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扬州的勾栏院中,在秦淮河旁,楚留香曾经听着这种调子。

它的曲牌就叫做“新月”。

柔美的新月调,就像是无数根柔丝,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楚留香绑住了。

奏琴的人身上是不是也有一弯新月?

琴声来自一座小楼,小楼上的纱窗里灯影朦胧,人影也朦胧。

楼下的门是虚掩着的,仿佛本来就在等着人来推门登楼。

楚留香推门登楼。

春风从纱窗里吹进来,小楼上充满了花香和来自远山的木叶芬芳。梳着宫装的高髻,穿一身织锦的华裳,坐在灯下奏琴的,正是那个曾经被人装在箱子里的“新月”。

“你果然来了。”

琴声断了,她冷冷的看着楚留香,冷得也像是天边的新月。

“你知道我会来?”楚留香问她。

“我当然知道。”她说:“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定会来。”

琴弦又一弹:“自命风流的楚香帅应该听得出我奏的是什么调子。”她冷冷的说:“我只不过想不到你能活得这么长而已。”

楚留香苦笑:“这一点连我自己都想不到,为了不让我见你,每个人好像都不惜用尽千方百计来要我的命,你自己好像也一直在逃避我。”他问她:“可是现在你为什么又要引我来?”

天上的新月无声,灯下的新月也无语。

灯光虽然和月光同样淡,楚留香还是能看得到她,而且看得很清楚。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但是在那家客栈的房中,在那个神秘的箱子里,在那种匆忙的情况下,楚留香注意到的只不过是她胸膛上的那一弯新月。

现在他才注意到她的脸,她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带着种无法形容的优雅与高贵,她的眼睛却像是阳光般明朗,充满了决心与自信。

她长得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我明白了!”

楚留香的声音忽然变得嘶哑:“你要我来,只因为你不愿让我再和杜先生在一起,因为你已经想到她可能会做出来的事,这一次她没有阻止我来见你,也是因为她已经明白你的意思。”

要把这一类的事这么直接的说出来,通常都会令人相当痛苦的。

她却替楚留香说了下去,而且说得更直接:“不错,杜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我的意思她也明白,因为她就是我的母亲,我就是她要送去给史天王的玉剑公主。”

楚留香忽然觉得很冷,很想喝酒。没有酒。

远处却隐隐有春雷响起,那个一弯银钩般的新月已不知在何时被乌云隐没。

她的声音也仿佛远在乌云中:“史天王要的是一位公主,不是一个落拓刺客的女儿。”她说:“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一位公主,和那些落拓江湖的流浪人连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要嫁给史天王,不但是我母亲的意思,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无论谁要来破坏这种事,时时刻刻都会有人去要他的命。”

她冷冷的问楚留香:“我要你来,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这一点。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

“是的。”

“那么你就赶快走吧!永远不要再来见我,我也永远不要再见你。”

胡铁花梦见自己在飞。

能够飞是件多么奇妙的事,像鸟一样自由自在的飞来飞去,飞过一重重山峦,飞过一重重屋脊,飞过手里总是拿着把戒尺的私塾先生的家,飞过那条拼了命也游不过去的小河,醒来时虽然还是软绵绵的躺在床上,那种会飞的感觉却还是像刚吃了糖一样,甜甜的留在心里。

很多人小时候都做过这种梦,胡铁花也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他梦醒时,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在飞。

不是他自己在飞,是一个人用一条手臂架着他在飞,冷风扑面吹来,他的头还是痛得要命,四下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一个人说:“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能把你弄醒真不容易。”

这个人当然就是楚留香。

胡铁花喝醉了的时候,除了楚留香之外,还有谁能想得出什么法子弄醒他?要让一个死人复活也许还比较容易一点。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铁花的火大了:“我明明好好的睡在床上,你把我弄起来干什么,你是个乌龟还是个王八?”

一个人喝醉了之后,如果能舒舒服服的睡到第二天下午,这种人才是有福气的人,如果三更半夜就被人弄醒,就难怪他会火冒三丈了。

楚留香也喝醉过,这种心情当然明白,所以就不声不响的让他骂,让他骂个痛快。

能够这么样骂楚留香实在是非常过瘾,非常好玩的。

不好玩的是,这个老乌龟挨了骂之后,速度反而更快了,不但比乌龟快,也比兔子快,甚至比十只兔子在狐狸追逐下奔跑的速度加起来还快。

这个世界上大概已经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快的人。

胡铁花吃不消了,口气也软了,骂人的话也全都从那颗已经痛得快要裂开的脑袋里,飞到九霄云外,只能呻吟着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干。”楚留香说:“只不过想有个人陪我散散步而已。”

“散步?”胡铁花大叫了起来。“难道我们现在是在散步?”

他的声音就好像一个垂死的人在惨叫:“我的妈呀,我的老天,像你这么样散步,我这条老命非被你散掉不可。”他问楚留香:“我们能不能不要再散步了?能不能坐下来谈谈话,聊聊天?”

“能。”

楚留香往前冲的时候虽然好像是一根离了弦的箭,可是说停就停。

他停下来的地方刚好有一棵树,树枝上虽然没有啼声乱人好梦要被人打起来的黄莺儿,树下却刚好有一片春草。

胡铁花一下子就躺在草地上,除非有一根大棒子打下去,他是绝不会起来的了。

“你是要聊天,还是要睡觉?”楚留香说:“要不然我们再去散散步也行。”

“谁要睡觉?王八蛋才要睡觉。”

胡铁花就好像真的挨了一棒子,一骨碌就从地上坐了起来:“你要谈什么?谈谈杜先生好不好?你有没有见到他?有没有见到焦林的女儿?”

“都见到了。”

“那位焦姑娘怎么样?长得是不是很美?”

“不但美,而且聪明。”楚留香凝视远方黑暗的穹苍:“焦林一定想不到他有这么样一个好女儿。”

“然后呢?”

“然后我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