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婉儿走了一会儿,又走过了几处贫路,最后停在一处大洞之前,道:“这里是尽头了。”

  李逍遥道:“尽头?就是这里?”

  姜婉儿道:“别的路或许可以通往更里面,不过有别的妖守着,你们过不去,没有妖挡路的通道,最后就是这里。”

  李逍遥道:“这里是……”

   “这里是书中仙修行的地方。”

   “锁妖塔就只有这样?”林月如惊讶地问道。

  姜婉儿道:“我知道的就是这样。”

  看来只有先进去会一会书中仙,才知道这锁妖塔是怎么一回事了。林月如已先跨了进去,道:“有人吗?”

  突然间一道真气飞来,这道真气来得没有半点痕迹,等林月如发现时,已“啪”地一声,打在她脚踝上。

   “啊!”林月如连忙退后,那一击不是很痛,可是由出手的力道之稳看来,对方若有杀意,她的脚早就被砍下来了。

  李逍遥问道:“你有没有怎么样?”

  林月如摇了摇头,想到方才的凶险,手却不由得有点发抖。

  黑暗的洞穴中传出了老人的声音,道:“以杖叩汝胫,可以去矣!”

  李逍遥反而更踏前一步,道:“书中仙前辈,晚辈李逍遥,有事请教,请您出面吧!”

  黑暗中传出一声叹气,道:“唉!往矣,吾将曳尾于涂炭中!”

  李逍遥的眼睛慢慢适应了此洞的黑暗,看清这间石室内空空如也,只有一个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人,身着儒服,拄杖而立。

  见到是老人,李逍遥和林月如都恭敬地站好,唤了声:“前辈!”

  书中仙冷冷地打量了李逍遥几眼,转头对姜婉儿说道:“解我言外之意的,就是这小子?”

  姜婉儿道:“就是他。”

   “嗯,我在看书的时候,最不喜欢旁人打扰,你怎么还带他来了?”

  姜婉儿道:“他要我带他来。”

  李逍遥东张西望,道:“这里没书啊!前辈,您在看什么书?”

  书中仙白眼一翻,道:“你若是看得见我的书,我这书中仙让你当!”

  李逍遥想想,他既敢有此号,大概真有些本事,倒不敢小瞧了他,道:“是,是,那么请问您的书在何处?”

  书中仙道:“不要说这一室装不下,就连整座锁妖塔也装不下,全在我这腹中。”

  李逍遥道:“什么?真的吗?”

  书中仙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哼了一声,道:“不信吾道,不受吾教,可以去矣!”

  书中仙便转身要走,李逍遥连忙道:“请等一下,老伯……”

  书中仙更怒,回过头道:“不知礼,无以立。小子狂简,吾耻与哙等同列!”

  李逍遥忙道:“能不能请您说得白话一点?”

  书中仙摇头连连:“照我的话,就是:三日不读书,面目可憎。照你的白话说,就是滚出去!”

  李逍遥道:“前辈听我一言,虽然在下不是天天读书,但是读书贵在领悟,不在死读嘛!我领悟的比您多了一些,又何必天天抱着书本?”

  被李逍遥的狂言一激,书中仙差点跳起来,脸上胡须不住抖动,道:“哼,哼,你说什么?你领悟得比我多?你领悟得比我多?哈,哈,老夫生平阅遍经史子集,拜读诸子百家著作,死后附灵于书简之中,五百年来,参遍天地人三界无数经文。论学问之渊、知识之广,就连天界的神佛也不一定比得过我,汝等小辈,竟敢自称领悟得比我多?哈、哈,当真可笑!”

  李逍遥道:“真是失敬了!不过这是事实,晚辈不敢妄自菲薄……”

  林月如不知道他想搞什么鬼,由这段时间的相处以来,她还不清楚李逍遥有几两重?他别的不少,墨水最缺,竟敢自称对书中道理领悟得比书中仙多?看他这下子怎么自圆其说!

  书中仙怒道:“你给我闭嘴,你说你领悟得比我多,我就不信,我来考你……”

  李逍遥道:“不对,不对,应该由学问大的人考学问少的人,所以应该是我来考你才对。”

  书中仙深深吸了口气,道:“你考我?好,随你考!你出的问题,我有一题不会,就死在你面前!”

  李逍遥忙道:“不必玩这么大吗?我的问题您要是有一题会,我就自动退出去,不再吵您读书。您若全都不会,那么就请帮在下几个忙,如何?”

  书中仙急着想压倒他,便道:“随你,随你!快出题!”

  李逍遥腹中实在没多少墨水,不过和所有识字的人一样,他小时候当然还是被逼着念过四书,虽然背也背不太全,但是还有句还是记得的,此刻只好拿来充数,道:“我的问题也不难,全在四书里……”

  书中仙差点从鼻孔中哼出气来,道:“四书?四书我倒着背都会背!”

  李逍遥道:“贵在领悟,不在你背得多熟。”

  书中仙怒道:“废话少说,快出题!”

  李逍遥道:“好吧,我就出个简单一点的好了。曾子骑过什么动物?拿过什么武器?”

  书中仙一愣,道:“曾子?骑过马?”

  李逍遥道:“不对,骑过马不稀奇,骑过牛啊驴子也都不稀奇,我要问的是书里讲曾子的坐骑是什么?你连这都不知道,那当然更不知此坐骑的名字了”

   “这坐骑还有名字?”书中仙愕然。

  李逍遥道:“当然是有名字的,还有曾子的武器也是有名字的,你大概也不知道吧?”

  书中人皱起眉,仰着脸道:“有吗?哪本书”

   “就在四书里,我连范围都说了,你再答不出来,我也帮不了你了。”李逍遥道。

   “四书?四书里有吗?”书中仙闭着眼睛,很快地把四书全部在脑中背了一遍,实在没有介绍过曾子的坐骑或武器。可是要他说没有,他又说不出口,难道真的是自己没看出书中的微言大义,所以竟读漏了?

  见书中仙那闭目苦思的样子,李逍遥道:“不然我问你更简单一点的好了,尧舜一起骑过什么坐骑?”

  听这个问题,书中仙眼睛一下子睁了开,直勾勾地瞪着李逍遥:“尧和舜一起骑过什么坐骑?也是四书里的?”

  李逍遥无奈地一耸肩:“您连四书里的问题都答不上来,我还敢问您别的吗?”

   “尧舜……尧和舜一起骑过什么坐骑?尧乃伊祁放勋,舜乃姚重华,他们二人未见于书,乃见于入索九丘……不对,没这么写过……三坟五典……范围不对……”

  他整张脸都几乎挤成了一团,拄着拐杖绕室而走,喃喃自语,显得十分痛苦。

  李逍遥叹道:“好吧,我出得太难了,曾子只是孔子弟子之一,尧舜又太古老了,那我就问你孔子吧!”

  书中仙望向李逍遥,道:“孔子,关于孔子的一切我都知道!你快说!”

  李逍遥道:“孔子的壶叫什么壶?马叫什么马?”

  他一问出问题,书中仙当场呆立,接着竟直挺挺地往后一倒,“砰”的一声,后脑重重地撞在地上。

  李逍遥和林月如大吃一惊,连忙奔上前去,道:“前辈!前辈!”

  书中仙僵躺在地,直勾勾地盯着上方,呆若木鸡。李逍遥连忙拍了拍他,道:“前辈,您怎么了?您还好吧?”

  书中仙悠悠吐出一口长气,撑起身子慢慢地坐了起来,扶杖叹道:“我……我竟有一事不知,已深为可耻;如今竟有这么多事不知,纵有沧浪之水,不能濯我羞啊!”

  李逍遥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谁能每事必知?您不知道也不算什么。”

  书中仙一把拉住李逍遥,冷然道:“小子,你不会是胡扯八道吧?书中根本没有问题的答案!”

  李逍遥摇头道:“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您不知道就说没有,这怎么是做学问的态度呢?”

  书中仙怒道:“你说有答案,那就给我说出来!曾子的坐骑和武器是什么?”

  李逍遥道:“您是承认您不知道了?”

  书中仙紧抿着唇,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声:“嗯。”

  李逍遥道:“我问的问题,你答出了哪一题?”

  书中仙不情不愿地说道:“没答出一题。”

  李逍遥道:“没错,您是都没答出过半题。论学问,当然是我胜过您;但是论对锁妖塔的了解,就是您胜过我,所以我告诉您书中的道理,您也要知无不言,告诉这塔内的事。”

  书中仙道:“这有什么问题?曾子的坐骑和武器是什么?你快说!”

  李逍遥道:“您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懂?曾子的坐骑是民德龟,武器是慎终槌。”

  书中仙道:“民德龟?慎终槌?没这种东西!”

  李逍遥道:“谁说没有?曾子曰:‘慎终槌圆,民德龟后倚。’不就是说他手中的慎终槌头十分的圆,而自己靠着民德龟而倚,表现出他闲居时非常悠然的态度吗?”

  书中仙道:“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这句明明是……”

  李逍遥道:“你说不是我讲的意思,我讲的那里不对,你倒说说?”

  书中仙虽觉得他的用字不对,可是古书原本就缺字误字,相通相假,搞不好真的是李逍遥所说的才是原意;再说他也没有文献资料来推翻李逍遥的说法。

  正因为他读书太多,看过的伪本也太多,弄到后来自己也已经搞不清真本伪本的差别,李逍遥的曲解竟会让他哑口无言。而这种乱解,只是李逍遥以前懒得读书,和一帮乡村野童胡掰四书,作为玩笑的浑话,此时他急中生智,拿来蒙书中仙,却是正中其弱点。

  书中仙道:“尧和舜又骑过什么?”

  李逍遥叹道:“这还不简单?不是有一句‘尧舜骑犹病猪’吗?”

  书中仙喃喃道:“尧舜其犹病诸……尧舜其犹病诸……不对!这句话从雍也篇里出来的,整段是:立而立人,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已。’也就是说,这不只是仁心,已经是圣人的境界了!就算是尧舜也不一定办得到……”

  李逍遥道:“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就已经说明伟大了,后面这句‘尧舜骑犹病猪’是以事实来强调仁心和圣行。尧和舜都是大圣贤、大仁君,他们却不顾尊贵地位,不骑马而骑猪,可见他们平民化的作风和谦虚的心胸。骑猪不足以显示其谦虚,他们还特别挑了犹病之猪来骑,这是宣导节俭的美德。猪是食物,犹病之猪不能吃,只能被杀后抛弃,尧舜亲自示范犹病之猪的用法,好让百姓不杀犹病之猪,学尧舜骑犹病之猪,这样不但节省民力,还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伟哉!尧舜骑犹病猪!”

  被李逍遥这样说,书中仙果然感到是很有道理的,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以前我解错了,唉!以讹传论,我也落入文字障……”他感慨了一会儿,口气也谦虚了起来,道:“那么孔子之壶是什么壶?马是什么马?”

  李逍遥道:“孔子之壶是伤人壶,马是不问马。”

  书中仙道:“‘伤人乎,不问马’。怎么是这样解释呢?”

  李逍遥当然不知道怎么解释,却气定神闲的说:“你认为这样不对吗?”

  书中仙道:“论语乡党书,这一章是‘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好像是问题而非名物。”

  李逍遥道:“这个过程是这样的:马厩烧了起来,孔子赶紧退朝,叫人家快点拿他的伤人壶出来,好让他骑着不问马赶去帮忙救火。你瞧‘子退朝曰:伤人壶,不问马!’是不是口气很急迫,充分显示出那时混乱紧张的样子?论语的修辞真是太优秀啦!”

  林月如早就听得大翻白眼,想不到李逍遥如此会掰,简直是匪夷所思。

  书中仙却反复念道:“‘子退朝曰:伤人壶,不问马!子退朝曰:伤人壶不问马……’妙哇,果然是急切万分,十万火急,论语的用词精炼如神,竟有这般妙处!”

  李逍遥笑道:“所以我说读书贵在领悟嘛!”

  书中仙喜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听君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又见新境!还有问题想请教你,书经中说……”

  真的让他问,自己非被揭穿不可,这点自知之明李逍遥还有,他连忙道:“前辈,我没时间与您切磋学问,现在该我请教你了。”

  书中仙道:“你要请教我什么?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恐怕我没有法子回答你。”

  李逍遥道:“我只要问这塔的通路。”

  书中仙道:“这算什么问题?你要通到哪里去?”

  李逍遥道:“嗯……事实上我是要找个人,她叫赵灵儿,她被抓进塔里,可是我一直找不到她。我拜托婉儿姑娘带路,她却说您这里就是锁妖塔的尽头,这是怎么回事?”

  书中仙道:“唉,婉儿一向是走这条路,到我这里就尽了头了。不过……如果你一路进来到现在,没见到你的朋友的话,那她可能真的是被囚在更底层,通往底层的路,不是这一条。”

  李逍遥道:“那通往底层的是哪一条路,能不能请您带领?”

  书中仙道:“我带路是没问题啦,只不过……唉,那条路我一向不大爱走,因为路上会遇到一些面目可憎的妖,愚蠢之极,全都是妖魔之耻。既然有你这博学君子相伴,我就勉为其难,带你走上这一遭吧!”

  李逍遥喜道:“多谢前辈!”

  书中仙拄杖走在前面,林月如朝着李逍遥扮了个鬼脸,意思是:“凭你,竟蒙到了个博学君子的评语,真是白日见鬼!”

  李逍遥对她得意地一笑,颇有自得之意。

  众人紧随着书中仙走回头的路,到了其中一处岔口,书中仙转向与来时不同的方向,姜婉儿以往只走过这条路一次,因为这条路上有东西挡着,不让她前进,她以后便都不朝这个方向了,不知那东西现在还在不在?

  果然在这通路前方,那道青晃晃的影子还在那里凝立。

  林月如见了,暗自一悸,眼前伫立的身影十分瘦长,长发披散,如柴的瘦骨上,披挂着破布似的脏污白衣,乍看简直就是不知那个墓里爬出来的鬼魅。

  书中仙拄杖上前,道:“喂,死鬼,让一让路。”

  那瘦鬼慢慢地抬起头来望向书中仙,容貌愁苦,幽幽地说道:“我也很想走开……可是……我怎么走得开?”

  书中仙“哼”了一声,道:“谁叫你走啦,你用滚的办法也可以。”

  那瘦鬼道:“既然有脚,为何要滚?等我想通了,我就可以让开了,再让我想想。”

  书中仙冷笑道:“五百年前我就告诉过你,空想是面壁虚构,不着边际,得腹中有万卷诗书,句句言之有物,才是要紧。你就是不听,还叫我尽信书不如无书,现在你自己呢?你光是空想,想得连怎么走都不会走了!”

  那瘦鬼道:“你读的书,也是人空想出来的,由空去想才是万物根本。”

  书中仙道:“哼!古人的句句话无不有典,不是空想!”

   “那么书里的第一句话,是依何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