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不高,对段成式却有晴天霹雳般的效果,顿时就把他给劈傻了。
一人从山石后转出来,慢悠悠地踱到段成式面前,将右手一伸:“什么五彩鲛绡,也给我见识见识吧。”
段成式哭丧着脸喊:“爹爹……”却又不敢违逆,只得把东西从怀里掏出来,双手呈给父亲段文昌。
“这不是你母亲绣的《璇玑图》吗?”段文昌把脸一沉,“段成式,你好大的胆子!”

2
裴玄静到了武元衡府后,就一直被晾在堂上。仆人说给老爷通报,便一去不复返了。
她独自坐等,倒也安逸。
虽尚在外堂,入府后一路观来,触目所见的朱梁椒墙、楼阁参差,已能感受到宰相府的气派。唯叹斯人已去,让裴玄静深深地体会到了“物是人非”这四个字的滋味。
实际上,今天的这座府邸已经不能再被称为武相公府了。就像她自己,也已不是半年多前第一次来到长安城的裴玄静。
犹记得那时,她孤身从家乡来京城投奔叔父裴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与李长吉完婚。岂料婚约已毁,唯一支持她的宰相武元衡又当街遇刺身亡,却留给了她一只神秘的金缕瓶和一首晦涩的五言诗。从此,她便身不由己地踏上了凶险莫测的解谜之旅。其间她屡次面临生死危机,遇上了从江湖郎中崔淼到女侠聂隐娘的各色人物,甚至直面当今皇帝……最终,长吉与世长辞,由于所破解出的《兰亭序》谜底触及了皇家隐秘,裴玄静自己也被皇帝送进金仙观,名曰修道,实则囚禁。
不仅仅是逝者已矣,生者同样不可能回到过去,从头再来。那个给裴玄静带来命运逆转的人,不正是武元衡吗?
“你是谁?”
堂前站立一名锦衣少年,正在好奇地打量着她。
裴玄静微笑作答:“我叫裴玄静。敢问小郎君尊姓大名?”
他把乌溜溜的眼珠一转:“你猜。”
“我猜……小郎君姓段。”
“为何?”
“因为如今这府里的老爷姓段,看小郎君的样子当是府中少主,自然也姓段咯。”
段成式点点头:“猜对了,我叫段成式。”他迟疑了一下,“我听说过你,裴炼师……姐姐。”
裴玄静差点儿笑出声来,这孩子还挺能套近乎。
他问:“你来找我爹爹吗?”
“是。”
“找他干吗?”
裴玄静微笑不语。
段成式的眼珠又一转,马上换了话题:“炼师姐姐,你见过鲛人吗?”
“鲛人?”裴玄静还真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
“就是生活在海里的异族人类,貌美,善歌,落泪成珠。”
“哦,倒是听过这样的传说。不过,未有机缘目睹。”
段成式一本正经地说:“我爹说那些都是虚妄之词,叫我别信。他坚称海里根本就没有鲛人,可我就是觉得有。我还觉得……鲛人应该和炼师姐姐一个样子。”
裴玄静愕然,刚想追问他如此莫名的联想从何而来,段成式突然左顾右盼道:“我爹来了。千万别跟他说见过我哦!”说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溜了。
段文昌现身堂前。
只第一眼,裴玄静便得出结论,段成式长得不像父亲,更像他的外公——武元衡。
新任翰林学士兼祠部郎中的段文昌一表人才,只是气质略显浮躁,对裴玄静的来访表现得相当冷淡。
裴玄静陈清来意:自己曾与武相公有过一面之缘,又获赠相公亲制的新婚贺礼,不胜感激。然自己不慎将贺礼丢失,心中万分惭愧。故今日特来府上一谒,既为拜祭武相公,也想了解些武相公去世前的情况,看看是否还有希望将贺礼寻回来。
段文昌当即回答,丈人的灵柩已送回祖籍安葬,府中不设灵位,裴玄静的好意心领了。至于贺礼等等,他们一家人是丈人过世之后才来到长安的,对相关的情况一概不知。
总之,爱莫能助。
这种态度原在裴玄静的意料之中。段文昌对围绕《兰亭序》的故事一无所知,本没必要配合她。若不是有裴度的这一层关系在,恐怕他根本就不会面见一个女道士。
对此行裴玄静并没抱什么希望。
皇帝自从给裴玄静布置了任务之后,便将她禁足于金仙观中,仿佛认定了裴玄静光靠神机妙算,哪里都不用去,任何人都不用见,就能凭空把金缕瓶给变回来。结果可想而知,转眼过了新年,裴玄静对金缕瓶的下落仍然毫无所得。
就在三天前,金仙观外的金吾卫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起初,裴玄静尚不能确定状况。风平浪静的两天过去之后,她懂了:皇帝把自己释放了。
这也意味着,皇帝要求她尽快行动起来。
今天贸然闯到武元衡的府上,就是裴玄静采取的第一个行动。
既然段文昌这个态度,裴玄静便告辞了。
段文昌只打发了一个仆人送她出府。
从角门出去,宰相府旁的小巷中空无一人。裴玄静向前走了一小段,突然止步回头,把紧随其后的段成式逮了个正着。
她故意板起脸来问:“小郎君,你在跟踪我吗?”
段成式的脸涨得通红,还想嘴硬:“我……我是顺道嘛。”
裴玄静笑着摇了摇头,她实在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精灵古怪的少年。尤其是蕴含在他眼角眉梢的聪慧与风情,简直和他的外公一模一样,令她不自觉地揣测:会不会,冥冥中的因缘仍在延续?
于是她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小郎君是想帮我的忙。”
“你怎么知道的?”话音刚落,段成式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忙问,“炼师姐姐,你是想找我外公的什么东西吗,要不要我帮你找?”
“是要找样东西。不过那样东西早就不在你府上了,是我在外头丢失了它。”
“这样啊……”段成式有点失落。
裴玄静想了想,道:“你外公在遇刺前一天的晚上,写过一首诗给我。我就是靠着这首诗找到那样东西的。今天我想请小郎君再帮我想一想,诗中是否还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许是我尚未发觉的?”
段成式把腰杆一挺:“你说,什么样的诗?”
“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
念罢,只见段成式张口结舌,仿佛突然变傻了。裴玄静连忙宽慰他:“想不到什么也没关系,我本是随便一试。”
“炼师姐姐,你可曾去过我家后院?”段成式问。
“不曾。”
“怪不得。”段成式一字一句地说,“我外公的书阁叫作‘喧息阁’,就建在后花园中的‘明月池’上。”
这回轮到裴玄静闭不拢嘴了。
原来,答案竟是如此明晰而直接吗?自己之前拐弯抹角、费尽心机找到的大雁塔,难道仅仅是歪打正着?又或者是武元衡的声东击西之策?
无论如何,武元衡的书阁值得一探。
只是段文昌……裴玄静望着段成式,微笑起来。
段成式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跃跃欲试。“我去外公的书阁找一找!可是……”他又为难起来,“我不知道找什么呀。”
裴玄静略一思索,道:“没关系,小郎君便做我的一双眼睛吧。”
“眼睛?”
“嗯。据我猜测,在你外公的书阁里,应该还藏着一些线索。可是现下我进不去那里,所以就只有请小郎君去替我观察。虽然你没有确切的目标,有些无的放矢,但也不打紧。我想……最好的办法是,小郎君干脆把书阁中所有摆放的家什、物品等等都记录下来,绘成图,连方位都标识清楚。然后我再根据图纸,一样样地向你询问详情。如此虽曲折,或可一试。”
段成式的眼珠子连转了好几圈,决然道:“行!就这么办!”
“尤其要留意墙上挂的字画、案上置的摆设。”
“我懂!”段成式满脸的表情都在说,别罗唆啦,放心交给我吧。
裴玄静说:“小郎君快回家吧,当心让你爹爹发现你偷跑出来……”
“不怕。”段成式问,“炼师姐姐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去哪里找你?”
“我在辅兴坊中的金仙观修道。你要是能出得来……”
“没问题。三天后我便去金仙观找姐姐。”
裴玄静笑着向段成式盈盈一拜:“多谢段小郎君。”
段成式的脸上也笑开了花:“那我先回去啦。”刚迈开步子,又转回身来,注视着裴玄静问,“炼师姐姐,你相信海里有鲛人吗?”
四目相对时,裴玄静发现这少年的眼神清澈得如同山泉,仿佛能照出尘世之外的智慧。
她郑重地点头道:“我相信。”
段成式心满意足地跑回家去了。

3
大明宫实在太大了。
从左神策军驻扎的九仙门去往皇帝的寝宫,即使骑马也得一刻多钟。入夜后,除非特别危急的情况,就算是吐突承璀这样最高级别的宦官也只能步行,那就得走上大半个时辰了。需蒙皇帝特别恩准,年老体衰的大宦官才会被允许乘辇。
吐突承璀还不需要这种优待。一旦走出大明宫,他的气焰和排场几乎能超过任何一位宰相。但是只要在宫中,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吐突承璀又是最谦卑的奴才。
此刻他正健步如飞,奉命赶往清思殿。下午的时候飘了点小雪,大部分刚落到地上就化了。只有吐突承璀走的这条捷径上,由于平时很少有人经过,因而铺了薄薄一层像绒毡似的积雪,踩在上头别有一番惬意。雪后初霁的月色格外清透,在身前身后的树丛间起舞弄影。一路之上,只要抬头北望,便能看到夜空中飘浮着一层清光,那是繁星在太液池中的反射。
吐突承璀对这一切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能直达目的地。他的脚步丝毫没有因为积雪而缓滞。可是,就在快走出周围这片竹林,清思殿的荧荧烛火已经在前方闪烁时……几个人影突然从小道的尽头冒出来。
“什么人?”吐突承璀一按腰间的佩剑。因为这回是皇帝秘召,他并未带任何随从。不过,对吐突承璀这位禁军总管来说,大明宫虽然属于皇帝,但几乎也是他的领地,从来只有别人怕他的份。
果然,那几个人本来就形迹鬼祟,听到吐突承璀的声音顿时吓呆了。
为首者抖抖索索地上前道:“吐突将军,是、是我们……”
原来是皇帝身边的几名内侍,都还熟悉。
吐突承璀皱眉:“你们在干什么,为何走这条路,不要命了吗?”在宫中行走是有严格的规矩的。一般情况下,内侍不允许走这条捷径。巡逻的神策军遇上擅自行动者,可当即诛杀。
“吐突中尉饶命啊!”几个内侍知道他的厉害,赶紧跪地求饶。为首者慌忙解释:“是……是圣上吩咐避人耳目。”
吐突承璀这才发现,他们还抬着一个人。
他定睛再看,倒是大吃了一惊。
只见此人浑身血肉模糊,衣服都被染得看不出本色,四肢也已冻得硬邦邦了。
吐突承璀认出来了:“这不是……魏德才吗?”
“正是魏公公……”
“究竟是怎么回事!”吐突承璀厉声喝问。
这个魏德才可是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宠侍,因为有一手按摩的绝技,长于为皇帝解乏。近年来皇帝的睡眠越来越差,御医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反倒是魏德才的按摩能帮助皇帝入眠,所以皇帝日益离不开他。因其深得皇帝喜爱,连吐突承璀平日都要让他三分。
万万没想到,今天他竟落到这步田地了?
“是圣上动的手吗?”嘴里这样问着,吐突承璀心里还不太确信。要处置皇帝身边的大红人,除非皇帝亲自下令,可是……何至于?
一名内侍凑上来,附在吐突承璀的耳边道:“今天也不知怎么的,魏公公竟然看错了时辰,没到点儿就去唤醒圣上。您知道的,这可是犯了天大的忌讳!圣上果然大发雷霆,随手就抽了魏公公几鞭子,又命拖到外头去打。打完再让在雪地里头跪着,这不就……”
吐突承璀往魏德才的鼻子底下探了探手,暗暗倒吸一口凉气。
死了。
他紧锁双眉,一时理不清心中的感受。
其实,长久以来吐突承璀都在怀疑,魏德才是郭贵妃收买的人。郭贵妃能够时刻掌握皇帝的动向,其中便有魏德才不小的功劳。吐突承璀甚至认为,魏德才与前太子李宁的死也脱不开干系。不过吐突承璀尽管暗中搜集了不少相关的证据,但一直未正式呈交给皇帝。
一则,证据还不够充分,肆意攻击的话反显得吐突承璀小人之心,容不下魏德才受宠,夺了自己的风头;二则,皇帝好不容易有这么个人在身边,能帮着休息调理,吐突承璀也实在不忍心再给剥夺了。年前皇帝立了三皇子李宥为太子,和郭贵妃的关系略有改善,吐突承璀就更不好说三道四了。
魏德才这么突然就玩完了,确实出乎吐突承璀的意料。
他自言自语道:“魏德才不是一向最小心吗?”正因为皇帝的睡眠太金贵,一旦被打搅必然暴怒,把人打死打残亦属平常,所以内侍们都不敢伺候他午睡,生怕一不留神就成了皇帝鞭下的冤魂。唯有魏德才细心谨慎,手上又有绝活,按时唤醒皇帝就成了他的专职。
如此性命攸关的事情也会出错吗?
抬死尸的内侍们均低头不语。
吐突承璀摆摆手:“你们去吧,小心点。”
难怪皇帝要这帮人把尸体偷运出去,是不想有人借题发挥,趁机大闹一场吧。
他一直凝视着他们消失在林荫深处,才转身往清思殿而去。
本以为今天皇帝的心情一定很差,不料刚到殿门外,便听到从里面传出朗朗的笑声。
来迎候他的是陈弘志:“吐突将军,圣上让您直接进去。”
自从吐突承璀把他从丰陵带回宫中,陈弘志就靠着丰陵令李忠言传授的煎茶术赢得了皇帝的青睐。换句话说,眼下皇帝最喜欢的内侍,除了魏德才便是陈弘志了。
不过,从今天起陈弘志就没有竞争对手了。想到这里,吐突承璀不由得盯了陈弘志一眼。
陈弘志肯定全程目睹了魏德才的死,但此刻从这张稚气未脱的脸上,除了谄媚的笑容,再也看不出其他。
吐突承璀在心里冷笑,挺不简单的嘛。
又一阵笑声从雕有花穗连雀的云母屏风后面传来,除了皇帝之外,还有个女声。吐突承璀居然一下子没听出是哪位嫔妃。
陈弘志机灵地说:“圣上正在召见宋学士呢。”
“哦。”
陈弘志又补充道:“是宋三娘子。”
吐突承璀嗔怒:“知道了,说话还大喘气!”
陈弘志讪笑着退下了。
难怪吐突承璀对她的声音比较陌生——宋三娘子,虽然都长住大明宫中,平时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
贝州处士宋庭芬有五女:若华、若仙、若茵、若昭、若伦。个个才学出众、文名远扬。贞元七年时,老大若华第一个被当时的德宗皇帝召入禁中,获封为翰林女学士。之后若干年里,除了二妹若仙因病早亡,其余的三位妹妹也相继入宫,并且都成了以学识奉诏的女学士。
如今,宋家大姐若华主管着宫中字画,连皇帝见了她,都要尊称一声“宋先生”。陈弘志说的三娘子,正是宋若华最得力的助手——宋家三妹宋若茵。吐突承璀的职责与书画相去甚远,所以在场面上与宋若华还时有相遇,和宋若茵就一年也未必能碰上几次了。
宋若茵的身材很高挑,站在皇帝李纯的身边,几乎与他比肩,人又瘦削,穿一身宫中女官的赭色圆领袍,戴着黑纱幞头,脸上不施粉黛,乍一看还真难辨雌雄。
吐突承璀虽说是个阉人,但因一向在大内走动,遍览人间绝色,所以对女人容貌的要求还挺高的。像宋若茵这样的才女,如果让吐突承璀来品评,终究欠缺了点姿色。再者说,宋家姐妹以女官身份长居禁中,但又誓言终身不嫁,不算皇帝的女人,怎么都有些暧昧不清的味道。据说当年德宗皇帝将宋若华纳入禁中时,她就提了这个条件,并得到德宗皇帝的首肯。此后几个妹妹相继入宫,也循此例。
当然,这种事最终还得取决于皇帝本人的意思。他要是真想染指,谁都躲不过去。
可是,吐突承璀上上下下端详一番宋若茵,仍然觉得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是见识过“素面朝天”的绝代佳人的,与之相比,宋若茵就太乏善可陈了。皇帝肯定也这么觉得。
不过眼下,皇帝和宋若茵倒是聊得挺欢的样子。两人肩并肩站在御案前,对着摊开在上面的一幅织锦有说有笑。吐突承璀上前时,正听见宋若茵在说:“大家,妾敢保证就是她。”
皇帝微笑颔首:“既然若茵这么说,朕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宋若茵的脸微微一红:“大家请看,此绢轻薄如蝉翼,入水不濡,实为南海特产之鲛绡。要在尺幅鲛绡之上绣字,每字大小不逾粟粒,而又点划分明,细于毫发,必不能使用寻常丝线,而要将一缕丝线分为三缕,染上五彩而绣。因而,绢上虽绣有八百余字,却重不足一两。妾以宫中所藏的《法华经》逐针逐线比较,确定出自同一人之手。整个大内,包括民间,有此能为者,天下仅此一人。”
“朕说了,朕相信你的判断。”皇帝再次强调,“你家大姐在书画上的修养无人能比,但论及其他技艺,还是三娘子的学识更渊博。”
皇帝的语气听得吐突承璀愣了愣,再看宋若茵,白皙的脸上泛起两朵大大的红云,在满殿红烛的映衬下,居然也焕发出艳若桃李的娇媚来。
就凭这一个瞬间,谁敢说宋若茵不美?
连吐突承璀都看呆了。
但在下一个瞬间,宋若茵就恢复了常态,她微笑着向吐突承璀款款施礼,招呼道:“若茵见过吐突将军。”
平心而论,一般的嫔妃还真做不到宋若茵这般机变又大方。也正是才华与素养带来美貌之外的东西,才使她们姐妹能够从容立足于后宫的暗流涌动之中吧。
宋若茵向皇帝告退。
皇帝却说:“等等,三娘子帮了朕的大忙,朕要赏赐于你。”
“能为大家做事,是若茵三生有幸,哪里还敢拿赏赐。”
“朕想赏就赏,你还要拒绝吗?”
“若茵万万不敢。”
吐突承璀在一旁略感尴尬。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宦官,皇帝与嫔妃们打情骂俏并不避讳吐突承璀,他早都能坦然处之。可是今天这个场面,就是让吐突承璀觉得怪怪的,但又说不清楚究竟哪里不对劲。
“赏赐什么呢?”皇帝兴致勃勃地问,“若茵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那妾就斗胆要……要一样大家身边的东西。”宋若茵的脸又红透了。
皇帝一挑剑眉:“朕身边的?”
宋若茵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屏风前方。她伸出纤纤玉指一点,娇声道:“大家便把这仙人铜漏赏赐于妾吧。”
吐突承璀心说,女学士的眼光果然不凡。这具仙人铜漏可是天宝年间新罗国的贡品,整个大唐也找不出第二件来。
只听皇帝慷慨地说:“行,就赏你这具仙人铜漏。”
宋若茵当即下跪谢恩。皇帝命内侍捧着铜漏,随宋若茵离开。
清思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冷了。不论相貌性情,女人总是软软暖暖的,还带着袅袅香气,就像在熏笼上熏透了的锦衾。她们离开时,就仿佛把男人的体温一起带走了。
耳边又没有了铜漏的滴答声。往日听惯了不觉得,现在整座殿内寂寥得使人发慌。
皇帝兀自沉吟着。吐突承璀垂头侍立,耐心等待。
许久,方听皇帝叹息一声:“都准备好了吗?”
“是,随时可以出发。”
皇帝淡淡地笑道:“寒冬之际,去广州跑一趟也不错。那里温暖。”
“大家要奴去哪里,奴就去哪里,哪怕刀山火海,并无区别。”
皇帝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烛影在他的脸上摇晃,吐突承璀算是看出来了,皇帝确实没有休息好,疲倦使他的面色发暗,额头上的皱纹也有些深。
皇帝又开口了,语调中好似含着无限惆怅:“十年了,她终于又出现了。”
吐突承璀小心翼翼地应道:“大家早就料到了吧。”
“是啊,朕相信她忍不住的。刺绣是她的命,十年不绣,已经是她的极限。但只要她活着,就一定会拿起绣针。只要她拿起绣针,就一定会被发现。”皇帝轻轻敲了敲御案,“广州献上来的这幅《璇玑图》,朕一望便知是她所绣。让宋若茵来帮着确认,只为万无一失。”
“是。”
“你来看啊。如此巧夺天工的绣品,除了卢眉娘,还能出自谁之手?”
吐突承璀奉命向前探了探脑袋。实话讲他对刺绣没什么兴趣,对《璇玑图》更是一无所知。倒是皇帝提到的那个名字令他有一瞬间心驰神漾。
他定了定神,郑重地说:“请大家放心,奴一定把她找出来。”
“带回来。”
“是,带回来。”
“还有……”皇帝欲言又止。
吐突承璀忙道:“奴明白。”
还有那把匕首。吐突承璀心里清楚,皇帝真正的意图,是为了找那把名叫“纯勾”的匕首。如果真舍不得卢眉娘,十年前就不会放她出宫。十年后又突然想起她来,原因还在于皇帝开始疑心,当年正是卢眉娘把“纯勾”带走了。
皇帝寻找“纯勾”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却连条像样的线索都没发现。偏巧此时,销声匿迹整整十年的卢眉娘又出现了,犹如死而复生一般神奇。
于是皇帝抓住南海捕获蛟龙,欲献祥瑞的机会,派遣吐突承璀去广州跑一趟。名义上是去鉴别祥瑞的真伪,运回蛟龙,其实是为了掩盖吐突承璀亲赴广州的真实目的——寻找一个名叫卢眉娘的女子。
吐突承璀该出发了,今天是来向皇帝辞行的。
皇帝命吐突承璀把《璇玑图》织锦妥善收好,带去广州。寻访卢眉娘时,应该用得上。同时带上的,还有“纯勾”匕首的图样。
吐突承璀退出清思殿时,天上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小雪。今年的冬天仿佛是比往年更冷些。他迈步刚要下台阶,一盏绛纱灯笼恰到好处地伸到跟前,暖光照亮一方玉台,细密雪花像玉屑般无声无息地落下,宛然梦中的景象。
“吐突将军留神脚下,雪滑。”陈弘志举着灯笼,殷勤地说。
吐突承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问:“他们在干什么?”
玉阶左侧的不远处,几个内侍正忙忙碌碌地在地上铲扫着什么。
“哦,他们在铲雪。”
“铲雪?”
“是,那块儿地面上脏了,要铲干净。”
明白了。那里就是魏德才的死亡现场,这是要把残留的血污打扫掉。
吐突承璀冷笑起来:“多此一举。这一夜雪后,什么都看不见了吧。”
“将军说的是,不过……雪总是要化的,等太阳出来再让人看见什么,就不好了。”
吐突承璀注视着陈弘志,后者神色若常。
所以魏德才就像融雪一般消失了,不会留下半点痕迹。今后连这个名字都不会有人提起。
他不是第一个,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
在大明宫中沉浮半生,已然登上宦官生涯最高峰的吐突承璀在此刻,感到了一阵锥心刺骨的寒意。
有人在今天消失,有人在今天复活。
今天,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4
自那天和裴玄静见面后,段成式只要得空,就一个人钻进武元衡的书阁里,又写又画,忙得不亦乐乎,还把仆人们统统赶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