣散,王府中不曾生育的姬妾,只要想走的就赠与重金送走。

他回忆着妻子处理日常事务的样子,努力克制自己的粗心大意,认真安排府邸的支出收入,挑选值得信任的心腹,约束奴婢,悉心照看孩儿。

此外,他每半月进一回永安宫,从不提自己的悲伤与孤寂,反而一直开解宣太后,嘱咐她好好调理身体;甚至他还开始关心兄长,不论东海王请辞储位之前还是之后,他都陪伴在兄长身旁,替他在父帝面前说话,为他反驳朝野的流言蜚语。

二皇子终于变成了一个好儿子,好弟弟,好父亲,就像世上所有的父母和妻子期望的那样——只是代价太大了。

二皇妃去世后的第一年,二皇子肉眼可见的消瘦了,脾气和缓的像个老人。他谨记妻子嘱托,不在忌日来看妻子,于是挑了妻子的生辰,来怀念那个元宵佳节出生的爱笑女子。

皇帝不无感慨:“老二长大了,可是……老天待他也太狠了。”

用过清汤寡水的午膳,离开冬柏陵园前,少商犹自叨叨着:“二殿下您别像上回那样,在陵园里一住就是一旬,最后冻病了倒把小皇孙们吓的直哭。您得多吃点鱼肉,别弄的跟出家修道一样……”

袁慎插嘴:“其实修道之人也吃鱼肉的,我阿母就吃。”他也对午膳不满。

少商没好气的捶了他一下。

二皇子噗嗤一声,道:“你放心,我已经答应父皇续弦了,怎么也得好好活着。”

“真的,人选挑好了么?”少商眼前一亮。

二皇子道:“挑好了,这个善见知道。说起来,还是他劝的我。”

袁慎微笑的拱手:“陛下一直担忧殿下,做臣子的少不了要为君主分忧。殿下放心,臣打听的清清楚楚,二皇妃的众位从妹中,就数这位夫人心地善良,怜幼悯弱,而且……自从她被前夫殴伤后流产,就再也不能生育了。”

少商又捶打了他一下:“你的嘴脸怎么像三姑六婆!”然后又对二皇子道,“听他的准没错,这家伙当年相亲,差不多相遍了整个都城,哪家女子贤惠和善他最清楚!”

二皇子以拳抵唇不住低笑——看着人偶娃娃般漂亮柔弱的女孩打人,其实蛮好玩的。

袁慎揉着胳膊在旁苦笑。

车队要启程时,二皇子忽然走到少商马车旁,看了眼袁慎,诚恳道:“少商,人的一生其实很短,不要错过了眼前人,之后悔之莫及。”

少商眼睫微微垂了一下,然后抬头,笑嗔了袁慎一眼,玩笑道:“看来袁公子给殿下做的好媒,这不,您都开始替他说话了。行,妾知道了。外面冷,您回去吧。”

第147章

按照袁慎原本的计划,少商睡到日上三竿,他在程家蹭一顿午膳,两人下午再去冬柏陵园,回城时早已天黑开灯市了。谁知少商今日偏早起了,于是多出两个时辰不知如何打发。

袁慎在肚里一巡,想着若先送女孩回程家,天晓得再出门时会不会后头跟来一长串老老小小。不妥,这样很不妥,于是他提议去袁家用晚膳。

少商欣然允诺——既然考虑嫁这家伙了,还是要多了解些袁家的好。

到达袁府时已是金乌将坠,壮丽斑斓的云霞将天际染成深秋时的枫叶颜色,晴朗而干燥,全不见前几日的湿寒。路上行人纷纷说这是天公作美,为今夜的灯市开恩呢。

袁慎已让家仆提前快马回去报信,是以当少商下车时,袁府家丁婢女已整齐的排列成两行在门口静候,如大雁般向后展开的两排羊皮灯,在朦胧的昏黄中显得分外华美。

少商难得心虚,这五年来袁慎上永安宫找自己,她要么是不给开门,逼急了也只给开偏门,对比袁府这样庄重正式的迎接,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占人便宜。

于是她低声道:“其实你家开侧门就行了,不用这么隆重的。”

袁慎立刻理解到别处去了,不悦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怕被人看见你我在一处?!”

少商叹道:“你能不能不要老把人往坏处想,其实我只是不好意思。”

袁慎神色稍霁。

两人由众多奴婢簇拥着往里走去,少商落落大方的欣赏这座府邸的风貌,犹如翻开一本古旧的书卷,庭院疏阔,山石覆雪,数十株苍健挺拔的巨木经冬不凋,厚实的叶片坠落在积雪上发出沉沉的欸乃声,到处都散发着一种令人舒适的陈旧感。

据说一百多年前,袁家的祖先奉当时的皇帝之命来这座都城任官,一任就是数十年,于是把妻儿老小都接了过来,将小小的院落慢慢拓展成如今庞大的规模。

后来皇老伯定都这里,其他权贵之家要么是另行购买家宅,要么是由皇帝赐下原先逆臣的宅邸——不论何种情形总要稍事翻修,只有袁家府邸还是原汁原味,所以这里有一种别家都无可比拟的古朴底蕴。

稍事梳洗,一名衣着不俗的和善老媪亲自服侍少商更换服饰。她并不多话,只是一直微笑的看少商,察觉到女孩好奇的目光,她才道:“我是公子的傅母,姓王。”

袁州牧总共一个儿子,她口中的公子自然是袁慎了。

“王媪不用去服侍袁公子么?”少商被看的不好意思。

王媪笑眯眯道:“公子主意大的很,又爱挑剔,穿什么衣裳配什么玉饰,十岁起就不容别人给他做主了,老奴才不去找晦气。”

少商笑了,她喜欢这样有趣的老人家。

用膳的正堂已是灯火通明,袁慎装扮一新的站在门旁,银冠锦衣,人如美玉。

少商微微凝滞了一下,随后微笑着迈步进堂——刚才王媪虽那么说,但袁慎衣饰的细微处依然不难看出年长女性关怀的痕迹。比如袁慎虽爱青玉,但这种天气,他就会佩戴触手温润的羊脂玉。

不像霍不疑,虽然皇老伯恨不得将私库敞开了给养子装扮,但有些细节是无法顾及的。数九寒冬,他的里衣还是虽名贵却沁凉滑腻的纯丝衣料,七月流火,他会直接睡在万金难换的玉席上,却不知要先铺一层薄薄的宣麻来隔绝寒气。

少商微不可查的轻叹一声。

过不多时,袁慎的父母缓步而至,袁慎领少商给他们行礼问好。

梁夫人少商五年前就在见过了,还是老样子,美貌却淡漠,哪怕值此元宵佳节,依旧是一袭白衣,只有腰侧那一挂如血般鲜红的玉坠醒目异常。

她今夜大约是给儿子面子,频频冲少商微笑,还问候了程家众人的身体状况,对于亲妈这种超水平发挥,袁慎表示十分满意。

袁州牧的眉眼与儿子很相似,少商知道他只比梁州牧大两岁,却头发花白,神情疲倦——正旦过后,皇老伯照例又召了一批封疆大吏来都城述职,袁州牧正在此中之列。

少商叩拜后,他让人捧出一盘金玉作为见面礼,语气温和的让少商多吃些。

酒菜上席,袁家三口和少商举箸用膳,行动间,少商发现袁州牧袖下的手臂似乎缠了绷带,她轻声询问袁慎,袁慎撇了下嘴角,悄声回答:“阿父在来路上遇刺,不妨事的。”

少商点点头,心头升起另一桩疑惑。

当初听袁慎说他是独生子时,她以为袁慎的意思是梁夫人只生了他一个,袁州牧在任上怎么可能不纳妾生子,哪怕梁州牧也有姬妾生的女儿。谁知后来袁慎明确表示,他父母都只有他一子,于是少商结合梁夫人挂念前夫的传闻,自行理解成‘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可是从今夜袁氏夫妇的举止来看,简直是‘相敬如宾’的标准化体现,看来非但神女没什么意思,襄王也是兴趣缺缺——这是怎么回事呢。

酒肉撤下后,奴婢们端上甜点与果酿,四人正说说笑笑,忽闻外头一阵喧哗,侍卫们仿佛在喊‘站住,快拦住他,张网张网’……

少商有点奇怪,遇上不长眼的盗贼闯空门,侍卫不是应该喊‘放箭放箭’的么;不等她回转思路,头顶的房梁上哗啦啦一声巨响,屋顶似乎被什么重物锤开一个大洞,然后一个手提巨大双锤的魁伟身形一跃而下。

袁慎几个箭步上前,一把将少商扯到自己身后,这时侍卫们已冲了进来,将袁氏夫妇和他俩团团围住。

细碎的瓦砾,积年的灰尘,食案上溅起的汤汁和果酿,稀里哗啦的落了少商一身,她连连咳嗽,同时还要呸呸吐出扑进嘴里尘粒,觉得自己真是无妄之灾!

袁慎冷声道:“第五成,你有完没完,刺杀朝臣本是重罪,阿父已经既往不咎,你还要变本加厉么!来人啊,弓弩手何在!”

袁州牧着急的连连摆手:“阿慎,你先别说话,谁也别动……兄长,你别乱来,这里是天子脚下,都城重地,真把事情闹大了就不能善了啊!”

那满脸虬须的魁伟汉子冷笑连连:“袁沛,你这负心薄幸无耻忘义的小人,你当我怕死么!有种将我一刀杀了,不然我定拿你的人头祭奠合仪妹妹的在天之灵!”

少商一手扶着袁慎,一手用力拍打自己灰蓬蓬的头脸和衣裳,没好气道:“这位壮士您谁啊!您若是刺客呢,这会儿早就万箭穿心了,还容你废话;您若是侠客呢,就与州牧大人另约时间了结恩怨,莫牵扯别人啊;若你是走错路的食客,那……那就当我没说!”

袁慎原本绷着脸,闻言神情一松;原本置身事外的梁夫人笑了一下:“少商,这事让他们处置,你随我去更衣。”

言罢,她在侍卫的护送下,缓步过来拉少商往门外走去,临去前少商听见袁慎的声音:“父亲,还是先把他捉起来罢,不然就没完没了了!”

而袁州牧似乎从少商的话中得了灵感,高声道:“左右听了,我义兄今夜来赴宴,是走错路了,旁的谁也不许多嘴!好了,赶紧张网过来!”

第五成悲凉的大笑:“袁沛你不用替我遮掩,我就是来取你狗命的!万箭穿心,哈哈哈,合仪就是死在你袁家的弓箭之下……”后面就听不见了。

来到梁夫人的居室,又是一番梳洗更衣,少商满身水气精疲力竭的被奴婢领到居室深处一间小小的祭堂中。

梁夫人跪在灵案前,不住轻声祝祷,听到脚步转过身来。

少商走到近前,发觉香案上的灵位竟写有‘先夫袁公羽……’等字眼,顿时一惊,心想,怎么也姓袁?

梁夫人察觉到女孩的疑惑,挥退奴婢后笑道:“有些事告诉你也无妨,我初婚所嫁之人正是州牧大人的堂兄。”

这是一个哀伤的老故事。

和曲家化仇为亲不同,袁梁两家一直是通家之好,梁氏与袁羽自幼青梅竹马,互相爱慕,待年岁到了便在亲长的主持下成了婚。

袁慎的曾祖父有四子,每个儿子又生有四子,袁沛只是四房第三子。于是当袁沛表示自己既不爱读书,又无心仕途,只想去江湖上做个游侠儿时,袁家曾祖父十分开明的同意了。

袁沛出门闯荡江湖前,梁夫人还随未婚夫袁羽来喝过践行酒,她清楚的记得,当时的袁家子嗣繁茂,兴盛无比,酒席间觥筹交错,血气方刚的少年子弟朗声大笑。

后来戾帝篡位,将原先的老臣勋贵杀过一遍,开始提拔位居中段的世族名士,在士林中颇有名气的袁家曾祖父只能受召入长安城。

起初几年戾帝对他们还算客气,屡屡授官赏赐,于是曾祖父渐渐放下戒心,带了一部分儿孙进长安,然而随着戾帝‘新政’的弊端出现,天下祸乱频生,戾帝便凶相毕露了。

袁家曾祖父有一个毕生至交,他的儿子在外资助起义之士,事情被举发后戾帝就要杀人,曾祖父赶紧为至交作保,同时伺机逃脱。

然而戾帝早有提防,事情败露后,两家在长安的所有家人统统被杀,悬尸城门;戾帝还敕令胶东地区的官府通缉捕杀袁氏一族,当时躲藏不及的袁家宗亲被杀了五六十口,之后还焚尸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