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直接由他授课结业的,都是神族的栋梁之材。

他开始讲课。

玄商君不放心,坐在旁听席上听课。目光却不时扫向夜昙。人族体弱,这可是整个神族都非常清楚的事。她贵为公主,受如此重伤,竟然照常上课。

此女心志之坚韧,远胜常人。

这节课,夜昙没打瞌睡——全身都痛,她打不了瞌睡。

文昌帝君座下还是第一次出现凡人弟子,他问:“青葵,昨日功课预习得怎么样了?”

夜昙说:“木偶衣冠嘛。”她吃力地站起身来,右手向讲坛一指,文昌帝君桌边的兰花呼地一声向上一伸头,花朵竟然变成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叶片也瞬间化作无数白骨,伸伸缩缩,十分吓人。

少年们纷纷投过来异样的目光,文昌帝君嗯了一声,还算是满意——以这丫头的天资,这些术法基础对她来说太简单了。

他说:“下课之后去找副执教,申领下半年的法卷。”

夜昙哦了一声,她就这么微微一动,身上的伤口就重新渗出血来,染红了药纱。文昌帝君看不过去——天下的先生都偏爱优秀弟子,他把自己壶中的灵茶倒了一盏,搁到夜昙面前。

上书囊给先生的灵茶,乃是天界特制,补养润喉的佳品。文昌帝君配发的尤其精纯。

满堂少年都看得眼热。

可夜昙不知道,她一看茶盏,玄商君就知道不好。果然,她马上就嘀咕:“你堂堂文昌帝君,也太小气了,赏茶你赏我一包嘛。就给倒一小杯……”

“你……”文昌帝君几时遇到过这样的家伙,他气笑了,却到底没跟她计较,只是说:“闭嘴,好好读书。”

他继续讲课。

等到一个时辰之后,乾坤法祖出现在学堂之外。他这身份亲自过来,文昌帝君也只有停下讲学。乾坤法祖径直来到夜昙身边,拿起她的手看了看——她手上全是被火燎起的水泡。药王给扎破了,上了药,看着就更吓人了。

文昌帝君看了一眼,都觉得痛。

“唉,皮皮虾,药王殿说你受伤了,贫道还不相信。你可真是半点不省心啊。”乾坤法祖叹了口气,掏出一个小药瓶,倒了一粒丹药给她:“来,先吃了。”

那丹药色泽银白,丹气澄清,一看就知道品质必定上乘。夜昙却十分警觉:“这是什么?”

“什么表情?!”乾坤法祖一个脑瓜嘣弹在她脑门上,“老祖还能害你不成?”

“那可难说。”夜昙嘀嘀咕咕,旁边玄商君终于说:“不得无礼。”

夜昙只得把丹药含在嘴里,乾坤法祖随手把桌上的灵茶递给她。夜昙顺嘴喝了,用以送服丹药。

学堂上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她看,乾坤法祖啊,那是何等身份?竟然亲自前来为她送药!而且看这丹气,定是法祖亲手炼制。她一个凡间丫头,何德何能……

其他少年想什么,乾坤法祖不考虑。他眼看着夜昙吃了药,才问:“上书囊第一次收纳人族子弟,你觉得这里的课讲得怎么样啊?”

夜昙偷瞟了一眼文昌帝君,文昌帝君顿时板起脸来:“看我作甚?天尊问话,你照实直言便是。畏畏缩缩,不成样子!”

“哦。”夜昙于是说,“我觉得先生教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文昌帝君气得拿戒尺一拍桌子:“混账!”

乾坤法祖倒是不生气,笑眯眯地摸了摸夜昙的头:“他也有难处。但凡有一丁点儿办法,谁愿意天天来这里教导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这不是职责所在嘛。神和人一样,都应该互相体谅一下,你觉得呢?”

夜昙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

乾坤法祖大笑,笑完又摸摸她的头:“继续上课吧。有空来找老祖玩。”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一直到他离开,夜昙终于悄悄吐出那粒丹药。

神族的丹药,大多都是用至清之气炼就,尤其这种上乘丹药,吃上一粒真的会要她的命。但是不一会儿,她仍觉得五内如焚。

文昌帝君还在讲学,夜昙只能将喉间的血强咽下去。

——乾坤法祖的丹药,自己明明没有咽下去。为什么仍然会被清气所伤?夜昙低头,看见桌上一盏空空的茶盏——是文昌帝君的灵茶!

她心知不好,但是却不能在这时候表现出分毫。

众目睽睽之下,一旦她吐血,所有人就都会知道,至纯的清气对她而言是剧毒。她的身份一定瞒不住。若她的身份曝露,魔族知道神族天妃是假的,那青葵恐怕也凶多吉少了。

她强打起精神坐直身体,让自己看起来一切如常。只是右手五指紧扣着桌角,指节发白。

上书囊的课,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优等生实战结业考核。副执教魁星会重新讲课,功课不好的下午可以重听补习。

文昌帝君这回倒是没犹豫,直接让夜昙第一个考试。

木偶衣冠是个小儿科,夜昙仍然是轻而易举地得了个甲等的成绩。

然后她拄着柺往外走,文昌帝君终于还是不放心,问了句:“你没事吧?”

夜昙一个字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她若是开口,恐怕是要喷血。

但她本就伤着,痛很正常,大家也不奇怪,就这么放她离开。

天葩院。

夜昙刚一回去,蛮蛮立刻就迎了上来:“喂喂,你猜我昨晚发现了什么?!”

它兴高采烈,夜昙冲它摇摇头,它立刻意识到不对。多年默契,它马上就说:“小胡荽,快去做午饭了!”

胡荽扶着夜昙,只觉得她不说话,却并未察觉异样。闻言她立刻就说:“哦哦,好。那你小心点,别碰到公主的伤口。”

她去了厨房,夜昙撑着拐杖慢慢挪回后殿。直到蛮蛮关上门,她才一口血喷出来。

蛮蛮吓得声音都变了:“昙昙!你这是怎么啦?我去叫药王。”

“回来!”夜昙喘着粗气,指指墙角的箱子:“里面有我姐姐送来的魔丹,替我拿过来。”

蛮蛮赶紧翻开箱子,果然找到一个包裹。它把包裹叼过来,说:“是不是有人给你下毒了?我就知道这些神族不安好心!”

夜昙来不及跟它多说,飞快地打开包裹。青葵细心,每瓶丹药上都注明了药效和药量。夜昙飞快地倒了几粒,一股脑塞进嘴里。

可灵茶的清气和陨铁的灼伤一并发作,她硬生生忍到现在,肺腑都开始溃烂。魔丹的魔气,简直是杯水车薪。

夜昙趴在榻上,喉头一阵呕,又喷出一口血来。

蛮蛮手足无措:“这、这可如何是好!我昨晚发现我们家少君了,他在弄晴阁。我去找他!”

“站住!”夜昙叫住它,说,“他现在能做什么?你去找他,只会让他和我一起被神族抓住。”

蛮蛮说:“可是你看上去像是快要死掉的样子!”

正在这时候,外面有人敲门,是紫芜。她说:“青葵姐姐!你没事吧?我给你带了些仙丹,你给我开开门。”

夜昙呸干净嘴里的血,努力平复气息,说:“是紫芜啊,我没事,我想睡一会儿。晚点去看你。”

紫芜倒也知道不打扰她休息,说:“哦。那我把药放外面,你记得吃。对你的伤势有好处的。”

夜昙嗯了一声,听她脚步声远去,才对蛮蛮说:“守在外面,不准任何人进来。”

蛮蛮没办法,只得去外面守着。果然不一会儿,霞族也派人过来,说是送些丹药补品,却到底还是打探夜昙的病情。蛮蛮直接挡在了门外。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云层焦黄,天近黄昏。蛮蛮就在外面,背抵着房门,里面一直没有动静,它终于心焦了:“昙昙,你睡着了吗?”

夜昙五内如焚,半天才说:“我马上就睡着了,你别说话。”

蛮蛮在把鸟头塞进翅膀底下,闷闷地说:“我怕我不说话,你就悄悄地死了。”

夜昙嘴里全是血,她咳嗽几声,又把一粒魔丹塞进嘴里,说:“不会的。我等到天亮就会好了。”

可更漏滴得很慢很慢,慢得时间好像停止了行走。

夜昙缩成一团,用带血的手指紧紧压住胸口。时间是不会停止的,这样的时刻太多,多到她不再畏惧痛苦加诸的恐吓。

南天门外。

玄商君巡视各处,经过天葩院时,他停止脚步——那个家伙的伤势,也不知怎么样了。但看她今天上课的模样,应该是没问题。

他推开门,本是打算看一眼就走,但立刻就发现了不对——血腥气太重!

——玄商君的鼻子可是很灵的。

他身化微光,直接进到房里。

榻上,夜昙脸色通红,呼吸急促,铁锈般的血腥气更是浓烈无比。

玄商君握了她的手腕,为她诊脉,顿时整个人都愣住——她身上伤势全部爆发,五脏衰竭,脉象已绝。这……怎么会这样?!

他以指尖沾了夜昙的血,轻轻一揉捻,顿时明白过来——是清气。

神族的至清之气,腐蚀了她的整个身体。

他也终于想起来,上次夜昙生病,他开的药也同样加重了她的病情。

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她不是至清之体。当然,也就不可能是当年神族定下的天妃离光青葵。

既然她身份确实存疑,那么就应该把她交到神霄玉府,由普化天君查实后再行处置。

玄商君抱起她,一路去往神霄玉府。趴在门口的蛮蛮当然发现不了他,他无阻无碍,一路来到天界神族的刑罚之地。

神霄玉府的大门是黑色。门前一对金色的獬豸双目怒睁,獠牙带血,令人望而生畏。

玄商君正要叩门,突然,怀里夜昙双唇微张,轻声喊了句什么。玄商君侧耳去听,她说:“姐姐。”仿佛不由自主地,他重新进入她的梦境。

“嬷嬷,我肚子疼。”女童的声音传进耳中,玄商君没多费力气就找到了她。她躺在榻上,双手捂着肚子,眼泪汪汪。

床边,一个年过三十的宫女像是她的乳母,这时候手里端着碗,喂她喝药:“肚子痛就要喝药,喝了药才会好哦。公主乖,再喝一口。”

女童张开嘴,又喝了两口,她捂着肚子,痛得脸色都变了:“嬷嬷,我不喝了,我太疼了。”她别过脸去,宫女淡淡说:“不行,不喝怎么会好!一定要喝完。”

女童一脸委屈,却仍然乖乖喝药。

玄商君皱眉,他只看一眼便知道,那碗里的药定有古怪。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看着女童慢慢将一碗药全部喝光,她的乳母收起碗,说:“好了,公主睡吧。睡醒就没事了。”

女童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她慢慢抬头,看向自己的乳母。她的乳母只是迅速退出去,关上房门,然后上了锁。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女童茫然地望着门口,半天才茫然地喊:“嬷嬷。”

就算是毒发到如此地步,她还在听她的话,还在乖乖喝药。可到头来,所有的爱和依恋,全部被辜负。些许的关切与亲近,都是面具,下面藏着一副同样狰狞的面孔。

她慢慢地爬到门口,但也知道自己是打不开那门的。

“不不,别死。”她裹紧身上的单衣,喃喃说:“我只要等到天亮,姐姐就会来看我了。天亮了……就都会好了……”

玄商君脱离了梦境,因为她抓住了他的手。她脉象已绝,然而一双眼睛却亮得令人心惊。她用脸贴紧他的手掌,一脸狡黠地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姐姐。”

到了此时,玄商君终于能肯定她的身份——离光氏的小公主离光夜昙。

夜昙努力想睁开眼睛,但眼皮似有千钧的重量。思绪混乱,时间交错重叠,她喃喃喊:“姐姐……我好疼。”她低声啜泣,“你怎么才来……”

但很快,她在玄商君胸前抓了几下,又自言自语,“胸这么平……你不是我姐姐。”

然后,她便不再喊痛了。

玄商君伸出手,握住门环,将要叩门,却又犹豫。

她已经性命垂危。可一个未来魔妃,不应该救治。何况以她的资质,若真是去到魔族,早晚会成为神族的心腹大患。

但是……她伤得这么重,天界没有什么丹药可以医治。若是就这么送进神霄玉府,不可能有活路。

他沉默无言,冷不丁面前的大门打开。

里面的仙官探出头来,看见是他,顿时惊住:“君上?”他慌忙行礼,“君上过来,可是有何要事?下官这就去请普化天尊。”

他准备将玄商君迎进去,目光不受控制,瞟了一眼玄商君怀里——君上这是……抱着谁?

玄商君却不由后退了一步。他宽大的衣袖遮住怀里的人,犹豫很久,最后说了一句:“无事。”

——他是天生上神,生来悲悯,到底是不够狠心。

不如先治好她的伤,再送到神霄玉府治罪也不迟。

玄商君下定决心,也不再理会面前的仙官,抱着夜昙又转身离开。

他御剑时风大,怀中夜昙被风一吹,喃喃自语。玄商君本不欲理她,但她被血呛了一下,又开始剧烈地咳嗽。他不得不停下来,为她擦去嘴里的血。身上没有手帕,倒是袖中她的肚兜还在。玄商君也顾不得其它了,将就用吧。

夜昙慢慢张开眼睛,但是意识溃散,她已经认不出面前是谁。她缓缓伸手,碰了碰玄商君的下巴,好半天才喃喃说:“你这张脸生得可真好看。”

“……”合着自己也只有这一个优点,玄商君由着她打量,这次倒是知道她会冷,脱了外袍将她裹进怀里,问:“你不痛了?”

她神智并未清醒,但仍含含糊糊地说:“不……不痛啊。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可她的体温却越来越低,只有血是温暖的,就这么从她嘴角蜿蜒而下,染红了他的胸口。

玄商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流逝。也是第一次发觉,天下苍生,是多么虚幻的字眼。她就在他怀里,呼吸渐渐微弱,心跳越来越慢,余温点点消散。

这个充满至清之气的地方,每一次呼吸对现在的她来说,都是服毒。

可她仍在努力地向他微笑,以证明她还能活。

今日上书囊,她分明已经伤重垂危,却依然坚持上课,毫无异常。此女虽然可恶,但其心性之坚韧,令人心惊。

玄商君加快速度赶路。

——这么坚强的话,那就活下去吧。

夜昙昏睡中,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灰白色的骨头。这是什么东西?

她想摸一摸,但是不知道睡了多久,手臂酸痛。她偏了偏头,又看见一团火,还是燃烧的陨铁。

人间有句话,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她飞快地躲避,但好在这次点火的人似乎有了些经验,火堆离她挺远。

夜昙坐起来一点,发现自己身上披着玄商君的外袍。这衣袍轻若丝、薄如纱,上面暗纹流光,明灭不定。就这么薄薄一件,盖在身上却将她捂了一身的汗。

自己这是在哪儿?等到视线清明了些,她左右张望,然而目之所见,却让她惊呆了!

这是一个头骨啊!

灰白色的骨头,有两只空洞的眼睛,张开的嘴上还能看见两排整齐的牙齿。这确实是一个骷髅头,但是绝不是普通人的。它真是太大了。

夜昙就躺在这个头骨的一颗后槽牙上。这里气候适宜,周围还可以看见茂密的草木。野花层层叠叠,开到了天边。而这个头骨里,有紫黑色的光点浸出来,如水珠般绵绵密密地渗入她的身体。

夜昙顺着光点的来处看过去,只见骷髅头外,玄商君就坐在火堆旁的一块陨石上,正不断用清洁法诀清理着衣上血迹,衣衫已经很干净了,他却仍眉头紧皱,显然心情并不愉悦。

夜昙觉得身上力气恢复了不少,她讪讪地爬到他身边,假装惊喜:“竟然是君上,我不是在作梦吧?”身上伤势缓和,不用说也知道是玄商君救了她。所以她变脸得也快,蹭过去,不由分说就开始舔,“就算是梦,能够看见君上,也是个幸福的美梦。”

玄商君避开她伸过来的手,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她看。

夜昙被他看得发毛,知道事情不好,但仍硬着头皮、一脸娇羞地道:“君上这样看着人家,人家会害羞的啦。”

玄商君终于是听不下去,怒道:“离光夜昙!”

夜昙被吓得连连后缩,身上的伤口抻裂,她呲了呲牙,装傻:“什么夜昙?”

玄商君简直是火冒三丈:“你还敢装蒜!说,你混入神族,顶替天妃,究竟有何企图?”

果然是破案了!夜昙没办法,只得说:“你……你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