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明鉴。臣以为,这些江湖人不是重脸面吗,那就让他们颜面扫地,追随他们的徒子徒孙,自然就树倒猢狲散了。”

“也罢!”洪熙帝略一沉吟,终于咬牙道,“是了,都沾着个‘武’字,便将他们一路押往武当山,便在元和观囚禁思过,过半年再放出来。”

汤岚知道,那武当山元和观是武当道场惩戒、囚禁犯过道人的场所。其处院落深重,窗高墙厚,素有“武当牢狱”之称。他急忙点头:“陛下圣明,武当山号称大岳太和山,那里可养性修心,洗去他们心中的戾气。”

“修心?有道理。”洪熙帝淡淡地笑着,“抑武策虽是对江湖门派下手,实则所指的,是天下的人心!不过此事实是非同小可,这几大掌门在江湖上根基深厚,把握不好尺寸便会激得民心大乱,旁人去,朕不放心,汤岚,你亲自走一遭!”

汤岚平白无故地摊上了一份远差事,脸色霎时僵住,他知道洪熙帝外圆内方的脾气,决定之事万难更改,也只得俯首领命。

洪熙帝忽又想起了什么,沉吟道:“太子眼下正赶往武当山去祭祀真武大帝吧?众掌门远赴武当思过之事,不必让他参与。太子那里,还事关玄武之秘的大事,万不得让他分心!”

玄武之秘!

汤岚听得这四个字,不由在心底一个激灵,强按住了心底的万千疑问,不敢多言,忙躬身施礼道:“臣遵旨!”

黑狱中满是蹑电蛟的惨叫。

截云五蛟中的老大蹈海蛟忙道:“国师手下留情,我三弟性子粗豪,适才多有冒犯……”

风激烟咬牙道:“莫慌,前辈只是借他些鲜血……”话虽如此说,他想到这一清有个“血尊”的绰号,心底也觉惴惴。

一清已缓缓站直了身子,舔去口角的血痕,漠然道:“老夫不是吸血狂魔,只是这地方阴气极重,我借他的壮年气血补补阳气。”他不以为然地抖了下袍袖,“此地不宜久留,走!”

众人疾步行到了沉厚的大铁门前,老五翻山蛟抽出背后的铜锤,低喝道:“这铁门机关繁复,不如老子一通锤,砸烂了省事。”

“莫乱来!”一清冷冷道,“这是军中高手所造,坚逾金石,若是砸坏了内里的机关,可就万难出去了。”挥手轻拨之下,以力大劲雄闻名的翻山蛟竟担当不住,踉跄退开数步。

风激烟道:“前辈可有妙法?”

一清道:“他们曾开启过两次,我远远听着,差不了多少。”说着伸手轻抚铁门上的圆环。

这铁门厚逾两尺,门中并排三个奇怪圆环,相距三尺左右。一清先摸住了当中那圆环,双目微闭,似在静听什么,片刻后才向左旋了三圈,跟着又摸向左首圆环,低头沉吟片刻,右旋了五圈。

待他将右首那道圆环轻扭了四圈后,只闻轰然一声,铁门内机枢转动,终于掀开了一道细缝。众人全吐了口气,跟着一清推门而出。

院子里依旧静悄悄的,远处高墙如黑巍巍的巨蛇般蜿蜒开去,院角塔楼处还亮着灯火,守望的狱卒在灯下打着瞌睡。

风激烟扫视左右,傲然道:“前辈放心,牢狱外有当值狱卒四十人,多数已被我等迷晕,只几个不长眼的,已被我们料理了!”

一清畅快地吸着清冷的夜气,低叹道:“黑狱外原本驻扎着一支军马的,那薛云成死前拼命呼喊,按道理附近都该听到了,可至今无人赶来。眼下的大明官兵,当真差劲得紧。”

风激烟连连点头,这时大事办成,才忍不住说出心底的疑问:“在下有一事不明。前辈被囚禁的铁笼在通道的拐弯处,按理说是看不到铁门方向的。即便前辈能听出铁门左中右三个枢纽的旋转圈数,却又怎能判别每个圆环该是向左,还是向右旋转?”

“不错,这铁门机关造得极是阴狠,”一清瞥他一眼,“旋转时若是错了左右方向,内里的机关便会尽数锁死。至于到底是向左向右,这是听不出来的……”

风激烟眼芒闪烁:“适才前辈在每个圆环前都要静默片刻……”

“鹰刀果然是个有心人!”一清淡然笑道,“那机关已被他们旋转过多次,本该向左旋的,你若向右旋,其中劲道必有些微差距,用我武当玄门问劲功夫一试,便知端的。”

“一羽不能加,”风激烟悚然道,“以太极问劲的功夫感知头发丝般的些微差异,果然不愧是‘山河一清’,佩服佩服!”

这时才遥遥地传来阵阵杂乱无章的叫喊声,似有大批人马乱糟糟地向这里奔来。一清哂道:“兵贵神速,居然这么久才来,与当年汉王干岁随永乐帝靖难时的治兵相比,差得实在是太远了!”

说话间几人已奔至高墙下,展开轻功,飘然掠过了高墙。风激烟早在前方密林处埋伏了接应人手,几个黑衣人立时牵马赶来。

众人飞身上马,风激烟才淡然道:“恭喜国师得脱大难,由此地至汉王千岁所在的乐安州,快马一昼夜内可到,干岁正在那里恭候大驾。”

一清道:“汉王千岁还没登基,老道自然也不是什么国师。这国师么,老道也不在意,只盼着能助千岁完成大业!”

“待做成了这件大事,便万事俱备啦!”风激烟当惯了老大,这时不禁又傲然扬起了头,“汉王新近得讯,已有了玄武之秘的消息。”

一清老眼内锐芒一闪,森然道:“当真是玄武之秘?”

“不错,这才请前辈来主持大局!”风激烟跟他目光对视,心中霎时一寒,却强撑住了那份自傲的笑容。他是三绝四士中的四士之首,汉王座下说一不二的人物,绝对不能在这老魔面前露怯。

一清摇了摇头,道:“老道参究了一辈子也未得解,哪里会这么容易!”他仰望月色,忽然长长一叹,“深杳难测,或许是汉王干岁的缘法呢?我们走!”

一行人打马如飞,顷刻间在浓夜中去得远了。

壹·大岳祭真武

老营,是武当山北麓的一处集镇。

十多年前,明永乐大帝朱棣招募三十万工匠军民大修武当,便是在这武当山脚下的小镇内囤积物资、驻扎人马,此地便约定俗成地被称为“老营”。武当山宫观修了整整十三年,这三十万兵卒、百姓、匠人轮番于此往来,老营渐渐便成了一处极繁华的大市镇。

老营西街是镇中秦楼楚馆所在的风流销金窟。因督建工程的朝廷官员也常在此偎红依翠,推波助澜之下,这里的歌姬争芳斗艳,风头极盛。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一缕清脆歌声从西街鸳鸯楼的一间暖阁内袅袅传出。

唱曲的只是个容貌寻常的歌姬,引入注目的则是那吹箫的后生,一曲清音吹得圆润通透,别有一股缠绵悱恻之气。可惜暖阁内三个富绅怀中各搂着一位艳女,只顾打情骂俏,全没闲心留意那婉转过人的箫声。

歌姬唱那句“也如人瘦”时,卖弄手段,歌韵高亢长曳。吹箫后生却暗自摇头,心道:这调子又起高了,声韵虽上去三分了,情致却减了十分。说了几十次,总也改不好……“萧七酸!”

随着一声突兀大喝,暖阁的大门被人撞开,一个满头珠翠的浓妆艳妇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阁中的三个酒客被唬得一惊,待看清了那艳妇正是这鸳鸯楼的老鸨翠妈妈后,才松了口气,当中那富绅叫道:“翠妈妈,你要吓死老夫啊,我还当是我家那母老虎赶过来了呢!”

“孙员外,见谅见谅,这顿酒菜全算奴家的!”翠妈妈心不在焉地赔了声不是,忽见那吹箫后生已借机溜到了暖阁门口,忙大吼一声,“萧七,你他娘的,雪雁儿那丫头不见啦!你将她藏到哪里去啦?”

萧七惫懒地一笑:“雪雁儿可是把你喊作娘的,小生又不是她爹,你问我干什么?”

这时他昂头言笑,露出一张不俗的清俊面庞,只是长发散垂,透出一股骨子内的慵懒,那是一种对天下万事都漠不关心的随意。

翠妈妈喝道:“别废话,孙老六他们几个都看到了,昨晚雪雁儿哭着跑你屋里去啦。说,你将她藏到哪儿去啦?”

“送她走啦。”萧七懒散地靠在门上,“翠妈妈,雪雁儿才十三岁,她又不想干这行当,你为何要硬逼着她去陪客?”

“送走?你送她去了哪里?”翠妈妈不由分说揪住了萧七的耳朵,拽死狗般地拖到了院子中,“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来,老娘在雪雁儿身上花了多少银子?你说送就送,当自己是神仙菩萨么?”

萧七道:“翠妈妈,轻点成不成,小生弱不禁风、楚楚可怜,你总该怜香惜玉吧?”

“可怜你妈!”翠妈妈疯了般地骂起来,“老娘就是太照顾你了,让你蹬鼻子上脸!要不是看在夕夕临走前留下的话,老娘怎会照顾你这废物!”

萧七的脸色骤然一冷:“翠妈妈,不要提夕夕好不好?”

“为什么不提?”翠妈妈得胜了似的大叫起来,“你这个靠面皮吃饭的可怜虫,若不是夕夕关照的话,老娘早将你轰走了。夕夕眼光高,没看上你,那真是她有眼力!”

仿佛被她的话刺中死穴,萧七脸色变得苍白,满是茫然无助的痛楚。

“快说,雪雁去了哪里?”翠妈妈啸叫着。

“小生……说不得!”萧七缓缓蹲下,抱住了头,“老规矩,别打脸!”

“好啊,跟老娘在这儿耗上了。”翠妈妈愤愤地挥手,她身后的四五个护院蜂拥而上,拳脚如雨点般地向萧七凿了过去。

“给老娘往死里打!”翠妈妈尖利的咆哮声中,萧七只是抱着头,蜷缩在地上,肘臂间露出的脸颊上还泛着丝丝苦笑:“我不能说,真的不可说,不可说……”

也不知是谁,先“哎哟”了一声,接着几个护院先后停住了拳脚,全揉着拳头蹲在了地上。领头的孙老六叫道:“妖法,这酸丁会妖法,爷爷的拳头,他娘的,疼死了……”

翠妈妈瞪大了眼睛:“好啊,萧七酸你又来这招!你……你他娘的别走!”转身飞也似的奔走了。孙老六等几个护院也不敢呆在这,口中叫嚷着场面话,跟在翠妈妈身后如飞般去了。

萧七懒散地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又将怀中的洞箫掏出,在衣袖内襟处小心地擦着,低叹道:“还好,没将夕夕留下的玉箫弄坏。”

那是一种九节紫竹洞箫,通体深紫,只箫吻处有一抹润红,犹如佳人的樱唇。萧七盯着那润红,目光不由热了起来。

慢慢的,那热切的目光才又平复下来,脸上再没有喜怒,只是一派漠然。似乎被极热的血和极冷的水,烫过又冰过,那颗心只剩下无尽的漠然,对一切都再不动心。

“想不到,这半年来,你变成了这副模样。”

随着淡淡的一声叹,一道冷峻的人影出现在苍暗的暮色中,身形雄伟,骨架极大,却不肥硕,披着青衫,头戴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容颜。

萧七的眼芒颤了颤,又垂下,低声道:“师尊。”

青衫客叹道:“还拿着这洞箫?”

“箫声可清心,修身以清心为本。在这地方,弟子也能炼心。”

青衫客抬头,斗笠下的深邃双眸远眺着山城后如龙脊起伏的武当山岚,低叹道:“半年了,你为了那个女子,这场梦也该醒啦。”

“弟子想,”萧七低头轻抚着那紫箫,“她还会回来的。”

“姐儿不过逢场作戏,她与你山盟海誓,最终还不是随着那何员外走了?”

萧七摇摇头:“我细细打听过,这地方从来没什么何员外来过,或许天底下压根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弟子想……她只是有些急事罢了,定然还会回来的。”

青衫客冷笑:“那你就在这里等她,三年、十年、二十年?”

萧七木然道:“师尊,弟子还能去哪里?”

“你自己知道该去哪里,可你偏偏选了这条路!”青衫客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盯着他,“我今日找你来,是给你传个丧气的信儿。你叔父知道了你的事,写了书信传至玉虚宫,将你革除出金陵萧家!”

“将我革除出萧家?”

萧七瞬间果住。青衫客扬手抛出一封书信,书信平平飞来,“唰”地抽在了他的手腕上。他抓住扫了几眼,没错,是叔父的字迹和印押。

沈府聚宝盆,萧家藏财神——这洪武年间便流传在南京的童谣,十足地道出了“金陵萧家”的雄厚财力,当年他们可是和天下第一巨富沈万三相提并论的。“金陵萧郎”是南京城所有少女们永远的春梦,因为萧家公子,哪怕是旁支的子弟,也大多俊俏雅致、文武兼修。

萧七则是“金陵萧家”上代老员外正经八百的长子嫡孙,本名萧霁,家中大排行第七,常被人称作“萧七公子”,喊惯了便成了萧七。只是萧‘七的父亲过世得早,金陵萧家偌大的家业已为叔父把持。万料不到,自幼便看他不顺眼的叔父,终于寻了个由头,将他革除出萧门。

虽然在西街的歌馆中吹曲度日,但萧七的心中仍旧足够骄傲。因为他是武当门下年轻一辈中最杰出的弟子,也因为他是“金陵萧家”的小公子。

只可惜,在数月前他痴恋鸳鸯楼梨花院的一位歌女,流连歌馆月余,被武当宗门呵斥后仍缠绵不去,已被逐出师门。眼下,他又被自己的亲叔父革出了“金陵萧家”。

薄薄的一封书信,几行字,一个血红的印章,却将萧七引以为傲的自尊撕得粉碎。

“天地不容”这四个字电一般略过他的心底,自己眼下竟是个天地不容之人么?

“还有,半月前,你的师祖掌教真人也因你蒙羞。”青衫客的声音无限萧索,“旁门有几位长老知悉了此事,在掌教面前喧嚣了许久。掌教真人一直看好你,眼下却为了你,被旁人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