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可教也!”萧七才笑了一下,神色霍然一愕,沉吟道,“不过,焉知这不是凶手所布的一个局,当我们都守在戴老身边,他便会趁机向太子下手!”

绿如也是一凛:“死酸七,还是你老奸巨猾。那怎么办?”

萧七还未答话,只听“砰”的一声,房门被人撞开。

来人没有敲门,但也不意外,因为在十步外,萧七就听到了他惊天动地的脚步声,正是庞统。

“庞兄有何见教?”

“闷得要死,找你们来聊聊,”庞统阴沉着脸坐下,“你们说,叶连涛他们真是死在天妖咒下么?”

萧七摇了摇头:“只怕未必,可惜直到现在,我等还没有推断出一二。”

“哦……”庞统泛着血丝的眸子紧盯着他的脸,似乎在笨拙地极力想看出些什么。

萧七忽然想到,自己居然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位粗头粗脸的巨灵神。如果三人不是死于天妖咒,而是一个内奸,那么为何不会是庞统——只因晚来了几年,武功远高于余无涯的庞统,一直被排除在神机五行之外,余无涯等人被杀,神机五行定然还会重建,那时候庞统便是晋身其中的第一人选。

这么想着,萧七的心就有些发冷,更可怕的是,从这两日来看,庞统粗中有细,心思之细,远远不同于他粗豪的外貌……深夜,看不见月亮,漆黑如墨的天空上积满了浓云。好在院中挑着风灯,洒下水银般的光彩。

铁骋早巳命众兵丁守在院外,将院落紧紧围住。这法子虽然笨拙,却比较可靠。天妖若再次来袭,便是肋插双翅,也会在院外被人发觉。

戴烨一个人在院中缓步徘徊。巡夜的兵丁都已被赶到了院外,无人打扰。夜色宁静,他忽然忆起初见朱瞻基的情形。那时候的朱瞻基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头角峥嵘。

其时永乐帝刚刚命朝廷设立了府军前卫亲军指挥使司,那是专门为统辖随侍皇太孙朱瞻基的幼军而设立的衙门,自己被选任为东宫洗马,更身兼两任,在幼军指挥使司中任要职,既要教育朱瞻基,更要组建随扈朱瞻基的铁卫亲军。

那是永乐十三年的春天,南京紫禁城内柳色青青,缓步踏青时朱瞻基跃跃欲试地要折几根柳条,自己则抚着柳条,借势说起了北宋大儒程颐的典故:宋哲宗初即位时是个十余岁的孩子,程颐则是小皇帝的老师。那年春天,少年哲宗在御花园中也是随手折下了一根柳条,程颐便劝诫他,方春发生,不可无故摧折……那时候朱瞻基瞪大双眼,说这故事他早已知道。自己则板起脸说,这便是自古大儒“存天理去人欲”的实证,初春柳枝就是天理,攀折柳枝则是你的人欲,可见柳枝虽小,却是千古大儒的骨血心传啊。

“记住,什么事都要和这小小柳枝一样,务求完满,不容有一丝差错。”

少年朱瞻基扬起头:“记住了,老师,不容有失,务求完满。”

想到此,戴烨不由仰望天穹,嘴角溢出一丝苦笑:“不容有一丝差错,不容有失,不容有失……”

他慢慢地踱向屋内,忽然间一道黑影便在最黑暗的地方闪出,整个人带着冰冷的剑意,森寒的剑芒如闪电般噬向戴烨。

便在此时,萧七仿佛从地底冒出,挥剑挡开了那道剑芒。

明灿灿的灯光映出了那张熟悉的脸孔,铁青的国字脸,血红而尴尬的双眸,那正是残剑董罡锋。

“大哥,为什么是你?”萧七瞬间果住了。

“不是我……”董罡锋的目光躲闪着,“我只是奉命埋伏在此,影影绰绰看到个黑影扑过来,只道是刺客,哪料到是你!”

“董大人,不要强词夺理了!”和庞统并肩走出的绿如已扬声叫道,“我们都看得清楚,适才若不是萧七那一剑,戴老就已死在你的剑下了。”

“戴老!”说到这里,绿如忽然发觉戴烨竟已软软伏倒在地,身子慢慢缩成了一团。她惊叫一声,忙赶过去将他扶住。

戴烨虚弱地横卧着,身上都是黏稠的血液,灯芒有些暗,鲜红的血反显得黑沉沉的。在他的胸口,赫然是一把短刃。那是幼军铁卫专用的罚罪刀。

萧七的长剑几乎坠落在地。哪怕是他和绿如、庞统监视在侧,哪怕是他快如电掣的一剑横封,却仍阻不住戴烨被杀。

果然是水克火,火卫戴烨竟也被杀,这是何等恐怖的魔咒?

这一闹,铁骋也带着几名亲随冲了出来。见到戴烨中剑倒地,铁骋只觉手脚发麻,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呼道:“戴夫子!”

“戴老!”朱瞻基也快步走出,声音颤得如深秋的寒蝉,赶过去一把抱住了他,“老师,你,这……这又是为何?”

“残剑,这是为什么?”庞统狂吼如雷,飞纵过去,狠狠揪住了董罡锋,大叫道,“你告诉我,不是你杀的,你说话啊!”

董罡锋目光苦涩而呆滞,仿佛被人吸取了魂灵,任由庞统拼命摇晃,就是不发一言。

“不是他。”

这颤巍巍的一喝竟是出自戴烨。

“为什么?”绿如叫道,“戴老,我们都看得清楚,适才他那一剑,真是要杀您的……”

萧七已觉出有异,也许真相远非他们适才所见的样子,忙喝住了绿如。

戴烨自朱瞻基的怀中奋力挣起身,喘息道:“不是罡锋,与他无关,全是那天妖咒。”这一喊似乎用尽了他的力量,声音随之低沉下来,“是天妖咒。我的心被惑住了,木克土,土克水……是我害了他们,我宁愿再杀死自己……”

院中的人却都愣住了。这妖杀般的连环血案,竟都是戴烨所为,只因他中了天妖咒?最终,他宁愿自尽,也不愿再去杀人?

如果这就是答案,这答案也未免太过血淋淋,也未免太过古怪。

萧七的眉头更是拧成了疙瘩,在他心底还有一百个疑问。只是,这时候却不是问话之时。

戴烨的眼神已暗淡下来,望向朱瞻基,喘息道:“殿下,白昉只怕已一命呜呼,这两日间天妖未必会来了,但他们卷土重来时,必是凶狠无比。也许下一次再来,便是决战之时,一定要配好神机火铳……还有,这个……”他颤巍巍地自怀中摸出了一只精巧的革囊。

“这几年汉王的野心昭然若揭,三绝四士……虎视眈眈,这次随殿下远行武当,我便知路上难免凶险,为防万一,遣能工巧匠做了这个……到了紧要关头,或能派上用场……”

朱瞻基抖着手接过了革囊,打开一看,鼻尖酸楚,热泪喷涌而出,叫道:“老师,不要胡思乱想,我这就让铁骋去请名医,咱们好好休养……”

“没用了,我的心脉断啦。”戴烨大口喘着,“殿下,也许当年我教你的话是错的,世间道,不能过直,过于刚直则易折,也许,是先贤们错了……今后,要多休养生息……”

朱瞻基听他这时候仍是对自己谆谆告诫,心内又悲又痛,忍不住号啕出声:“是,老师,错全在我,你一直是我的恩师……”

一阵夜风掠过,老柳树簌簌发抖,甩下几片枯绿的老叶。戴烨吐出了最后一口气,那双眼睛兀自不瞑,僵直地望向朱瞻基头顶的苍穹……董罡锋、铁骋等人均放声大哭。

萧七望着涕泪纵横的残剑,则是满腹困惑。铁骋也跟着大哭数声,忽地抬起头,叫道:“董兄,适才庞统、萧七他们说,是你……刺了戴老一剑?”董罡锋的脸孔抽搐了一下,却没有答话。

萧七紧盯着残剑的脸,长长叹道:“铁将军,董大哥只怕另有苦衷!”

“适才戴老已说了,没有残剑的事!”朱瞻基缓缓站起身来,脸色苍白如纸,缓缓四顾众人,“这世间,如果只有一人让我信任,那也是罡锋。”

“可我们亲眼所见……”绿如还不死心,犹待分辩,却被萧七止住了。

“亲眼所见未必是真,就如同我一样。”朱瞻基深深叹息,仿佛刹那间老了数十岁,“铁骋,选好棺椁,先让老师停灵在此,待京师大事一了,再送归京师操办丧事。”

望着泪流满面的太子.萧七心内不由生出了一种无力感,更有许多疑惑:听朱瞻基的话,莫非他已看透了一切?

灵堂已经搭就,白惨惨的颜色和堂外墨染般的夜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已是后半夜,众人都已散去,灵堂前只有董罡锋和萧七颓然对坐。

良久,萧七终于开口:“大哥,小弟一直很奇怪,为何许多人都怀疑我的时候,你却能力排众议地信任我?”

“相信一个人,不需要太多的理由。”董罡锋微微苦笑,“你出自朱门大户的金陵萧家,却常常独坐,脸上常有种漂泊的落寞。这不是一个刺客或内奸该有的神色。看到你,就让我想起了少年时的我……”

“大哥少年时也是如此?”

“我家三代官宦世家,钟鸣鼎食,我在家中排行老大,却是庶出,自幼好武,与那个家格格不入,十五岁时我逃出家门,连姓氏也改了。”

萧七一愕,想不到董罡锋竟改了自己的姓氏,十五岁的少年行事便如此决绝,怪不得他能练出那样刚毅果决的剑法。

“你说起‘信任’二字。”董罡锋睁大满是血丝的眸子,沉沉道,“必是对这连环秘杀心有疑惑吧?”

萧七向他深深凝望,叹道:“大哥已知道了真相?”

董罡锋垂下了头,忽道:“我这时倒想起了一尘掌教的话,萧七,何谓太极之道?太极图阴阳相抱,其实是说,世间的许多事,本无绝对的对与错,是么?”

“对错还是有的,只是规矩在变,就如那两只阴阳鱼,一直在不停转换,以太极之道应事应物,并没有一成不变的规矩。”

董罡锋的脸颤了下,苦叹道:“可叹,当年戴老给幼军铁卫亲自定下了‘不容有失,务求完满’这八字密令。或许,最该参悟太极之道的人,应该是戴老夫子。”

萧七心中一动,沉吟道:“太极图和太极之道,自周敦颐起,在儒家也备受推崇。可惜,这两者都是源于道家,真正的儒者对此仍是心存芥蒂,始终感悟不深。想必皆因如此,戴老死前才说,或许是先贤们错了……”

“使力过直过大,却会适得其反,更激得人心生变。其实一切,都源于‘不容有失,务求完满’这八字密令。神机五行,不是亡于五行生克,更不是亡于外力的天妖咒,而是被人心之变所杀……”

董罡锋说着仰起头,苍凉地笑了两声:“这时候,我倒明白了五行生克的又一重深意:天下一切事,都在相生相克,相互勾连。‘不容有失’这幼军规矩,恰似打开了一道暗闸,加上人心中的猜疑、冷酷,终于由此及彼,一错而再错!”

“可惜,大哥知道得太晚了,一切已无法阻止?”萧七微一犹豫,终于缓缓道,“适才戴老曾说,罪全在他,其实迷住他心窍的不是天妖咒,而是他的多疑?”

董罡锋眼芒一闪:“萧七老弟,你都看破了?”

萧七道:“只有模糊的推断,尚有一点不明白,为何叶连涛会被囚禁?”

“佩服,你果然已看破了,”董罡锋沉沉叹了口气,“不错,这一切都源于戴老的怀疑,只为了那一缕紫艾烟气……”

朱瞻基独自一人杲坐在自己屋内。这一刻他疲惫无比,知道了真相之后,人心往往更加痛苦。他麻木地抓起茶盏,喝了口冷茶。

茶水泡得太久,已经很苦。冰冷而苦涩,这滋味恰恰便如他此时的心境。朱瞻基不由想起了初上武当山时,在五龙宫内,一尘曾亲自给他烹茶。

那时,沉厚的茶香在丹房内飘荡,洗涤得朱瞻基心神疏旷。他望着茶盏中浓郁的汤色,问道:“这茶……便是武当本地的太和茶么?”

一尘却摇头笑道:“太子殿下恕罪,你所饮的,其实只是茶梗。”

“茶梗?”朱瞻基不由眯起了双眸。众所周知,茶梗乃是烹茶的废料,烹茶高手第一步便是要将混在茶叶中的茶梗挑出,以免破坏茶味。

“想不到茶梗竟也有如此滋味!”朱瞻基饶有兴味地又啜一口。他从来只饮各处名茶,且是精挑细选,万料不到茶梗竟也能饮用,更能烹出这等沉厚滋味。 一尘掌教悠悠地开了口:“茶梗本是茶中废物,但若烹茶人的心境淳和清净,不以废物视之,烹煮时火候精妙.也能烹出上好滋味。这便是道家常说的,物尽其用,天道自然。”朱瞻基接茶在手,心中若有所悟。

想到一尘的话,朱瞻基心内更泛起沉痛的苦涩:“物尽其用,天道自然。偏偏在我这里一切都颠倒了过来,神机五行反而落得这个结局。”

萧七昏昏沉沉地走回自己的屋内,天已经快亮了。屋里面的灯还亮着,推开门,却见正伏案打瞌睡的绿如一下子抬起头来。

“丫头,你怎么不回房去歇息?”萧七颓然坐在了榻上。

“我要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绿如瞪大秀气的妙目,“殿下为何不治董罡锋的罪,戴老夫子为何说一切都是他的过错,难道真是他?”

听她追问了许多,萧七才凄冷地一笑:“我也是刚刚知道五行连环秘杀的真相……戴老只是始作俑者,却不能简单地说他就是真凶。或者,始作俑者,是那一缕散发浓浓药气的紫艾烟气。咱们那晚被天妖寻到了踪迹,为此叶横秋还曾跟你我大吵一架。事后,到底是因何泄露了踪迹已成为神机五行的紧要之务,思来想去,戴老认为最值得怀疑的还是那紫艾烟气。”

“紫艾?”绿如的脸红了起来,“那晚叶横秋无端怀疑咱们,我恼怒之下才说出了这紫艾烟气,那不过是我情急之下的信口胡说,难道戴老竟真的因此怀疑叶横秋?”

“幼军的规矩是不容有失,我们连夜赶路,本当力求隐秘,但叶横秋不知为何,竟在篝火中加入了紫艾,或许是想驱避蚊虫,或许是他钻研药物的瘾子发作,但紫艾烟气远扬,很可能是白昉寻到我们的原因。按幼军规矩,这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后来,戴老便杀了叶横秋?”绿如仍是将信将疑。

“出手杀叶横秋之人,是余无涯。”萧七叹了口气,“当时难民拥挤,受了内伤的叶横秋拖在了后面,他身边的高手只有余无涯。在叶横秋抵挡难民的刀叉时,余无涯趁乱捅了一刀。这个真相我其实早就猜到,但我一直不明白,为何余无涯会这样做,现下才知道缘由……是戴老下的密令。”

“然后,戴老又杀了余无涯灭口?”绿如只觉得不寒而栗。

“自然不是。余无涯这一手黑刀,捅得并不高明,实则仗着七分运气,才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叶横秋。而余无涯在神机五行中胆子最小,杀了叶横秋后,不免心惊胆战、疑神疑鬼。戴老迫不得已,还曾替他掩饰,他事先已画好了那张鬼画符,在那样乱糟糟的时候,他顺手插上,决计没人发现。好在这神出鬼没的天妖咒,也确实给乌鸦解了围。但此后的事情,则大大超出了戴老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