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七觉得她身子发软,忙将她抱住了,轻声道:“丫头,银针上有剧毒,须得解开你的衣服,给你涂药。”

“你胡说什么?”绿如的脸立时热起来,“谁要你涂药?”

萧七觉得怀中的娇躯热了起来,自己脸上也有些发烧,低声道:“这药我验了,没问题的,那你……自己涂上吧。”说着扶着她站稳,转过身去。

却听绿如嗔道:“呸,坏女人给的药,我宁愿喂狗。”

萧七没有回头,只道:“莫要任性,要不,我走开些?”

忽听“扑通”一声,绿如竟栽倒了。

萧七大惊,忙转过身将她扶起,却觉怀中的身子软绵绵的,伸手一摸,绿如的脸更是热得发烫。他有些慌了,叫道:“绿如,不得任性,只怕是毒发了!”

绿如“嗯”了一声,喃喃道:“我……我偏不涂药,就此死了,是被你那夕夕用暗器射死的,要叫你心中……愧疚……一辈子!”

萧七心乱如麻,不知说什么才好,但见她星眸半开半闭,似乎在渐渐昏沉,知道她中了暗器后兀自逞强疾奔,只怕毒性已发,再不能耽搁了。

萧七猛一咬牙,将她横抱过来,不由分说,褪下她脖领处的衣襟,露出一段白润如玉的肩背,那抹花蕊般的幽香更浓了。

萧七的心跳愈发急了,忙打开顾星惜所赠的瓷瓶。瓷瓶内是味道清冽的药膏。武当有十道九医之说,便是萧七也算粗通医道,他当下找到伤处,排出毒血,又将瓶内药膏挑了些,小心翼翼地涂抹上。

这时绿如似已昏睡过去,如一只乖巧的小羊般伏在萧七的腿上,忽地喃喃道:“萧七,萧七,我要死了,那便转世投胎……再来嫁给你……可那时候,你还认得我么?”

萧七心内轰然一响,他常和绿如嬉笑胡闹,知道这少女虽然胆大泼辣,但脸皮却是极薄的,从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凝神看时,见她伏在自己腿上,长长的睫毛紧闭着,竟似在梦中呓语。

饶是如此,这话也如汹涌热泉般将他的心冲入了某个急速飞旋的漩涡。

他强抑住这奇怪的眩晕感,轻轻掩好了她的衣襟,将她横抱身前,一边将内力缓缓度入,一边大步疾行。

奔行片刻,忽听绿如叫道:“快放我下来,死酸七!”

听她这一骂,萧七倒放下心来,笑道:“解药起效了,过一会儿便好了。”将她负在背后,发力疾奔。

月光直扑下来,将两人的影子紧紧叠在一起,萧七盯着那影子,心神有些恍惚,走得愈发快了。

忽听绿如道:“死酸七,适才我昏昏沉沉的,没说什么梦话吗?”

萧七笑道:“说了……”

绿如一凛,颤声道:“说了什么?”

萧七道:“还能说什么,自是将我大骂了一通。”

绿如松了口气:“只是骂你一顿啊……那还好。”

萧七道:“不是骂我,那还会说什么?”

“适才做了个梦,好生古怪……”她忽然间有些忸怩,轻哼道,“死酸七,你少来哕唆,姑奶奶在你背上睡一觉。”

一缕柔柔的秀发拂在了萧七脸颊上,背后的少女已轻轻贴在了他身上。

萧七的脸上阵阵火热。他不由想到了素白月辉下清丽无双的娇靥,这才发觉,自己的心早已扎上了结,也许是少年时和这小丫头一起纠缠胡闹的时候,便已扎得结结实实了吧。

回到铁骋宅内,一股低沉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看到庞统、董罡锋等人的眼神,萧七的心也沉了下去,叶连涛果然已经追随他兄长去了。

谁也不曾料到,九曲连环如此刚烈,为了重创白防,竟然宁愿一命换一命。

或者,他要用自己的死,来表白什么?

更让萧七震惊的是,叶连涛的腰间不但有一把利刃,利刃上又发现了那古怪的鬼画符。

当时叶连涛从白昉背后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双臂后发动了火霹雳。白昉双臂的臂弯被抱住,无论如何也无法刺到他的背后。

铁骋为此将手下大骂了一通,更严加审问是否有人出刀误伤,但管八方等亲兵都记得清楚,叶连涛是最后冲到的,转眼间便与白昉同受重伤,旁人绝对无暇去误伤他。

况且,即便有兵卒误伤他,也绝对不会有那把幼军独有的罚罪刀……偏在这时,绿如瞪大了双眼,喃喃道:“木克土,土克水……”

她的话声极轻.但吐出口后,身周竟静了一静。这口无遮拦的少女说出了萧七等人从不敢想的一件事:在遭遇天妖后,先是木卫叶横秋离奇被杀,后来便是土卫余无涯,眼下正是水卫叶连涛,正是按着木克土、土克水的五行相克顺序。

戴烨脸色骤变,董罡锋垂下头去,庞统则狠狠向绿如瞪去。若照这诡异顺序,五行中的水克火,下一个被杀的难道会是火卫戴烨?

萧七忙咳嗽一声:“戴老奠要见怪,绿如刚刚中了毒针,头脑不清。”

戴烨不动声色地一笑:“无妨,听说这妖女的银针有毒,须得小心啊。”

萧七心中稍定,随即淡然笑道:“小子粗通武当医道,这里有本门的祛毒药膏。院中几位中毒的兄弟,稍时我便给他们救治。”忙走到那几位中针的兵丁身前,检视伤势,涂抹药膏。

院内满是哼哼唧唧的声音,朱瞻基的眉头紧紧蹙起。今晚本是戴烨和他苦心筹谋的反击之战,但若无叶连涛这玉碎一击,今晚这局很可能就会形势大异。

还有叶连涛之死,那古怪的鬼画符,到底是从何而来呢?

月光清冷而明澈,但如此月色,在白昉眼中,便如离人眼里的泪花。

四周深林静得骇人,连鸟啁虫鸣都听不到,白昉仰卧在草地上,身上早被血水浸透。单残秋无奈地放了手,他知道,二弟终于要离开自己了。

“大哥,咱们兄弟一场,我这一辈子意气用事,没少让大哥操心……”

单残秋盘膝而坐,黯然不语,如一尊脱了颜色的泥塑雕像,他曾以为自己还是无所不能的秋风残,直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竟已是步入暮年的老朽。

“三妹,带了洞箫么,吹一曲吧……”白防有些迷离的目光依旧深情款款,和每次他望向顾星惜一样。 顾星惜的双眸已被泪水模糊成一片,低泣着从怀中取出一管洞箫,呜呜地吹起来。她总是想哭,中气提不起来,箫声便只是阵阵呜咽。

箫声中,顾星惜恍惚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白昉的那个黄昏。

那是在西湖苏堤,白衣如雪的青年拎着一壶酒,满目火热地望着她,朗声高吟:“恃平生豪气,冲星斗,渺云烟。皎洁剑光零乱,算几番、沉醉乐花前……”

曾有许多男人在她身前吟诗,却多是“犀心一点暗相投,好事莫悠悠”这样的艳词,偏这白衣人所吟,有一股飘逸的仙气。他那样满蕴豪气,那样旁若无人,连火热的目光都那样纯粹。

这个人就是白昉。

那时她还只有十九岁,正奉单残秋之命在杭州的一座歌楼中深隐。

可惜,他出现的时机不好,她的心正千疮百孔。

后来单残秋收服了白昉,三个人结成金兰之交,成为汉王座下最强悍的三绝。

对于苦苦追求她的白防,她一直不愿假以辞色。单残秋很满意她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认为这样才能更好地驾驭桀骜不驯的白昉。

白防一直痴痴地以为三人是当世的风尘三侠。

“我逊卫公,卿胜红拂”是他的口头禅,他“谦逊”地认为自己不及风尘三侠中的卫公李靖,而她则胜过红拂,他甚至将自己的刀法一厢情愿地命名为卫公刀,虽然李卫公未必是个使刀的高手。

品酒、吟诗、杀人,是他的三大爱好。

他受过汉王的亲自接见之后,更多了一份士为知己者死的痴狂。

不管怎样,这个男人一直护着自己,像个真正的兄长。

和着凄婉的曲声,白昉又轻吟起来:“恃平生豪气,冲星斗,渺云烟……皎洁剑光零乱,算几番、沉醉乐花前……” 这首词,正是两人初见时的词句。只是那时的白防豪气纵横,此时他的目光已渐渐涣散。他长叹道:“少年时豪气冲星斗,原以为我们是风尘三侠的,可惜,卿胜红拂,我逊卫公……可惜了……可惜,可惜!”

听他连说了几句可惜,顾星惜的香肩一颤,几乎吹不成曲调,想到往日里这位二哥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爱,眼泪不禁汹涌而出。

白防忽地大口喘息几下,大声道:“大哥,我死之后,你定要照料好三妹……万不可……让她受苦……”这一句话竟是他尽全力大喊而出。

声罢,人逝。

顾星惜掩口呜咽,箫声霎时停息。

单残秋颓然伸出干枯的手掌,替他合上了双跟,喃喃道:“二弟,你说得没错,我们就是风尘三侠……你报效明主、纵横天下,这等气魄,哪里不及李卫公了?”

单残秋缓缓起身,一只白鸽在他的掌中昂头,朝向东方黎明的那一线曙色,终于振翅而出。

“还是交给国师吧,他这便要到了。”单残秋望着远去的白鸽,喃喃道,“山河一清到来之后,一切都会结束!”

再向前行,就要到山西了。

这几日间,柳苍云一直跟着众掌门前行。照朝廷旨意,一路上他们还要不停地被凌辱、被戏耍,没别的缘由,只因朝廷要他们如此。叱咤风云的宗师豪杰便成了猪狗不如的玩具。

跟随同行的这几天,是柳苍云平生最痛苦的日子。

穿州过府时,囚笼中的众掌门都要被不明就里的闲汉看客们奚落、辱骂,甚至投掷污物。邱道成、周峻、简长风等人拿出了打坐入定的功夫闭目不理,但旁观的柳苍云却不能。

眼见向自己求救的老友们如此受辱,自己却只能袖手旁观,武当掌门心痛如绞,有时候甚至觉得受辱的人其实是他柳苍云。

英雄侠义有什么用,武功无敌有什么用……那种眩晕感时时扑面而来,自己几十年前为之浴血苦战的梦想就是如今这样么?

或许,这世界本就是颠倒的?

才短短几天工夫,柳苍云迅速地消瘦下来。

这一晚,车队已到了北直隶、山西之交的一座山城。一座大客栈被他们尽数包下,这客栈挨着山城西侧,从客栈的院内举目便能看到西方连绵的太行山。

锦衣卫出马,到了哪里都是鸡飞狗跳,店内的其余客人都被轰走,客栈大堂内便只剩下锦衣卫们的喧哗叫嚷之声。这差事虽然路途遥远,但他们一路上顺手牵羊也搜罗了不少好处,还能顺道游山玩水,众锦衣卫们已开始享受这趟差事。

又一番喧嚷大醉之后,锦衣卫和众掌门各自入房歇息,客栈内才渐渐安静下来。

深夜中,忽然间一声怒啸响起,将客栈中的群豪尽皆惊醒。柳苍云一个激灵,挺身而起,推窗跃出。

夜色沉沉,想是已到了后半夜,天色黑如墨染,没有星月之光,只有院内挑着的几盏风灯,半死不活地照出几片白惨惨的地面。

两道人影却在淡淡的灯芒下龙腾虎跃,激战不休。

一人剑光霍霍,正是汤岚,另一人身材微胖,手上还束着长链,却是崆峒派掌门简长风。

汤岚招招紧逼,冷笑道:“简长风,这几晚喝酒,你都是少言寡语,酒也没喝几口,那点心思,还瞒得住本官么?”

柳苍云微徽一惊,这一路上简长风都是闷头缩脑,不似通臂门袁振那样刺头,想不到竟是第一个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