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僧们破涕为笑:“郎君说得有理。多谢指点,那我们这就去了。”
“快去吧。”
“阿弥陀佛。”胡僧们向韩湘郑重道谢,便绕向南而行了。
总算帮上人家一点小忙,权作报答吧。韩湘的心情略微舒畅了些,赶紧又挤进入城的队伍里。终于在暮鼓敲完之前,最后一个被放进了城。
阔别两年的帝都长安。
尽管城门戒备森严,城中却未按时宵禁。这是惯例,每年从除夕到上元节的这段时间里,金吾卫们都会网开一面,暮鼓敲过以后并不立即关闭坊门,而是放任百姓继续采办年货、走亲访友、饮酒作乐,尽情享受新年佳节。到了上元节这一天,更是通宵狂欢,之后才恢复正常的宵禁制度,年也就算过完了。
韩湘打马向靖安坊中的韩府而去。已经入夜,坊街上的行人依旧熙熙攘攘,两侧的店铺高高挑起大红灯笼,家家户户生意兴隆,人人脸上喜气洋洋。
此情此景与傍晚时分的春明门外截然不同,韩湘有些困惑了,难道是自己杞人忧天?
待到韩府,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到处冷冷清清,院中漆黑一片,只有留下看家的仆人在耳房里亮着一盏小油灯。
韩湘向仆人要了一个灯笼,正打算回原先住的房间歇息,仆人抄起墙边的一把铁铲递过来,韩湘奇道:“这是要干吗?”
“郎君有所不知,最近长安城里闹贼闹得可凶呢,听说还出了个飞天大盗,能飞檐走壁,穿墙入院。我这不是让您防着点嘛。”
“瞧把你紧张的。”韩湘失笑,“哪次年关前后不闹贼?再说长安城中遍地的豪门富户,飞天大盗偷到清贫如斯的韩府里来,也太没眼力见了吧?”说着一拍腰间的佩剑,“我有这个呢,用不着你的铁铲。”
“哎哟,那个飞天大盗可奇呢,不爱偷值钱的东西……”仆人还在嘟囔,韩湘已经提着灯笼走了。
穿廊过院时,只见杂物散落了一地,可见叔公走得有多么匆忙。回到房中,却冷得像个冰窟。韩湘坐在满是灰尘的榻上发呆,心中五味杂陈。
今夜肯定无法入睡了。
明天就要迎佛骨了,究竟会发生什么?叔公为何肯定将有祸事降临大唐,甚至危及到皇帝的性命?
但不管怎样,韩湘都觉得自己很难有所作为。蓝关山道上一时冲动答应了叔公,此刻冷静下来,韩湘开始后悔了。
外面又下起小雪来,韩湘踱到院中,想吹吹冷风清醒一下。突然,他发觉韩愈书房的方向有亮光。
韩湘一惊,真来贼了?
他蹑手蹑脚地摸过去。韩愈的书房门虚掩着,有一个人影背朝外,正俯身在书案上。
韩湘把住门,右手紧握剑柄,厉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的背影一滞,似乎也吓了一大跳。
韩湘又喝了一句:“转过身来!”
他缓缓转过身,却是一张文人的脸,面黄肌瘦,须发灰白,还佝偻着背,整个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
韩湘倒拿不准了:“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叔公的书房中?”
“你的叔公?”那人的神情略微松弛下来,“哦,在下李复言,是韩夫子的门客。前些日子回乡一趟,今天刚回来,谁知夫子已经走了。”
“原来如此。”韩湘也松了口气。他并不记得叔公的门客中有这么一个人,不过自己离开两年多了,此人想必是后来的。
“我是韩湘,也是今天刚回府里来的。”他大咧咧地朝李复言拱了拱手,“叔公被贬去潮州,我只道门客们全作鸟兽散了。不想还能遇上李兄——欸,你在做什么?”
李复言道:“我见府中人去楼空,本无意久留,又想起离开前曾将几篇拙文交予夫子评阅。文固粗陋,也是在下的心血,便来夫子书房里翻找,想把那几篇文章带走,却惊扰了公子,还望见谅!”说着,深作一揖。
“客气什么。”韩湘问,“文章找到了吗?”
李复言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懊丧。
韩湘的疑虑既消,便想与此人攀谈几句,聊度漫漫长夜。他的性格本是自来熟,从不刻意防范他人,于是往旁边的榻上一坐,笑道:“那你接着找,我在这里陪你。”
李复言瞥了韩湘一眼,便又埋头翻找起来。韩湘闲极无聊,索性对他讲起白天在蓝关道上遇到韩愈的经过,还把韩愈赠给自己的那首诗一字不差地念了一遍。当然,韩愈所说皇帝即将遇到灾祸的话,他并没有提及。
李复言边找边听,并不搭话,只是时不时发出几声压抑的低咳。他咳时背驼得更加厉害,瘦削的身体在袍子里直晃,看上去简直弱不禁风。
韩湘不禁替他担心起来:“李兄是不是病了?要不先歇着,明天再找吧。”
“我没事。”李复言掩口咳了好一阵方止,缓了缓,低声道,“你来看这个。”
“什么?”韩湘凑过去。
李复言把一张诗笺送到韩湘的眼皮底下:“这首《华山女》应该是夫子的诗,一开头便抨击了佛法。”
“《华山女》?”韩湘一眼便认出了叔公那特有的雄浑笔迹,遂从头念起,“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廷。广张罪福资诱胁,听众狎恰排浮萍。果然是骂佛经俗讲的,骂得痛快!”再往下念,“……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韩湘的眉头紧蹙起来。
及至念到“天门贵人传诏召,六宫愿识师颜形。玉皇颔首许归去,乘龙驾鹤来青冥”这几句时,韩湘彻底惊呆了。
韩愈在这首名为《华山女》的诗中,明明白白写着一个女道士因美貌和真诀受到皇帝的青睐,被召入宫中,从此深藏于青冥之中,乃至“云窗雾阁事恍惚,重重翠幕深金屏。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
旁人未必能看得出来,但是韩湘立即断定,叔公笔下的这位“华山女”正是裴玄静!
距他们共同追寻《长恨歌》的谜底,已经过去整整两年了。那时候崔淼惨死,禾娘与李弥下落不明,裴玄静跟着裴度回到长安后,从此音讯杳然。韩湘曾多次向叔公打听过,最终得到的回答是:裴玄静到一处不为人知的所在,隐居修道去了。
韩愈没有说实话!原来裴玄静是被皇帝锁入了大明宫中,从而与世隔绝的!
她现在怎么样了?她还好吗?两年来她都遭受了什么?有没有可能再见到她?进了大明宫那种地方,她这辈子还能出得来吗?
“韩郎,你怎么了?”李复言问。
“哦,”韩湘勉强一笑,“我看这首诗的纸墨俱新,像是叔公不久前才写的。”
2
“段成式!段成式!”
郭浣在段成式的门外一迭连声地叫着,屋内却始终毫无动静。郭浣急得在廊檐下团团转,伴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纷纷积雪从莲花纹瓦当的缝隙间落下,落到他那颗白白胖胖的大脑袋上,像极了面粉洒在蒸饼上。
廊下的侍女忍不住窃笑起来。
郭浣大没面子,迈前一步便嚷:“段成式,你再不出来,我现在就去找段翰林,把咱们上次在骊山行猎时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他!”
“你想干什么?”
房门顿开,段成式阴沉着脸站在门内,两只眼圈乌黑。
“我……就想叫你明天一起去看佛骨嘛……”见到段成式,郭浣的气焰顿时矮了一大截。
“我说了没兴趣!你自己去吧!”段成式又要关门。
郭浣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还有那件事呢?”
“哪件事?”
郭浣可怜巴巴地瞧着段成式,不说话。
两人大眼瞪着小眼,过了一小会儿,段成式叹口气道:“走吧。”
“去哪儿?”
“炼珍堂,我让膳婆婆做碗猪肉羹给你吃。”
郭浣嘟囔:“我又不是专门来吃猪肉羹的。”
“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郭浣把头一低,乖乖地跟上段成式。虽说身为皇帝的亲外甥,但家中的厨子就是做不出段府的这碗猪肉羹。嗯,连大明宫中的御厨都做不出来呢,所以为了一碗羹折腰,郭浣并不觉得丢人。
段成式家的厨房雕梁画栋,门口还挂着翰林大学士段文昌亲题的牌匾,上书三个大字:“炼珍堂”。不知道的人乍一看,真会以为到了段府的藏宝楼,相熟的人却道名副其实,因为“炼珍堂”中的确满是奇珍美飨。
现如今段文昌深受皇帝的重用,仕途顺遂,连衣食住行也格外讲究起来。段成式更是名声在外,才满十五岁就已经被誉为长安城中最潇洒、最有品味、最会吃喝玩乐的贵公子了。
“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样的诗句就像是为段成式度身定做的。十五岁束发之后,父亲明显放松了对段成式的管束,似乎认为他到了合该斗鸡弄狗、射猎打球的年纪。相比同龄的伙伴,段成式聪慧而多思,有时过于敏感,偶尔还显得有些孤僻,所以段文昌希望他能更多地呼朋结友,培养出豪迈的阳刚之气来。其实段成式身上这种清高的风流,颇有武元衡当年的神韵,才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小主人一声令下,段家的头号大厨膳婆婆赶紧亲自现做猪肉羹。猪肉羹煮熟还需要点时间,段成式便让仆人在廊檐下摆了两个盘花织锦的绒垫,自己和郭浣一人一个坐上。中间铺一条波斯花毡,再用红泥小火炉温一壶酒,边饮边等。
段成式先自斟了一杯,一仰脖干了。抬起头时,就见廊下灯笼的红光中,小小的雪花纷纷飘摇,好似舞动的白色精灵。虽是雪夜,却一点不觉严寒,反而显得温暖绮丽,就像他幻想中的世界,随时会有奇迹发生。
“你有心事?”郭浣轻声问。
段成式摇摇头,举起酒杯向郭浣示意。两人各自干掉一杯,郭浣鼓起勇气:“所以那件事……”
“你烦不烦呐!”段成式突然发作了,“我就弄不明白了,你爹是京兆尹,手上有那么一大帮子金吾卫,都不去抓飞天大盗,反而来找我!我凭什么呀!”
“哎呀,你小声点儿!”郭浣连忙看了看左右,“我爹爹不是在忙佛骨的事情嘛。呃……其实我是觉得那个飞天大盗,更配你的胃口!”
“哪里配了?”
“你没听说吗?飞天大盗长着青面獠牙,会变身,一会儿是一个人形,一会儿又变成两个、三个……哦,对了,据说他被发现时,还会喷出一股子狐臊味熏人,再伺机逃走,所以大家都在猜,飞天大盗其实是一只狐狸精!”
段成式直勾勾地盯着郭浣。
“……你不是最爱鬼啊、妖怪啊、狐狸精啊什么的吗?”郭浣被他看得心里发虚。
幸好膳婆婆及时端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猪肉羹,光那股香味就勾得人直冒口水。两人旋即埋头大吃,都顾不上说话了。
等两只碗都底朝天了,郭浣见段成式的脸上有了点光彩,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沓纸递过去。
“这是什么?”
“是飞天大盗的案卷。”郭浣殷切地说,“你就随便看看,好不好?”
“这不是京兆府的公文吗?你这都弄得出来?”
郭浣“嘿嘿”一笑。别看这小胖子外表憨厚,也有属于他的狡黠。比如能把父母哄得言听计从这一点,段成式就望尘莫及。
段成式横了郭浣一眼,将案卷塞进怀里。郭浣大大地松了口气。
段成式又对着雪花出了会儿神,突然问:“圣上最近怎样?”
“圣上?没怎么样啊?”
“你阿母还时常入宫吗?”
“当然啦。”
“那她有没有提起圣上的情况?比如说,圣体安康与否?或者……”段成式思忖着道,“性格是否有什么变化?”
郭浣被问糊涂了:“性格变化?没听说啊。只听说最近越发暴躁了,动不动就要砍人的脑袋,连韩夫子都差点儿被问斩咯。哎,其实也没真杀了谁。圣上就是这样,脾气发完也就好了。至于圣躬嘛……你知道的。”他用大拇指和食指、中指,做出捏着什么东西的样子,比画着往嘴里一送,又朝段成式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行了。”段成式说,“你要我帮忙的这件事,我得再想想。明天你看完佛骨,就去东市的老地方等着,咱们在那儿碰头。”
郭浣心满意足地走了,段成式又把自己关进房中。他仰面躺到榻上,但只要一闭起眼睛,那个可怕的夜晚便扑入脑海之中,赶也赶不走——
就在五天前,为了追赶一头负伤的山猪,他们纵马奔入了骊山的最深处。
严冬的天黑得特别快,当山猪终于被矛刺穿脖子,倒地不起时,密林中已经暗得辨不出路径了。因为有多次骊山围猎的经验,所以大家并不慌张。扈卫点起火把,围护着猎手和猎物,由猎犬带头向山腰处奔去。
密林豁然而开,月光照在一整片绵亘起伏的宫阙上。犬吠声声中,还能听到泉水汩汩流动。这里便是他们夜猎骊山的宿营地——华清宫。
骊山入口处有龙武卫驻防,不过段成式他们都是贵胄子弟,特许入禁苑围猎。
宫阙已凋蔽了数十载,曾经飘逸过杨贵妃体香的汤池中长满了青苔,断壁残垣间遍布蛛网,唯有脉脉温泉依旧流淌着。寒夜的深山中,只有此地能保证他们不挨冻。夜猎时在华清宫宿营,正是段成式的主意。
在温泉边的宫墙下面搭起帐篷,众人说笑着分吃了烤野猪肉,便各自倒头睡去。
火堆“噼啪”作响,衬出山野的寂静。
待众人都睡熟之后,段成式悄悄钻出帐篷,沿着宫墙小跑起来,很快便找到一处缺口翻了进去。
举目尽是殿宇楼台的黑影,段成式循着流动的温泉前行。在早已死亡的宫阙中,尚有活着的泉水,又在滴水成冰的冬季里,这一切多么像一场不可思议的梦。
不知走了多远,段成式听到前方传来吟咏之声:“玉碗盛残露,银灯点旧纱。蜀王无近信,泉上有芹芽。”
一座石亭立于温泉上,月光照得亭中之人遍体霜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见到段成式,他先咳了几声,方招呼道:“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年关已至,这是今冬的最后一次行猎。再入骊山,就要等来年开春了。”
“原来如此,看来我们约得巧了。”
“是很巧。早一天或者晚一天,你我都见不到面。”
“那就抓紧时间吧。”那人举起一个黑色的布袋子,“得委屈段郎一下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马车一路颠簸,忽上忽下,好像始终盘走在山道上。起初段成式还试着计算时间,又想凭听觉判断路径,但很快发现均是徒劳。渐渐地,他对方位和时间都失去了把握,只觉得全身骨节都快颠散架了,周遭变得越来越冷,就连对面不时发出的咳嗽声也听不见了……恐惧感油然而生。
段成式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去扯头套。
“段郎!”五根冰凉的手指牢牢扼住段成式的手腕,“你想干什么?”
“我、我以为你不在了,想找你……”
“段郎说笑了。马车行进之中,我又能去哪里,不过是打了个盹。”
段成式咽了口唾沫:“还有多远?”
“不远了。”他的语气中充满嘲讽,“请段郎少安毋躁,小睡片刻便是。到时,我自会叫你。”
段成式只得乖乖坐稳。马车仍然走个不停,眼睛不管睁着还是闭着,看到的永远是漆黑一团。段成式终于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已经睡去了……
所以此后见到的人,以及听到的故事,会不会就是一场噩梦呢?
段成式一骨碌翻身坐起,盯住案上写满字的纸。从头至尾再读一遍,他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脑袋。
不,这么生动的细节,这么诡异的气氛,还有这么恐怖的情节,绝不可能是从一场梦中获得的。他甚至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辛公平那副奇怪的嘶哑嗓音、殿堂中阴冷刺骨的穿堂风,以及风中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段成式提起笔,努力定一定神,在纸上写下五个字——《辛公平上仙》。
只要起好名字,这个故事就正式成为段成式笔记中的一则了。志怪笔记,是段成式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大事。他四处搜罗打听,收集各种怪、力、乱、神的故事,再将它们加工整理后写下来。截至今日,笔记中的故事已经超过了一百则。最近的一则故事,就是《辛公平上仙》。
正是这则《辛公平上仙》的故事,却仿佛让段成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之中。他甚至觉得,就连自己也变成了这则黑暗故事的一部分。
段成式完全不记得后来是如何返回营地的。
当他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业已熄灭的火堆旁,全身都冻得僵硬了。他支撑着爬进帐篷,同帐篷的郭浣惊醒了,段成式让他帮忙撒谎掩盖,随即便烧得神志不清了。
段成式在家里躺了两天才恢复过来。开春前再也不可能去骊山了。待到开春之后,骊山将会彻底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华清宫的废墟中,盛开的野花和滋生的杂草将铺天盖地蔓延开来,把最后一丝残存的痕迹都抹去。
难道辛公平和他所讲的“鬼故事”,从此就只存在于段成式的笔记中了吗?
可是不对啊!
段成式盯着自己的笔记——什么鬼故事,这里记叙的分明是一件血腥的弑君凶案!匕首、寒光、从碧玉舆上不停滴下的鲜血……说得还不够直白吗?
可问题是,皇帝好好地活在大明宫里呢。难道这个自称辛公平的人是在胡说八道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弑君之罪株连九族,散布弑君的谣言同样是死罪。此人费尽心机地讲这样一个可怕的故事给段成式听,到底居心何在?
假如弑君之事不实,那么这会不会是一个预言、警示,甚至诅咒呢?
段成式的呼吸急促起来。
不论是预言、警示,还是诅咒,自己是不是都应该采取一些行动?要不要设法让皇帝知道,他的生命可能正受到威胁?
怎么做呢?把《辛公平上仙》的故事讲给父亲听,请他转达皇帝?
段成式摇头苦笑。前不久,皇帝才因为韩愈在《谏佛骨表》中说了几句佞佛早死的话,就差点把这个耿直的夫子给斩了,难道自己还想害了父亲不成?
而且段成式觉得,假如父亲听了这个故事,不仅不会上达天听,反而会认为儿子彻头彻尾地疯了,说不定从此连家门都不让自己出了。
仆人在外面敲门,请小郎君去前堂用晚饭。段成式忙把写着《辛公平上仙》的手稿塞到一大堆字纸下面,便匆匆离开了。
再回房已近亥时,仆人早在暖阁中点起熏笼,屋里温煦如春,馨香阵阵。段成式惬意地靠到榻上,拿起郭浣送来的飞天大盗案卷翻看,却怎么也没法集中精神,看了半天仍不知所云。其实郭浣想得没错,段成式本应对飞天大盗特别热衷的,只是现在……段成式懊丧地扔下案卷,还是忍不住从纸堆里把《辛公平上仙》掏了出来。
再一遍读罢,段成式的感触却变了。
因为他有了一个新的发现:在上仙的整个过程中,除了辛公平和王臻这干迎驾者,其他人都神志不清,像是被下了咒语,又像是在梦中游荡。唯独皇帝本人,不仅认出了迎驾的阴兵阴将,而且眼睁睁地看着匕首来到自己面前,并任由其夺去了性命。自始至终,他都是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所以,他肯定害怕极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躲不开;他也肯定孤独极了,因为满殿的侍卫、奴婢和臣子,却没有一个能够保护他。
在最初的恐惧之余,段成式从《辛公平上仙》的故事里,又悟出了深深的无奈和刻骨的悲哀。
段成式还是头一次认识到,人生中最大的不幸并非死亡,而是不得不独自面对死亡,身边却连一个可以倾诉、可以求助的人都没有。
3
韩湘被晨钟声吵醒。
他从书案上抬起沉甸甸的脑袋,窗纸上泛着朦胧的晨光,屋中依旧黑黢黢的。蜡烛早就灭了,青瓷烛台上结了一堆厚厚的烛泪,像座红色的玛瑙山。
韩湘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回忆起昨夜的情景。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那个名叫李复言的门客亦踪迹皆无,想必早就离开了。
烛台边还搁着那首《华山女》,韩湘拿起来重读一遍,昨夜的惊喜却转为惆怅——知道裴玄静在宫中又如何?自己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院墙外,人声越来越嘈杂。百姓们一大早就赶去朱雀大街占位子,准备迎佛骨了。
元和十四年正月十二日,佛祖释迦牟尼的真身指骨舍利,自法门寺迎入帝都长安。
从凤翔到长安有将近三百里的路程。佛骨拂晓离开法门寺,到达长安城外时已过了午时。当绵延数里的仪仗远远出现在官道尽头时,长安城内外都沸腾起来。从日出起就等候在大道两旁,已经虔诚跪拜了几个时辰的人们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纷纷呼号叩首,泪流满面,不少人甚至号啕大哭起来。
禁军卫队和佛门护法组成的仪仗队,拥护着一座金辇缓缓穿过长安正南面的明德门。供奉佛骨的七宝塔在金辇上熠熠放光,长安城中三千街鼓齐声鸣响,香烛的烟火升腾九天。朱雀大街的两侧,充塞着宝帐和香舆,几乎水泄不通。五彩的旗幡之间,拥挤着不计其数顶礼膜拜的人头。金辇所过之处,有人焚顶烧指,有人解衣散钱,行迹几近癫狂,周围的人们却丝毫不以为异,反而争先恐后,竞相效仿。
及到夜幕快要降临时,佛骨才算走完了一整条朱雀大街。由朱雀门进入天街,再由天街经过丹凤门入大明宫。接下去的三天里,佛骨将在禁中接受皇家的供养。正月十五日上元节后,再送入长安各大寺庙,以供民众参拜敬奉。
靖安坊位于朱雀大街的东侧,位置差不多正好在南北向的大街中段,所以佛骨一个多时辰前就经过了。围观的人们陆续散去,也有些继续跟着佛骨向北而去。更有不少人还留在原地,朝着大明宫的方向三跪九叩。龙首原上暮色低沉,重重宫阙在烟云深处露出朦胧的身影,宛若九天仙境,如梦似幻。
这就完了吗?
韩湘兴味索然地朝韩府走去。在这一整天里,他看够了百姓们礼拜佛骨时的疯狂,只觉滋味难言。想不到民众的心中竟埋藏着如许悲苦。那些自内心迸流而出的眼泪,究竟是对死的恐惧,还是对生的绝望?究竟是因为信,还是因为惑?
叔公肯定是不愿亲眼目睹这番“盛况”,所以才非要赶在佛骨入京前离开吧。但直到现在,对于韩愈所强调的祸端,韩湘仍然毫无头绪。
因为人群都聚集去了朱雀大街,靖安坊中倒比平日更清净。韩湘只顾埋头走路,快到韩府门外时,冷不丁撞上一个人。
“是你?”
因缘际会,当初裴玄静破解《璇玑图》一案时,韩湘和段成式曾碰过几面。那时在韩湘看来,段成式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所以不怎么放在眼里。一晃两年多过去了。今日一见,段成式的个头蹿了不少,人也壮实了,唇上还长出了淡淡的黑色绒毛。因是新年佳节里,段成式穿着一身大红的圆领袍,头顶进贤冠,腰束金粟带,俨然已是一位蜂腰鹤背、俊秀挺拔的少年郎君了。
韩湘不禁露出微笑,段成式也认出了韩湘,连忙与他见礼。
寒暄几句后,韩湘随口问:“段郎也去看佛骨了吗?”
“没有。”
韩湘颇感意外,这可不太像以好奇心闻名的段成式。
段成式迟疑了一下,解释道:“我……刚从家里出来。”
“哦。”韩湘恍然想起:段府,也就是当初的武元衡宰相府,与韩府同在靖安坊中,离得不算远。韩愈的宅子是三年前升官后才买的,韩湘总共没住过几天,所以对周围的环境并不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