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七的脑袋“嗡嗡”作响。这地窖是管八方秘密交代的,随后便由他定下了这道奇计,说来这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最后一击。可万没料到,师尊柳苍云、大哥董罡锋还有自己,三个在这计策中最紧要的人都已无法出手,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了绿如身上。

可以说,是自己定下的计策,最终害了绿如。

但反过来,也正是绿如这个弱女子完成了这条奇计,终于救了大家。

顾星惜目射柔情,痴痴望了萧七一眼,才叹了口气:“擎天蛟他们奉命追袭铁骋,我去助铁骋一臂之力。”飘身跃出窖口,跟着头顶上传来阵阵马嘶,顾星惜已纵马奔去。

袁振痛哼一下,又躺倒在地。地窖中寂静下来。

幽幽的烛火下,绿如的脸是那样精致和娇艳。如果不是口角的鲜血,萧七会以为她是睡着了。他替她轻轻拭去口边的鲜血,耳畔蓦地响起她的笑声,仍是如翠竹般清脆爽朗。

我很早就喜欢她,只是我一直不知道!

心底仍在泣血地号哭,那种痛撕肝裂肺。在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那风中飞扬的长发,如翠竹般柔韧的身影,还有少女气呼呼的样子,走马灯般在心底闪过。

在寂寞悠长的武当岁月中,这清丽娇羞的笑靥,这爽朗清脆的笑骂,当年是那样不以为意,那样平常,甚至让他觉得这样的笑声会永远伴着自己。这时候才发觉,当时的等闲与寻常,竟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可惜,已在刹那间灰飞烟灭了,永不再来。

他忽然想起那日绿如中了相思银针后昏昏沉沉时,曾说过的话。

“萧七,萧七,我要死了,那便投胎转世……再来嫁给你……可那时候,你还认得我么?”

那只是当时少女的梦呓,此时回思,这直白而热辣的梦呓竟灼得他的心魂簌簌地颤抖不止。这一辈子,他没来得及爱她,下辈子呢?他忽然间觉得自己老了几十岁。

一切都变得空空洞洞的,便如这空洞幽暗的地窖。

第三章一气通万物

空洞的地窖内忽然响起一声叹息:“一清,你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声音空空洞洞,仿佛从地狱中飘出,一道人影不知何时已凝立在地窖内最阴暗的角落里。

那人竟是苍涯子。

苍涯子只木然扫了眼萧七,便大步走到一清身前,探掌在他胸口抚了抚,神色似悲似苦,忽地大哭三声:“山河一清,何必这般,何至于此,何苦来哉!”

萧七这时心如死灰,他甚至已懒得去想,为什么这人竟会如此神出鬼没地现身,似乎一直就在这里存在,为什么他的声音已不似从前那样猥琐市侩,而是变得雍容沉着,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这小姑娘,我也一起超度吧。”苍涯子说着,站直身子,屈指如剑诀,念起了咒语,“勤修大道法,精心感太冥。黄华真气降,五脏结胎婴。幽魂生天堂,飞升朝上清……”

这是道教超度的回度往生咒,苍涯子念来低沉、舒缓。萧七听着,心神竟也渐渐宁静。这声音如此肃穆超脱,便是武当山上的高功道士,也没有这等气韵。在这样超凡的咒声中,绿如该往生天界了吧。

“你到底是谁?”咒声停止的一瞬,萧七才从无尽的悲痛中醒来,愕然望向苍涯子。

却见苍涯子的手中黄光闪烁,竟已自一清的怀中摸出了那玄武灵壶。苍涯子仿佛没有听到萧七的话,只是转动着灵壶,喃喃道:“很好,宝贝还在,一清,临死前,让你看见了这宝贝,也算了了你的大愿。”

跟着他又探手摸向自己怀中,取出一面灰扑扑的铜镜。

萧七一凛,惊道:“天枢宝镜!你何时又偷走了天枢宝镜?”他清楚地记得这面铜镜也曾被朱瞻基亲手交给了绿如,他探手摸了下少女的腰际,那里硬邦邦的,宝镜却还在。

“那一面是假的。”苍涯子冷笑起来,“贫道苦心孤诣,藏身冷观多年,岂能任由这异宝落入旁人手中?交给你们的,是我早就造好的一面赝品,原是想骗骗一清的,没想到却交到你们手中。贫道懒得理会江山易主,我只在乎玄武天机。”

他说着手举灵壶和宝镜,走到地窖边的长明灯前仔细验看,越看越是得意:“这两件宝物,我要向朱瞻基暂借些时日,参悟之后,便即奉还。”

“太子殿下!”萧七的心突地一跳,先前绿如的死如一道霹雳,击得他心神混乱,这时候才陡然记起了太子的安危。这里变故连连,朱瞻基却一直没有现身,他到底被绿如藏在了哪里?

“殿下,”萧七忙将绿如的尸体平放在地,站起身来,左右环顾,“你在哪里?”

“就在此处!”苍涯子收好双宝,走到第一个大缸前,掀开缸盖,从里面拎出一个人来,正是朱瞻基。此时他身上穿着寻常驿卒的衣裳,双目紧闭,似是熟睡,更似昏迷。

萧七忙探手试他鼻息,竟觉没了生机,不由惊道:“你将太子怎样了?”

苍涯子冷哼道:“柳苍云激战一清时,我们原是藏在此处的,后来绿如那小丫头说,董罡锋他们第二轮伏击只怕要糟,只得再用萧七定下的第三轮计谋。这计策置之死地而后生,原是极妙的,但只差一招,朱瞻基不会锁鼻飞精法,若在这里藏身,又怎会逃得过一清的耳目?老道便只得封了他的数道经脉,此时他气息停止,无生无死,正是武当蛰龙睡的境界。”

他说话间探掌在朱瞻基的百会、天突、膻中、关元四穴上轮番几点。真气注入,过了片晌,朱瞻基身子颤了颤,才张开眼来。

这短短的两个时辰,是朱瞻基平生最痛苦最黑暗的时刻。

定下瓮城伏击之策后,朱瞻基等人便躲入了地窖。他们在这里只有两种结果,一是瓮城伏击大胜;二是伏击失败后,由董罡锋施展诱敌之计,将一清引入这里。戴烨临死前留下的革囊内,是一张依照太子面容精制而成的人皮面具。这才是他们的最后一招。袁振刮掉虬髯后,戴上面具,居然真与朱瞻基相像。

但他们料不到还有这样的第三种结果,最可怕的结果,那一刻,朱瞻基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山穷水尽了。

这时候站出来的人居然是绿如。她走近他,低声说出她的计划。铁骋和庞统都点头附和,这也是他们最后的杀手锏。随后两人便匆匆而出,他们要扮作疑兵,分开一清身边的兵力。

“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要出来。”她拉着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

这还是朱瞻基头次拉住绿如的手,少女的手温暖而柔软。朱瞻基忽然有些惭愧,在这九死一生之时,自己却要让这娇弱的少女挡在前面。

两个人对视的刹那,朱瞻基几乎便想脱口而出:“绿如,你不必管我,这便快逃吧。”但他的嘴唇张了张,却只化为一声无力的叹息:“绿如,你要小心……”

“放心吧,殿下,”绿如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仍是笑道,“绿如有法子!”

这时候袁振已穿好了朱瞻基的衣衫,要将他扶入荷花缸内。苍涯子却跳了出来,道:“贫道略通医道,不妨给殿下推拿一番,这才可以躲过一清的神功窥探。”

苍涯子动手给他推拿之际,绿如向他笑了笑,转身便匆匆向外走出。那是朱瞻基最后看到的少女背影,她蹦蹦跳跳地奔出去,翠绿的背影窈窕动人,像一根跃动着勃勃生气的嫩竹……那一刻朱瞻基很想哭,为了自己的懦弱,也为了自己相思成空的失落。

随着苍涯子掌间传来的柔和劲力,朱瞻基觉得全身血液的流动都变得缓慢起来。他闭上了眼,少女翠竹般的背影是他眼中所见的最后影像。

跟着便听袁振冷冷道:“这位道长,为防万一,在下也要点了你的穴道,将你放入另一个缸中。”

苍涯子则没心没肺地笑道:“好说好说,贫道先钻进去你再点,省得你麻烦……”

在地窖中这一轮天翻地覆的剧变中,朱瞻基一直沉浸在这样深邃的黑暗里。奇怪的是,被苍涯子点穴进入蛰龙睡的境界后,他什么都感知得到,甚至,他的耳朵比平时还要灵敏。

他清楚地听到地窖上方凌乱的脚步声、绿如和一清等人的笑声。听得这少女如此谈笑自若,朱瞻基的心不禁揪紧起来,如果绿如背叛自己,那自己这样被捉,岂不万分可笑?

这时终于清醒过来,朱瞻基瞥见了一清血淋淋的尸体,确信自己终于安然度过了一次大劫。随即他又看见了静卧在地的绿如,不由颤声道:“绿如,绿如……”大步走上前去,俯身细看。

少女挺拔而苗条的翠色背影再次在心间闪现,朱瞻基顿时便生出一种钻心般的痛楚,身子簌簌发抖。

窖口处忽地传来一声低呼:“萧七,萧七,你们在这里么?”

人影忽闪,柳苍云跃了进来,落地时砰然作响,显然武当掌门刚刚勉力冲开被封的穴道,气力大是不足。

柳苍云也看到了静静横卧的绿如,忙向萧七细问情形。听得萧七的简要述说,武当掌门和大明太子均是心痛难耐。

柳苍云当先警醒过来,目光沉沉地盯着苍涯子:“蛰龙睡乃武当不传之秘,你竞能以此奇法让人随意进出蛰龙睡的境界,简直是神乎其技,尊驾到底是谁?”

“堂堂武当掌门,”苍涯子毫不退让地紧盯着他,“难道这时候还参不透么?”柳苍云跟他四目对望,身子竟微微一抖,随即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天下竟有人能将五岳真形图修到这等境地?”

苍涯子“呵呵”一笑:“天下,本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师父!”萧七听不懂他二人的对答,忍不住道,“他到底是谁?”

柳苍云黯然摇头:“萧七,他便是你的师叔祖,沧海一粟!”

“沧海一粟?”萧七大张着嘴,愕然惊望着苍涯子,连朱瞻基都杲住了。这个视财如命、只知磕头求饶的市侩道士竟是大名鼎鼎的沧海一粟。

“不错!道教原有一道著名的符箓,名为‘五岳真形图’,有驱邪辟妖之效。我武当玄门中也秘传有一门名为‘五岳真形图’的内功修法,功成后可使五脏如同再造。”柳苍云盯着苍涯子,缓缓道,“只是这门修法太过古老,更因危险极大,百余年来极少有人修炼。眼下武当山上,也只我一人习练。没想到一粟师叔居然练成了。凭着这门奇术,他改换了自己的气息、经脉乃至……容貌!”

“你果然是武当三奇中悟性最高的沧海一粟?”朱瞻基仍觉不可置信,沉吟道,“但你为何要诈死?”

“因为玄武之秘!”

苍涯子的脸上闪过深切的忧患之色,叹道:“天枢宝镜在我手中,终有一日,一清会来找我。我这位二师兄专修剑仙门功法,离情弃欲,心如铁石,所谓‘血尊一怒,山河一清’,他为了夺取天枢宝镜,对我必然毫不留情。而我一粟为了求道,也早已抛舍了一切,但在求道之路上最大的疑惑,便是玄武之秘。贫道一直觉得,武当百余年来,最终迈入天道的,只有三丰祖师,而助他得道的,便是这玄武之秘。” 萧七苦笑一声:“所以你不顾一切也要破解玄武之秘,那这天枢宝镜,自然说什么也不能给一清夺去了。”

“玄武之秘来头太大,除了一清师兄,还有个更大的来头,便是朝廷。”一粟道人说话时始终面无表情,“灵壶与宝镜相合,才能破解玄武之秘,这件事定然会被一尘师兄告诉朝廷。一粟自不能与朝廷对抗,唯有一死了之。五岳真形图是自隋唐年间便秘传于玄门的奇门功法,修炼起来,果然颇多凶险,但只需道心坚固,便能生出无限奇效,功成之后,我的容貌大变,连气质也能随心所欲地变化。”

“气质?”萧七冷哼道,“于是你老人家便成了唠叨市侩、视财如命的苍涯子?”

一粟面不改色地道:“苍涯子的气质一直在变化,你们碰到了贪财唠叨的这一位,也只是偶然。有时贫道会变得暴躁易怒,有时又会变得温文尔雅。每一种气质,便是一类人,感知不同的人心,洞悉万物,也是贫道我妙悟至道的秘法。”

一粟说着,淡然一笑。随着这神秘莫测的笑容,他的整个人在萧七等人眼中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虽然依旧是那个淡眉土眼的样子,但他的气象却已变得高贵威严,如叱咤干军、君临天下的雄主。

“你、你是……”朱瞻基忽然间双腿打颤,几乎要跪倒叩头,恍惚间只觉这人竟像极了已故的皇爷永乐,忽然醒悟,他只是一粟,才硬生生止住了“皇爷”二字。

一粟瞥了太子一眼,道:“见笑了,当年贫道曾见过几次永乐先帝,对其傲视古今的风骨印象极深。跟着他长吸了一口气,目光渐冷,慢慢地变得阴寒如冰,犹如两道无形的利剑,直插人心。

“山河一清!”朱瞻基和萧七顿觉身心剧震,齐齐退开两步。这种感觉一闪即逝,一粟又恢复先前那副混沌平庸的模样。

柳苍云叹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粟师叔可一气化万物,果然已近于道。怪不得连一清师叔都认不出你这个小师弟。”

“不错,”一粟呵呵一笑,“那日一清没有看破我,我便知道,我已道境大进,剩下的,便只是破解玄武之秘!”

“你苦心孤诣地隐姓埋名,为何今日竟会直承此事?”柳苍云眼芒一灿,横身挡在朱瞻基身前,“莫非你要杀人灭口?”

“何须如此?“一粟冷笑道,”贫道苦守玄武阁,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朝廷会有人持玄武灵壶来找我。眼下玄武之秘尽在我手,一清师兄又已驾鹤归天,自此之后,贫道笑傲烟霞,谁能找得到我?”

柳苍云闭口不言,心知以他五岳真形图的神通,气象瞬息万变,若是潜归山野,那真是万难找寻。

萧七的心却骤然一痛,冷冷逼视着一粟,道:“在你的心底只有道,道又是个什么东西!你适才若能出手,只怕便能救得绿如的性命吧?”

一粟漠然摇头:“山河一清的垂死一击何等犀利,我想出手时,也来不及救她了。况且,对抗一清,是绿如自己的选择,便如一心求道,是贫道的选择一样。”

这番话虽有些言不由衷,却也无可挑剔。萧七的心再次撕痛:是绿如自己的选择!她这么选择,只是为了我。

一粟忽又仰头向外望去,道:“顾星惜回来了,不知铁骋他们怎样了?”

过了片刻,柳苍云才听得极细微的足音由远及近,不由一凛:一粟师叔竞这般了得,感物鉴音,真是秋毫可知。

果然稍时便听地窖口外传来一声娇呼:“殿下可安好么?”

朱瞻基虽听得萧七简略说起顾星惜出手刺杀一清之事,但此时听得她的声音,仍不禁心下略慌,低声道:“我在这里。”

忽见一道黑影从窖口抛入,“咕噜噜”地滚到脚下,定睛看时,赫然是五蛟中的老大蹈海蛟的头颅。

跟着便听顾星惜清冷的声音传来:“殿下无恙,星惜便也安心了。铁将军这便会赶回,纠缠他们的几名护卫和截云四蛟,已尽数伏诛。只是星惜大仇未报,我出手相助各位之事,尚请谨守机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