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岚心底一寒,不理那气势玄奥的圈子,剑光疾收,随即又暴吐而出。剑气凛凛,这一剑招式繁复,如万千梅花随风飘摇,转折连绵,这才将这气韵绵绵的剑圈破去。两人相交两剑,看似平分秋色,但蒙面客信手挥洒,汤岚全力施为,已是高下立见。

袁振看得眉飞色舞,叫道:“以简克繁,随心所欲!佩服佩服!”邱道成、周峻二人则对望一眼,均是脸现疑惑。

汤岚的脸色已变得赤红一片,飞扑而上,剑光如银河倾泻,快如雷电。蒙面客冷笑声中,反手撩出。这一剑以玄门剑法的洗字诀施出,圆转中多了一分犀利,瞬间剑圈破开满空剑花,一点幽光直向汤岚的肘弯刺来。

眼见汤岚已是山穷水尽,忽然间—道铁链凌空飞出,犹如蛟龙出水,势道猛厉,“唰”地一下缠在了剑鞘上。

铁链力道沉浑,蒙面客一凛,却见出手之人身材极高,银发披肩,正是彭门掌门彭久寿。

“彭掌门这是何意?”蒙面客一哂,顺势一抖,将铁链震开。

忽然间又是一道铁链飞来,如大枪直进,重重击在了剑鞘上。

这次出手之人竟是青城掌门周竣。

蒙面客只得横挥一剑“如封似闭”,将两道铁链和汤岚进攻的长剑尽数封住,身子飘然退开。

汤岚也还罢了,彭门和青城两位掌门的出手一曲一直,各有所长,以蒙面客之能,也不得不心存忌惮。

“得罪。”彭门掌门的话也冰冷如刀,“阁下的好意,咱们心领了。不过,民不和官斗,咱们只想息事宁人。”

周峻的口气则温和许多,长叹道:“这位老兄,多谢了。我们都是有家有业之人,今日若随你一走了之,他日朝廷追究起来,我们的妻子家小、门人弟子又怎能逃得过万岁爷的天威?”

蒙面客一愣,宽大斗笠下的眸子灼灼闪动:“士可杀不可辱,你们就甘愿受辱?”

袁振挺胸叫道:“是啊,他娘的,要杀便杀,这般千里迢迢地作践人,还不如给老子一刀痛快的。”

华山掌门邱道成冷哼道:“袁猴子,你是孤家寡人,最多十几个门人弟子。但我在华阴的家中有三百亩的田庄,田庄里三代二百余口人能随我一起跑到天边去么?”

蒙面客无语,终于叹了口气,掀开斗笠,扯下黑巾,露出那张紫红色的国字脸,正是武当掌门柳苍云。

“老柳,果然是你!”邱道成双眼发亮,已带上了哭腔,“可找到了皇上?可给我等兄弟求饶?”

华山派掌门与柳苍云素来交厚,更知道他是洪熙帝的布衣至交,早就命亲信弟子给柳苍云快马传书,此后日夜苦盼,这时更盼着柳苍云能自怀中抽出一张赦免众人的秘旨。

“面圣了,也求了。”柳苍云摇头苦笑,“但陛下未曾应允。”

“那是自然。”汤岚舒了口气,他出京城一路疾赶,并不知道皇宫内发生的惊天大事,那追擒武当柳苍云的密令,他也尚不知晓,这时咧嘴冷笑,“抑武策是太祖爷定下的国策,我大明天下,早已不需要门派和武者,更不允你等自命宗师。只有你武当派身居玄岳,少林派身居禅宗祖庭,万岁才网开一面。”

“老柳啊!”邱道成连连顿足,“凭着你和万岁爷的老交情,怎么着也该能将咱们保下来啊……”

“抱歉了,邱兄。”柳苍云神色郁然,“柳某苦思了一路,也只得出此下策,但诸位却又不随我走!”

邱道成直摇头:“老柳,你的好意,老哥哥我至死不忘,但咱们真的不能对抗朝廷。本门连老带少……嘿,走不得,走不得!”

周峻也向柳苍云拱手:“老兄一出手,兄弟便认了出来。可这就是江湖,咱们,逃不出江湖去!”

柳苍云垂下头去,在暮色里黯然而立。

院内悄寂下来,似乎每个人都在想着心事。只有任方长没心没肺地笑着:“逃不出是造化,大造化啊……”

“柳苍云!”汤岚冷笑道,“你公然对抗朝廷,罪不容恕,但念在你是万岁至交好友,今日便放你一马,这便去吧。”

他心中对这武当掌门着实忌惮,只盼着自己丢下这句场面话后,能将他远远地打发走。

“汤大人!”柳苍云翻起眼来,凌厉的眸子逼得汤岚心胆一寒,“既然如此,柳某便送大家一程。请上酒吧,今晚柳某要陪各位朋友一醉方休!”

夜风舒缓,冷月如钩。驿馆大院中,五湖四海的众掌门席地而坐,传杯痛饮。

灯火飘摇,泪花闪烁,众掌门均是酩酊大醉。

柳苍云心中郁闷,几太碗酒喝得甚急,但内功精深,心思保持得极清明,隐隐约约地,他发觉人群中一位掌门始终不大言语,酒也喝得不多。

“柳掌门,多谢了!”那人见柳苍云望过来,才向他点点头,“兄弟也曾向你无敌柳传书求救。”

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崆峒派掌门简长风。柳苍云决计忘不了他。

崆峒掌门曾有“简无敌”的绰号,当年正是在长安城外,柳苍云以十八招武当太乙绵掌干净利落地将其击败,这才让简长风心甘情愿地让出无敌之号,更亲自将柳苍云称为“无敌柳”。“无敌柳”之称,这才遍传江湖。

这次朝廷推行“抑武策”,素来自视甚高的简长风竟也向柳苍云求救,想必他也自多嘴的邱道成那里知道了柳苍云与洪熙帝的交情。他的求援信竟是第一个送到柳苍云手中的。

柳苍云自然知道这份求援信的分量,曾经的对手,反而是最看重你的人。

“收到了。”柳苍云的脸上满是落寞,“可柳某却无能为力。”

简长风向他深深凝望,叹道:“那兄弟我也领情。”

二人再不多言,只是碰了杯,各自仰头痛饮。

邱道成忽地抛了酒杯,一把抱住柳苍云,放声大哭:“老柳,你说,这是个什么世道呢?几代耕读传家,守着江湖道义,守着朝廷法度,忽然间说抓便抓,说打便打,还要披枷挂锁,还要游街示众,跟牲口一样……”

柳苍云的眼眶已模糊一片,抬起头,脑顶上是一片阴郁的苍穹,无限的大,无限的空虚。

恍惚间,他觉得无数的星星和云朵在飘摇飞坠,数十年固若磐石的信念都坍塌了下来。

二、灵壶藏秘,烈焰明心

太子一行过了黄河,又一路马不停蹄地奔过了怀庆府,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山西泽州境内。

明初设立了大批卫所,每个卫所大致有五千六百人,以指挥使为长官。地方军权不在地方知府手中,而握于这些卫所指挥使之手。

各卫所分属于省内的都指挥使司,统由中央的五军都督府统辖。泽州境内的宁山卫不是—个大卫所,却也驻扎着数千兵马。

忽闻旧主途经此地,宁山卫指挥使铁骋惊喜若狂,亲自赶来,将太子一行迎入了他的内宅。

“殿下但放宽心。”宽敞的大厅内灯火通明,铁骋连连拍胸脯保证,“到了末将这里,莫说是什么天妖,便是天王老子亲来,末将也叫他有来无回!”

“有铁将军横刀立马,何惧天妖地煞。”戴烨点头一笑,“京师那里有何动向?”

铁骋神色一紧,看了跟萧七和绿如,欲言又止。戴烨筹建的幼军风谍,犹如太子的耳目之司,可勘察四处消息。但朱瞻基率人轻装疾进,也让他们和幼军风谍失去了联络。

好在这铁骋所在的宁山卫,倒是风谍的一处紧要枢纽,还能掌控传送一些消息。

朱瞻基将手一摆:“但说无妨,这里都是我的心腹。”

“风谍传到卑职这里的消息不多,我只知道,京师里面只怕出了大事!”铁骋沉沉地叹了口气,“据说这几日间,都没见万岁上朝,有人说万岁身染重病,但京师的消息封锁得太死,属下实在不知详情。这几日,锦衣卫和东厂都有数批人马出京,气势汹汹的,不知所为何事。”

“难道父皇当真患了重病?”朱瞻基的心内阵阵发紧,但既然没有更紧要的消息,说明还没出太大的事,也许父皇只是患病而已,侍寝并没到最坏的地步。

“山雨欲来风满楼。”戴烨眯起双眸,“眼下紧要之务,还是抓紧进京。但进京之前,一定要跟天妖做个了断!”

“戴老当真看得起末将。”听得戴烨要在这里给天妖布下杀局,铁将军登时兴致大发,摩拳擦掌地道,“殿下,要末将多调他几千兵马来此么?”

“万万不可!”戴烨摇头道,“咱们要诱敌来攻,你调来几千兵马摆个大阵,天妖便会潜伏不出,咱可跟他们耗不起时间。”

铁骋笑道:“看来戴老这里,已有了妙计?”

“妙计说不上,你只调集两队人来做做样子即可,好在你这宅院距泽州府衙不远,距宁山卫大军驻扎的卫所反倒有段路程。如此一来,示敌以虚,天妖必会以为我等懈怠,才会来自投罗网。你这里还有多少神机枪?”

铁骋的脸色一苦,道:“永乐先皇时,宁山卫一直被兵部压制,只怕是汉王买通了兵部内的官吏故意为难,我们这些年来,所得的‘天字号’不过百十把,且良莠不齐……”

“什么?”戴烨几乎要拍案而起。

大明朝最重军中火器配置,每百户便要配十名铳手,永乐朝更因火器技术大进,量产一种轻便的铜质火铳,编号为“天”字,被俗称为“天字号”神机枪。

但宁山卫堂堂五千兵马,居然只有百十把神机枪,实为天下奇谈。想必这是当时权倾朝野的汉王动的手脚。

“还有——”铁骋嚅嗫着,“大前日天降暴雨,卫所中看管火器房的小子竞让大多火药受了潮。目下所剩火药只够装备三四十把神机枪。”

戴烨一震:“这看火药房的人,现在何处?”

“被末将抽了一顿鞭子后便逃之天天了,末将正遣人捉他。”

“只怕你捉不到他了。”戴烨的声音微微颤抖,“好厉害,难道他们早已算到我们要来此处?” 众人心底俱是一寒,若汉王真是早有预谋,大家远赴宁山卫,那岂不是身陷险地?

“他们没这么神机妙算吧?”董罡锋冷哼一声,“想必汉王早知铁将军是殿下心腹,故此未雨绸缪罢了。”

“说的是!”戴烨咬牙冷笑起来,“三十把天字号,那也足够了。咱们在布阵张网,汉王和天妖也在四处布网,且看是谁的网更准、更结实吧!”

铁骋却“呵呵”一笑:“其实在卑职这地方布阵,那是最妙不过。这地方没仗可打,近来末将迷上了钻研土木机关,戴夫子别笑我,你们稍时进来一看便知了……”

这铁骋看似是个粗人,安排起来,却井井有条,众多彪悍的亲兵被他安置在宅院四周,太子卧房外更是留了二十余名精于手下,悄然巡视,却又不出任何声响。

黄河渡口一番激战早让众人心疲力尽,终于到了铁将军府内,连铁人般的董罡锋都松下一口气来。

为防万一,他便睡在太子的外屋把守,萧七等人则在左右厢房安歇。

绿如有些慵懒地坐在房里的案头前,洗浴后的长发上水迹还未干,纱灯是白色的,映得她的脸色愈发苍白。

“那个女的,就是你说的夕夕吧?”她淡淡的话语直刺他的心窝,“自那女的一现身,你便魂不守舍了。.”

她也根本没有看萧七,双手只是胡乱地扫着古琴,发出“嗡嗡”的杂乱声响。

萧七搔了搔头,无辜地笑道:“不说这些了,我只是来看看你,黄河渡口上打得太辛苦,你忽然落水,我怕你受了伤……”

“嗯,我落了水,武当萧大侠奋不顾身跳水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绿如还是没有瞧他。

萧七很认真地看着她,道:“你没受伤,那便好。”

他慢慢地转过身,望向窗外浓浓的黑夜,慢慢地说:“照理说,那个人就应该是她,哪怕她蒙着面,一现身时我就猜到是她。可是,一个人,怎能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初夏的夜里,他的声音颤颤的,如同一个美梦破碎的孩子。

绿如看着他的背影,那宽阔的双肩竟也在发抖。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头一次发觉,原来往日里嬉笑怒骂的萧七竟也会如此无助、如此可怜。

“你们是怎样相识的……不想说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