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大家都很难取得联系。”警察沉着脸,或许他也是地震的受害者。
验尸草草结束了。不断有遗体运来,负责验尸的人根本顾不上细致检查。就算仔细检查,也不可能查清瓦砾直击俊郎额头的原因。
雅也离开俊郎的尸体。一张折叠起的乒乓球台被当成了墙壁,他绕到后面。那里坐着几组面带疲惫的人,像是一个个家庭,都是轻装打扮,只在睡衣外披了条毛毯,紧紧凑在一起,靠彼此的体温来保暖。
雅也坐在角落里,靠在墙上。这一切似乎都不是现实。整个城市突然被摧毁,许多人因此丧命,今后肯定还会出现死者。这世界究竟会成什么样子?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他想起砸碎舅舅额头时的触感。他只觉得那是梦中发生的事。究竟是不是自己干的,他并不确定。
又有新的遗体被运来。这次是两具,摆在雅也身边,被毛毯包裹着,情况不明。
随后,刚才的警察和一个女人走了过来。看到那个女人,雅也立刻僵住了——正是他杀舅舅时,在旁边的那个女人。

4
雅也赶紧藏到乒乓球台后面。
“你的姓名?”
“新海美冬。新旧的新,大海的海,美冬就是美丽的冬天。”女人细声细语地回答。
新海,雅也对这个姓氏有印象。就在自己家旁边的公寓里,住着一对姓新海的夫妇。他曾见过那家的丈夫。几年前的年末,在街上巡逻值夜班时,他们曾在一组。那人六十岁左右,体形偏瘦,据说刚从公司退休,很有气质,一看就知道曾经是公司的精英,但不清楚为什么会住在破旧的公寓里。
“去世的是你父母?”警察接着问道。
“是的。睡觉时房顶突然塌了下来……”
“能告诉我房间构造吗?”
“只能说个大概……我以前不住在那里。”
“哦?那你住哪儿?”
“东京。不过,我已经退掉那边的房子,本打算今后和父母一起生活。”
“哦。”
询问继续着,警察和女人的声音渐渐变小了,雅也听不清楚。除了说父母是被房子压死的之外,那女人好像也说不出什么了,连自己是怎样得救的也不清楚。
调查完毕后,新海美冬跌坐在父母的遗体旁。雅也从乒乓球台后面看清楚后,便走开了。
把俊郎的遗体运出的时候,雅也只拿了自己的钱包,里面有三万多元。幸亏把来守夜上香的客人放的礼金移到了钱包里。他摸着口袋里的钱包,走出了体育馆,想去买点吃的。
商店几乎都倒塌或关门了。侥幸逃过一劫的便利店门前排起了长龙,估计就算在这儿排队也没希望买到食物。雅也走来走去,连脚都失去了感觉,最后还是回到了体育馆。
来体育馆避难的人越来越多。电力尚未恢复,四周光线很暗。更难以忍受的是寒冷。就连穿着防寒服的雅也,如果不动就会浑身发抖,牙齿打战。穿着睡衣逃出来的人的痛苦程度可想而知。
饥饿、寒冷和黑暗笼罩着身心都受到伤害的受灾者。不时还有余震。每次发生晃动,体育馆里都会响起惊叫声。
入口附近传来声响,走来几个拿着手电筒的人。其中一个人嘴巴贴在话筒上,好像说会马上发食物。大家发出了获救般的欢呼声。
“数量有限,每家一罐茶、两三个面包,请各位谅解。”政府工作人员模样的年轻人说。
抱着纸箱的工作人员向各家走去,先询问人数,然后递过相应的面包和罐装茶。
“我们不要茶,有水吗?想给孩子冲牛奶。”雅也身旁的年轻男子问道,他旁边有女子抱着婴儿。
“对不起,现在只有这些。”工作人员同情地回答,随后来到雅也面前。
“我一个人,只要面包就行了。”
“是吗?谢谢。”工作人员低下头,拿出了一个袋装面包,是豆沙馅的。
雅也刚想打开,身边一家人的对话传进了耳朵。
“数量不够也没办法,忍忍吧。”像是母亲在训斥孩子。孩子有两个,看样子是小学高年级和低年级学生,都是男孩。他们三人好像只领到两个面包。
“肚子饿了,这么点哪够呀。”抱怨的是弟弟。
雅也叹了口气,来到他们面前,把豆沙面包递给那位母亲。“把这个给孩子吃吧。”
女子惊讶地摇着手:“这哪行……你也没吃东西吧?”
“我没事。”雅也看了看男孩子,“别哭了。”
“真的可以?”
“别客气。”
女子不住地道谢,雅也径直回到原处。饥饿的滋味不好受,可总比听孩子的哭叫声好。
所有人都格外珍惜地吃着领到的那点食物。一个人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抱膝而坐的雅也。他吓了一跳。正是新海美冬。
和雅也四目相对后,美冬低下头,把脸埋在环着膝盖的双臂中。雅也也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数小时前的场景再次从脑海中掠过:砸碎舅舅额头时的触感、冒出的鲜血……

为什么会那样做呢?虽然怨恨舅舅,却从未想过要杀他。
见他被压在瓦砾下,本以为他死了。看到上衣里露出的茶色信封,以为借款的事可以一笔勾销。其实当时脑子里只想过这些。然而,他睁开了眼睛。舅舅没有死!意识到这一点时,雅也的脑子一下子乱了,紧接着便是恐慌,想都没想就抓起瓦片砸了下去。
雅也偷偷瞄了一眼美冬。她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她是否目击了那个瞬间?
地震太可怕了,因此雅也之前顾不上考虑这些,而一旦冷静下来,哪怕是形式上的冷静,那件事便立刻占据了整个大脑。
那个女人看见我杀舅舅了吗?
有可能看见了。她站的地方离雅也不足十米。所有屋子都塌了,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遮挡,而且雅也曾和她四目相对。她那满脸惊异的表情,深深刻在了他的眼底。
但如果她真的看到了,为什么没告诉警察呢?父母亲突然去世,以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或许无法顾及别人,但如果是杀人事件,则应另当别论。也许她已经报警了,只是警察没有立刻采取行动。警察现在确实无法顾及所有案件,但不可能连谋杀案都置之不理吧?而且,很容易就能确定嫌疑人。只要根据她的证词去现场调查,就能马上查清受害人是米仓俊郎,至少会来找雅也询问情况。
也许没看见……
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从当时情况推测,她应该刚从因地震倒塌的房子里逃出来,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肯定正六神无主不知所措,还担心是否会发生余震,不知如何是好,完全陷入了恐慌。虽然目光朝着雅也,未必全都看见了,完全有可能处于视而不见的状态。
从她站的位置推断,也无法确定她能否看见。俊郎被一堆瓦砾埋在下面。在瓦砾的遮挡下,她也可能看不见俊郎的身影,或许只能看见雅也在挥舞瓦砾,但不知道他在砸什么。
雅也觉得自己光往好的方面想。他想再偷瞄一眼新海美冬,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了说话声。
“喂,是不是该回家看看?”一个中年男子小声说。
“这可不行,太危险……”回答的是一个中年女子。两人看上去像一对夫妇。
“可山田家好像也被偷了。”
“被偷走什么了?”
“听说装在现金出纳机里的钱全被拿走了,贵重物品也没了。”
“这种时候还有人干坏事,真不知什么时候下的手。”
“随时都可以,咱们家出来时也没锁好门呀。”
“现在又说这个,是你说锁门没有任何意义——”
“当然没意义,墙全塌了。那种状态下房子竟然还没倒,真不可思议。”男人没好气地说,“不管怎样,还是要重新盖房。”最后这句话与其说是对妻子说的,更像在自言自语。
“还好,存折和印章拿出来了。”女人说。
“还有一些该拿的东西,比如说债券之类的。”
“会有人偷那东西吗。”
“不好说。”男人烦躁地咂着嘴,随后叹了口气,“还是该回家看看情况。”
“别了。不是还有余震吗?万一你刚进家,房子就因为余震塌了怎么办?”
“会塌吗?”
“很有可能。你没见佐佐木家吗?”
雅也听出两人在谈所谓的震灾盗贼的罪行。那些人闯入已倒塌或快倒塌的房子里,搜罗值钱的东西。就算报案,警察也不可能认真调查。对盗贼来说,现在正是捞钱的大好时机。
雅也想了想家里是否放着值钱的东西。存折倒无所谓,反正里面也没多少钱。只有放着那份保险合同的资料夹勉强算是值钱的东西。不过,现在并不用急着去取。
雅也感到一阵尿意,站起身来。旁边的那对夫妇还在没完没了地谈论。
没有灯,走路要特别小心,否则会撞上别人。走廊也漆黑一片。雅也沿着墙壁向前走,发现厕所前聚了一群人。
“怎么了?”雅也问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人。
“啊……听说厕所不能用了,没有水。大便就不用说了,连小便都会堵住。这下真麻烦了,以后可怎么办呀。”棒球帽男子挤出一丝无力的微笑。
一对中年男女从旁边走过,像是一对夫妻。
“我以后尽量不吃东西。”女人说,“如果只能在外面解手,还不如饿肚子。”
“可也不能不补充体力呀。”
“我也这样想,可如果不能去厕所……”
也许想不出妥善的办法,男人只是哼哼了几声。
雅也走出体育馆。建筑物前点起了火堆,像是在烧倒塌房子的木料。篝火四周围了一圈人,有老人和孩子的身影。被火映照出的每张面孔都十分消沉,和那火红色形成强烈反差。很少有人说话。
建筑物一侧有树丛,雅也走过去,找了个背光的地方撒了尿。男人能这样,女人就麻烦了。他刚要往体育馆里走,迎面出来一个女人——是新海美冬。雅也立刻停下脚步,藏在篝火边的人群后。
美冬只向篝火瞄了一眼,便从前面走过。她在运动衣外面披了一块小毛毯,就像斗篷一样。
雅也离开篝火,跟在她身后,想和她打个招呼。如果她目击了杀人过程,见到雅也肯定无法保持自然,也许会扭头逃跑。那时一定要抓住她,想方设法说服她。该怎么说呢?说那只是看上去像杀了人,实际上是误解,还是告诉她俊郎的恶行,说明自己当时出于无奈?
雅也一直没拿定主意,只好跟在美冬身后。如果跟得太近,有可能被发现;但如果离得太远,又会跟丢。离篝火越远,周围越黑。她拿着一个小手电筒,在前方落下淡淡的光圈。那对雅也来说就是标记。
美冬突然拐进岔道。拐角处有幢小楼房,勾勒出的影像就像一个被挤烂的箱子。
看见美冬走到楼后面,雅也已猜出她的用意。这样就不好意思打招呼了。她肯定希望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体育馆。但如果在人多的地方和她搭话,对雅也来说又太危险。
究竟是被看见了,还是没有被看见?明明知道想也没用,雅也还是翻来覆去地思索着,想知道答案。
就在他把目光转向美冬拐进的胡同时,听到了低低的惊呼,随后是声音不大却很激烈的争执声,接着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地。
雅也慌忙冲进胡同。黑暗中有几个人影在地上纠缠在一起,还亮着的手电筒在地上滚动。眼前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的背影。那人正用双臂抱起一个发白的东西,想从那上面剥下衣服,有两条腿像在游泳一样在空中乱蹬。雅也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在干什么!”
他跑了过去,从后面向那人双腿间踢了一脚。那人呻吟着向前倒去。与此同时,雅也发现压在那人身下的正是新海美冬,她的嘴里被塞了东西,另一个男人正摁着她的双臂。这人挥拳向雅也打来,打中了他的脸颊,指关节碰得脸有些疼,但冲撞力并不大。雅也调整姿势,用脑袋直接撞向男人的腹部,将其撞倒,然后骑在他身上,双手用力抽他的脸。突然,雅也的脖子被人从后面勒住了,好像是刚才被踢中大腿跟的男人又来还击。雅也抓着对方的手,想从脖子上扯掉。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闷响,对方的力道突然减弱了。雅也趁机用胳膊肘狠狠捣向他的腹部,随后站起身。那人正用双手捂着头。
美冬站在那人身后。她双手拿着一块水泥碎片似的东西,看来是用那个打了那人的后脑勺。
雅也和美冬的视线瞬间撞在了一起,有几分之一秒的沉默和静止,但这给了歹徒机会。被雅也揍了一顿的男人先跑了出去,另一个人也捂着脑袋紧随其后。雅也本想去追,又改变了主意。就算抓住了强奸未遂的案犯,警察也不可能认真处理。
“伤——”雅也本想问美冬伤着没有,却赶紧垂下眼睛,因为在手电筒的光亮中清晰地显露出她被剥光的下半身。
感觉她已经穿好衣服后,雅也才抬起头,又问了一遍:“ 伤着没有? ”
她微微摇了摇头,捡起落在脚边的手电筒。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千万不能一个人行动,有些流氓正四处转悠。你拿着手电筒,就等于明确告诉别人:猎物在这里。”
美冬一言不发,或许她已没有精神再说话。
“快回体育馆。把手电筒借给我,我在前面走,你跟在后面。 ”
但她倒退了几步,随即向前跑去,手电筒的亮光摇晃着渐渐远去。
雅也刚想走,却停下了脚步,感觉踩到了柔软的东西。捡起来一看,原来是她披的毛毯。
他回到体育馆前,发现篝火的数量增多了。无法忍受寒冷的人们开始点火。
新海美冬坐在离围着篝火的人群不远的长椅上,和先前一样,正抱着双膝,脸埋在胳膊里。
雅也走近她,从身后给她披上毛毯。她吓得猛一哆嗦,挺直了后背,看到雅也后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毛毯忘了呢?”雅也尽量用轻松的口气搭讪道。但美冬僵硬的表情并没有丝毫变化。她双手紧紧抓着毛毯边,像保护自己似的裹得严严实实。
“去火堆那边吧,这里太冷了。”
她向火堆瞅了一眼,马上又垂下眼帘。雅也看了看围着火堆的人,理解了她的想法。在汽油桶四周的几乎都是成年男子,没有孩子或年轻女子的身影。
“没关系。那些人和刚才那几个流氓不同,现在连自己都顾不过来。”
她依然低着头一言不发。
雅也坐在她身旁,感觉她全身都绷紧了。“ 如果你害怕,我陪你——”
雅也话未说完,美冬突然站起身,向前走了一两步,转身冲着他说:“ 谢谢你把毛毯拿来。”她点头行礼,又向前走,却没去烤火,而是直接进了体育馆。

5
几乎一夜没有合眼,终于迎来了清晨。雅也在体育馆的角落里缩成一团,把捡来的报纸全裹在身上,但冰冷的地板无法阻止体温被剥夺。
尽管头脑清醒了,却无力起身。饥饿已到了极限。周围的人也都差不多,只有几个人起来了。让他们不约而同地动起来的,还是那恐怖的余震。地板一晃动,人们马上惊叫着站起来,小孩子哇哇的哭声也传进了雅也的耳朵。
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却依然有尿意。雅也出了体育馆,外面还有人围在火堆旁。在老地方撒完尿,雅也决定回家,想取些替换衣服和食物。
走到马路上,环顾四周,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再次意识到整个城市的毁灭并不是噩梦,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一座座房子化为瓦砾;电线杆歪了,电线耷拉着;大楼拦腰折断,无数玻璃碎片散落在路面上;被烧得漆黑的建筑物比比皆是。
头顶上飞着直升机,雅也猜测是电视台的。他们正把拍到的影像配上播音员兴奋的解说在全国播放。观众们看后会惊讶、担心、同情,最后会为这种事没发生在自己身上而感到庆幸。
离家有相当长的距离。雅也穿着不跟脚的拖鞋,默默地挪动着脚步。不论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倒塌的房屋,有时也能看到人的身影,有些在号啕大哭,有些在呼喊家人的名字,看来还有人被活埋在废墟中。
走到小商店街了,但那里已面目全非。几乎所有店铺都塌了,招牌落在地上,已分不清原本是什么店。
只有一家店的卷帘门开着。是家药店,里面光线昏暗。走近一看,玻璃门已掉了下来。雅也小心翼翼地喊道:“有人吗?”
没人应声。他注意着脚底下,走了进去。屋里弥漫着一股药味,或许是有药瓶碎了。环顾店内,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商品,勉强还有点口服药。有好多人受伤,估计治疗外伤的药昨天就卖光了,纸巾、卫生纸、牙刷等日用品肯定也已销售一空,以前放口服液的小冰箱空空如也。”有人吗?”他又喊了一遍,依然没人答应,看来店主也去避难了。角落里有两包像是赠品的纸巾,雅也捡起来塞进口袋,走出药店。
雅也刚走了几步,右手腕突然被抓住了。回头一看,一名四十岁左右、体形偏胖、手持高尔夫球杆的男子正恶狠狠地盯着他。那人身后还有一个与他年龄相仿、手持金属球棒的男人。
“你在那家店里干什么了?”拿球杆的男人问,眼镜后面的目光异常锐利。
“没干什么。我以为在卖什么东西,就进去看了看。”
“你把什么东西放进口袋了?我看见了。”
尽管有些烦,雅也还是把口袋里的纸巾拿了出来。那两人面面相觑。
“如果不相信,可以搜身。”雅也举起了双手。
那人颇为不悦地点点头。“好像是我们搞错了,对不起。不要怪我们,从昨晚起发生了很多事情。”
“好像有人趁乱盗窃。”雅也说。
“太过分了。警察也不管,只能靠我们自己保护。这位先生,刚才真是失礼了,对不起。”
雅也摇摇头。没法去责怪他们。“坏人不光盗窃,还强奸妇女。”
那两人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拿球杆的男人绷着脸点了点头。“你有熟人碰上这种事吗?”
“幸好未遂。”
“那就好。听说昨晚就有两人遭强奸,都是去上厕所时被盯上的。女人又不能站着撒尿,只能去没人的地方。”
“就算报警,警察也不会管。罪犯也知道这一点,才为所欲为。”拿金属球棒的男人撅着嘴说。
雅也穿过商店街,接着向前走,到处都能看到从损坏的民房里拿东西的人。他想,就算这样拿别人的东西,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估计也不会被逮捕。难怪有人四处转悠,伺机盗窃。但他转念一想,自己有什么资格责备那些趁地震犯罪的人呢?自己杀了人啊!
终于快到家的地方了。四周弥漫着黑烟,估计刚才又着火了。看样子消防队没有来,肯定又是任其燃烧。
工厂还是昨天最后看到时的样子。墙倒了,只有钢筋柱子勉强立着,加工器械被落下的房顶碎片埋住了。正屋已完全倒塌。放父亲棺木的地方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瓦砾,折断的木材和破损的墙壁堆成了小山。
雅也挪开堵在门口的瓦砾,先找到一双满是灰尘但还没坏的运动鞋,用它换下拖鞋后,又开始下一项工作。
他正想清理厨房附近的瓦砾,突然发现倒地的冰箱完全露了出来,便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昨天并没有这样。
他马上反应过来,赶紧打开冰箱门。不出所料,放在里面的食物荡然无存,只剩下调味品和除臭剂。冷冻食品、香肠、奶酪、罐装啤酒和没喝完的乌龙茶全消失了,连梅干和咸菜都不见了。不必考虑原因,肯定是被饥饿的人偷走了。雅也开始咒骂起自己的愚蠢,本以为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大可放心,但家里放着在一定意义上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浑身像铅一样沉重,甚至失去了站立的力气,他颓然蹲在地上。眼前就有一个包香肠的保鲜膜,那是几天前买来放在冰箱里的。
雅也四肢无力,正想抱住头,忽觉有人来了,抬头一看,新海美冬正站在面前。由于过于吃惊,雅也差点仰面摔倒。
“若不嫌弃,请吃这个吧。”她伸出双手,表情依然那么僵硬。
她手上托着用保鲜膜包着的饭团。

6
米仓佐贵子是在大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进入灾区的。从奈良经难波到梅田还算顺利,之后就麻烦了。不仅电车的车次少,而且只到甲子园,然后只能步行。
去灾区的人都抱着大行李,背旅行包的也不少,应该是给受灾的家人或朋友带的东西。佐贵子生怕出事,只把替换衣物和简单的食物放进了包里,根本没想过要给别人带东西。她只想尽快摆脱麻烦。
地震发生时,她正在位于奈良的家中睡觉,也感觉到了晃动,却没想到会那么严重,等丈夫信二打开电视后,才意识到出大事了。看到毁坏的高速公路像巨蟒一样蜿蜒曲折时,她还以为是哪里搞错了。
阪神地区有很多熟人,但佐贵子最先想到的还是独自在尼崎生活的父亲俊郎。
电话根本不通,打给住在大阪的亲戚也一样。直到下午,才终于和一个亲戚通上话,那时已经知道这是一场空前的大灾难。
那个亲戚家并没有太多损失,但他们也不知道俊郎的安危。
正当佐贵子不知如何是好时,大婶在电话中说:“对了,昨晚他去守夜了。就是水原家。”
“啊。”佐贵子也想起来了,曾听父亲说过姑父水原去世了,但她和水原家几乎没有来往,也没想过要发唁电,只当成了耳旁风。俊郎在电话中说要去守夜。
无法和水原家取得联系。到了第二天傍晚,佐贵子才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电视中播了俊郎的名字。
本想查出俊郎遗体的安置地点,可不论往哪儿打电话都占线,毫无头绪。终于,在昨天晚上弄清了。大阪的亲戚打来电话,称接到了水原雅也的通知。看来俊郎果然是在水原家里遇难的。
也没有办法和雅也取得联系,他应该知道佐贵子的电话号码,但在避难所里不好拨打。
到了甲子园后,她沿着铁轨向前走。同行的人很多。望着那些沉浸在悲痛中的景象,她感觉自己简直像在战场,就像在某张照片上见过的空袭后的街道。
父亲死得确实突然,但她并不认为是突如其来的悲剧,说实话,倒感觉轻松了不少。当知道发生地震时,她马上惦记父亲的安危,是因为心中暗暗期待:他被砸死就好了。
佐贵子不喜欢父亲。他爱撒酒疯,对工作也不认真,还经常和母亲争吵。佐贵子的母亲性格刚强,做事多少挣了点钱后,便开始露骨地责骂丈夫。俊郎有一次动手打了她,两人就为此事后来竟发展到了离婚,或许他们早已厌烦彼此了。
佐贵子不想和任何一方一起生活。她那时已经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信二,开始半同居的生活,不愁住的地方。很明显,母亲希望能得到女儿的照顾,但佐贵子故意视而不见。她认为和那样的父母有牵扯,肯定对自己的将来没有好处。即便如此,母亲依然会趁信二不在时来家里,每次必定向她要钱,而且会说一大堆父亲的坏话。父亲倒不索要零花钱,但显而易见,他企图靠佐贵子养老。信二在奈良经营酒吧,佐贵子也在店里帮忙。父亲以为女儿很富裕。
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安置父亲遗体的体育馆。很多人在外面,有的围着火堆,有的在吃应急食品。哭声不绝于耳。
有一处围着不少人,佐贵子也挤过去看了看,只见小桌子上放着绘画用的大张白纸,上面贴着几张照片,像是地震刚发生时拍的。画质粗糙,感觉怪怪的,但看了写在角落上的字就明白了:“这是地震后用摄像机拍到的一部分画面,如想详细查询,可与以下地址联系。”地址位于大阪,拍摄者好像已经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