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必然有个极大的玄机,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尘道:“玄武,本是北方之神,北方属水,玄武又是水神。至宋朝时,为避圣祖赵玄朗名讳,改称‘真武’。因真武是战神,历代帝王均尊崇真武,本朝洪武太祖爷,更亲封神号为‘真武荡魔天尊’。道教的战神甚多,如二郎真君、王灵官等都是广为人知的护教战神,但能威力广披、护佑国运者,只有真武大帝。”

“护佑国运!”朱瞻基听得这四字,眉头陡然蹙紧。

“有宋一朝,外患不断,辽国、西夏等均来自北方,急需战神护国,故天禧二年四月,宋真宗下诏,在皇城内建祥源观,专门祭祀真武。仁宗时狄青为一代名将,曾戴铜面具,出入阵中所向披靡,被时人视为真武神化身,其铜面具上即刻有真武神。其后元朝自北方入据中原,更视北方玄武为王朝之神,元朝皇帝便将真武的神号由‘真君’升为‘帝’,加为‘元圣仁威元天上帝’。至本朝洪武爷起,真武荡魔天尊更是屡次显圣,只怕殿下都是耳熟能详吧?”

“不错!”朱瞻基的眼睛亮了起来,“在永乐皇爷那时,无论是靖难之役还是老人家亲征漠北,真武神都曾屡次显灵。最初起兵靖难时,便狂风怒云,咫尺不见人,皇爷正披发仗剑,犹如神帝降临。此后的夹河之战、拒马河之战、藁城之战等,皇爷每到身临危境时,均有风沙大起,真武显威而转危为安。”

说起祖宗天佑神护的功绩,朱瞻基颇有几分自得,侃侃道:“洪武太祖爷也是这般,当年鄱阳湖大战陈友谅,太祖爷刚定下火攻妙计,立时风云突变,一场好风助力,奠定不世之功。据说此战之后,洪武爷对玄武神颇为虔诚,这时我才明白缘由,原来玄武既是战神,也是水神啊,这一战,玄武大帝护佑最力!”

“这就是了,真武大帝神威大显,在本朝最为灵验。殿下可否想过,为何在金宋元时,真武大帝也曾显圣护国,但所显示的威力却没有本朝太祖、太宗年间这样盛大?”

铜殿内忽然悄寂下来。

沉了沉,一尘才徐徐道:“据说,这与三丰祖师、周颠、道衍等几位高道有关。他们都是武当玄武道派的传人,潜修多年,已悟出了获得玄武护佑的秘法。周颠在太祖爷身边,道衍在太宗皇帝身边,秘布道法,获玄武之力,果然效验如神。所谓玄武之力,其实是天地间一股绝大的神秘力量,我辈凡夫俗子若获得了玄武之力,施运此力,便可佑城护国,也可以……改朝换代!”

“改朝换代!”

朱瞻基的心骤然一个哆嗦,皇爷朱棣不就是如此么?以王爷身份起兵对抗当时的大明建文皇帝,名为靖难,实则就是扯旗造反。如果上溯千年,历朝历代还从没有一个王爷造反成功过,无论是汉代的八王之乱,还是大唐时越王李贞起兵反叛武则天,都是败得一塌糊涂,但偏偏自己的皇爷朱棣成功了,建文朝变成了永乐朝。

朱瞻基沉吟道:“大修武当山,难道竟是为了获取玄武之力——这才是玄武之秘的真义?”

一尘沉着地点头:“太宗皇帝身登大宝之后,筹谋十年,聚足国力之后,才大修武当山,只因他深知,获取玄武之力的关键,便在这武当山上。可惜,最终的结局,虽然在世间多了一座祭祀玄武的仙山胜景,但太宗皇帝显然没有完成获取玄武之力的宏愿!”

“可惜啊。”朱瞻基自幼便被永乐帝带在身边,对这位皇爷情深意重,想到他壮志未酬,也不由郁郁叹了口气,“那武当山七十二峰,九宫十八观数千间殿宇,这玄武之秘,到底与何处最为相关呢?”

“惭愧,老道先前已说了,玄武之秘,实则在太宗皇帝在位时已然失传。除了这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先师也并未留下其他只言片语。或许,玄机就在这葫芦之中。”

朱瞻基低头把玩那紫金葫芦,果觉这葫芦奇妙异常。

一尘叹道:“这葫芦底处有一细孔,似乎此壶可以开启,但老道推敲多年,也不得其解,只知道此壶由机关术名家费时三年打造,内含巧妙机关,若是强行拆解,便会触发机关,只怕会毁去葫芦内的密要。”

朱瞻基只得一笑:“掌教真人参悟不透的事,天下能悟出之人只怕寥若晨星了。好在我是奉父皇之命行事,只需将此宝物交还他老人家即可。”

将玄武灵壶郑重收入怀中,朱瞻基心内大事已了,心神才轻松了些。

一尘拱手道:“殿下今晨远路登山,劳顿至今,请先至皇经堂饮茶。”跟着唤了萧七过来,背他同去皇经堂。

皇经堂的位置在金殿之下不远,地势却开阔了许多。一株桂树舒展出蓬勃的枝叶,撑出一片清阴。

后殿的小院内,红泥小火炉上,只架着古拙的青玉石壶,壶中的水是自五龙宫下的龙池汲来的。相传五龙宫下的清泉,有五位龙王护法,其水清澈甘甜。

烹茶的是一位须眉皆白的老道士,看形貌竟似有八九十岁了。一缕琴音则自殿内的屏风后袅袅传出,中正平和,浸着震慑人心的清定自然。

红泥炉,青玉壶,琴声疏旷,茶香缥缈。庭间数丛翠竹随风摇曳,奏出飒飒竹韵。朱瞻基只觉一颗心瞬间宁谧下来,凝神看时,弹琴的人给淡紫色的屏风遮住了,只能看到一身纤细的绿衣,似乎是个女子。

“多谢!”朱瞻基吁了口浊气,忽然间觉得全身皆松,缓缓坐在了院间的桂花树下。他已明白一尘掌教的苦心,过得今日,一尘将要闭关抗毒,自己则要进行一场千里奔波,眼前这一刻,是难得的清闲时光。

转眼间,两杯清茶便被老道士点入茶盏中。一尘亲自将一盏茶递到朱瞻基身前。武当山常受先帝御赐诸般珍品,其中自有珍稀茶具,但一尘递过来的,只是普普通通的青玉盏。

茶香随着袅袅白气飘出玉盏,在竹林间游荡,朱瞻基的心神也是一旷,轻啜了一口,登觉醇厚醒脑:“茶味清甘,别有一番滋味,真是茶道妙手!”

“其实天下茶道,最终只有一个势……”武当掌教笑吟吟地饮了茶,才稳稳放平茶盏,悠悠道,“放下!”

“放下?瞻基受教了。不过这‘放下’,似乎更近于禅宗之说吧?”

“何必拘泥于禅宗、道家的分别,武当有太极之道,而太极之道的第一步,也是放下。”

朱瞻基不由来了兴致:“记得头一日到武当时与掌教闲谈,曾听真人说起,太极之道乃是大明天下的至道,不知此话何解?”

“殿下还记得那晚刺客行刺时,萧七所使的招数吧?那刺客挥刀全力直击,势不可挡。世人对应此招,多是全力阻拦,或是拼力对攻。但萧七所使的太极剑法却既不直拦,也不反击,而是在斜处里给他一个劲,将其力道引入,再化开,让敌势落入我势内。太极之道,先是放下了直争胜负之念,以退为进,引进落空,最终则是连争斗之心都尽数放下,方能回归太极。”

萧七听到这里,心中一颤:放下胜负之念,我那时虽侥幸占了上风,但离着放下胜负之念,还差得远。至于放下争斗之心,那更是远之又远了。

朱瞻基双眸一亮,忍不住道:“太极之道虽是武学,却也是处世之道!”

“天下之法,多是强迫外人,屈从自己的意念,唯有太极武学,是舍己从人。当人打你一拳,寻常武夫都是全力反击,把劲道扛出去。但在武当太极看来,这一念已经落在了下乘。简单的反击,那就是跟着对手走,为太极之道的大忌,一顺势而化,方合大道。”

一尘指着石桌当中那古朴圆润的太极图,道:“便如这太极图,用阴阳相抱的圆环,喻示无限循环转化之理。故而,万事皆在转化,遇事要借势化之,何须用强!世人皆知太极武学为武当独门奇功,却不知太极武学最神妙之处,还是藏于这套拳剑之后的太极之道,以柔克刚,得天下势。”

朱瞻基悚然有悟,道:“我这人行事刚强,必求圆满,掌教是让我柔弱胜刚强,行事不可求急求全?”

一尘低叹:“太子锐意英发,天下罕见,只是……万事求急求全,未免欲速不达。”

朱瞻基叹道:“掌教之言真是直指人心之语,瞻基必铭记在心。”

“殿下身系天下众望,有真武大帝护佑,老道哪里谈得上指点二字。”

朱瞻基连连点头。他心结一去,不免归心似箭,望了眼萧七,忽道:“掌教真人,这位萧七小道长,英武机敏,我想向你讨来,随我一同进京,掌教可舍得割爱么?”

望着掌教问询的目光,萧七稳稳跪倒,道:“掌教真人,弟子愿效犬马之劳。”他知道,此时武当宗门的形势不同以往,而且这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只有随着太子,自己才能彻查出顾星惜到底是不是夕夕。

一尘点了点头,又叹口气:“殿下来自京师,应该知道抑武策吧?”朱瞻基眼芒一闪,不知为何武当掌教忽然提起此事,只得道:“抑武策由父皇亲自耳提面命,瞻基只知其大概。”

“抑武策是陛下亲下的旨意,”一尘有些无奈地一叹,“对武当虽然网开一面,但本门得了风声后,却不得不严加操行,三个月前,门内数十名精干高手已尽被遣散。目下留在本山上的修道者多,习武者少。武功精强者,则只有几位长老了,可他们均是年岁已高。少壮中的佼佼者,只有两人,萧七便是其中之一,他外松内紧,倒是能堪大任的。”

朱瞻基一怔,没想到父皇大力推行的抑武策竟会让自己束手束脚,如果武当那些高手哪怕只剩下一半在山上,又岂会容一个小小的蛇隐如此张狂?他只得叹了口气,道:“好在路上有大军随护,萧七和神机五行只是以备不虞而已。”

萧七见一尘向自己点头,知道掌教这算是答允了,忙叩下头去。

一尘扬眉道:“你的武功还须修炼,便再指点你一句吧——无形无象,全身透空,应物自然,西山悬罄。”

萧七一愣,沉吟道:“西山悬罄,是说要随对手拳劲而应,如击罄出声,而全身透空,则是随响而应的根基……只是‘无形无象’这四字,有些玄妙过头,弟子眼下还参悟不透……”

“参悟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一尘的老眼中射出一道精芒,“记住,练功时还要留意你的脊椎,你的两肾,就是太极图阴阳鱼的鱼眼。”

萧七一震,霎时如嚼枇杷,心中回味无穷,缓缓退到一旁,凝眉沉思。

一尘又道:“绿如,你也随太子进京,这一路,要力保殿下无恙。”

屏风后的琴声忽止。翠裳少女抱琴而出,眸中满是疑惑。

朱瞻基望见绿如,霎时一愣,眼前的少女清丽如画,雪腮上凝着淡淡轻红,配上一身淡绿衫裙,恍若初春时节刚发的第一抹绿枝。他虽阅人无数,此时也觉眼前一亮,暗道:原来弹琴的便是她,真是罕见的佳人。他当下微笑道:“掌教,莫非这位姑娘除了弹琴,还是位武学高手?”

一尘道:“她便是我说的那两人中的另一人。高手谈不上,但她的剑法也还可入眼,更因她是个女子,不会引入注目。路上若有差池,或许能当大用。”

朱瞻基与一尘相处数日,知道武当掌教口中若能说出“能当大用”四字,必有惊人技业,点头道:“如此,倒多谢掌教真人的美意了。”凝目在少女的脸上一转,“你叫绿如,适才这首琴曲真能让人清心静虑,不知是何名字?”

绿如没有言语,直视太子的目光清冷而执拗,忽然一抿嘴,略一躬身,抱起琴来,转身便行。

萧七见朱瞻基愣愣地僵在那里,忙踏上一步,笑道:“殿下见谅,我这位绿如小师姑,自幼失聪,口不能言,故而么.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请殿下恕罪则个。”

朱瞻基登时心下一沉:如此美女,竟是个哑巴,真是天妒红颜!正自暗叫可惜,忽见绿如怒视着萧七,嗔道:“萧七酸,你才是哑巴,你才是聋子!你这又聋又哑的萧七酸!”

太子和掌教一愣,随即齐声大笑。一尘道:“殿下莫怪,绿如自幼孤苦,被武当山的坤道收养,五六岁时跑到老道身边,缠着要跟我学武,老道便随手指点她几下子,一晃,便这么大啦。只是山野女子,不通礼数。”

朱瞻基听得绿如适才轻嗔薄怒,语声娇脆,心内憾意顿去,笑道:“这才叫清泉出山,自然天真,我哪会怪罪。只不过这一路长途跋涉,艰苦异常,绿如姑娘可愿随我受苦么?”

绿如道:“山野女子,不怕辛苦,只是闲散惯了,懒得再被礼数所拘,这一路便照掌教师父所说,送殿下便是了。”玉音清清朗朗,言辞间却仍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萧七笑道:“绿如小师姑,琴曲讲究中正平和,适才你那首怡神谱,神韵散淡,却微觉清冷,少了一抹醇和之气。”

绿如秀眸中闪过一抹失落之色,随即冷冷道:“用你管!”太子向一尘笑道:“绿如姑娘这直率性子,倒很投我的脾气。”

萧七忽道:“掌教真人,您曾说,或许一粟师叔祖能治好您的毒伤……我们回京师的路上,能遇到他么?”

朱瞻基也是一喜,道:“这一粟,便是掌教真人适才提到的人吧,若能遇到他,那是最好!”跟一尘对望一眼,彼此都是心照不宣。

一尘沉吟道:“正是他。据说他目下在太行山玄武阁中隐居,你们若走旱路,或能遇到他……只是他的性子古怪,那也要看道缘了。”

“太行山玄武阁,弟子定要将他请回山来。”萧七将这地址记牢了,拱手道,“请掌教真人安心将养。”

一尘微笑道:“放心,有痴道人在我身边呢,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上两三个月的。”

果然只有两三个月。萧七的心霎时一紧。

一尘却是神色自若,忽又想起什么,对绿如道:“那刺客的身上,应该还藏有这毒针吧,你取两枚带在身上,遇到你一粟师叔,便先交给他验看吧。记住,我这小师弟,脾气古怪,他若不愿回山,也不必强求。”

萧七等闻言均是一愣。绿如嗔道:“为何不强求,师兄有难,他做师弟的,难道还要袖手旁观么?”

一尘笑了笑:“生死有命,我们是修道人,难道忘了这句老话了么,又何须强求?”

绿如秀眉颦蹙,却不便多问,只得应了一声,和萧七一起拜别了,各自去收拾行装。

皇经堂的院中幽静下来,一尘才低声道:“老道心内还有一重隐忧,也盼着太子早日回京。”

见太子投来疑惑的眼神,一尘微一犹豫,终于叹道:“昨晚北斗七星灯仪时,经那刺客一闹,北斗星君主灯忽然熄灭。所谓‘南斗注生,北斗注死’,此灯一灭,大为不祥。”

朱瞻基的心陡然一沉:北斗七星灯仪是为了给父皇祈福增寿,主灯熄灭,委实不是祥兆。

叁·天刺

阴郁的日色有气无力,浓云重重压下,似乎积着一场大雨。前方巍峨连绵的北京城墙已赫然在望。

一匹快马在余晖下疾奔而至,却在城门前发出一声无助的嘶鸣,颓然倒地。马背上的柳掌门飘然闪下,俯身轻拍了下气喘吁吁的马头,轻叹道:“老伙计,有劳了!”

“终于到了!”凝望着气势雄浑的城门牌楼,柳掌门喃喃低语,“日夜奔波数天,累坏了三匹骏马。陛下,你该见见我这老友啦!”拂了下风尘仆仆的青衫,大步流星地走入京师城门。

他在乌沉沉的暮色中疾奔了多时,终于到了皇城脚下。皇城为拱卫紫禁城的外城,城墙颇为高广森峻。柳掌门寻了个僻静处,翩然掠进皇城。

暮风微潮,柳阴葱茏,遥遥地便可瞧见前方气势巍峨的紫禁城。柳掌门竟生出了一阵恍惚,这红墙黄瓦琉璃砖,真的与金顶上的紫禁城一般无二,果然天下有两个紫禁城,一在大明京师,一在武当金顶。

两个紫禁城,分别代表人与天的极权。

乾清宫大殿内,响起几道轻微的咳嗽声。

洪熙帝的精神头颇旺,昨晚与丽妃缠绵半晚,似乎让他找到了壮年的雄风。

一个紫袍文士出掌在洪熙帝的背脊处轻揉着,洪熙帝终于止住了咳嗽声,悠然道:“前天得到均州飞马来报,太子一行已顺利赶至武当山,在玉虚宫的祈福罗田大醮颇有声势,均州附近道众都说是自古罕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