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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会儿是:“晏公子,你像这样背着我飞累不累?我会不会很重呀?”

  一会儿又是:“晏公子,双喜楼的味道你感觉如何?今天过得开心吗?”

  最后迟迟得不到回答,干脆动一动身子:“晏公子,你为什么不说话?”

  晏寒来烦死她了。

  少年不耐垂眸,淡声逐一应答:“不累。双喜楼菜肴口味清淡适宜,尚可。”

  谢星摇得意哼笑,小腿晃悠一下。

  她身形纤瘦,背在身后不觉疲累,仿佛一个散发着热流的软团。

  因着这个晃悠的动作,热流簌簌乱窜,莫名其妙地,让晏寒来呼吸一乱。

  在他年纪尚小的时候,也曾把某个人背在身后。

  然而那时身边充斥着太多杀戮、惊惶与血腥气,他们茫然懵懂,随时随地提心吊胆,唯恐在不知什么时候丢掉性命。

  他偶尔会梦见当初的情景,每每醒来冷汗涔涔,但在此时此刻,同样的动作下,晏寒来竟隐约觉出一分安心。

  长街之上灯影憧憧,月色如流水,遥遥映出静谧前路。

  谢星摇乖巧而温驯,有时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也不会让人感到心烦。

  ……不对。

  晏寒来止住胡思乱想。

  她就是很烦。

  夜里的幽都灯火通明,好不容易来到客栈,晏寒来松一口气。

  他向掌柜要来房门钥匙,正欲上楼,被谢星摇戳了戳肩头:“晏公子,你看左边。”

  又来了。

  少年循声看去,右眼一跳。

  客栈一楼坐着不少品尝夜宵的食客,幽都以妖闻名,食客之中,八成带了自己的灵宠灵兽。

  在他们左前方的位置,一个姑娘正抱着只雪白猫咪,许是百无聊赖,用脸颊蹭了蹭猫咪后背。

  很像是谢星摇会喜欢的事情。

  不出所料,她又一次晃晃小腿,嗓音里带了些许期待:“晏公子,我们去之前那家灵兽铺子吧。”

  她当时意犹未尽,若不是为了观看陆尚前辈的开场白,绝不会放弃满满一屋子的毛绒绒。

  醉酒之人的思绪总是天马行空,其实这会儿尚未到深夜,就算前往灵兽铺子,也不算太迟。

  但下意识地,晏寒来冷声回绝:“太晚。”

  “明明刚过了晚饭时间!”

  谢星摇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连带说话也轻声细语:“晏公子若是累了,我可以自己去。”

  “不安全。”

  “那我去叫上月梵和温泊雪。”

  晏寒来:……

  那种心闷的感觉又来了。

  说不清心烦意乱的源头,胸腔里仿佛蔓延出若有似无的涩。他头一回正视这种古怪的情绪,追根溯源,始于意水真人声称下个目的地乃是幽都的时候。

  那时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谢星摇身在幽都,一定会很快活。

  于是酸涩之意顺势而生。

  在灵兽铺子里也是如此,他冷眼旁观,本应对她的举动漠不关心,却忍不住一次次出声,刻意去挑那些灵兽的毛病。

  ……他真是疯了,连猫咪兔子都要在意。

  又或许,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猫咪兔子。

  客栈之中喧嚣热闹,谢星摇见他不语,又碰了碰他肩头。

  “不必去灵兽铺。”

  良久,少年垂眸:“在客栈便是。”

  “客栈?”

  她意识混沌,努力思考:“客栈里,没有灵兽用来摸摸抱抱吧。”

  谢星摇蓦地压低嗓门,语露惊恐:“晏公子,你不会打算杀人夺兽吧!”

  晏寒来:……

  他不知如何应答,无数言语涌上舌尖又轰然褪去,好一会儿低声道:“有。”

  谢星摇一愣:“哪里有?”

  晏寒来是当真不想回答。

  哪怕应上一个字,都能让他烦躁到耳热。

  万幸谢星摇残存了些许神智,环顾四周无果,眸光一顿,落在少年人白净的脖颈上。

  晏公子,本身就是只狐狸。

  ……不会吧。

  方才那股晕乎乎的醉意,陡然消退少许。

  谢星摇小心翼翼:“晏、晏公子?”

  晏寒来没有应声。

  以她对这只狐狸的了解,相当于一种默认。

  若是在以往清醒的时候,谢星摇定会讲事实盘逻辑,一遍遍告诉自己:

  以晏寒来的性子,绝不可能答应这种事情。

  更何况还是由他主动提出来,任由她随意抚摸。

  但醉鬼不一样。

  醉鬼随心而动,万事开心就好,根本不讲逻辑。

  谢星摇一声欢呼:“谢谢晏公子,晏公子真好!”

  晏寒来不留情面:“再闹,把你丢下去。”

  *

  厢房木门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谢星摇被顺势放在地上,摇摇晃晃走向床边,端正坐好。

  谢星摇双目澄亮,掩饰不住心中期待,一眨不眨盯着他瞧。

  谢星摇甚至已经开始揉搓手掌,提前做好准备。

  ……所以他为什么要主动说出那种话。

  晏寒来关上房门,不甚情愿地步步靠近,刻意别开了视线不去看她。

  灵力氤氲,少年人颀长的身形散去,只剩下一只小白狐狸。

  有那——么可爱。

  比起兔子,狐狸身后的尾巴十足显眼,随着动作左右摇晃,如同硕大蓬松的毛球。

  比起青鸟,他体型更大,也就显而易见更加好摸;而比起那只火红色狐狸姐姐,晏寒来年纪尚轻,能被刚刚好一把抱住。

  谢星摇毫无犹豫,伸手将他抱起。

  之前几次得以触碰他,全因晏寒来毒咒发作。

  那时的氛围太过紧张,小白狐狸又浑身疼得发抖,她时时刻刻小心翼翼,不敢逾矩。

  唯有今晚截然不同。

  被她抱起的刹那,狐狸并未如往常那般颤抖身体,而是晃了晃耳朵,别扭侧开脸去。

  晏寒来也是第一次在毒咒发作之外,被她抱在怀中。

  过去他浑身剧痛,食髓知味般承受着她的抚摸,疼痛往往占了上风。

  如今夜色静谧,身体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少女掌心柔软的温度。

  不知怎么,他心中更乱。

  手掌罩住耳朵,谢星摇似乎格外喜爱耳朵尖端,用指腹来回捻转,看着浅白色的小尖塌下又立起,乐此不疲。

  晏寒来只觉得痒。

  以及她真的很麻烦。

  “晏公子,”谢星摇好心询问,“我力气会不会太重?”

  晏寒来不想回答。

  小狐狸冷脸正色,整只耳朵被掌心裹住的一刹,尾巴不由自主摇了摇。

  晏寒来给尾巴下一个定身咒,不让它继续晃悠。

  指尖掠过耳朵,来到他侧脸。

  因醉了酒,谢星摇的动作又轻又慢,手指勾勒出狐狸精致的面部轮廓,自上而下,划开一道无形电流。

  灵狐的长相很像雪狐,毛绒耳朵,圆润双眼,还有黑豆豆一样的鼻子。她爱不释手,打算继续向下。

  没想到被狐狸爪子按住了手背。

  晏寒来:“脖子以下,不行。”

  脖子以下不行。

  谢星摇如同网恋被骗三十万,不可思议睁大双眼。

  “可是——”

  她虽然醉了,但没傻:“你之前没说过,只能脖子以上啊。”

  让她乖乖回房的任务已经完成,晏寒来正要退开,却见眼前的姑娘皱了皱鼻子。

  “晏公子。”

  谢星摇道:“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小白狐狸动作停住。

  “和我讲话总是凶巴巴的,表情也凶巴巴……”

  她吸了口气,嗓音极轻,悄然溢开几分撒娇般的委屈:“今天还这样骗我,连碰一下都不可以。”

  无理取闹。

  麻烦精。

  什么叫“骗她”,什么叫“连碰一下都不可以”,除她之外,他从没心甘情愿——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最后四个字灼得他心口一热。

  晏寒来垂眼。

  除她之外,他从没心甘情愿地,让任何人摸他的耳朵。

  谢星摇小声嘟囔:“不像灵兽铺子里的猫猫狗狗,它们就很喜欢我。”

  晏寒来:……

  好一会儿,小白狐狸沉默着伸出前爪,肉垫松软,蹭一蹭她掌心。

  他被酒意冲昏头脑,定是疯了。

  少年人的喉音清越微哑,仿佛不太情愿,显得别扭而生涩:“……只有这一次。”

  话音方落,便被身前那人抱了个满怀。

  酒气与不知名清香扑面而来,狐狸身形僵住,尾巴直直竖起。

  谢星摇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把将雪白毛球揽入怀中,右手上抬,胡乱按揉狐狸后背。

  她醉得厉害,动作毫无章法,力道时轻时重,好似一团飘忽不定的火球——

  又或是流泻不止的电流。

  没有了疼痛,抚摸的触感尤为突出。

  晏寒来生性敏锐,此刻被抱在怀里,双目看不清景象,一片黑暗中,只能感受到她的热度。

  他忽然想问她,同铺子里的那些灵兽相比,他是不是更好。

  ……分明他也不差,她的目光却从未有过停留,将白狐狸抛之脑后,看向更多小猫小狗。

  这个问题幼稚至极,少年自嘲轻嗤,只觉自己愚不可及。

  谢星摇迷迷糊糊玩了好一会儿,酒劲上涌,终于生出睡意。

  她力道渐轻、动作渐缓,晏寒来觉出猫腻,抬眼一瞧。

  已经双眼眯成两条线,止不住打哈欠了。

  压下一丝古怪的失落,白狐轻盈下跃,落地化作少年人模样。

  他不知应当如何照顾人,按照自己的理解给她用了一个除尘诀。

  看着谢星摇懒懒缩进被子,晏寒来灭了灯,转身离开。

  忽然身后又响起熟悉的低语:“晏公子。”

  他今夜莫名地有耐心,安静侧过身去。

  房中烛光尽灭,唯有窗外淌进缕缕灯火与月色,好似清波荡漾,于她眼中化开。

  谢星摇的一双鹿眼格外明亮,见他回头,弯出一个浅浅弧度。

  她算有良心,尾音噙笑:“谢谢晏公子。”

  晏寒来:“不必。”

  酒劲褪去,他脑子里的冲动也一并消散殆尽。

  今夜发生的一切已经足够惹人心烦,等明日谢星摇清醒过来——

  他不知如何解释。

  正当思忖之时,谢星摇蓦地又道:“晏公子,其实我说了个谎。”

  醉鬼的思绪异常跳跃,晏寒来凝神对上她目光:“什么?”

  “就是——”

  谢星摇笑意更深,嗓音柔软,有些含混不清:“今天在那家灵兽铺子里,看到兔子的时候,我心里在想,好可惜,没有和小白狐狸一样的大尾巴。”

  他一愣。

  “之后见到青鸟,我也忍不住去想,如果它能像小白狐狸一样大就好了;还有红狐狸姐姐,好大好大,没办法被我抱在怀里。”

  她眨眨眼睛:“我在铺子里说那些话,都是为了呛你——其实我最喜欢小白狐狸。”

  只她几段话,压住胸腔的那些烦闷情绪,一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

  心口似被某种柔软之物浑然包裹,坚不可摧的外壳轻轻一颤,融化开一处角落。

  晏寒来抿直唇角。

  出于习惯,他挪开视线,冷声回应:“谢姑娘倒是舌灿莲花,极会夸人。”

  “才不是假话。”

  床上的人影一阵扑腾:“我知道的,晏公子是那个,那个……豆子嘴,刀腐心。”

  是刀子嘴,豆腐心。

  少年心中腹诽,然而这句话没来得及出口。

  在他出声之前,谢星摇笑了笑。

  这笑声裹挟着七分醉意,几乎散在晚风里。

  “在北州朔风城,晏公子悄悄给过卖画婆婆一袋灵石;绣城对上沈修文,也是晏公子为我们挡下他的全力一击。你不是坏人,只是做了事,从来不说。”

  谢星摇道:“我一直知道的——小白狐狸很好,晏公子也很好。”

  他心口重重一跳。

  窗外忽有一声风响,吹得树梢震颤不休。

  晏寒来抬眼,望见灯火流泻,映亮她澄净双瞳。

  室内静极,少女小半张脸藏在被子里,乌发凌散,水蛇般蜷在她侧脸。

  因醉了酒,酡红蔓延,双目惺忪,偏偏眼底又满含浅笑,慵懒之余,透出欲语还休的惑意。

  晏寒来本应面不改色同她对视,目光却仿佛被火焰一灼,徒劳张口,不知说些什么。

  耳边热气蔓延,他感到头顶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万幸他站在阴影里,夜色沉沉,遮住陡然冒出的一对狐狸耳朵。

  谢星摇太困,看不清角落里的景象,迷迷糊糊闭上双眼,向他道了声“晚安”。

  而青衣少年沉默不语,左手稍抬,按一按头顶的毛茸茸。

  狐耳轻颤,在愈发浓郁的滚烫气息里,挑衅般直直立起。

  ……太热了。

  压不回去。

第63章

  谢星摇第二日醒来,已是正午时分。

  酒意褪去大半,从床上坐起身子时,头脑感到一瞬的眩晕。

  记忆有点儿模糊。

  说来奇怪,她喝了酒,身上本应沾染浓浓酒气,然而被子里一片清新洁净,没有任何令人不适的气息。

  昨晚发生过的事情在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谢星摇懒懒靠坐床头,努力回想。

  他们一行人在双喜楼里喝了酒,一壶春尝起来味道不错,她猛灌两杯,之后就醉了。

  再然后,月梵提出送她回客栈,她迷迷糊糊一阵子,等回过神来,便到了——

  谢星摇陡然顿住。

  应该不是做梦。

  她隐约记得……自己曾被晏寒来背在身后。

  晏寒来不喜饮酒,以送她回客栈为借口,实则是为了让他自己提早离开双喜楼,这一点在情理之中。

  谢星摇生在二十一世纪,没受过太多“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影响,虽然觉得惊讶,但还是很快接受了现实。

  毕竟晏寒来总不能再把她当作麻袋扛一回。

  找到客栈掌柜拿钥匙、把她送回房间,这一切也应归功于他,临走之前,晏寒来或许还附赠了一道清洁咒术,为她扫去浑身酒气。

  这样一想,还挺周到。

  大致回忆完毕,谢星摇捋清昨夜的来龙去脉,睡眼惺忪地打一个哈欠,翻身下床。

  双足落地的一刹,识海里忽然浮起另一幅画面。

  昨天夜里,回房以后,她像这样坐在床沿……

  手里抱着一团雪白。

  等等。

  谢星摇大脑死机。

  是做梦吧。

  为什么她会想起自己抱着晏寒来原形的那只小白狐狸,从耳朵一直摸到脖颈,最后还把它一整个……

  揽进了怀里?!

  这段记忆太过匪夷所思,她下意识觉得面上发热,竭力稳下心神,正色思考。

  一定是做梦。

  以晏寒来的性子,她但凡表现出一丁点儿对白毛狐狸的兴趣,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出言讽刺。

  再说他自尊心强得厉害,哪会愿意化出原形,给旁人去摸。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越是冷静分析,被遗忘的模糊记忆就越发清晰。

  狐狸松软的触感仿佛仍留在掌心,她甚至想起自己无理取闹,吵着闹着要去灵兽铺子。

  谢星摇:……

  不。会。吧。

  沉默半晌,床边红色的人影伸手捂上侧脸,试图消除些许滚烫的热气。

  想起来了。

  一切全因她无情她无耻她无理取闹,借着酒劲肆意妄为,期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晏寒来百般无奈,变回一只白狐狸。

  ……他怎么想的啊。

  难道她以生死相逼,不给摸就发疯?

  这下完蛋了。

  晏寒来一定觉得她麻烦又厚脸皮。

  头一回醉酒就闹出这种大乌龙,谢星摇呆坐原地,开始思考如何面对另一位当事人。

  她想得认真,堪堪浮起第一个念头,便听见敲门声。

  “摇摇。”

  门外的月梵轻声道:“你醒了吗?”

  是祸躲不过,人固有一死,早死早超生。

  谢星摇下床,快步走向门边。

  门外站了三个人,月梵笑眼弯弯,温泊雪朝她微微颔首。

  晏寒来安静站在二人身后,神态如常,唯有见她开门时,眉头皱了皱。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于他侧脸之上,笼着一片病态绯色。

  谢星摇耳后微热,心虚挪开视线,不去看他。

  “昨夜是晏公子送你回来的。”

  月梵不知她还记得多少事,温声解释:“你酒醒了吗?”

  谢星摇点头:“嗯,已经没有不适之感了。”

  “那就好。”

  温泊雪笑笑:“当下到了午饭时间,我们先下楼用餐,然后讨论接下来的事宜吧。”

  *

  很不幸,很倒霉。

  等谢星摇梳洗完毕,下楼之时,只剩下晏寒来身边的一把木椅。

  若在这时露了怯,只会徒增不必要的尴尬。

  她压下心中古怪的情绪,坐在少年身边。

  晏寒来身上有股淡淡皂香,细细嗅来清爽澄净,似竹似木——

  像极了今早醒来,曾将她浑然包裹的味道。

  不能继续往下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