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妈妈用手臂揽住我,让我将脑袋靠在她的肩头。
“起来,”妈妈说着站起身将我一并拉起,她的手一直放在我的腰上,“你出来太久了,我之前还以为你跟其他人在房间,其他人又以为你在自己房间待着或是跟我在一起。失去亲人的时候一个人待着不好。最好是跟别人一起,共同分担痛苦,不要一个人默默承受。”
妈妈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但我知道她心里在哭喊、在尖叫。这些从她说话的语气、从她眼底的空洞和黯淡就能知道。
随着爸爸的过世,我们的生活开始变成一场噩梦。我责怪似的看着妈妈,觉得她应该提前让我们做好生活有可能变成这样的准备。妈妈总是不准我们养宠物,宠物有时候也会突然过世,如果能养宠物那至少也能让我们多理解一点世事无常。应该要有人,大人,告诉我们年轻的、帅气的、被无限需要的人也有可能会死。
可是你要如何跟同样备受打击、憔悴不堪的妈妈说这些话?你如何能跟一个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不想梳头,甚至无视满柜子漂亮衣服的人说这些话?她甚至也没心思照顾我们。幸好善良的邻居们时常过来将我们领过去照顾,还给我们送来很多吃的。我们的房子里堆满了花、手工制作的砂锅菜、汉堡、热面包卷、蛋糕和馅饼。
人们成群结队地过来,所有那些喜欢爸爸、尊敬爸爸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到我们家,我甚至都很诧异爸爸竟然这么受欢迎。但我讨厌有人问我爸爸是怎么死的,或者说什么年纪轻轻就死了真可怜的话,还说没什么用的人却活得好好的,成为社会的负担。
听了那么多,我慢慢觉得命运就是一个冷酷的收割机,它从不善待也从不在乎那些真正被爱和被需要的人们。
日子慢慢从春天转到了夏天。而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不管是怎样的伤痛,慢慢地也就消散了,原先那样真实、那样备受喜爱的人也成了一个面容模糊的影子。
一天,妈妈满脸哀伤地坐在那儿,她似乎已经忘了该如何笑。“妈妈,”我假装高兴地唤她,想要让她打起精神,“我会假装爸爸还活着,他不过是去远方出差了,很快就会回来,会出现在门口,会大声呼唤我们,就跟过去一样,‘爱不爱爸爸,爱的话就赶紧过来亲亲我’。这样,或许我们会好受一些,我们所有人都像他还在某处活着一样生活,只是那个地方我们看不见,但我们可以期待他随时可能回来。”
“不,卡西,”妈妈表现得很生气,“你必须接受现实,你不能靠假装来寻找安慰。你听到了吗?你爸爸已经死了,他的灵魂去了天堂。你都这么大了,应该明白去了天堂的人是不可能再回来的。至于我们,我们要尽可能地习惯没有他的日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靠逃避来欺骗自己。”
我看着妈妈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从冰箱里拿了一些东西开始做早餐。
“妈妈……”我再度开口,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以免她再度发脾气,“可是没有爸爸,我们真的还能继续过下去吗?”
“我会尽可能地确保我们都能活下去。”妈妈没什么情绪地说道。
“那你得跟约翰斯顿太太一样必须去工作吗?”
“可能去,也可能不去。卡西,生活充满惊喜,当然有些是大悲,这个你已经体验到了。不过你要永远记住,在过去的十二年里,你的爸爸都把你看作最特别的人,这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因为我长得像你。”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有点酸酸的嫉妒,因为在爸爸心里,我总是排在妈妈后面。
妈妈一边在冰箱里翻着,一边看了我一眼。“卡西,我得跟你说一些以前从来没告诉你的事情。你跟年轻时候的我长得很像,但性格一点儿也不像我。你的个性更强,更有决心。你爸爸以前老说你跟他妈妈很像,而他非常爱他妈妈。”
“谁不爱自己的妈妈呢?”
“不。”妈妈脸上突然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有些妈妈是不能爱的,因为她们不想让你爱。”
说着,妈妈从冰箱里拿出培根和鸡蛋,然后走过来抱住我。“亲爱的卡西,你和你爸爸的关系格外亲密,我知道你肯定十分想念他,比克里斯托弗和双胞胎还要想念得厉害。”
我靠在妈妈肩头抽泣着。“我恨上帝,他夺走了我的爸爸!爸爸应该长命百岁活的!可是现在他不在了,哪怕我以后学会跳舞,克里斯当了医生他也看不到了。爸爸不在了,没有什么事情是重要的了。”
“有时候,”妈妈的声音显得有些紧,“死亡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现在,你爸爸永远都不会变老,也不会疾病缠身。他永远都是年轻的样子,永远鲜活地活在你的记忆里——年轻、英俊、强大。卡西,不要再哭了,就跟你爸爸以前常说的那样,任何问题都有因可循也有法可解,我现在就在努力,努力以最好的方式应对。”
我们只是四个沉浸在悲伤和失去中的孩子。我们还会在后花园玩耍,还会试图在阳光中寻找安慰,并没意识到生活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以至于“后院”和“花园”都将变成天堂的同义词——变得无比遥远。
爸爸葬礼过后不久的一个午后,克里斯托弗和我正带着双胞胎在后院玩。他们坐在沙箱中,旁边放着小铲子和沙桶。两个小家伙不厌其烦地将沙子从这个桶倒到另一个小桶,叽里呱啦地说着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懂的话。科里和凯莉的关系非常好,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很喜欢跟对方玩在一块儿。他们在自己周围用沙子垒了一堵沙墙,假装自己是守护城堡的人,守护着他们的食物。双胞胎可以彼此陪伴,对他们而言那就够了。
晚餐时间已经过了。我们当时很担心连饭也会吃不上,所以虽然没听到妈妈叫我们吃饭,我们抓起双胞胎那两双肥嘟嘟的手,拖着他们往屋子里走。回到屋内,看到妈妈正坐在爸爸的大书桌后面,她在写信,不过看得出写得十分为难。妈妈紧皱眉头地写着,不时停下来抬起头注视前面。
“妈妈,”我叫了一声,“现在差不多六点钟了,双胞胎肚子饿了。”
“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妈妈当即回道,“我正在给你们住在弗吉尼亚州的外祖父母写信。邻居们给我们送来了足够的食物,至少够吃一周的——你可以先拿点砂锅菜到炉子上热,卡西。”
那应该是我独自准备的第一餐饭。我摆好了桌子,热好了砂锅菜,还给每个人倒上了牛奶,然后妈妈才过来帮我。
自从爸爸过世之后,妈妈似乎每天都有信要写,有地方要去,总是把我们交给隔壁的邻居照顾。一到晚上,妈妈就会坐到爸爸的书桌前面,翻开一本绿色的账簿,算着里面的账目。反正一切都变得很糟糕,没有以前那么好了。现在经常是哥哥和我给双胞胎洗澡,给他们换上睡衣哄他们睡觉。做完这一切之后,克里斯托弗就会急匆匆地回房间学习,而我则要赶紧到妈妈身边,想办法让她高兴一点儿。
时间又过了几周,妈妈写给外祖父母的无数封信终于有了一封回信。妈妈一看到就哭了起来——当时甚至都还没拆开那厚厚的奶油色信封,她就哭了。只见妈妈用开信刀手忙脚乱地拆开信封,颤抖着双手打开那封三折信,来来回回读了整整三遍。妈妈看着信,眼泪慢慢地淌下来,妆也哭花了,在脸上形成一道道白色的泪痕。
早在她从大门前的信箱里取出信的时候,妈妈就把我们从后院叫了过去,看完信后又让我们四个人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我看着妈妈,看到她那洋娃娃一样漂亮的脸上出现了某种冷酷的、决绝的神情。我突然感觉脊背一凉。不过那或许是因为她盯着我们看了太久吧——实在看了太久。然后她又低头看向手中的信,再把目光转向窗外,似乎在寻找对信中所说问题的回复一样。
妈妈的表现实在是很奇怪。她让我们四个感到不安,那天大家都格外安静,失去爸爸的生活已经很难过了,而妈妈又对着一封信如此反常。她为什么会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呢?
终于,妈妈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了,不过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冷,一点儿也不像平日里的轻柔和温暖。“你们的外祖母终于回我的信了,”妈妈用冰冷的声音说着,“我给她写了那么多信……她……她总算同意了,她说愿意让我们过去跟她一块儿生活。”
好消息呀!正是我们期待已久的——我们应该感到高兴的。可妈妈说完又陷入了那种情绪不对的沉默之中,坐在那里呆呆地盯着我们。她到底怎么了?难道她不知道我们都是她的孩子吗?我们又不是四只奇怪的落在晾衣绳上的鸟。
“克里斯托弗,卡西,你们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你们俩应该能够理解一些事情了,能够彼此合作并且帮助你们的妈妈走出绝境。”说着,妈妈顿了一顿,伸出一只手紧张地拨弄了下脖子上的项珠,然后重重地叹息一声,泪水眼看就要滚下来了。看妈妈这样我心里特别难过,妈妈这么年轻美貌就没了丈夫,真的很令人同情。
“妈妈,”我唤她,“一切都还好吗?”
“当然好,亲爱的,很好。”妈妈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你们的爸爸,愿他安息,一直都希望能活到相当的年纪然后获得可观的财富。他是那种天生懂得赚钱的人,所以我一直都相信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一定能实现这个愿望。但他才三十六岁就死了。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出事,厄运总是会降临在别人头上。我们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发生意外,或者会年纪轻轻死于非命。唉,你们的爸爸和我一直都以为能够一起变老,我们渴望有一天能子孙绕膝共享天伦之乐。所以我们两个人如果有谁先走一步,另一个肯定也不会苟活。”
说到这儿,妈妈再次叹息一声,“我必须承认,我们的生活方式有些超前,我们赌了一把未来。简单地说,就是我们提前花掉了未来的钱。不要怪你们爸爸,都是我的错。他知道贫穷的滋味,但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们知道吗,他以前经常为此责备我。就像当初买这栋房子的时候,他说我们只需要三个卧室就好了,但我想要四个。四个房间其实都不太够。现在看看,这栋房子还有三十年的贷款要还。这里没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我们的,家具不是,车子不是,就连厨房或洗衣房里的器具都未必真正属于我们——因为每一样东西或多或少都是通过借贷置办下的。”
“过去我们从未流露过恐惧吧?我们害怕过吗?”说着妈妈停顿了一下,脸突然变得通红,眼睛扫视着布置得温馨漂亮的房间。她扬起精细修饰过的眉毛,蹙着眉头,“尽管你们的爸爸为此对我颇有微词,但他其实也是想要这些东西的。他宠溺我,因为他爱我,而我到最后总能说服他那些奢侈品其实都是必需品,而他最终也总会妥协,因为我们俩都是那种纵欲之人。这也是我们两个的共同点之一。”
说到这儿,妈妈似乎陷入了怅惘的回忆中,愣了好一会儿才用陌生的声音继续说:“现在我们拥有的这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将被人拿走。用法律的词来说,就叫‘收回’。要是你没有足够的钱可以继续偿还你已经购下的东西时,他们就会这么做。比如他们会拿走那个沙发。三年前,那个沙发总价是八百美元。我们其实只差一百没还了,但沙发还是会被夺走。我们为家里的东西付了很多的钱,但最终还是会一无所有,而且这一切还都是合法的。我们不仅会失去这些家具、这个房子,甚至还包括我们的车——事实上,除了衣物和你们的玩具,我们将一无所有。当然,他们大发善心说允许我继续留着我和你们爸爸的结婚戒指,我也已经把订婚的钻石戒指给藏起来了——所以你们千万不要跟任何过来这里检查的人提起我曾有过订婚戒指。”
“他们”是谁,我们谁都没有问。当时的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问这个问题。当然,后面的事情也证明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克里斯托弗和我四目相对。我挣扎着,想要理解这一切,同时又努力不让自己沉沦。但我已经沉沦了,我陷在成年人那个有死亡有债务的世界中。哥哥伸手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了握,小小的动作却传递出令人格外安心的力量。
难道我的心思都是透明的吗?就连克里斯托弗也一眼能看穿,所以来安慰我?我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向他证明我已经是大人了,从而将那令我颤抖而脆弱的现实——“他们”将夺走一切——掩饰过去。我不希望再有别的女孩子住在我那间漂亮的薄荷色和粉色房间中,睡我的床,把玩我视为珍宝的小物品——我那用盒子装着的迷你玩偶,我那个粉色芭蕾舞女孩的银质音乐盒——也都会被他们拿走吗?
妈妈注意到了我跟哥哥的眼神互动,她再次开口,声音总算找回了以前的一丝甜美,“你们别这么伤心,事情应该没有我说得这么坏。请你们原谅我,我忘了你们都还只是孩子,对不起,我没顾及这些。我是先把坏消息说了,其实后面还有好消息等着呢。现在,你们屏住呼吸听我说!我想你们可能都不敢相信——因为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的父母其实非常富有,不是中产阶级的这种衣食无忧,而是上流社会,他们非常非常有钱,有钱到超乎你们想象。他们住在弗吉尼亚的大别墅里——我敢保证你们绝对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大房子。但我见过,因为我在那里出生和长大。等你们见到那栋漂亮的大房子时,就会觉得我们现在住的这个简直就相形见绌了。我有没有跟你们说,我们即将搬过去跟他们一块儿生活——跟我的父母一起生活?”
说完,妈妈脸上露出一丝喜悦又紧张的笑容,但我还是有疑虑,妈妈的这番行为和言语实在太反常了,我一时还接受不来。妈妈的眼神有些躲闪,好像感到歉疚似的,我感觉她应该是在掩饰什么。
但她是我的妈妈呀!
而爸爸已经不在了。
我抱起凯莉,让她坐在我腿上,紧紧抱着她那小小的温热身体。她的金色小卷发搭在饱满的额头上,我伸手捋了一下。凯莉的眼皮已经耷拉下去了,玫瑰花蕾一般的小嘴唇往前噘着。我又瞥了科里一眼,看到他正蹲坐在克里斯托弗身旁。“这两个小家伙累了,妈妈,他们需要先吃点东西。”
“等会儿有的是时间吃东西。”妈妈有些不耐烦地打断我,“我们得先做好计划,还得打包东西,因为我们今晚就得坐上火车。双胞胎可以趁我们等会儿打包的时候吃东西。你们四个人的衣物全部得挤进两个行李箱,所以我希望你们只带自己最最喜欢的衣服和最不占地方最割舍不下的玩具。只是玩具嘛,等你们到了那儿,我再给你们买更多更好的。卡西,双胞胎的衣服和玩具由你来选——记得,一定不要带太多。我们最多能拖四个行李箱,而我自己的东西得装两皮箱。”
噢,天哪!这是真的!我们必须要离开,丢下一切离开这儿!我们四兄妹得把所有东西挤进两个行李箱,可是光我那个布娃娃就能填满半个行李箱!安布娃娃是我最喜欢的,那还是爸爸在我三岁的时候送给我的,如何能够割舍得下?想到这儿我不禁抽泣起来。
我们都愣在那儿,用震惊的眼神盯着妈妈,这似乎让她有些不安,因为她很快就站了起来往卧室里走去。
“我刚才说了,我的父母非常有钱。”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特意看了我跟克里斯托弗一眼,但很快又别开了脸。
“妈妈,”克里斯托弗喊了一声,“是出什么事了吗?”
我讶异于克里斯托弗竟然还会问这种问题,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肯定是出事了呀,出大事了。
妈妈迈着步子,一双漂亮的长腿从黑色薄纱睡衣中伸出来。即便愁容满面,即便穿一身黑,可她仍然是漂亮的——那双眼睛是那么让人捉摸不透。妈妈真的很迷人,我爱她——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好爱好爱她!
那时候,我们都很爱她。
妈妈走到沙发前面,然后转过身,黑色的雪纺裙好似舞裙一样飘了起来,露出她那双漂亮大长腿。
“亲爱的,”妈妈说,“在你们外祖母那样豪华的房子里生活,会有什么事呢?我是在那儿出生并长大的,除了上学的日子一直都在那里生活。那是一所漂亮的大房子,而且房间还在不断增加,尽管那儿现有的房间已经远远够住了。”
说到这儿,妈妈微笑了一下,但那个笑容却像是假笑。“不过,在你们跟我父亲——也就是你们外祖父——见面之前,我有一件小事要跟你们先交代一下。”然后,妈妈又迟疑了一下,接着又露出那种古怪的假笑表情。“很多年前,那时我才十八岁,我做了一件你们外祖父极其反对的事情,当然我妈妈也非常反对,但她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给我的,所以也就不管她了。反正,因为我做的那件事情,导致我的父亲把我从遗嘱名单中踢了出来,也就是说,我无法再继承他的遗产。你们的爸爸总是能看到事情好的一面,他说这没什么关系。”
有辱斯文?是什么意思?我无法想象,妈妈究竟是做了什么事,以至于自己的亲生父亲和她反目成仇,并愤然夺走本应给予她的一切?
“嗯,妈妈,我明白你的意思。”克里斯托弗说道,“你忤逆外祖父的意思,所以即便一开始你在他的遗嘱名单中,但后来他一气之下就让律师除掉了你的名,也就是说,现在你无法继承他的任何财产,而是由关系更远一层的亲属继承。”说着,克里斯托弗咧嘴笑了起来,似乎很高兴自己知道的比我多,什么问题都难不倒他。克里斯托弗平时如果待在家,那他多半时间都在房间里看书。只是一到外面,他也跟其他孩子玩得一样疯。反正在家里的时候,我的哥哥很少看电视,是一个大书虫!
是的,克里斯托弗确实说得没错。
“是的,克里斯托弗。如果你们的外祖父过世,我无法得到他的任何财产,或者通过我由你们得到。这也就是为什么明明我母亲不回我的信,我还往家里写了那么多封。”说到这儿,妈妈再次微笑,不过这次的微笑带点苦涩的自嘲意味。
“不过,因为现在我是他唯一在世的后代,所以希望能让他改变主意。我其实还有两个哥哥,但他们两个都意外身亡,从而我就成了他唯一剩下的继承人。”说到这里,妈妈停下了走来走去的脚步。她抬手捂住嘴巴,摇了摇脑袋,然后用那种鹦鹉学舌的声音说道,“我觉得我还是跟你们再说一件事吧。其实多尔甘杰并不是你们真的姓氏,你们实际姓佛沃斯,而这个姓在弗吉尼亚州举足轻重。”
“妈妈!”我震惊地大喊起来,“那你们改掉真正的姓氏,然后在我们出生证上放一个假名,这样是合法的吗?”
妈妈有些不耐烦了,“卡西,改名字又不是什么犯法的事,而且多尔甘杰这个名字也确实跟我们多少有点关系。你们爸爸是从他的祖辈那里截取了这个名字,因为他觉得很有意思,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反正只要达到目的就好啦。”
“什么目的?”我问,“爸爸为什么要改掉佛沃斯这么易拼易记的名字,而选择多尔甘杰那么长那么难记的?”
“卡西,我累了。”妈妈说着,倒在离她最近的一张椅子上,“我还有好多事要做,要处理好多法律的细节问题。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一切的,我会给你一个解释,我发誓一定跟你坦诚一切,但现在请你先让我喘口气。”
这一天真是发生太多事情了。一开始我们被告知“他们”将要夺走我们的一切东西,包括房子,然后又得知就连姓氏都未必是真正属于我们的。
双胞胎蜷缩在我们的腿上,差不多已经睡着了,反正他们那么小,还不明白这一切。就连我,已经满了十二岁的我,算起来都是个小女人了,也还是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对于能回家见到阔别十五年之久的父母这件事显得并不怎么高兴。神秘的外祖父母,在爸爸的葬礼以前我们一直都以为他们已不在人世。直到这一天,我们才知道两位舅舅都意外身亡。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我们的爸爸妈妈早在有孩子之前就已经经历了世间种种,说到底我们也没那么重要吧。
“妈妈,”克里斯托弗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在弗吉尼亚州的房子应该很大很豪华,但我们更喜欢这里。我们的朋友都在这儿,这里的人熟悉我们、喜欢我们,我们不想搬。你能不能去找下爸爸的律师,看他能不能想到办法让我们继续在这儿住下去呢?同时保住我们的房子和家具。”
“说得对,妈妈,求你了,就让我们留在这儿吧。”我也赶紧附和道。
妈妈听完,迅速起身然后大步走过来。她半跪在我们面前,视线跟我们保持同一水平位置。“现在听我说,”妈妈抓起哥哥和我的手按在她的胸前,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我想过了,我绞尽脑汁想如何才能让我们继续留在这里生活,但没有办法——根本就没有办法,因为我们没有钱支付每个月的账单,我也没有什么赚钱的本事来养活四个孩子和我自己。你们看着我,”妈妈说着,张开她的双臂,显得格外脆弱无助、惹人爱怜,“你们知道我是什么吗?我就是一个漂亮而无用的花瓶,总是认为会有男人来照顾我。我不会做任何事,我甚至连打字都不会,算术也不好。我倒是会做些漂亮的针线活,但那种事根本就赚不了什么钱。而如果没有钱,人根本就没办法生活。让世界运转的不是爱,而是金钱。而我的父亲钱多得不知道要怎么花。如今他又只剩下一个在世的继承人——那就是我!他曾经最宠爱的就是我,所以我觉得要赢回他的心应该并不难。到时候他会让律师把我加进新的遗嘱名单,然后我就能继承他的一切了!我的父亲已经六十六岁,患有心脏病的他现在已是生命垂危。我母亲单独在一张信纸上告诉我,你们的外祖父最多应该只剩下两三个月的寿命。不过这些时间已经足够我重新赢回他的喜爱——等他一死,他全部的财产就都是我的了!是我的!我们的!到时候我们将永远无须为物质担忧。我们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做想做的任何事情。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旅行,喜欢什么就能买什么——任何心之所欲的东西都将为我们所有。我说的可不只是一两百万的钱,而是几千万上亿——甚至是数十亿美元!人有钱到这种地步甚至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净资产究竟有多少,因为他们到处投资,拥有的产业太多,包括银行、航空公司、酒店、百货商场、船运公司等。你们是不知道你们外祖父控制的商业帝国有多么庞大,就算现在已经半截身子入土了,他还是能够赚下天文数字的钱。可以这么说,他拥有点石成金的能力。”
说着,妈妈的蓝色眼睛开始放光。黄昏的余晖透过窗户玻璃洒进来,在她的头发上投下钻石一般闪亮的光圈。其实,妈妈看上去已经是无价的了。妈妈,妈妈,爸爸死之后为什么一切都变了样?
“克里斯托弗,卡西,你们在听吗?你们可以想象一下,你们知道那么一大笔钱能做多少事吗?整个世界,一切都尽在你的掌握中!有了钱,你就会有权有名,受众人景仰。相信我,我很快就能赢回我父亲的心。我想他一看到我,就会立刻意识到分开的这十五年是多么大的浪费。他老了,残喘于病榻之上,几乎整天都在一楼图书馆旁边的小房间里待着,护士二十四小时轮流照看他,仆人从头到脚伺候他。但人活一世,真正牵挂的还是自己的骨肉,而我现在是他唯一剩下的孩子了,他只有我。就连照顾他的护士们都无须爬楼,因为她们在一楼就有自己的卫生间。某天晚上,我会让他做好面见四位外孙的准备,然后再带你们下楼进到他的房间,然后他会被你们迷得神魂颠倒:四个无可挑剔完美无瑕的孩子——他一定会很爱你们,爱你们每一个。相信我,一切都会按照我的计划走。我发誓,不管我的父亲要求我做什么,我都会服从。我以我的生命起誓,以我最珍视的孩子起誓——你们是我跟你们爸爸的爱情结晶——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很快就会成为巨额财产的继承人,一旦我成为继承人,那你们曾经梦想的一切都将成为现实。”
我目瞪口呆。妈妈的热情将我彻底击倒,我瞥向克里斯托弗,看到他正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盯着妈妈。双胞胎已在沙发上睡着,对于这一切他们浑然不知。
我们将在一所宫殿般的大房子里生活。
在那所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面,会有仆人从头到脚伺候在身边,我们会被介绍给麦德斯王(具有点石成金的魔力),而他很快就要死了,到时候我们就能拥有他的财富,把世界踩在脚下。我们将进入令人难以置信的物质世界,我将拥有公主一般的生活!
然而,为什么我并不觉得高兴呢?
“卡西,”克里斯托弗冲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你还是可以跳芭蕾舞。我不认为钱可以买来天分,也不认为钱能让不学无术的西部牛仔变成满腹诗书的大医生。不过,在我们献身严肃事业之前,是不是能参加一场舞会?”
粉色芭蕾舞女的银质音乐盒我没办法带走,因为它比较值钱,所以也被列入了要被“他们”收走的物品名单。
我也无法把玻璃框罩从墙上取下来,或者藏起我的迷你玩偶。除了手指上的一枚心形小宝石戒指,爸爸送给我的东西我一样都拿不走。
不过,正如克里斯托弗所说,等我们变有钱之后,我们的生活就会成为一个大舞会,一个没有尽头的派对。有钱人就是那样生活的——他们成天数着钱,计划各种有意思的事,生活得无忧无虑。
玩乐,游戏,派对,超乎想象的巨额财富,宫殿一样的大房子,还有住在大车库里的仆人,车库里停着至少九辆、十辆名贵汽车。谁能想到我的妈妈竟然出身那样的富贵人家?爸爸为什么还总说妈妈花钱大手大脚呢,反正妈妈只要写封信回家央求一下,钱不就来了吗?
我沿着走廊缓缓走回到自己房间,走到银质音乐盒前驻足停下。音乐盒的盖子是打开的,粉色的小芭蕾舞女以阿拉贝斯舞姿站立,俏丽的身影映在面前的小镜子中。随即,悦耳的音乐在我耳边响起,“旋转,芭蕾舞女,旋转……”
要是有地方藏的话,我其实也能把它偷偷带走的。
再见了,我的粉白色公主房。再见,曾陪伴我熬过麻疹、腮腺炎和水痘的瑞士风圆顶小白床。
再次跟你道别,爸爸。等我走了,我就再也看不到你坐在我的床前,拉着我的手,也看不到你拿着一杯水从卫生间里出来。爸爸,我真的不是很想离开,我宁愿留在这里,离你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卡西”——妈妈在门口叫我了——“别站在那儿哭,这不过就是个房间而已。你这一辈子要住的房间还多着呢,快点,赶紧收拾好你自己还有双胞胎的东西,我打包我自己的。”
我这一辈子,还会住上好多好多的房间,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道……我相信。
· 美国弗吉尼亚州中部城市。


第2章 通往财富的道路
趁着妈妈打包她的个人物品,克里斯托弗和我先将衣物塞进两个行李箱,再塞进几个玩具和一盘棋。黄昏时分,一辆出租车将我们载到火车站。我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没有跟一个人道别,这让我们很难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但妈妈很坚持。我们的单车和其他一些大的物件全都被留在车库,一样都没带走。
那是一个繁星之夜,火车缓缓地朝弗吉尼亚州一个遥远的庄园行进。许多沉睡的山村和城镇在车窗外一闪而过,还有一些星罗棋布的农场,唯有射出的三角形金色灯光证明它们真的存在。哥哥和我不想睡觉,因为不想错过任何东西,而且我们还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谈论那座即将入住的富丽堂皇的房子,想着即将要用金子做的盘碟吃饭,还会有穿制服的男仆在旁服侍。我想,到时候应该会有专门的女仆伺候我穿衣、沐浴和梳头吧。不过我应该不会对她太严苛,我会关心她体贴她,成为所有仆人都喜欢的那种小姐——除非她打碎我极为珍贵的东西!那就怪不得我了,我会发脾气,比如丢一些我不喜欢的东西之类的。
现在回想起火车上的那个夜晚,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就是从那晚开始成长,开始能够理智思考的吧。有得就有失,所以我最好还是习惯这一点,争取能够多得到一些东西。
正当哥哥和我想着手上真有钱了要怎么花的时候,一位胖胖的光头售票员走进了我们的小隔间,他用那种欣赏的目光把妈妈从头到脚端详了一遍,然后才轻声开口道:“帕特森夫人,再有十五分钟你们就将到站。”
他为什么称呼妈妈为“帕特森夫人”?我在心里寻思,向克里斯托弗递去一个困惑的眼神,而克里斯托弗显然也对此感到不解。
妈妈被惊醒了,她突然瞪大眼睛,显得吃惊而无措。妈妈看看那凑到她眼前的售票员,又看看克里斯托弗和我,然后表情绝望地看向沉睡着的双胞胎。接着就见她的眼里噙满泪水,从钱包里抽出纸巾,轻柔地拭掉眼角的泪。她沉沉地叹息一声,满是哀伤,我的心不禁紧张得打起鼓来。“好的,谢谢你!”妈妈对那位仍倾慕不已看着她的售票员说,“别担心,我们已经准备好离开了。”
“夫人,”售票员看了下怀表,一脸关切地说,“现在是凌晨三点,会有人来接你们吗?”说着,那位售票员眼神忧虑地看了看克里斯和我,还有睡着的双胞胎。
“没关系。”妈妈安慰道。
“夫人,现在外面很黑。”
“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家。”
那位慈祥的售票员似乎还不甘心。“夫人,”他说,“这里离夏洛茨维尔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不能把您和您的孩子丢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为避免更多的询问,妈妈故作傲慢地说:“有人来接我们。”没想到妈妈对那傲慢的做派竟是信手拈来,就跟戴取帽子一样轻松。
没过多久,我们就到了那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车站,火车开走了。而事实上,并没有人来接我们。
走下火车,周围漆黑一片,正如那位售票员提醒的那样,目之所及见不到一所房子。寂静的深夜,在那样的荒郊野外,我们同站在火车扶梯上的售票员挥手道别,售票员一只手扶着扶梯,另一只手跟我们挥别。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他并不是很想让“帕特森夫人”和她的四个昏昏欲睡的孩子在这里等人来接。我环视四周,只看到一个由四根木柱撑起来的斑驳锡皮顶和一张摇摇晃晃的绿色长椅。这就是我们下车的火车小站了。我们并未在长凳上坐下,而是站在原地目送火车消失在黑夜之中,火车鸣了一声笛,似乎在祝我们好运。
我们的四周只有田野和草地。小站后面的密林里,似乎有古怪的响动。我跑过去想一探究竟,却惹得克里斯托弗一阵大笑。“不过是只猫头鹰罢了,你以为是鬼啊?”
“没那种事!”妈妈厉声说道,“你们也用不着再窃窃私语了,反正这里四下无人。看样子这是一个小山村,大部分都是饲养奶牛的。你们看,地里种的都是小麦和燕麦,有些也种了大麦。住在山上的富人所需的新鲜食物都由这些农民提供。”
周围山连着山,看着就像是起伏的拼接被子,高矮不一的树木将其分割成不同的块。我称那些树木为黑夜卫士,但妈妈跟我说,许多排成排的树都是用来防风的,同时也用来防御大雪。一听到雪,克里斯托弗就表现得格外兴奋。他最爱的就是各种冬季运动,却想不到位于南方的弗吉尼亚州能有这么大的雪呢!
“哦,是的,这里也会下雪,”妈妈说,“不骗你们,这里真的会下雪。我们住在布鲁山脉的山脚,一到冬天就会特别冷,跟格莱斯通差不多。不过到了夏季,白天的天气就会格外暖和,晚上也还是需要盖床毯子睡。等到太阳出来,你们就能一览美丽的田园风光,绝不比你们见过的任何美景差。不过,我们还是得抓紧时间。从这儿到我家还要走很远的路,我们得赶在黎明仆人还没起来之前到家。”
好奇怪!“为什么呢?”我问,“还有,为什么那个售票员称呼你为帕特森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