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知道他的望断天涯术独有感知杀气之能,闻言俱是一凛。萧七也侧耳道:“不错,来的人马着实不少……”

六、风云聚雄杰

众人闻言心内一沉,便听得楼下大院中一阵嘈杂,显是那群人已大大咧咧地冲进观来。跟着正殿和院内长廊间安歇的数十名铁骋亲兵便厉声喝道:“什么人”、“哪来的贼寇”、“大胆,快来人……”但不知怎的,喊声极为短促,往往才出来半声便迅速沉寂。

“劲敌来袭!”董罡锋一摆手,熄了屋内油灯。几人忙凑到窗前,向下望去。

却见只这短短工夫,道观庭院中已七倒八歪地躺了一地的铁府亲兵。廊下有人高擎着火把,照得院内亮堂堂的。熊熊的火光下,几道身影在院内穿插游走,一拍一按,便有一名官兵要穴被封,倒地不起。

铁骋所选的这些精兵虽非武林高手,却也是骁勇善战之辈,哪料到许多人未及拔出兵刃,便已被人拍中要穴。偶有几人抽出兵刃,嘶喊着抵挡,却都撑不过两三下,仍旧中招倒地。

院子外圈的长廊下,站着一队的锦袍汉子,瞧那装束,依稀与大明官兵有几分相似,只是衣饰要华贵许多。不少人还在高声叫喊:“十八……二十……”、“三十七……加把劲!”、“鹰爷、熊爷,二位还是不及人家小娇娘啊……”

出手与铁府官兵相抗的竟然只有三人。一人身长挺拔,黑衣如铁。一个身材雄伟,光头赤膊。另一人身姿婀娜,长发飘飘,竟是个女子。

萧七一瞥那女子,立时心头一痛,那正是顾星惜.此时她头上戴着一顶垂纱围帽,遮住了那张倾倒众生的绝世容颜,但进退飘逸如风,依旧风姿绰约。

“是汉王府的人马!”庞统大惊。

“他们在打赌,瞧谁打倒的人最多。”绿如冷哼道,“看来还是顾妖女更胜一筹。那黑衣人和光头壮汉,虽然功力深厚,出手却比她慢了……”

“那光头汉子是鹰扬四士中的‘飞熊’熊四海,”董罡锋漠然望着窗下,“那长身汉子是……鹰扬四士之首鹰刀风激烟!”

庞统道:“嗯,我也看到了单老妖,白昉却没见踪影,看来已被叶二哥杀了。”

他三人说得随意,心内却已如浸寒冰:天妖三绝虽然折了白云卷,却会合了鹰扬四士中能攻善守的鹰刀和飞熊,廊下的这些锦袍汉子显然是汉王府内新出动的高手援军。更诡异的是,他们怎么会如影随形,赶到了这荒山僻岭的玄武阁?

“这群商旅伙计竟全是宁山卫铁骋的亲兵所扮!”廊下众武士中响起一道熟悉的阴寒笑声,“哈哈哈,只怕铁骋就在这里!这真是天意,咱们才过井陉关,遇到大雨,赶来此处避雨,竟遇到了铁骋!”声音阴寒苍老,正是天妖之首单残秋。

萧七不由叹了口气:“原来是老天爷将他们带来的,玄武阁看似荒僻,但距井陉关仅有数里。汉王的人马进了井陉关后,忽遭暴雨,荒山中无别处可避,玄武阁成了他们唯一的去处……”

又听“砰砰”的砸门声响,童青江惶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外面似是来了强人啊……”董罡锋怕他叫嚷,打开门一把将他拽了进来。

童青江在京城里面作威作福惯了,适才也在窗前见到顾星惜、鹰刀等人神出鬼没的身手,这时已吓得面无人色,颤声道:“殿下,他们敢打官军,那定是反贼无疑,依下官之见……咱们最好莫要跟他们硬来……”

“童大人少安毋躁。”铁骋的脸色也极难看,转头对苍涯子道,“这紫霄楼可有暗门出去,避开那些人?”

苍涯子也是脸色煞白,一个劲地摇头:“没,这紫霄楼没有后门……但在大殿里,却有一条暗道……”

“暗道?”铁骋忍不住道,“你们是敕建的道观,修暗道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天枢宝镜!先师奉皇命建此观,若是来日有强人突袭,可由暗道逃走,以保天枢宝镜不落入贼人之手。可惜啊,暗道就在大殿中祖师爷的神像后,咱们一下楼,就会被他们发现。”

铁骋猛一咬牙,对苍涯子道:“底下倒着的人,都是我的亲兵,稍时道长随我下去,便说是我率人来此烧香还愿。老子设法引开他们,你只管带太子他们由暗道逃生。”

苍涯子给他寒光凛凛的眸子逼视,不由退了一步,颤声道:“只怕有些难办……”

“只怕他们这时已发觉了!”斜靠在窗前的萧七叹了口气,从窗缝向下望去,却见单残秋已揪起了一名亲兵,目光灼灼地紧盯着,低声喃喃。片刻后,那亲兵便如中了邪法般僵硬地举起手,向紫霄楼指来。在单残秋的天妖咒下,这寻常兵卒全无抵御之能。

“国师洪福齐天,朱瞻基就在这里!”

单残秋哈哈大笑,仰头向紫霄楼望来,灼灼的目光犹似喷火。楼内黑漆漆的,但萧七、董罡锋等人都清晰地觉出,单残秋电一般的目光正凝在自己身上。不过,这单残秋口中的“国师”,到底是何许人也?

屋内,董罡锋蓦地揪过了苍涯子,冷笑道:“道长,这些贼人要在你这小观中劫杀当朝太子,记住,这是株连九族的死罪,哪怕你降了他们,他们事后也会杀你灭口。你眼下唯一的生机,就是伺机打开暗道,带着我等逃出去。”

“将军老爷!”苍涯子哆嗦着,“小道、小道没那么糊涂,况且荡魔除贼,护国卫道,义不容……容……半字虚言,天打雷……”

听他张口结舌地赌咒发誓,朱瞻基已苦笑道:“道长不必如此,我是信你的。只是,我们的行踪已然泄露,要怎样才能冲入那密道?”

众人的心都冷了下来,外面人声喧闹,足声杂沓,单残秋等人显然已向这里奔来。天妖与鹰刀、飞熊率领着大批汉王府高手,这逼仄狭小的玄武阁,根本没有藏身之地。

董罡锋攥紧剑柄,沉声道:“事到如今,唯有破釜沉舟了!”

“不能硬拼!”萧七忽地看了眼绿如,低声道,“殿下,我有个计策!”

朱瞻基眼芒闪烁,忙道:“请讲!”

萧七先向苍涯子挥了下手,道:“你先下去稳住他们,稍时看我的眼色,设法将他们引入大殿。”苍涯子连连点头,踉跄奔出。

萧七又将童青江也请出了屋去,才低声道:“咱们唯一的胜机,便在那玄武之秘上,稍时只有以此为要挟,才能拖延一时。只是殿下此时已是众矢之的,这两件宝物,万万不能放在殿下身上了。绿如是我们这里唯一的女子,若殿下信她得过,请将宝物交给她保管。”

朱瞻基一愣,立时会意,微一沉吟,终于缓缓取出了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沉声道:“不错,他们要找的人是我,罡锋、铁骋是我心腹,我若有不测,他们也决计难以逃生。绿如是女子,反不会被他们留意。这两样宝物,交给你保管,紧要之时,务必全力逃走,将它们交还一尘掌教手中。”

绿如一愣,望见朱瞻基火热的目光,心内竟生出一阵难以言明的慌乱。

萧七叹道:“绿如,你领命吧,这是目下唯一的法子。稍时,我们用这玄武之秘的名头,或能跟他们周旋周旋。我和董大哥会全力引开他们,殿下和铁将军或许还有一线逃生之机。”

众人心内满是忐忑,对萧七的话仍是颇多疑惑。沉了沉,董罡锋叹道:“殿下,我信萧兄弟的话。”

这一路奔波厮杀,董罡锋发觉,这位金陵萧家的公子哥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不是他有多深的智慧,更多的,却是他敢于孤注一掷的气魄。而昨晚的那次长谈,更让他对这少年的头脑另眼相看。

“好,便依萧七之计!”朱瞻基咬了咬牙,又对绿如道,“绿如姑娘,紧急之时,你便独自逃生,决不能让双宝落入汉王手中。”

绿如的脸孔紧了紧,终于轻叹道:“绿如尽力而为!”她的眼波却转向了萧七。

朱瞻基的心内不由有些怅然若失:这时候竟也不跟我再说句话。他忽然有些羡慕起萧七来,为何我堂堂的一国太子,反不如这武当少年?

“太子殿下当真在这里么?”单残秋颇有狂意的大笑已在紫霄楼下炸响。

“各位爷,各位爷!”苍涯子这时赶到了楼下的大院内,颤声道,“小观只是荒山野庙,各位爷切莫在小观大造杀业啊。”

熊四海打得兴起,嫌他叫嚷得令人生厌,迎面一巴掌便向他搧去。这一掌用了几分劲道,几乎将这聒噪不休的老道打得满口血水。

一只干枯的手掌忽然伸过来,轻拂在熊四海的小臂上。只是极随意的一拍,飞熊却忽觉全身的劲道都在瞬间泄走,浑身犹如稀泥般便要瘫倒,但这可怕的感觉只是一刹那,转眼间便又恢复如常。

他脸色有些发白,回头望着拦阻他的老者,毕恭毕敬地道:“国师……”

“这玄武阁与我武当颇多于连,老弟可得客气些。”说话的老者道袍鹤氅,虽然身子干瘦,举止却颇为潇洒,正是被汉王倚为柱石的一清道长。

熊四海连连点头,暗运内劲,但觉全无异样,心内更是惶恐:这一掌若拍在我肘弯或是脉门也就罢了,但我小臂上明明真气密布,竟能让我全身虚软,山河一清,果然深不可测。

一清踏步上前,这一步迈得极是悠然,但廊下的锦衣汉子们顿时一静,先前的喧哗叫闹声瞬间止息。显然在这些桀骜不驯的汉子眼中,这枯瘦如柴的老者地位超凡。

“如何?”一清先望向单残秋,单残秋跟他眼神一触,心神也是一悚,忙过去低声耳语两句。一清神色如常地点点头,将手一挥,数十个汉王府武士便将紫霄棱围得水泄不通。

一清却向苍涯子深深凝望,缓缓道:“好熟悉的感觉,一粟道长是你何人?”

苍涯子不敢看他的眼,垂首道:“小道苍涯子,乃是此观观主,参见前辈。一粟道长乃是小道的先师,已于两年前驾鹤西归。”

“一粟师弟竟已去了?”一清浑身一震,不由拨开身后侍卫门高擎的雨伞,望向天穹,绵密的雨线直砸下来。沉了沉,他忽地探掌按在了苍涯子的肩头:“你年逾五旬,怎么我从未听说过一粟还有你这么个徒弟?”

苍涯子“扑通”一声跪倒,道:“前辈见谅,小道只追随了先师两年。”

一清垂首望着他,神色肃穆凄凉,更有几分疑惑:“一粟目高于顶,怎么会收了你这么个弟子,他没跟你提过我么?”

“前辈是一清师伯。”苍涯子跪在泥水地里连连叩头,“先师自然提过‘武当三奇’,一粟先师对二师伯您极是看重,说二师伯乃是天下第一武学宗师,倒是对一尘大师伯颇多怨言。他老人家隐居此地后,也只以医术名世,极少提自己是武当三奇之一,也没传弟子丝毫武功。”

“原来如此。”一清神色略缓,伸手将苍涯子扶起,“我与一粟,同受一尘所害。”苍涯子颤巍巍站起,只是愕然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清才慢悠悠抬起了头,道:“太子殿下,武当散人一清在此,还请现身一见!”

他声音不大,便如闲谈一般,偏偏缩在紫霄楼内的众人全听得真真切切,仿佛声音就在耳边发出。

董罡锋忽道:“殿下,戴老遗下的那革囊给我。”

萧七道:“还不是时候,革囊里面的东西是我们最后的一招。殿下,等会儿下去,你要让他们知道,玄武双宝,在咱们身上……”

萧七接下来的一番话终于让朱瞻基眼前一亮,这或许是破釜沉舟的唯一办法了。朱瞻基猛地将手一摆,道,好,我们还没有败,大家下去。”

董罡锋只得攥紧了长剑,暗叹道:汉王各路高手会台于此,这小道观被围得水泄不通,即便是我扮作太子,这荒山野岭,连天夜雨的,殿下一人也决计难以逃脱……难道这真是天意?

绿如忽然一把推开了窗子,冷冷道:“楼下的大胆逆贼听着,武当掌教嫡传弟子绿如在此,奉掌教师尊之命,来给逆贼一清带一句话。”

楼下的一清微微一愣,随即一笑:“一尘比一粟还要老糊涂了么,居然收了你这么个小不点。他要带什么话?”

绿如朗声道:“阁下若再怙恶不悛,姑奶奶便要替武当清理门户。”

一清哈哈大笑:“好,虽不知天高地厚,倒也勇气可嘉。”众多汉子齐声哄笑起来。

朱瞻基率人昂然挺立在紫霄楼的飞檐下时,那恼人的夜雨还在漫空飞舞着。廊下的火把映照下,漫天夜雨犹如烟霾似的乱钻着,飞檐下风铃铁马发出仓皇的“叮咚”声。

汉王的人手脚挺麻利,满院瘫倒的铁府亲兵都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到了廊下。

院子里一片空旷,背后伞盖高擎的一清极闲散地站在大院当中,目光如剑般穿透雨夜,直射朱瞻基:“果不其然,得了老单的飞鹰传书,贫道一直在推算你们的路径。殿下是人中之龙,自然会走早路.走太行、出井陉。只是无巧不成书,我们竟在这玄武阁相遇,这莫非便是玄武祖师爷的安排?老单,记住了,稍时咱们须得进殿拜拜祖师爷!”

单残秋等人齐声附和,只有鹰刀风激烟听得一清的每句吩咐都只提及天妖之首,心下大是不快,冷笑不语。

“放肆!”铁骋怒喝一声,“汉王狼子野心,罪不容诛。尔等甘为前驱,就不怕株连九族吗?”

童青江觉得自己这时候也得说两旬,咳嗽了一下,道:“不错不错,既然大家都是汉王府的人,就都给点面子,通融通融,我们可是锦衣卫,我是京师有名的‘童千斤’,各位听说过么?”

院子里没人搭理童青江,甚至没人愿意多看他一眼。一清、单残秋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在朱瞻基的身上。

苍涯子忽地四下里拱手,道:“一清师伯,不管如何,各位聚到这里,都是祖师爷的安排,不如咱们同去大殿,先祭真武大帝和三丰祖师。小观地方虽小,祖师爷的神像可是先师当年亲自从武当山祖庭请来的。”

一清倒是一笑:“这倒不错,到了真武道场,天大的怨仇,也得先祭拜祖师爷再说,殿下以为如何?”

朱瞻基心中暗喜,脸上却仍冷冰冰的,向苍涯子点头道:“头前带路!”

苍涯子再一通拱手,才颠颠地领路向大殿奔去。

汉王府的几十号武士自然无法拥入殿内,便在门口一字排开,紧紧锁住了出殿的正偏门。朱瞻基率着董罡锋、萧七等人昂然而入。

自回廊一路向前,转了个弯,便进了大殿。玄武阁大殿极是宽阔,帝王相的真武神像迎面端坐,两旁则分列着八大护法神将。在玄武像旁,则是张三丰祖师之像,神像右方,则是好大一片空地。空地处的青砖微有起伏,似是被什么重物砸过。

一清先望了眼空地上凹凸的方砖,叹道:“我师弟一直在此打拳吧,到老功夫不散,可惜,可惜……”

苍涯子的眼中闪过一抹酸楚,随即脸上又浮起市侩之色,叹道:“难得师伯记得这份兄弟之情……这个,先师对这小观倾注了半生心血,不过还是香火寥寥,您看这神像,至今也没贴金,边上这护法天将,颜色也斑驳了。唉,师侄无能,愧对先师嘱托,真是一文钱难倒吕洞宾啊……”

绿如急忙咬住樱唇,免得笑出声来,这活宝样的苍涯子,这时候居然会向血尊一清讨要香火钱,而那句“一文钱难倒吕洞宾”,更是不伦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