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一向工作认真吗?”
我苦笑着挠挠头。上司大概对我很满意。
“老员工说我认真,其实是说我胆小,被上司驯得服服帖帖。”
“哎呀,说得真过分。”
“可能确实如此。上司说的不一定都对,可我没勇气提自己的想法,老实说也怕挨训斥。这就是懦弱吧,我很胆小的。”
阿纯很胆小——这是母亲的口头掸。
“认真工作不是坏事呀,况且,真正懦弱的人不会拼了命去救小姑娘。你自信些,工厂不也是因为肯定你的为人,才给你特别关照的吗?”
我点点头。很久没被人夸奖了。
“对了,探视问题怎样了?”我一问,她的脸色又沉了下来:“还不允许,还有许多问题没解决呢。”
“只见一小会儿也不行?我就是想让大家看看我挺好的。”
“抱歉,还不行。你自己可能没意识到,现在这个阶段对你非常关键。要是你受到点什么刺馓,也许我们就无法正确分析了——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非常危险。”见我沉默,她接着说:“谢绝探视还有一个目的,具体情况现在还不能说。全世界都在关注你现在的状态,如果现在允许探祝,大概媒伴会蜂拥而至,那就没法治疗了。”
“媒体蜂拥而至?”我迎上她的视线:“有那么夸张吗?不就是被强盗打中脑袋吗?当然,对我来说这是件大事,但不会是大众喜欢的新闻吧,更别说举世瞩目了。”
她边听边摇头:“你不知道,你能这样活着、这样和我们说话意味着什么。有一天你会明白一切的。”
“有一天?”
“再忍耐一下。”她温柔得像是在和还子说话。
我只有叹气。“那我只提一个要求。能给我拍照,把照片寄给朋友吗?可以的话我想附上短信。”
她右手撑着脸颊,左手抱着右胳膊肘想了一会儿,歪着脑袋点点头。“照片大概没问题,但得让我们确认一下你朋友直的身份。至于写信,我得去问问堂元老师。”
“我静候佳音。”
“期望值别太高哦。现在你的身体……不,你的脑子,已经不光是你自己的了。”

5

橘小姐说举世瞩目,但我不会单纯到全信她的话。二十年前我就知道自己没有这种运气。我怕站在人前。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平凡度日更符合我的天性。
阿纯很胆小——这话父母不知对我说过多少回,特别是父亲,对我一直恨铁不成钢。父亲年轻时出来问荡,好不容易开了家小小的设计事务所,大概正因如此,他才要求儿子也像他一样有活力。每当我被邻居孩子欺负跑回家,他都会大声叱喝。
记不请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父亲非要让我去爬家附近的大树。我不会爬树,但怕挨训还是奋力爬了上去。往下爬到一根粗树枝时,父亲说,“你从那儿跳下来。”我怎么也不敢跳,趴在树枝上直哭。父亲张开双臂说:“我会接住你的,快跳!”我还是只顾哭泣。这时母亲跑过来说:“干吗让孩子做这么危险的事,你不知道他根本做不了吗?”父亲仍然沉默着张开双臂,过了好一会儿,才垂下手,转身回家。我像往常一样,边哭边想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上了高中,我开始在家画画,父亲的脸色更难看了,说年轻男人在外头有更多该干的事,甚至说,干—两件坏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一般父母不会这么跟孩子说。
每当这时,母亲总说“不行的,阿纯很胆小……”,还要加上“认真善良是这孩子的优点”。父亲便越发不高兴了。
父亲去世时我上高三。蜘蛛膜下出血。医生说他干活太拼命了,太概是所谓的过劳死。父亲确实很勤奋。我本想进美术学院,这时不得不改变计划。父亲留下了一点遗产,母亲说她可以出去工作养活我,但我不能那么没出息。
可以上学,还有工资拿——被这样好的条件吸引,我参加了现在所在工厂的系统职业学校入学考试。除了画画,我对机械也感兴趣。
学校的学制和大学一样是四年。至此还算一切顺利。然而,母亲心脏痛发作让我手足无措。一天,我从学校回家,发现她倒在厨房。我知道,以后没人能保护自己了。我默默哭了好几天。
“别为难自己,活得像你自己就行了。”母亲生前常这么说。她了解我。我也像母亲说的那样活着,平凡,默默无闻,这样比较适合我。
一天夜里,堂元博士带着若生助手走进房间。和以往的巡查不同,博士腋下夹着个大大的文件夹。我有些紧张。
“今天怎么样?”
“还行。”
“嗯。”博士点点头,在床边放了把椅子坐下,“今天给你作个测试,目的是确认一下脑功能恢复了多少。”
“我觉得恢复了很多。”
“嗯,听了小橘的报告,我知道你的健康状况不错。但是,脑的损伤会以完全想象不到的形式表现出来,我们得加倍小心。”博士打开膝盖上的文件夹,“先问问你的名字吧,然后是年龄和住址。你大概会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但是否记得自己事关重要。”
“我不会那么说的。我叫成濑纯一,二十四岁,住在……”我流利地回答。
博士又问了家庭和经历。我说起父母时,站在博士后面的橘小姐垂下了眼帘。她是个善良的女子。
“你说你曾经想当画家?”
“对,现在我也喜欢画画。”
“哦,现在也是?”博士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周末时基本上我都在画画。”
现在我的房间里大概还摊着刚开始画的画布呢。
“你都画些什么呢?”
“什么都画,最近主要在画人像。”
模特儿总是同一个。
“嗯。”博士稍稍直了直腰,舔舔嘴唇,“现在呢,还想画画吗?”
“想。”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接着,他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让我接受了智力测试的笔试,测的是计算能力和记忆力。我觉得自已的智力和遭遇事故前似乎没什么差别。
“辛苦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博士把我的答案夹进文件夹,站了起来,然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俯视着我,“小橘跟我说了你想给朋友寄信的事,批准了。”
“多谢。”我在床上点头致谢。
“你的朋友叫……”博士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张小纸片,“叶村惠——是个女孩子。”
“是。”我觉得脸上一阵发烧。
“怪不得。其实,自从你被带到这儿,好像有个女孩子每天早上都跑到问讯处询问,没准就是她。”
“大概是。”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博士看我的眼神比以往要严肃,“现阶段我们必须保存所有关于你行动的材料,所以你写的信也得用复印件寄给对方。”
“让我公开信件?”我吃了一惊,提高了声音。
“不会公开。”博士肯定地说,“只是作为我们的资料暂且保存,不会给任何人看,不需要时会当着你的面销毁。”
我目瞪口呆地依次看看博士和两个助手的脸,他们都丝毫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
“真没办法。”我耸耸肩,“能把信的原件寄给她吗?寄复印件实在……”
堂元和若生互相看了看,终于冲我点点头:“行,我们也让一步。”
他们俩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若生独自回来,手里拿着一次性相机,像是要用它给我照相。
“难得照个相。”他把电动剃须刀借给我。我不胜感谢。要是胡子拉碴的,做什么事我都会无法集中精神。
剃完胡子,若生帮我随意拍了几张,让我从中选出满意的。哪张都差不多。看着照片上的自己不太像病人,我放下心来。
“是女朋友吧?”离开前他问道。
他问得再自然不过了,我也若无其事地回答:“啊,没错。”
过了一会儿,橘小姐拿来明信片和签字笔,说今晚写好了放在床边,下次阿惠来的时候就能替我交给她。
确信她的脚步声远去后,我伸手拿过卡片和笔。只要能和阿惠联系上就好。阿惠一定很担心我,收到我的信也许会像孩子一样雀跃——想到她的样子我就怦然心动。
第一次见到叶村惠是在两年前,她碰巧去了我经常光顾的画具店做店员。她不是美女,但身上有一种令周围空气变得温暖的气质。我有种冲动,想抛开店员和顾客的关系和她说话,但我从没和女孩子交往过,连约她去咖啡馆都开不了口。我能做的只是尽可能长时间地黏在店里,买上许多零碎东西——买的越多,在收银台前面对她的时间就越长。
先开口的是她,问我在画什么。我兴奋不已,急忙说起了当时刚开始画的花卉。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画的意境描绘出来,她听后说很想看看那幅画。
“那我下次把它带来?”对我来说,这话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口的。
“真的?好期待呀。”阿惠把双手合在胸前。
那天回到家,我衬衫的腋下部分已汗湿了一片。能跟她亲近让我喜出望外。
第二天,我拿着画兴冲冲地来到画具店。推开玻璃门前的刹那,我注意到店里的情形——阿惠正和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说话,那表情不是店员对顾客的那种,比前一天面对我时还要亲热。
我没有进去,径直回了家,把画扔在一边倒头便睡。我厌恶自己的愚蠢——她并没有对我特别亲热,而是对谁都如此,要是我果真拿着画去,就算她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为难。
以前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别人对我稍稍亲热一点,我就头脑发昏,产生对方对自己有意的错觉。每当意识到那不过是好感或是社交辞令,我就会厌恶自己,觉得受到伤害。
我此后很久都没去那家店,不知为什么,我害怕碰见阿惠。
后来再碰见她,不是在店里而是在公交车上。我一眼就注意到她了,心想她不一定记得自己,就没有打招呼,结果她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最近都没见到您呀,很忙吗?”阿惠问。
我呢,光是见她还记得自己,脑子就一片空白了。“啊,不……”我语无伦次。
她接着说:“花儿还没画好吗?”
啊!我在心里叫了一声。
“上次您不是说要带来的吗?我一直等着呢。您没来,我想大概是还没完成……”
我盯着她的眼睛,想,果然是个好女孩,她并不是随随便便那么说的。我为自己不相信她的好意而感到羞愧。
听我说画已经完成,她像是想马上看看。我一咬牙,说请她到家里来看,她很高兴:“哇,可以吗?”
简直像做梦一样,叶村惠到家里来看我的画,而且赞不绝口。我很想紧紧拥抱她,但这根本不可能。我坐在离她最远的位置上看着她,满足得像得到了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此后,我每画完一幅,都会拿给阿惠看。没什么得意之作,但见她仔细观察并点评,我非常开心。
“你可真喜欢画花儿和动物。”有一回阿惠说。我给她看的全是这些。我说自己其实想画人像。
“画人?”
“对。但没有模特儿。”我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想必她明白了我在希望什么。她皱着有雀斑的鼻子,笑着问:“不漂亮也行吗?”
“不漂亮更好。”
听我这么说,她咬着下唇,温柔地白我一眼:“你这么说,我很难当候选哦。”
从第二天开始.她下了班就来我这儿,绐我当模特儿。虽说画画是目的,和她共度的二人时光对我来说更加珍贵。我们相互敞开心扉。她说自己是离开父母独自来东京的,以前梦想做设计师,发现没有天赋就放弃了,但又不想靠父母活着,就这样打工养活自己。
“这么年轻,就放弃了设计师梦呀。”
听我这么说,阿惠笑得落寞。“年纪轻轻却完全没有崭新的创意,所以就放弃了。”
“设计师也不是全靠新创意吧?”
“没关系,不用安慰我。我老早就明白了,自己无论哪方面都在平均分之下。不引人注目,也没有特别的可取之处。”
“你引我注目,和你说话很开心。”我想说说她的优点,但意识到自己的话带有某种意义的表白,不禁脸红了。
她也有点害羞地说:“谢谢,我喜欢你的善良。”
我的脸更红了。
我尽力在画布上再现自己眼中的她的魅力。如何真实优美地描绘那象征着她魅力的雀斑,显得尤其困难。
她的条件是不画裸体,我一直奉行。距第一次来我家大约过了一个月,也就是在我表白之后,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脱下了内衣。我连接吻的经验都没有,更别说性了,但我觉得,如果是和她,无论什么我都能做好。我们在满是画具的房间里相爱。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阿惠的身体。长长的腿是她的骄傲。
我回过神来,两腿之间已开始充血。还没接受博士关于性能力的测试,看来已经没必要了。我拿起签名笔,想了想,在明信片上写下第一行字:“前略,我很好。”


【堂元笔记 3】


四月十一日,星期三。
进行智力测试和心理测试。智力属忧秀类,今后还需时日观察,目前没问题。心理测试结果亦良好,但尚有几处异常无法解释,仍需进行测试。
另,他写了第一人称记叙文,内容是给女友的近况报告。文章简洁明了,信息量丰富,内容连贯,文体通顺,无误字漏字,写作能力可评为良好。
我们用一次性相机给他拍照,任其从六张照片中选择,他选了从左侧前方拍的一张。这可以作为心理分析材料。

6

恢复意识后的第三周,一天夜里,我从梦中惊醒。是个噩梦,我梦见被那个死鱼眼男人打穿额头。自关于那件事的记忆恢复以来,这是第三次。
前两次,醒来后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下意识地觉得身处异地,但不知道到底是哪儿,要花点时间才能想起自己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这天的症状更严重。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已是谁。我抱着脑袋把脸埋进枕头,脑子里只有不可名状的记忆碎片,然后慢慢连成片。
不一会儿记忆复苏了,我想起了有关自己的事,同时还有种奇妙的感觉——自己的感性已经和昨天之前迥然不同。
我直起上半身,后背已满是汗水,睡衣冰凉。我下床从墙角摞着的纸箱里拿出换洗衣服——橘小姐告诉过我,内衣放在那儿。
换过衣服,身体的不适感消失了,但情绪并没好转。胸口闷得像是心脏被盖上了—层黏土。奇怪的是似乎生身的细胞都在躁动,我坐立不安。究竟怎么回事,自己也不明白。
我觉得口渴,却没想伸手去拿枕边的水壶。我突然想喝罐装咖啡——这现象太奇怪了,我以前不太喝罐装咖啡,也不怎么喜欢,现在却非常想喝。
我掏了掏挂在衣架上的裤子的口袋。还跟去房屋中介公司那天一样,口袋里放着黑色钱包。
走近房门,我不经意地看了看洗脸台上方的镜子,猛然一怔。镜中人素不相识。我不禁后退几步,镜中人也同时后退。我动动手,他也同样动动手。我摸摸脸,他也用反方向的手摸摸脸。
我走近镜子端详镜中的男人。原以为是不认识的人,看着看着才明白竟是自己。没错,这就是我的脸,有什么好怕的呢?为什么确认自己的样子要花这么长时间?”
我定定神,拿上零钱,悄悄打开房门看看外面。只有夜灯发出微弱的光,走廊昏暗,看样子没人守着。我飞快地溜出了房间。
我知道这一层没有卖饮料的自动售货机,什么都没有。我决定下楼看看。
有电梯,但显示停止运行。楼梯在旁边。
我刚走下几步,就不得不站住了。楼梯出口卷帘门挡住了。看看四周,没发现门的开关。
我冲上接梯,朝走廊另一头跑去。我知道那儿有应急通道。我拉了拉门把手,门纹丝不动,看看上面,已上了锁。
真不像话!我踢了踢门。这要是着火了该怎么逃生?
我再一次回到楼梯口,往上走去。幸好,这儿没关卷帘门。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其他楼层,这层的走廊上也空无一物。灌装咖啡算是没指望了,我往前走去。
最前面的两间是私人房间,可能博士和助手们在这里过夜。我知道他们这段时间基本没回家。
我看见对面房间的门开着一条缝,便靠过去,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我在墙上摸索着找到开关,打开灯,被一片炫目的白光包围。
房间中央有一张大台子,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仪器。沿墙放着药品架和橱拒。有个看上去像餐具柜的东西,里面放的不是酒杯茶杯,而是烧杯烧瓶之类的器皿。
我低呼一声——有冰箱。是个五个门的大家伙,压缩机发出的轻微声音说明冰箱通着电。就算没有灌装咖啡,总会有果汁什么的,也许还会有啤酒。若生他们也许意外地能喝酒呢。
我咽了口唾沫,抑制住兴奋打开一扇冰箱门。摆成一排的小罐映入眼中,我不禁喜笑颜开,但马上发现不对,灌装咖啡的贴条上不可能写着化学方程式。打开其他门也一样,里而全是试管和药瓶,封装着不明液件。
最后,我打开了最边上的门,上下搁着两个有手提保险箱那么大、装满灰色液体的玻璃容器,仔细一看,里面浮着大块的肉片状物体。我瞪大了眼睛。等我醒悟过来那是什么时,一阵强烈的呕吐感袭了过来。
是脑,泛白,像是残破的橡皮球,那独特的形状无疑是人脑。
玻璃箱上贴着纸条。我抑制住胃里的翻滚看了过去,上面写着“捐赠者№.2”。
我再看另一个玻璃箱,也一样,不过里面浮着的肉片要小得多,贴条上写着“受赠者JN”。
JN?
刚想着究竞是什么,脑子里同时浮现出自己名字的缩写。刹那间,我胸中的积块急剧上升,这次我没能忍住,吐了一地。
我关上冰箱门,飞奔出去,跑下楼梯,穿过走廊,回到被称为“特别病房”的自己的房间。我蜷在床上,但无论如何无法入睡。直到早晨,我都在想自己和自己的脑。成濑纯一,JUNICHINARUSE……JN。
那肉片是我的脑吗?
如果我的脑在那个玻璃箱里,那么现在在我脑袋里的,究竟又是谁的?

7

第二天一早,橘小姐来了,说堂元博士叫我。
“像是有重要的话哟。”她的笑容意味深长。
来到走廊,她什么都没说就往前走,我无奈地跟着。她在解剖室前停下脚步,敲敲门,听见博士说“进来”。
我是第一次进解剖室,这儿不是检查、治疗的地方,而是用来处理通过各种方式得到的数据。屋子里七成的空间被电脑和相关机器占据,剩下三成摆着书桌和架子。堂元博士正在里头的桌前写着什么。
“马上就完,坐在那张椅子上等我一会儿。”博士边写边说。
我看看四周,打开靠在墙边的折叠椅坐下。
“老师,我呢?”橘小姐问。
“哦,你先出去。”
我环顾室内,想着是否能发现点什么跟自己有关的东西,但只看到罗列着含意不明的数字的纸片贴在墙上,没有任何线索。
等了近十分钟,他自言自语:“好了,弄完了。”他边说边把刚写好的材料装进一个大牛皮纸信封,仔细封上口,然后看着我微微一笑:“这是给美国朋友寄的资料。一个信得过的人,我的好顾问。”
“是关于我的资料?”
“当然是。”他转过转椅,朝着我,“你再过来一点。”
我两手端起折叠椅,将椅子贴着屁段,挪到他跟前。
“来,”他搓搓手,”先问问你的目的吧,深更半夜你想找什么呢?”
我盯着他的脸,靠向椅背。
“您还是知道了。”
“低温保存库前留下了你的痕迹。”
是呕吐物。
“很抱歉弄脏了地板。”
“这个你跟小橘道歉好了,是她打扫的。”
“我会的。”我点点头,往椅子后部坐了坐,“出房间是因为口渴,想喝罐装咖啡,就出去找自动售货机。”
“罐装咖啡?”他一脸惊讶。
“是的,就昨晚,不知为什么很想喝……”
“唔,”他交叉着手指,“可这儿没有吧?”
“没有。别说自动售货机,什么都没有……连出口都没有。”
“出口?”
“对,电梯停运,楼梯挡上了卷帘门,应急通道上了锁。我一点儿也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我稍稍加强了语气。
他似乎略显为难地瘪了瘪嘴,但只是一瞬,马上又恢复了沉稳的表情,安抚似的说:“关于这点,必须慢慢对你说明。得从头按顺序说,可这开头的说明实在困难。过些日子必须告诉你,但什么时候说是个问题。”
“已经没关系了。”我说,“告诉我一切吧,从头开始,全部。我受了什么伤、是什么样的情形,然后……”我咽了几口唾沫,“我的脑…… 怎么了,全都告诉我。”
“嗯,”他垂下视线,双手交叉又放开,然后重新看向我,“你打开保存库看了?”
“看了。”我回答,“还看了贴着缩写字母JN的箱子。”
“我跟他说过不要贴缩写字母。”他咂咂舌头,“写上受赠者就够了,因为全世界就你一个,可若生在这方面出奇得死认真。”
“捐赠者是什么意识?”我问,“请说明一下。”
他停顿了大约两秒,然后竖起食指,接着拿起卓上胡乱堆放的报纸递给我:“你先看看这个。”
我接过报纸,打开体育版——这是我的习惯。好久没看铅字了,有些晃眼。看到自己支持的职业棒球队输了,我瘪瘪嘴。
他说:“不是体育版,看头版。”
我合上报纸看头版,最先看到的是角落里关于股市不稳的一篇小报道。然后我慢慢移动视线,去看中间的大幅照片。那是三个男人开记者招待会的照片,居中的正是堂元博士。照片上面有个大标题——“脑移植手术顺利完成”。
我反刍似的反复看标题,一边思考“移植”一词的意思一边抬头问:“脑移植?”
“没错。”他慢慢点点头,‘你看看报道。”
我的目光回到报纸。
“东和大学医学部脑神经外科堂元教授等人于九日晚开始的世界首例成人脑移植手术经过大约二十四小时后,于十日晚十点二十五分顺利完成。医生们称患者A(二十四岁)仍处于昏迷状态,但两三日之后脑功能即有望开始恢复……”
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开始逆流,我全身发热,心跳加速,耳后的血管跳动不已。
“A就是我?”
他眨了眨眼,替代点头。
“移植……我的脑袋里移植了谁的脑吗?”
“是的。”
“难以置信,”我感叹,“脑居然能移植。”
“不要把脑看成特殊的东西,它和心脏、肝脏一样,经过漫长的年月从单细胞进化而来。基督徒会说,一切都是上帝创造的。”
“可……脑是特殊的。”
“拿机器打比方的话就是电脑,出故障的部分可以修理,有时还可以更换零件。你不是机械修理专家吗?不能因为心脏部分受损就简单放弃——不,说心脏部分容易混淆,应该叫中枢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