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摇来时,恰见天边一行仙鹤飞过,清风拂过流云,小阳峰中花雨簌簌。

  头上的首饰有些繁重,她抬眼晃了晃脑袋,听身边的晏寒来一声轻笑。

  谢星摇戳他胳膊:“真的很重嘛!”

  晏寒来微微侧头,凤目轻勾。

  可恶,美色惑人。

  谢星摇还是第一次见他穿上大红的衣裳。

  婚服的用料十分讲究,流云锦轻软如烟,下摆则以天山冰蚕丝绣出一幅淡金色海水云图,腰上的金边玉带虽无太多修饰,却衬出他矜贵傲气,长身玉立。

  他的五官轮廓比常人更深,带有些许异域的深邃之感,一双凤眼凌然上挑,在红衣的映衬下,骄矜桀骜、貌如春夜海棠。

  她的衣裳同样繁复,三千青丝被精心挽起,发间的金步摇掩着玲珑点翠玉钗,飞鸾华服逶迤拖地,外罩一层流金云纱。

  在镜子里见到自己,谢星摇的第一反应是:好看!

  小小的烦恼紧随其后:真的好重好麻烦哦。

  大师兄多日前就开始准备,为今早的筵席做好了菜单——

  左侧是修真界独有的美食,至于右侧,清一色摆着二十一世纪的餐点。

  她方才粗略一望,就见到中式炒菜炖菜、日式回转寿司、西式牛排意面、泰式咖喱饭和数不胜数的甜点蛋糕。

  白妙言、顾月生和云襄坐在一起,望见她,云襄双目含笑,欢欢喜喜挥了挥手。

  谢星摇半开玩笑:“你们能聊上……不会在商量一起浪迹天涯吧?”

  顾月生点头:“正是!可能还要加上昙光小师傅。”

  “我们都是散修,一并在外,彼此能有照应。”

  云襄道:“书院里的孩子都找到归宿,我也是时候出去走走了。”

  白妙言温声:“云襄姑娘心有大善,以一己之力修建书院、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顾道友性情坚韧,捣毁了南海仙宗,能与二位同行,是我之福。”

  倘若她知道云襄就是百年前的北地神女,大概会更为惊讶。

  谢星摇颔首,目光一动,居然见到另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她还没开口,意水真人就已朗声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小王吧!我听他们提过你,摧毁九重琉璃塔的大功臣。”

  王成阙:“是的长老,我就是小王吧。”

  “王前辈。”

  谢星摇笑:“听说你在天南海北修习剑法,还以为来不了了。”

  “成婚毕竟是大事。”

  王成阙摇头:“这种时候,哪能推托。”

  不远处的绣城城主淡笑举手:“我也推掉了不少公务哦。”

  雀知呛她:“借机偷懒罢了。”

  她说罢顿住,看向谢星摇,眼中尽是赞赏之色:“谢小道长今日,很是漂亮。”

  这是真心话。

  谢星摇形貌出众,平日里哪怕不施粉黛,也能叫人心生喜爱。

  今日身穿艷红婚服,风髻雾鬓,柳眉如黛,双目流盼如波,轻灵之余,平添春水芙蓉般蛊人的媚色。

  在她身边的晏寒来亦是身形颀长、眉目似画,二人甫一显身,便引来在场宾客的连连惊叹。

  想来这场大婚不仅足够气派,一对道侣同样能镇住场子——

  更何况,这二人还是当今风头正盛的少年天才。

  “对了,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意水真人抬目远眺,忽地扬唇:“那位是我自幼年便结识的好友,宵云道人。”

  谢星摇回头。

  向这边走来的老道鹤发童颜,瞧见他们,手中拂尘轻悠一晃。

  在他身侧,还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和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

  意水真人咧嘴,仰头喝了口酒:“这位是我多年挚友——你什么时候收了个这么小的徒弟?”

  “损友。”

  宵云道人无奈轻叹,传音入密:[这孩子出生起便被丢弃在我的道观前,我于心不忍,将他留下了。]

  他说罢开口:“我徒弟虽小,剑术天赋却是极高,你莫要羡慕妒忌。”

  意水真人乐了:“那挺好。你大徒弟也是个练剑的好苗子,恭喜恭喜。”

  跟在他身边的小孩眉目清秀,谢星摇低头看去,心口倏然动了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居然感受到一丝似曾相识的气息。

  但凡进入过某个人的识海,在之后,就会对那人的气息格外敏锐。

  再想想剑术天赋、恰好两三岁的模样……

  谢星摇飞快看一眼晏寒来。

  他何其聪颖,只需一个眼神,就明白了她的心中所想。

  “宵云前辈。”

  红衣少年淡声开口:“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老道轻抚长须,朗然一笑:“离渊。望他能一生向明向善,不入黑沉深渊。”

  霎那的沉默。

  [家人们。]

  半晌,谢星摇传音入密:[我好像,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韩啸行第一个反应过来:[莫非——]

  意水真人神色复杂:[难道——]

  温泊雪和月梵不约而同:[不!会!吧!]

  再看他的师父师兄,一个老道,一个相貌俊朗的剑修少年……

  不会是楼渊师父和禅华剑尊的转世吧?

  [百因必有果。]

  谢星摇:[天道诚不我欺,因果居然全合上了。]

  “哦是吗?渊渊今年是不是三岁啦?”

  意水真人双目微眯,嘚瑟一笑:“来,渊渊,叫哥哥。”

  宵云道人:……

  就算叫“叔叔”都已经很离谱,“哥哥”是想干什么啊你!

  谢星摇:……

  师父你这样欺负一个小孩真的好吗?而且“渊渊”叫得也太顺口了吧!

  男孩低头,躲到师兄身后。

  “他一直很黏他师兄。”

  宵云道人看向韩啸行等人:“几位小道长近年来声名远扬,不知今后有何打算?不如像我一样云游四海,无牵无挂,乐得自在。”

  意水:“劝你善良,别带坏小孩。”

  韩啸行轻抚腰间长刀:“再过几年,我打算前往九州各地搜寻刀谱。”

  “我还是老老实实留在凌霄山,多练几年吧。”

  温泊雪摸摸鼻尖:“师父总说我基本功不扎实。”

  月梵笑笑:“我也是——不过几年之后,应该也要四处闯荡闯荡了。”

  “嗯嗯,纵意九州,行侠仗义。”

  谢星摇抱住晏寒来的胳膊,看一眼怯怯的小孩:“渊渊有什么理想吗?”

  男孩转了转黑溜溜的眼珠。

  离渊板着小脸,正色挺直身子:“我……我希望有一天,吃东西的时候再也不会觉得饱,能一个人把这么多好吃的全吃掉。”

  不愧是你。

  真是好伟大的志向!

  宵云道人轻揉眉心,意水真人哈哈大笑。

  谢星摇连连惊叹,发出二十一世纪青年脑子里仅有的夸奖词:“哇塞!”

  温泊雪啪啪鼓掌:“天哪!”

  月梵竖起大拇指:“真牛!”

第109章 全文完

  正午之时, 一对新人进行了问天典礼。

  这是修真界的传统,谢星摇与晏寒来持香前往凌霄山主峰,祈求无灾无难, 永结同心。

  春日莺啼燕语, 山中杏雨桃云。遥望山巅,祥云盘踞百里,如水如墨,婚服则是醒目的大红, 逶迤似火。

  毫无疑问, 这是近年来修真界中最为盛大的婚礼。

  魔尊、大妖、仙道魁首尽数献上贺礼,祈福的天边亦降下祥瑞。

  当二人登临顶峰, 一刹仙鹤旋飞, 福云生出浅蓝薄粉, 身侧杳霭流玉,谢星摇噙笑抬眸。

  她生得明眸皓齿,今日珠光灼目, 袅袅婷婷,风光无两, 不输身后的满山春色。

  大典毕,盛宴起。

  美酒佳酿、珍馐玉食接踵而至, 席间曲水流觞,谢星摇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昙光与天道识海相会, 得知在二十一世纪里, 出现了灵力复苏。

  待得他们飞升之时, 若是有缘, 或许能与另一个世界的家人朋友、以及“谢星摇”等人重逢。

  坏消息是……天道看见了他的《天道》系列话本子。

  谢星摇在心里为昙光小师傅默哀。

  筵席一直持续到夜里, 酒宴结束,月上梢头。

  谢星摇坐于床边,暗暗攥紧衣袖。

  婚房被布置得华美精致,入眼皆是在烛火中流泻的红。头上的金钗步摇晃晃悠悠,她心下紧张,抬手摸了摸发间,佯装轻松:“这个……现在可以摘下来了吗?”

  晏寒来关拢房门,踏步而来时,罩下一片黑沉影子。

  他声音很低:“我来。”

  少年十指修长,为她轻轻取下过于繁琐的首饰,谢星摇低着头,看不清他神色,只能嗅见桃花酒的清香。

  时值洞房花烛夜,他们都心知肚明会发生什么。

  金银玉饰摘去,乌发如瀑倾泻而下。

  谢星摇仰头,望见晏寒来喉结一动。

  他饮过酒,面上泛着薄薄绯红,对上她目光,嘴角轻勾。

  ……要命。

  到了这种时候,哪怕是他的一道眼神,都能让她耳后发热。

  骨节分明的右手划过她发间,晏寒来轻声开口:“……可以吗?”

  谢星摇垂眼不再瞧他,点了点头。

  于是指腹向下,掠过侧颈,来到衣襟。

  晏寒来动作生涩。

  如同在剥开一颗莹润荔枝,红衣层层褪落,渐渐露出凝脂般的白。

  春夜的风带着丝丝冷意,谢星摇肩头轻颤,面上更热。

  二人都没有出声,寂静空气有如凝固,须臾之间,忽然淌过一缕灵力波动。

  ……灵力?

  她心有所感,飞快看一眼晏寒来,没忍住笑了笑:“你不会……在用清心诀吧?”

  当初他们前往二十一世纪,谢星摇不过穿了件小背心,便让他羞得化作狐狸原形,而今的情形……

  她抿抿唇,笑意更浓:“要不试试定身咒?”

  剩下的话语全被堵在喉咙。

  晏寒来俯身而下,薄唇微热,压上她双唇。

  荔枝的外衣褪去更多,她被向后压去,仰面躺于床榻之间,看不清晏寒来的动作,只感到指尖回勾研磨,小心翼翼触上颈窝。

  无论哪里,处处都是奇怪的感受。

  这个吻绵长温柔,红唇被他毫不费力地撬开,桃花香气旖旎醉人,晏寒来舌尖掠过的角落,尽数生出直入识海的麻。

  身体则是滚烫如火,少年手上带有常年修炼形成的茧,自颈窝而下,力道不重,却让她止不住战栗。

  当全部感官暴露在夜风里,谢星摇下意识侧过脑袋,把侧脸埋进被褥。

  耳边簌簌的衣物摩挲声一直没停。

  年轻的剑修高挑挺拔,红衣落下,显出宽肩窄腰。

  他肤色极白,脊背上的肌肉沉默紧绷,形如蓄势待发的独狼,也温柔得好似一只白兔。

  谢星摇生涩回应,双手上抬,揽住他后颈。

  亲吻戛然而止,烛火摇曳,她见到晏寒来抬头。

  束发的玉带被他早早扯下,黑发如墨,丝丝缕缕搭在肩头后背,勾勒出肌肉劲瘦的轮廓。

  少年呼吸极轻,定定凝视她双眼,呼吸交缠间,凤目弯出勾人的弧。

  晏寒来说:“别怕。”

  她才不怕。

  谢星摇努力调整呼吸:“你……你也别突然变成一只狐狸。”

  他倏然笑开。

  少女肌肤柔软,像能轻易擦出水来。他不过轻轻一按,便烙下道道醒目红痕。

  好痒。

  谢星摇眨眨眼,抿住双唇。

  春夜静谧,细水潺潺,巨蟒入狭谷,引得水音暗颤。

  如同雨中的枝芽被静静催开,菡萏两瓣,柔风细雨中,凝出点点清露。

  幽光暗浮,红缎间影影绰绰,香炉生出袅袅白烟,荡开一片暗香。

  谢星摇猝然屏住呼吸,将他搂得更紧。

  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双雪白狐狸耳朵。

  晏寒来小心观察她的神色,将力道放轻更多,如同安慰,用指腹摸摸她脸颊。

  他同样未经此道,眼尾泛出连绵绯红,琥珀色的双瞳好似映了水光,桀骜难驯的凶戾悄然褪去,只余下惹人心悸的媚。

  目光往下,一缕月色盛在他颈窝,在明月洒落的清辉里,是愈来愈浓的桃花薄红。

  颈窝之下,漂亮的锁骨轮廓突出,然而在它旁侧,是一道道狰狞可怖的旧日伤口。

  纵使时过境迁,无论过去多久,晏寒来曾经的遭遇都不会被消磨。

  今时今日,谢星摇很开心,也有些难过。

  在原定的命运里,他永远不会拥有所谓“未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被日渐蹉跎,哪怕在生命最后,仍是孤孤单单的孑然一身。

  能走到如今这一步,晏寒来不知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折磨。

  觉察她的视线,晏寒来垂眸一哂:“吓到了?”

  谢星摇摇头。

  浅淡的痛感伴随着难言的酥麻,让她识海中有些迷糊,只能强撑起意识,用掌心抚过他肩头的伤疤。

  然后蓦地用力,将他微微向下一压。

  晏寒来毫无防备,单手撑住床榻,止住呼吸。

  少女纤细的双臂吹弹可破,藤蔓般缠上他后脊。谢星摇没开口,朱唇樱红,落在他身前的一道烫伤。

  他明显颤了一下,气息乱作一团。

  心口怦怦跳个不停,仿佛随时能冲破胸腔。谢星摇壮起胆子,抬眼与他对视:“不继续了吗?”

  晏寒来微怔,鸦羽般的长睫簌簌一颤,头顶一对狐耳亦是抖了抖。

  再转眼,他扬唇笑笑,琥珀色瞳仁无声融开,好似噙蜜。

  谢星摇被看得心跳加剧,摸了摸他身后的刀疤。

  于是春雨渐重,水声渐汹。

  狭窄山谷的深处藏匿了一处漩涡,过往之物皆被裹挟其中,徐徐吞没,脱身不得。

  狐族少年也不例外。

  漩涡幽深,虽是春日时分,却生出暑气一样灼人的暖热。他沉默无言,每一次往前,都是温柔的试探。

  青丝垂落,繁复勾缠。入目是浓郁的红,墨似的黑,羊脂膏玉般的白,以及道道荡漾开的浅粉流波。

  一池春水被吹皱搅乱,谢星摇低低吸了口气,发不出声音,指尖用力下按。

  风浪愈急,浪涛激狂,狭谷中的浮萍四处零落漂浮,水声被打得支离破碎。

  她快听不清自己的呼吸,眸子里沁出浅浅水色。

  晏寒来垂眸,指尖拂过她眼尾,小姑娘飞快眨了眨眼,轻颤一下。

  他安静笑了笑。

  她的脸好红。

  鹿眼湿润,漆黑如墨玉棋子,眼底、唇边和脖颈尽是绯红,莹白的皮肤像极月夜白浪,只需轻轻触碰,就荡开柔软的微波。

  此时此刻的笑意最能蛊人心魄,谢星摇意识恍惚,右手向上,摸了摸他的狐狸耳朵。

  看上去毛绒绒的,其实皮肉十分单薄,她不敢用力,用掌心裹住耳朵尖尖。

  她喜欢晏寒来。

  口是心非嘴硬心软的他,别别扭扭一条路走到黑的他,拿着剑意气风发的他,总是把她护在身后的他,还有此时此刻近在咫尺的他,谢星摇全都喜欢。

  能遇见晏寒来,能改变他的命运,真是太好了。

  “……喜欢你。”

  呼吸紊乱,连带她的声音也又轻又低。谢星摇弯眼笑笑,看着他眼睛:“以后你有我啦。”

  晏寒来笑意更深。

  力道渐重,狭谷中的巨蟒咬住漩涡。

  谢星摇紧张得动作顿住,而他低头,薄唇吻在她耳边。

  “别怕。”

  热气擦过耳垂,她不由一颤,听见少年含笑的低语:“……它是为你而来的。”

  谢星摇:……

  谢星摇愣住,莫名想起那夜分化的情景,脑子里热气轰然爆开。

  他、他怎么能说这种——

  晏寒来轻笑出声:“我也是。”

  遇上她之前,他的人生可笑又可悲。

  孤立无援,遍体鳞伤,满腔恨意无处发泄,只能在无数个夜晚独自舔舐伤口。

  更小一些的时候,他曾夜夜祈求神明怜悯,却只得来无尽痛苦绝望。

  直到谢星摇出现,即便知晓了他的一切阴暗与不堪,仍温柔拭去他眼底血迹,轻声道:“我来。”

  天道遥遥在上,虚无缥缈,而谢星摇在他眼前。

  这是他独享的神灵,他的满目星河,他心甘情愿为之臣服的道。

  少年俯身,握住她足踝,向后轻拉。

  距离愈近,谢星摇掩住红唇,瞥见一簇雪白。

  ——狐尾蓬松,缠上她腰身,晏寒来喉音含笑,耳朵蹭在她心口:“摇摇,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