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竟会和之后发生在“枉死城”的那场惨剧,有着如此密切的联系。回忆起来,这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
3
时间又过了两周,我和陈爝都已渐渐淡忘了这件事,生活一如往常。
那天我正准备出门,去体育场与几个朋友踢球,谁知竟飘起了细雨,不得已,我们只能取消了那场球赛。这样闷在家中,自然无聊至极,唯有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连调了好几个频道都没什么看头,不是吵吵闹闹的综艺节目,就是那些不尊重历史的古装剧。这时,陈爝走过来一把夺去我手里的遥控器,自说自话地关了电视。
“我正在看呢!”我有些不满他的霸道。
“如果你觉得无聊,可以回房间去睡觉。在这里看电视,会打扰我看书。”
陈爝把电视遥控器随手一丢,转身去厨房给自己泡了一壶红茶。有时我真挺佩服他的心理素质,明明不占理,却还表露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回到客厅,他见我闷闷不乐,于是递给我一杯热茶,心平气和地说道:“韩晋啊,人生很短暂,不应该用来虚度。不然到死的那天,你一定会后悔。”
“大道理我可不想听,难得想放松一下,不行吗?”
虽然接过了茶杯,但我并不打算原谅他的粗鲁行为。
陈爝在我边上坐下,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人的死亡,并不是突然降临的。”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我问道。
“其实人类一出生,就开始了死亡倒计时,寿命每天都在减少。从分子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正是一些特殊的分子机制在人体内慢慢失去功能,从而导致了人的死亡。当然,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甚至有时候会产生时间停滞的错觉。时间是无情的,人类即便不去思考死亡与时间的问题,但时间巨轮滚滚向前,人类能做的就是捂住双眼,不去看,也不去想,好像这样就可以避免一切不幸的到来。”
说完这段莫名其妙的话后,陈爝轻轻呷了一口红茶。
“你无非想让我珍惜时间,对吧?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必须承认,有时候听陈爝说话真的很累。明明一句话能够把事情讲明白,他非要用好几句话来表达。
陈爝笑笑说:“就看你怎么理解了。大部分人之所以会‘浪费’时间,是因为产生了‘自己的生命是永恒’的错觉,因为人无法想象,一个没有自己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这超出了自身的经验范围。但如果告诉你,你的生命只剩今天,你还会躺在沙发上看这些无聊的电视节目吗?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一秒的你和下一秒的你已经不同。换句话说,你每天都在衰败啊!”
“就算你说得对,我们每天都在衰败,都在接近死亡,那作为人类,除了双眼紧闭等死之外,我们又能怎么样呢?毕竟死亡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谁都不愿意去多想!”
“韩晋,你错了,死亡并非坏事。我们应该感谢‘海夫利克极限’的存在!”
“海夫利克极限?”
“生物学家伦纳德·海夫利克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体细胞的分裂会逐渐下降,主要原因是分裂过程中不断累积的细胞损害。随着分裂不断持续,DNA损害在细胞内不断累积,就会导致错误的蛋白合成及机能损坏。另一种解释认为,海夫利克极限和端粒有关,细胞分裂会导致端粒越来越短,直到它无法保护DNA链末端和细胞,这些不断缩短的端粒就是损坏的DNA细胞。”
“那癌细胞为什么能够不断复制?”我问道。
“因为癌细胞不受海夫利克极限的影响,可以无限复制。其原因主要是一种端粒酶的存在,能够阻挡端粒的不断缩短。话说回来,为什么我说,我们必须感谢‘海夫利克极限’,是因为有了死亡,人类才会正视生命的价值。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永生不死是非常痛苦的,甚至可以视为一种诅咒。”
陈爝的话让我想起了西方神话中,被困于断崖之上的盗火者普罗米修斯。他每日遭受鹫鹰啄食内脏之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痛苦永远没有尽头。
“总而言之,我们每分每秒都在‘死亡’的过程中,只不过时间太长,就像温水煮青蛙那样,暂时感觉不到而已。”陈爝又补充了一句。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唐薇从警署打来的。她开门见山地说:“韩晋老师,陈爝在家吧?你们千万不要离开,无论如何都要待在家中。等会儿会有个人来找你们。地址我已经给她了,应该很快就到。”
“把我们的地址给了别人?这……”
我的话还未说出口,唐薇就打断道:“你放心啦,总之不是坏事,我先挂啦。”
结束通话之后,我向陈爝投去了无奈的目光。陈爝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想必不用我说,他也猜到发生了什么。
半小时后,有人按响了门铃。
我去开门,发现门外站着一位留着黑色长发的年轻女子,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年纪,身高得有一米七以上。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色镂空针织衫,下身搭配牛仔裤和短靴,相貌普通,但皮肤很白,整体给人一种素雅的感觉。
“请问……请问这里是不是陈爝先生和韩晋先生的住处?”女子试探性地问道。
“我就是韩晋,您是哪位?”
听我自报家门,她顿时来了精神,喜道:“啊,韩先生您好!我叫谭丽娜,是唐薇警官告诉我你们住在这里的。我这次来,是为了感谢您和陈爝先生!”
“感谢我们?”
我听她这么一说,心中有一点明白唐薇的意思了。只不过我实在记不起和陈爝在哪个案子里帮过眼前这个女子。不过谭丽娜下一句话,立刻勾起了我的回忆。
“若不是你们发现杨非凡鬼鬼祟祟的,我现在恐怕都没命站在这里了。”说着,谭丽娜竟朝我结结实实鞠了个躬。
我自然受之有愧,忙伸手将她扶起,请她去屋里坐。
陈爝虽然没有出门迎接,却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他见了谭丽娜,只是微微颔首,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而谭丽娜则称谢不尽。陈爝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人家如此热情,他还摆一张臭脸,怪不得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的朋友。不对,严格来说,他也未必将我当成朋友的。
谭丽娜坐下后,我先去厨房给她倒了杯热茶,然后端到客厅。
接过茶杯,谭丽娜又谢了两句,才道:“你们两位是我的救命恩人,真的不知如何感谢才是。这是一点心意,请两位务必收下。”说话间,她从手提包中取出一个棕色的档案袋,放在了茶几上。从档案袋的厚度来看,里面的现金至少有四五万。
“这怎么可以?我们做好人好事,从不期望索要回报的!心意我们领了,这钱你还是拿回去吧!”我伸出手来,将档案袋往她那边轻轻推了一下。
我和陈爝虽不宽裕,但也没到需要人接济的地步。
“对了,那个杨非凡为什么要杀你?”陈爝突然问道。
谭丽娜赧然一笑,红着脸道:“说起来,这件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明明已经结婚了,却还发生这种事,真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看来陈爝的问题让她颇不自在。
“如果不方便说,也没有关系。”陈爝见她难以启齿,忙为自己的冒失道歉。
“不,完全没有这回事。既然陈先生、韩先生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对两位当然应该知无不言。不过这件事,说来话长……”
谭丽娜叹了口气,缓缓抬起头来。
4
大约在两年前,谭丽娜认识了她现在的丈夫袁嘉志。
袁嘉志是重庆人,年纪三十出头,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独自经营着一家广告公司。虽然公司规模不大,但在外人看来,他也算是年轻有为。谭丽娜当时在一家甲方公司负责市场推广方面的工作,因为和袁嘉志的公司有业务对接,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上了。
两人恋爱之后,感情火速升温,没几个月就开始谈婚论嫁。直到这时,谭丽娜才知道袁嘉志家中还有一个胞姐,一个胞弟,他父亲曾经是个生意人,但现已隐居山林,开了家私人博物馆,以收藏古代刑具聊遣余生。袁嘉志还告诉谭丽娜,他和家里人的关系并不融洽,逢年过节从不回去,私下也没有往来。至于家族成员之间的关系为何搞得如此之僵,袁嘉志不愿多谈,只是一直称呼父亲为“老疯子”。
刚开始谭丽娜还有些怀疑,直到他们婚礼当天,袁家一个亲戚也没来参加,她才相信袁嘉志的话是真的。她心想,过日子的人毕竟是丈夫袁嘉志,只要两个人的感情足够坚固,就算没有得到家人的祝福也无所谓。
婚后生活没有谭丽娜想象中那么浪漫。袁嘉志公司业务繁忙,经常夜不归宿,见面次数很少。而谭丽娜则听了袁嘉志的话,辞了原来的工作,每日都待在家里。家庭主妇的生活未免有些枯燥,她虽然在外报了许多学习班来打发时间,但大多半途而废。她也提出过想去袁嘉志的公司帮忙,不过被袁嘉志一口回绝了。
“大概是怕我太累吧。”谭丽娜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没过多久,袁嘉志外遇的消息传到了她的耳中,女主角就是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小赵。她原本不会相信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因为她知道,身边不少亲戚朋友都等着看她的笑话,公司里也有不少女员工想拆散他们,借机勾搭袁嘉志上位。所以每当有人提醒她,她总是笑笑,替丈夫辩白几句。
令她没想到的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她竟亲眼看见袁嘉志搂着一个年轻女孩,旁若无人地走在大街上。她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宁可认为自己认错了人。可理智告诉她,一个女人就算再糊涂,也不可能将丈夫认错!
当天夜里,袁嘉志没有回家。
那晚,谭丽娜一夜无眠,垂泪望着窗外。她想不明白,他们在一起还没多久,为什么当初对自己深情款款的男人,如今却可以肆无忌惮地搂着其他女人?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欺骗吗?
他曾对她说过,你是个适合做妻子的女人。
后来她才知道,袁嘉志和那个实习生小赵经常出入某种私人会所。小赵似乎是个女M,两个人情投意合,又能玩在一起。袁嘉志在她身上找到了久违的刺激。
谭丽娜忽然想明白了,这也许就是袁嘉志和自己结婚的真实原因。他并不爱自己,还想追求刺激的生活,结婚不过是为了成立一个安稳的家庭,而自己的脾气秉性,又恰好适合做一个贤妻良母。
悲伤、嫉妒、愤怒、仇恨,各种负面情绪占据了谭丽娜的内心。
她想要报复袁嘉志,以牙还牙。
——既然你可以找其他女人,为什么我不能找别的男人?
于是,谭丽娜开始花心思打扮自己,频繁外出,参加各种朋友聚会。就这样,她在某位同事的生日会上认识了杨非凡。
杨非凡虽没有袁嘉志英俊,但身上却散发出一种乖张的气质,言行举止都非常随性,也许正是这种痞气,吸引了在生活中墨守成规的谭丽娜。两人干柴烈火,一点即着,这样疯狂的关系维持了好几个月。杨非凡被谭丽娜内敛的性格深深吸引,不可自拔,可是谭丽娜却越来越害怕这段关系曝光。她扪心自问,相比这个男人,自己还是更爱丈夫。和他在一起,绝大部分的因素是报复袁嘉志和寻求刺激,并没有发展下去的打算。
谭丽娜开始慢慢给这段关系降温,回信息的速度变慢了,电话也爱接不接,有时候甚至直接关机。她的异常行为自然也引起了袁嘉志的注意,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她外遇的事还是被丈夫知道了。
和所有男人一样,知道被戴绿帽子的袁嘉志勃然大怒,立刻提出离婚。谭丽娜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之大,也被吓到了。可能是自己也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谭丽娜已没有当初愤怒的感觉。她不想离婚,反驳说是他外边先找的女人,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但袁嘉志拒绝与她沟通,坚持离婚,勒令她三天之内搬走。
眼看已无回旋的余地,谭丽娜只能收拾一些衣服和日用品,搬离了他们的住处,向从前的同事租了一间房子暂住。
经此变故,谭丽娜对杨非凡已厌烦到了极点,直接删掉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她的举动彻底惹恼了杨非凡,纠缠几次无果后,杨非凡向她发出了最后通牒。
——想分就分?没那么容易!我一定要你付出代价!
杨非凡开始不分昼夜地跟踪谭丽娜,还埋伏在她的住所周围观察,有时候,她打开窗户,也能看见杨非凡徘徊在她家楼下的身影。为此,谭丽娜报过警,但根本没用,警察离开之后,他还会再次出现。杨非凡仿佛一个幽灵,神出鬼没,刺激着谭丽娜的神经。
“如果不是你们,我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也许是口渴了,谭丽娜说到这里,双手捧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
对于这件事,我不知该如何评断,只能安慰道:“人没事就好,反正一切都过去了。这家伙被带回警局,我相信一定会被警察同志好好教育一番,不会再来骚扰你。”
“不,事情还没结束。”谭丽娜放下杯子,双眼凝视着我说。
“啊?”我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你是觉得杨非凡将来还会继续骚扰你吗?”
“倒不是这个。”谭丽娜忙摇头,欲言又止。
陈爝接过她的话,继续说道:“谭小姐应该是想说说今天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感谢我们救了她吗?
“陈先生果然聪明过人,什么都瞒不住你。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谭丽娜坐直了身子,神情显得有点局促。“这次来拜访,一来是为了感谢两位的救命之恩,二来是想再委托两位一件事。当然,这是不情之请,两位如果拒绝,我也能理解。”
“谭小姐不妨直说。”我很好奇她想委托我们办什么事。
“就在昨天,我收到了嘉志大姐发来的信息,说我公公袁秉德于前日病故,让家里人都回去一趟,参加老爷子的追悼会。我当时就答应了。”
陈爝微微一怔,问道:“袁秉德是你公公?”
谭丽娜点了点头。
听到这里,我心想这个谭小姐还挺有良心,虽然和丈夫闹离婚,公公去世了还愿意去奔丧。只不过她去参加葬礼,需要我和陈爝帮什么忙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大姐还不知道我和袁嘉志闹离婚的事,所以我害怕去了那儿之后会被他们赶出来,甚至威胁到我的人身安全。两位若是有空的话,能否陪我去他们家,保护我的安全?当然,我不会让两位白走一趟。”谭丽娜说到此处,用手轻轻拍了拍茶几上的档案袋,“如果事情顺利的话,我会再追加一倍的酬金给两位。”
“你为什么觉得他们会威胁你的人身安全呢?只不过去参加葬礼嘛……”
我实在不明白谭丽娜何以这样害怕。难道袁家的人还能吃了她不成?
“其实,这次过去,不单单是参加葬礼。老爷子的遗嘱会当着家中所有人的面公开。我身为袁嘉志的妻子——从法律上讲,目前我们还是夫妻关系——当然有资格得到一部分的遗产。”谭丽娜回答得吞吞吐吐,看来这个问题让她颇有些难堪。
如此一来,谭丽娜的担心也就说得通了。袁家人若知道她和袁嘉志正准备离婚,却还厚着脸皮到家里分遗产,恐怕不会给她好脸色看。何况袁嘉志还在场,愤怒时也许会做出过激的举动。所以,她必须要找到可靠的人保护才行。
“唐警官是怎么向你介绍我们的呢?”陈爝突然问道。
“她说两位是非常厉害的私家侦探,头脑聪明,身手不凡,是非常可靠的人。”谭丽娜如是答道。从她的表情来看,不像是开玩笑。
但我敢肯定,她是把唐薇的玩笑话当真了。
为了避免误会,我忙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谭小姐,我看这里面有些误会。首先,中国是不存在私家侦探这个职业的,所以我们并不是……”
“非常感谢您的信任。”未等我讲完,陈爝就打断了我的话,还伸手过去,拿起了档案袋。“我们接受你的委托。”
“陈爝!”我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只能干瞪着他。
“助人为乐是我的爱好,而且还有酬金。”陈爝说着,将手中的档案袋抛向空中,然后接住。“如果你不愿意去,我一个人去也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
“谭小姐,你听见了吧,韩先生也答应接受你的委托了。”陈爝朝我眨了眨眼。
“真的吗?太谢谢你们了!”谭丽娜坐在沙发上,朝我鞠躬致谢,“有你们两位在我身边,我就放心多了。下次见到唐警官,我一定要好好向她道谢。对了,如果方便的话,明天我们就可以出发,机票我等会儿就订。”
我对陈爝这种赶鸭子上架的行为非常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如果谭丽娜真的需要帮助倒也罢了,可她这次分明是去抢遗产,这会让我们处于非常尴尬的境地。以我的了解,陈爝并不嗜财,所以我不明白他为何要插手此事。
虽说木已成舟,唯有认栽,但我还是想知道这次栽在何处,于是问道:“袁家在哪里?”
谭丽娜压低声音道:“丰都县的‘枉死城’,两位可有耳闻?”


第二章 刑具博物馆1
闹钟的铃声将我从睡梦中吵醒,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不过才早上八点整。正当我准备倒头继续美梦,突然想起昨天答应了谭丽娜要去一次重庆丰都县。念及此处,顿时睡意全无,原本愉悦的心情跌入了谷底。
我坐起身来,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抬眼望向窗外——艳阳高照,是个大晴天。
这种天气,本应该约女孩去公园散步,或者郊外踏青,但我却被陈爝逼着去什么见鬼的刑具博物馆。这些年,我陪他去过不少稀奇古怪的地方,这些地方不仅古怪,而且都凶险异常,若非我福大命大,早就去阎王那里报到了。如此看来,我搬离此处的计划应该提早执行,再和陈爝这家伙耗下去,迟早把命都得搭上。
洗漱完毕,我拖着疲惫的身躯,缓步走下楼梯,瞧见陈爝正在厨房煮粥。餐厅的桌上放满了各式点心,有我爱吃的流沙包、蟹黄烧卖和虾饺,看来他一大早就去了龙凤楼买早点。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坐在餐桌前,用筷子夹起烧卖,放进嘴里。
“有的吃,废话还这么多。”陈爝胸前挂着咖啡色的围裙,双手戴着防烫手套,端着一砂锅冒着热气的白粥朝我走来。
他刚把白粥放下,我就迫不及待地给自己盛了一碗,漫不经心地道:“怎么,知道自己昨天太鲁莽了,今天想给我赔罪?”
陈爝脱去手套,冷笑道:“你可猜错了。今天我们去‘枉死城’,所以这顿就是你的‘辞阳饭’,自然要丰盛一些,吃饱了好上路。”
所谓“辞阳饭”,又称“断头饭”,一般是给死刑犯吃的最后一顿饭。
“触霉头!你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用勺子舀了一勺碗里的热粥,放在嘴边吹气。锅里的白粥还在翻滚冒泡,看来要凉一会儿才能入口。“话说回来,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答应那个谭丽娜,难道真的为了这几万块钱的委托费?”
“韩晋,你认识我这么久,觉得我会贪这点钱?”陈爝拉过椅子,与我面对面坐下。
“正因为我了解你,才不明白你为何想去那里。且不谈他们夫妻俩谁对谁错,她这次去摆明了是争遗产,我们两个外人,实在没必要掺和其中。”
陈爝双臂抱在胸前,笑着说道:“我对他们俩的感情没有丝毫兴趣。我真正感兴趣的是那个博物馆,以及那个以收藏杀人刑具为爱好的老家伙。”
“你是说袁秉德老先生?我曾经在一本杂志上读过他的访谈,他确实是个奇人。普通藏家不是收古玉就是收瓷器,偶尔几个玩玩青铜器,很少有他这么特立独行的人。据说,他收的刑具都是要过人命的真东西,阴气重得很。”我顿了顿,揶揄道,“你说你对他有兴趣,这大概就是所谓臭味相投吧?”
“你说的那本杂志我也读过,所以我对袁秉德这人印象很深。他的兴趣爱好固然古怪,可为人却十分光明磊落。这些年,他给慈善机构捐了不少钱,对社会上一些不公之事也敢于抨击。只可惜他已经去世了,否则我还真想结交他呢!”
陈爝个性狷狂,平生瞧得起的人不多,从他口中说出想要结交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看来他对袁秉德的为人处世很是认可。
我心里暗想:袁秉德这么有钱,我也想结交呢!当然,这话我闷在心里,没敢说出口,不然免不了被陈爝讥讽。
低头喝了几口白粥,又听陈爝道:“韩晋,你是教历史的,我来考考你,知道重庆丰都县为什么被称为‘鬼城’吗?”
我放下勺子,认真答道:“这说法可多了去了,不过我认为极有可能是以讹传讹的结果。在道教的神话中,有个叫‘酆都北阴大帝’的神,掌管地府冥界。葛洪的《元始上真众仙记》中就有‘北方鬼帝,治罗酆山’的记载。到了唐代,民俗观念中已普遍将酆都与鬼城联系在了一起。可是宋以前史料中‘罗酆山’‘酆都’皆为虚指,非人间实有之地。明朝洪武十三年的时候,丰都县才改名酆都,隶属重庆府忠州。但由于和酆都北阴大帝的名头相近,久而久之,大家自然把那里附会成了冥界之神的地盘。”
其实南宋以来,世人就逐渐以实有地名之“酆都”比附传说中的鬼城“酆都”。我甚至怀疑明朝政府将豐都改名为酆都,正是要打破虚实之藩篱,从而进一步坐实丰都县就是鬼城酆都。其目的无非是利用宗教向民众灌输因果报应之说,以便于朝廷的统治。
“在这件事上,我和你的看法相同。”难得陈爝会这样认同我。
“这个袁秉德特意在丰都县造一个‘枉死城’来展示刑具,难道真想在人间搭建地狱吗?真是有趣。”我摇头苦笑,实在无法理解这个怪老头。其实“枉死城”这个名称和地狱一样,也源于佛教,相传由地藏王菩萨所创。入清之后,道教式微,佛教逐渐壮大,于是,道教的冥府变成了佛教的地狱,掌管者从酆都大帝变成了阎罗王。
起初我对袁秉德这人并没什么兴趣,但和陈爝聊了几句之后,忽然对他好奇起来。
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袁秉德为何对刑具如此迷恋,又为何斥巨资在丰都县附近建起这么一座奇怪的私人博物馆?他死了之后,这座博物馆又会由谁来继承呢?
根据网上的资料,袁秉德的妻子翁慧珍已经离世,除了长子袁嘉志之外,还有一个长女袁嘉月和次子袁嘉亨,如果不出意外,下一任刑具博物馆的馆主,将会由他们其中某人担当。
吃过早饭,我和陈爝各自回房间整理行囊,准备出发。
这次去重庆,时间不会很久,所以我只需要带两件换洗的内衣即可。为防住所有异味,我还将两罐新买的柠檬味空气清新剂塞进了波士顿包。最近过敏性鼻炎复发,程度虽然较轻,嗅觉没问题,但空气中稍有异味我就受不了,会打喷嚏。
忙活了半天才下楼,陈爝已经坐在沙发上等我了。
我们在路边打了辆车,直奔虹桥机场。
陈爝与谭丽娜约了十二点碰面,我们到达机场的时候才十一点。左右无事,我和陈爝找地方去喝了杯咖啡,又熬了半个多钟头,谭丽娜才出现在我们面前。她见了我们非常高兴,还夸陈爝身材好,我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也就不说话了。接着我们一起去领了登机牌,过了安检,到登机口登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