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真要探究原因,或许是工作太忙了。光是房租与学费两项,就几乎花光他所有的生活费,让他不得不开始打工。打工之后又有许多新的人际关系产生,为了交游又需要更多的钱,也就是出去吃喝玩乐的钱。为了赚这些钱,只好多找几个打工的工作,就这样一直恶性循环下去。
当然,这些不过是借口罢了。慎介身边有更多比他更不幸,却比他更努力的学生。住在同一栋公寓的S,与他在附近的定食屋相遇之后,彼此渐渐熟了起来。这个男学生半夜在道路施工的工地打工,直到天亮才骑脚踏车回家,接着就睡得跟喝到烂醉的人一样,不省人事整整四个小时,起床之后,为了上下午的课赶往学校。这种生活S持续了二年以上。除此之外,从下课到工作的这段时间,他都待在房里念书。脸上胡须总是杂乱的S,口头禅就是“世上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时间”。
“你想想看,有钱的确什么事都办得到,但却买不回消逝的时间。就算你拥有再多的钱,也无法回到过去年轻的时候吧?相反地,只要你有无限的时间,无论什么事情都办得到。人类之所以能创造文明,所倚靠的不是金钱的力量,而是时间的力量。但可悲的是,每个人拥有的时间都是有限的。而且年轻时的一个小时,与老了之后的一个小时,两者的价值完全不同。对我来说,时间是绝对浪费不得的,哪怕是一秒也不行。”
S专攻建筑学,毕业论文题目是“都市型三层式道路网络之开发”,这件事是慎介与他离别三年后才听说的。原来他当时在半夜的打工,也不单只为了赚生活费而已。
慎介觉得自己没办法把S当成榜样,虽然这句话也只是借口而已。不过他和S有所不同,他对大学教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况且他选择的主修课目本来就不是兴趣所在,当然连一丁点的求知欲也没有。
大学二年级一结束之后,他几乎就没再去过大学。那时的他,一天当中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他上班的六本木酒吧。那间酒吧以六〇年代的音乐为主题,披头四与猫王出的唱片可说一应俱全。没什么客人来的日子,慎介就把那些唱片一张张放上唱盘,悠闲地度过一天。
慎介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在浪费时间,他也时常感到焦虑,希望自己快点找到目标。可是他却不晓得怎么做才找得到。甚至在寻找之前,更不了解该如何寻找。这就如同明明是邮差某天送来的东西,却误以为是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东西一样。
他从没动过休学的念头。在他认识的人当中,有好几个已经从大学休学,不过他们也算得上是思考了很久,为了贯彻自己的目标才休学。慎介则没想那么多。他总觉得要先有个目标之后,才能有所觉悟或是下定决心。
然而,最后他还是没能把大学读完。即使他没有休学的念头,但是不去上课、不参加考试,就没办法升上更高的年级。无法升上更高的年级。当然就不可能顺利毕业。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学籍自然会被开除,这就是他被遭到退学的原因。
慎介暂时对住在金泽的父母隐瞒了这件事。等到其他同学们都成为上班族时,他连老家都没有回去,只对父母说“自己要再打工一阵子”。
事情露馅是他二十三岁的时候。原因是大学打电话到他家里好几次。慎介的双亲怒气冲冲地来到东京,父亲脸红脖子粗地说现在回大学念书还来得及,母亲则是在一旁不停啜泣。
慎介跑了出去,两天没有回家。第三天当他一回到家,便看到桌上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潦草的字迹写着:“有事记得联络家里,好好保重身体哟!”
慎介与江岛光一相遇,就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后不久。慎介上班的六本木酒吧打算收起来不做了,当他着急地搜寻求才资讯时,看到了“Sirius”的征人广告。他深深地受到“银座”这两个字吸引。因为他认为,既然选择在酒吧工作,那当然就要在日本最繁华的地方工作。
慎介面试时老板江岛亲自出马。江岛的气质让慎介折服。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全都饶富深意。慎介认为这种人物才称得上成熟的男人。
江岛让慎介试穿“Sirius”的制服,他以“穿起来很有型”为由决定录取慎介。当时的江岛也说了这样的话。
“无论是多么随性的人,对三件事都会特别坚持。一个是洗澡的方式、一个是上完厕所后擦屁股的方式,然后还有一个是喝酒的姿势。”
慎介钦佩地点头同意,格外谨慎地说:“我会记得的。”
之后的六年,他都待在“Sirius”上班。如果那件车祸事故没发生,现在的他应该还在那里工作。
在那六年之中他学到了不少。具体地说,他发现了在酒吧工作的有趣之处。并且又激发了从学生时代起便不再出现的野心。期待未来自己能开一间店。
然而,他知道自己的野心还不够具体,而且也尚未从现实层面深入思考这件事,而且该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最重要的是手头上没有资金。
这些应该都是发生车祸前慎介的想法。
可是眼前事情却截然不同。
慎介开始思索自己这一年究竟是怎么过的。他记得自己有过哪些举动,但只要他试图回顾当时的动机时,就会出现如同灰色帷幕遮蔽记忆的画面。而且那面帷幕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厚上许多。


9

时间正好是一周之后,那个穿着丧服的女人,再次来到了“茗荷”。时间是刚过凌晨一点。这天晚上的客人很少。店内深处的座位坐了一个男客,不知在与千都子聊些什么。
女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不,开门时应该会发出声音,只是慎介当时没有听见。那时他正好面对酒柜。尽管如此,那女人却让他完全感觉不到气息,只能说是不可思议。姑且不论他没听到声音,平时门的开合与客人进来的身影,理应都会映照在瓶子或酒柜玻璃上,可是慎介刚才却浑然不觉。
所以当慎介回头看见女人静静伫立在吧台对面时,不由得惊叫出声,同时心跳也开始剧烈起伏。
女人挺直了背脊站着,目不转睛地凝视慎介的眼睛。她的姿态仿佛像是对他宣布事情的使者。实际上,刹那间慎介也陷入轻微的幻觉之中,等待着女人主动向他攀谈。这中间大概只有几秒钟,他却觉得时间过得很漫长。
沉默持续了数秒。慎介终于想起自己必须开口说话。
“欢迎光临!”他的声音粗嘎得像感冒了一样。
女人目光向下,在同一个高脚椅上坐下。
“给我跟上次一样的酒。”嗓音同样让人联想到横笛。
“是轩尼诗吧?”
对慎介的问题女人微微点头。
慎介背对那个女人,把手伸向瓶子。一边将酒注入酒杯,一边来回思考着女人刚说的话。女人说跟上次一样。换句话说,她应该记得自己在一星期前来过这家店,也认得眼前的调酒师。
对于从事服务业的人来说,记得顾客的长相与名字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便是成美,也绝对不会忘记客人的面孔与名字。万一忘记名字,非到万不得已也尽可能不问对方,可以私底下去问其他人,或者在和客人聊天过程中拼命回想。如果怎么也想不起来,还可以使出最后的杀手锏,对客人说:“对了,之前您没留张名片给我呢。”要是让客人认为自己被遗忘了,那么今后就绝不会再上门光顾。
然而慎介却难以想象,这位只来过店里一次的客人,居然会记得自己。
慎介心想对方或许在试探他。但是试探一个素不相识的酒保又有什么意义吗?他对此感到匪夷所思。
慎介把白兰地酒杯放在女人面前。女人道了一声谢。声音虽然微弱,却听得很清楚。女人还对他露出妖艳的微笑,他也扬起嘴角回以微笑。
慎介猛地看向旁边,发现千都子正观察他们的举动。正确来说,她是一直盯着女客看,虽然偶尔也会与正在聊天的客人附和几句,但她的注意力显然集中在别的地方。千都子面向慎介对他使了眼色,要他查探出那女人的身份。
慎介知道千都子心里的想法。她担心那女人是商场上的竞争对手,所以戒心才会那么重。打算开始新店的业者,会进入长期在当地营业的店内侦查,这种事情在每个业界屡见不鲜。
慎介拿出盛放巧克力的小碟子,重新观察女人的样子。她今天没有穿着丧服,而是一件和上次长度相同的长洋装,颜色不是黑色而是深紫色。除此之外,今晚她没戴手套。
慎介还注意到女人另一个不同于上次的地方。那就是头发的长度。女人上次的头发短到完全露出耳朵,今晚却只看得到半边耳朵。仅仅过了一星期,头发不可能长得那么快,大抵是稍微改变了发型吧。这个发型也使她的表情比上周多了几分柔和。
要探出她究竟是何方人物,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和她聊天。可是慎介却想不到该怎么开口。他觉得不管自己说出什么,女人都会淡淡地应付过去。露出神秘的笑容,说几句必须且简短的话以后,就切断所有对话。她全身散发出的氛围让慎介如此猜想。
慎介并不拙于应对客人,反而算得上相当擅长,从他在“Sirius”时就是如此。然而他却遍寻不着进攻这个女人的方法。这个女人和之前他所遇上的每个女人类型截然不同。
他始终没有开口搭话,就这样过了二十分钟。于是,她和上周相同,花了一样的时间喝光一杯白兰地。女人用手掌环绕空的白兰地杯,以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慎介。
“同样的吗?”他问。已经把手伸向轩尼诗的瓶子。
女人没有点头。她在掌中把玩着酒杯问。“该喝点什么别的呢?”
慎介心头一惊。他没料想到女人会问这个问题。
“您喜欢什么样的类型呢?”他假装平稳地问。
女人一手托腮一手拿着白兰地杯。
“我不太清楚酒的名称。你可以随便调点什么吗?”
慎介立即就听懂她说的是鸡尾酒,心里感到非常紧张,因为他觉得那女人会对他调出来的酒打分数。她说自己不清楚鸡尾酒的名称,应该不是真的才对。
“那就调略含甜味的吧。”
“这样子啊,应该不错吧。”
“基酒用白兰地可以吗?”
“全都交你决定。”
慎介略作思考后,打开冰箱,看到爱尔兰奶油威士忌。
位于银座的“Sirius”,是一家以鸡尾酒为招牌的酒吧。老板江岛光一本身原来就是个著名的调酒师,他只把调酒的工作交给真正信赖的人,而慎介便是获得他信赖的其中一人。
然而自从他来到“茗荷”这一年多里,却大大减少了调制正规鸡尾酒的次数,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机会。顶多偶尔受到来打工的女孩子们央求,他才会调制出近似鸡尾酒的饮料。大部分的客人都将这里定位为向带来的酒店小姐求欢之处。
因此慎介能够调制的鸡尾酒种类有限。毕竟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放置常备材料。
即使如此,目前还有棕可可香甜酒和鲜奶油,可以跟白兰地调在一起。慎介为了不让手感变迟钝,他时时都有练习,但仍知自己摇摇酒器的手部动作不够流畅。
慎介把摇酒器中的鸡尾酒倒进入鸡尾酒杯,洒上肉豆蔻粉之后,他才发觉女人始终盯着自己的手看。但那种眼神却不是在欣赏调酒师的手部动作,而是冰冷得像是一个正在观察细菌的学者。
“请用。”慎介将鸡尾酒杯端放在女人面前。
女人没有立即将手伸向酒杯,而是往下凝视了好一阵子。慎介盘算着如果女人还要观察一段时间,就要对她说“鸡尾酒要早点品尝比较好喝。”因为鸡尾酒会随着温度变质。
不久之后,她便拿起鸡尾酒杯,举到与眼同高的位置,仿佛在确认酒的黏性似的,略微摇晃之后开始啜饮。
鸡尾酒杯贴在女人湿润而带有光泽的唇瓣上。淡茶色的粘稠酒液,流入了女人喉咙里。她轻轻地闭上双眼,店内微弱的光线在她脸庞形成阴影。这幅景象只能用淫靡两字形容。慎介的脑海里描绘出液体顺着她的舌,流进喉咙深处的情况。这种想象激起了慎介的性欲,他感到自己勃起了。当女人喝下液体时,纤细的喉咙微微起伏,让他的心脏顿时加快起来。
女人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如果用手触碰,或许可以感受得到温度。她睁开了双眼,目光有点涣散。
然后,女人的眼神缓缓聚焦,视线回到慎介身上。
“您觉得如何呢?”慎介问。
“好喝。这杯酒的名称是?”
“叫亚历山大。”慎介回答。“是很有名的鸡尾酒。”
“亚历山大?那个统治希腊的皇帝吗?”
“不,”慎介苦笑着摇摇头。“典故是出自与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结婚的亚历山大拉郡王妃。这是用来祝贺他们婚礼的鸡尾酒。”
女人心满意足似地点了点头。不知是欣赏慎介对鸡尾酒由来的流利解说,或是她本身很喜欢这个小典故。
女人再次举起酒杯,细细地啜饮了一口。此时她白皙的脸颊迅速涨红,仿佛像是薄薄地喷上了一层绯红颜料。
“真好喝。”她又说了一次。
“是吗?如果合您的口味那就再好不过了。”
“亚历山大呀,我得记下来才行。”她压低声音说道,仿佛在讲重要的心事似的。
“请别喝太多了。”慎介脑中闪现一个念头,便问:“您知道‘相见时难别亦难’(Days of Wine and Roses)这部电影吗?”
“我只听过片名。”她仍然压低嗓音回答。
“男主角在那部电影里不让妻子喝的酒,就是这杯鸡尾酒。您知道后来结局如何吗?”
女人微微摇了摇头。
“对鸡尾酒着迷的她,不久之后就酒精成瘾了。”
她瞬间停止不动,嘴唇微张成漂亮的形状没有合上。接着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后,把鸡尾酒杯送入口中,将仍剩下相当分量的酒一口气饮尽。
女人朝慎介呼出温热的气息,当然她并不是刻意的。带有甘甜气味的气息,微微刺激慎介的鼻孔,让他的感官顿时一阵酥麻。
“请再给我一杯。”她说。
好的,慎介回答。
第二杯的亚历山大鸡尾酒,成为女人今夜在“茗荷”喝的最后一杯酒。酒杯见底之后,她说了声“我要回去了”,突然起身。脸颊虽然染上了绯红色泽,但看上去却没有很醉。
慎介帮女人结完帐后走出吧台,到玄关替她开门。女人昂头挺胸地从他面前走过。
“您之后要去哪呢?”慎介望着她纤细的背影问道。
她停下走向电梯的脚步,转身过来。
“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呢?”她略微偏着头说。
慎介绞尽脑汁也没找到答案,开口问她要去哪里,其实也不是别有深意。不,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只不过他当下说不出口。他心想,如果对那女人说自己每天都在想你,不知道这个女人会怎么反应?
“呃,我只是在猜,您应该还会再去下一间喝。”慎介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女人似乎打算让慎介有台阶可下,不过多半也在欣赏他的狼狈模样。
“是啊。有可能会去,也有可能不会去。”
慎介找不到话接下去。虽然他尝试要说些俏皮幽默的话,但脑中却一片空白。他对于自己居然变成这么迟钝的男人而感到焦躁。
慎介为了掩饰自己的动摇,他跑步追过她,按下电梯钮。电梯恰巧停在这一层楼,门立刻打开。
她道声谢走进电梯。
“请您务必再次光临。”
慎介说完之后,女人仿佛被触动心弦似地凝视着他。然后她把手伸向电梯的控制面板。由于电梯门没有关上,女人刚才按的应该是“开”的按钮。
“鸡尾酒真的很好喝。多谢招待。”她压低声音说。
“谢谢惠顾。”慎介鞠了一躬。
“下次来的时候,可以帮我调别种鸡尾酒吗?”
慎介听到这句话后,胸中郁闷感彻底消失,一股快感油然而生。因为这表示她还会再来店里。
“我会先行准备的。”
“晚安。”女人的手离开控制面板。电梯门静悄然关上。慎介看着她的脸,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会。
咚,他感到胸口一阵闷疼,有种心脏被异物刺穿的感觉。直到电梯门关上而看不见她的身影为止,那种感触一时之间还挥之不去。
“知道她是谁了吗?”千都子小声地问。她果然从头到尾都注意着慎介两人。
慎介噘起了唇,耸耸肩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刻意板起了脸。
“你似乎跟她说了不少话吧。”
“只是聊了些有关鸡尾酒的话题而已。”
“鸡尾酒?”千都子的眼睛发出光芒。“她对酒很了解吗?”
“不知道。”慎介把手插进口袋,歪着头说。“看起来不像,可是她说不定是在演戏。”
“这样呀……”千都子露出凝重的神情。对于那女人的事,她似乎无法往好的地方想。“小慎,下次如果那个女人又来了,记得可要问出一点眉目哦。”
“一直追问客人的私事,不是有违待客之道吗?”
“也有例外的情形嘛。毕竟那女人太可疑了。”
“好吧,我尽量试试。”
厕所传来流水声。没多久最后一位客人就擦着手出现。千都子迅速地拿出擦手巾。她立刻又露出上班时的公关笑容。
慎介回到吧台内,清洗女人用过的酒杯,脑海陆续浮现出想让她试喝的鸡尾酒清单。

10

“Sirius”位在这栋旧大楼的九楼。大楼外并没有挂特别显眼的招牌。一走到电梯间,就会看到一块写着“天狼星在九楼”的板子。没人知道板子上为什么是用汉字写着天狼星。就连老板江岛也说“忘记原因了”。不过慎介认定这是出自于江岛希望选择客人的想法。实际上“Sirius”从以前开始就是一间靠熟客捧场而支撑下去的店。
慎介搭电梯上楼,电梯的速度和以前一样缓慢。到了九楼之后,有一条光线暗淡的走廊。他已经很久没像这样走在这条走廊上了。在慎介感到怀念的同时,也因为对这里的记忆已变得不完整而觉得焦躁。
走廊尽头有一扇木门。门上挂着以英文标示“Sirius”的板子。店里客人们谈天说地的声音传了出来。慎介拉开门把时略感紧张。
门扉开启之后,站在吧台的冈部义幸最先看见慎介。工作时的商业笑容顿时变成了稍感诧异的神情,不过唇边随即浮现别具意义的笑,他对慎介点了点头。他的笑容与动作让慎介有种安心感。
吧台前方有十五张高脚椅,椅子与椅子之间有着适当的间隔,目前有八个客人在店里。慎介看到有两个相连的空位,于是选了其中一张高脚椅坐下。
冈部直直地盯着慎介。他用眼神问慎介想点些什么。冈部比以前瘦了些,下巴看起来也比以前尖,更增添一股精悍的感觉。
“给我‘刺针’。”慎介说。冈部神情专注地微微点了点头。
慎介试着让自己不引起其他客人注意,若无其事地环顾店内一圈。这间店的桌椅特别有价值。座椅区由皮质的扶手椅和沙发组成,可以让四、五个人舒适地坐在上头。由于桌面够宽敞,即使放了许多菜肴也不会觉得太挤,这样成套的桌椅共有八套。墙壁上陈列着世界各国的酒瓶。角落摆着一架大钢琴,江岛的老友钢琴家偶尔会演奏令人怀念的爵士乐。以前一名客人曾经说过:“待在这间店里会让人想起日活公司的电影”。慎介虽然没看过大荧幕上的小林旭和宍户锭,却总觉得能体会那位客人的想法。
店内有三分之一的座位被坐满了。有点上了年纪的男人四人组、两个带着两名酒店小姐的中年男子、以及一对怎么看都像有不可告人秘密的情侣。四人组的声音稍大,但还不至于到破坏店内气氛的程度。
时间接近凌晨两点。慎介心想这种时候居然店里客人还这么多,真是不简单。
冈部开始摇动摇酒器。他的动作非常灵活,不会使用多余的蛮力。将摇酒器中的酒液倒入酒杯的动作,在技术层面上也很高超。
他把酒杯放在慎介面前。杯中的酒液闪耀着无可言喻的琥珀色光泽。
慎介向冈部轻轻举杯,含了一口鸡尾酒在口中。白薄荷的热辣味道,猛烈地刺激他舌头上的味蕾。这也是酒名被叫做刺针的原因所在。
慎介对冈部微微点头。冈部耸了耸肩。
“今天你工作的店不要紧吗?”他问。
“大概不会有客人来,所以就提早打烊了。”
“是哦。不过也是会有那种日子。那么,你是来偷窥以前的老巢吗?”
“正是如此。”慎介把酒杯凑近嘴边。他正在思考这种酒是否合那个女人的口味。
今晚“茗荷”没有客人虽是事实,不过店里却没提早打烊。慎介对千都子说与人有约,自己一个人先早退了。
其实慎介并不是真的与人有约。他的目的只是想在“Sirius”品尝几杯正统的鸡尾酒,他最近都没喝过什么正统的鸡尾酒,感觉自己的味蕾变得迟钝又麻痹。此外,另一个目的是要研究可以为那个女人调配哪一种鸡尾酒。
虽然仅仅见过两次面,慎介却对那个女人非常在意。不论是在店里清洗酒杯的时候,或是听酒醉客人发牢骚的时候,他的目光都紧盯着玄关。慎介认为她或许会跟前几天夜里一样,悄无声息地进入店里。
“下次来的时候,可以帮我调别种鸡尾酒吗?”她对慎介这么说。下次是什么时候呢?必须在她来之前备好材料,也得在那之前找回味蕾对酒的敏锐感。
“江岛先生今天去哪儿了?”慎介问冈部。
“他去赤坂讨论比赛的事。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当冈部这么说时,玄关传来开门声。冈部往门的方向看了过去,面带微笑说“欢迎光临!”慎介也反射性地看了过去。
进来的客人是慎介以前见过的女人。略显下垂的眼角,再配上丰腴的唇瓣,让人印象深刻。慎介记得她的名字叫由佳。她把白色的薄外套递给了服务生。外套底下穿着蓝色洋装的她,身体曲线玲珑毕露。
“辛口马丁尼。”她在吧台最角落的位子坐下后,对冈部说。她看也没看一眼其他的客人,当然也没注意到慎介在场。可是她悠哉地翘起脚的动作,却明显地显示出她有意识到周围的目光。
慎介不太清楚由佳在哪间店工作。不过从她的发型,可以知道是家一流的店。因为如果每天没有交给专业的美发师打理,她那样的发型很难维持。
打从慎介还在“Sirius”工作起,她就常来这里喝酒。多半是自己一个人来,很少跟客人一道过来。她通常独自喝个两杯鸡尾酒,与调酒师聊聊股票与音乐后就回家去。
“酒店小姐也是各种人都有,也有人是用这种方法消除压力呐。”江岛曾经感佩地说。
慎介的脑海中有个情景复苏了。时间是在一年多前的夜晚,即是数个小时后发生车祸的夜晚。
由佳在那个夜晚也是一个人独饮。应该是喝——辛口马丁尼。那个夜晚她也点了这个。鸡尾酒是慎介调配的。
然而她喝的酒却不只这个。她之后又点了其他鸡尾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个精光。喝酒的方式气势汹汹。“给我更烈的酒!”慎介记得她曾对他这么说。当然他反而是渐渐降低酒精浓度,最后让她喝的饮料几乎等同果汁。
尽管如此,她仍旧喝到烂醉如泥。或许她最初的目的就是要喝个烂醉吧。绝对是有什么事让她很不开心,不过即使她喝醉了也绝口不提。慎介认为这是因为她是个很专业的工作者。
由佳当晚趴在吧台上一动也不动——鲜明地残留在慎介记忆中的部分,就只有这些了。
问题在那之后。就结果来看,慎介送由佳回家,在自己回程的路上发生车祸,但对细节部分的记忆却极为模糊。比如说,既然是送她回家,车上当然只有两个人,但记忆中却一丁点画面也没有,在脑海里怎么也描绘不出由佳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情景。慎介不认为这只是自己单纯的遗忘,毕竟相较于送由佳回家前的记忆,两者之间记忆鲜明程度,落差未免也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