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佩剑,也没有带任何武器,却撑着柄很新的油纸伞。可是,当他冒着斜风细雨走入这条阴暗的陋巷中时,就好像走在艳阳满天、百花盛放的御花园里一样。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的样子都不会改变,因为他本来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不管在多么艰苦困难危险的情况下都不会改变。

所以他脸上好像总是带着微笑,就算他并没有笑,别人也会觉得他在笑。

也许这就是这个人惟一奇怪的地方。

昏暗的灯光也照上这个人的脸了,并不是那种能够让少女们一看见就会被迷死的脸,但是也绝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除了面汤、面锅、汤匙、筷子、酱油、麻油、葱花之外,这个小面摊也和别的小面摊没什么两样,也有个摆卤菜的大木盘,摆着些牛肉、肥肠、豆干、卤蛋。

这个人好像对每样东西都很感兴趣。

“每样东西我都要一点,豆腐干最好切多一点。”他说:“另外再来两壶酒,不管什么酒都行。”

“面呢?”老板试探着问:“你要吃什么面?要几碗?”

“半碗我都不要,”这个人微笑:“我只想喝点酒,不想吃面。”

这个人居然不是来吃面。

来吃面的三个人神色都变了,独臂人那只瘦骨嶙峋的大手上已有青筋凸起,面摊的老板已经握住了那双挑面的长筷。

可是他的脚已经被老板娘踩住了。

“我们这里没有准备什么好酒,豆腐干倒真的卤得不错。”老板娘赔笑:“客官请到棚子里头坐,酒菜我马上就送来。”

简陋的席棚里只有三张小桌子,已经被先来的三个人分别占据了。

幸好一张桌位通常都不是只能让一个人坐的,通常都会配上两三张椅凳,就正如一个茶壶通常都会配上好几个茶杯一样。

所以这个人总算也有个位子能坐下来。

他选的位子在第一个来的青衣人对面,因为这个位子最近。

这个人好像很懒,能够少走两步就少走两步,能够坐下来就绝不站着。

他不但懒,而且好像有点笨,感觉也有点麻木,别人对他的敌意,他居然连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还没有坐下去,就先问青衣人。

“天地这么大,人这么小,我们两个能坐同一张桌子,看来很有缘。”他说:“我想请你喝杯酒,好不好?”

“不好,”青衣人的态度也不能算很不客气:“我不喝酒。”

这个人摸了摸鼻子,好像觉得失望极了。

可是等到酒菜上来时,他又高兴了起来:“一个人喝酒虽然无趣,至少总比没有酒喝好一点。”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见有人在鼓掌。

“这真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名言。”一个人拍掌大笑而来:“就凭这句话,就值得浮三大白。”

他的笑声豪迈而洪亮,他走路时腰杆挺得笔直,他的衣裳是刚换上的,而且浆洗得很挺,他的腰带上悬挂着一柄乌鞘长剑,黄铜吞口和剑柄的剑锷都擦得闪闪发光。

为了让别人对他有个良好的印象,他的确花了很多功夫。

遗憾的是这一切都已掩不住他的落拓憔悴和疲倦了,只不过他自己还希望别人看不出来而已。

“可惜现在我还不能陪你喝酒,我要先吃几碗面。”他大步走到面摊前:“我要三碗面,三大碗。”

面摊的老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就好像恨不得一把扼住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看不出这里有个人不是来吃面的,问他为什么连这点眼光都没有。

佩剑的中年人也在瞪着他,忽然冷笑:“你为什么不开口?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认为我焦林已经老了,已经吃不得你们这碗面了?”他的声音已因愤怒而嘶哑:“这碗面我吃不吃都无妨,可是我一定要让你看看我还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已拔剑。

他拔剑的方法完全正确而标准,但是他的手已经不太稳。

面摊的老板手里一双竹筷忽然刺出,以双龙夺珠之势去戳他的双眼。

他的剑还未到对方的心口前,对方的竹筷已到了他的眉睫间。

他只有退。

只退了一步,竹筷忽然下击,敲在他腕骨上,“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长剑落地时,焦林这个人也好像忽然自高楼落下,落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一切他一心想掩饰住的弱点,忽然间就全都暴露了出来。他的衰老、他的落拓、他那双已无法控制稳定的手,甚至连他衣领和袖口上被磨破了的地方,都在这一瞬间让人看得很明显。

可是已经没有人愿意再看他一眼。

他慢慢的弯下腰,慢慢的拾起被击落在地上的剑,一步步向后退。眼睛却一直盯着面摊老板的竹筷。

他的手在抖,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好像知道自己每退一步就距离死亡更近一步。

喝酒的那个人忽然站起来,先拿出块碎银摆在桌上,再撑起油纸伞,走过去扶住了他。

“我看得出你一定是酒瘾犯了。”他微笑着道:“这儿的豆腐干虽然卤得不错,酒却太酸,我们换个地方喝酒去。”

古风的高屐踏着泥泞,崭新的油纸伞挡住细雨,一手扶着一个人,渐渐走出了这条陋巷。

独臂人看着他们,独眼中已露出杀机,青衣人霍然站起,铁剑门下的年轻人已握住他的剑,面摊老板也已经准备飞身而起。

“不能动!”

老板娘忽然一拍桌子:“你们谁都不能动,谁动谁就死。”

面摊的老板脸色变了。

“这次我不能听你的,我们绝不能留下焦林的活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这件事的关系太大,焦林多少已经知道一点,就算干他那一行的人皆都很稳,我们也不能冒险。”

“就因为我们不能冒险,所以绝不能动。”老板娘说:“只要一动,我们这件事就必败无疑。”

“难道你怕焦林?难道你看不出他已经完了?”

“我怕的不是焦林。”老板娘说:“十个焦林也比不上那个人一根手指头。”

“哪个人?”老板问:“难道你怕的是那个打扮得像花花公子一样的酒鬼?”

“一点也不错,我怕的就是他。”老板娘说:“我本来也想做了他的,幸好我忽然认出他是谁了,否则我们现在恐怕已经完了。”

独臂人忽然冷笑:“你有没有认出我是谁?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是谁?”

老板娘轻轻的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我也知道你自从在巴山败过一次之后,四年来连战七大剑派中十三高手,连战皆捷。上个月你居然在一招间就将点苍卓飞刺杀于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