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泰尔大街在这个街区的一头是死胡同,被一个高大装饰性的铁围栏隔开,铁围栏里面是居民楼。所有的居民楼都在街道的内陆区,有80或100英尺长,规整地分布着。靠近海的一边,有一条狭窄的人行道,一道矮墙,再过去就是几乎垂直而下的悬崖了。
多利·金凯德被迫坐到了座位的角落里,香烟上的那点红光时不时朦朦胧胧地照在他瘦小的脸上。奥斯特莱恩医生的房子里漆黑一片,只有前门门洞挂着一盏小灯,他的房子是粉刷过的,安了一道铁门,前院围了一道围墙,车库设在围墙的外面。一条水泥路便是车库侧门和房子侧门间的通道。大门旁边的墙上有一块青铜板,我能猜到,上面应该写着“利兰·M.奥斯特莱恩医生”。
“好了,”我说,“奥斯特莱恩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凯德慢悠悠地说道:“什么事儿也没有,除非你想给我惹事儿。”
“这是什么意思?”
“肯定通过窃听器,有人听到你提及奥斯特莱恩的地址,所以安德斯警长才会过来见你。”
“德斯贝恩可能通过外表就判断出我是个侦探,然后给警长打了报告。”
“不会的,德斯贝恩对警长可是恨之入骨。要知道,一周前他还是刑警中尉呢。安德斯不想奥斯特莱恩一案被搞得一团糟,所以也不让我们写相关报道。”
“你在海湾城的名声不错呀。”
“我们这儿的气候不错罢了——搞新闻的人不过是一群傀儡。”
“好了,”我说,“你在警察局里有个负责凶杀案的姐夫。洛杉矶的报社,除了一家之外,哪个不是站在城镇治安官这边。而他就住在海湾城,可是,和许多人一样,他也没做到洁身自好。所以你才害怕了,是不是?”
多利·金凯德把烟扔出窗外,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落在狭窄的人行道上。我往前探过身子,按下启动开关。“抱歉,”我说,“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我踩动油门,在金凯德的身体还没来得及前倾时,已把车子往前开了几码,又猛地一拉刹车。“我可不是胆小鬼,”他提高了嗓门,“你想知道什么?”
我再次关掉马达,手搭在方向盘上,身子往后一靠,说:“首先,马特森为什么丢了执照呢?他是我的客户。”
“噢,马特森啊,人们说他勒索奥斯特莱恩医生。他们不仅吊销了他的执照,还把他赶出了海湾城。一天晚上,几个拿着枪的家伙强行把他逼上了一辆车,以暴力相逼,让他离开海湾城,否则后果自负。他跟总部上报,那几个家伙的笑声在几个街区以外都能听到,我觉得他们不是警察。”
“你认识大下巴这个人吗?”
多利·金凯德想了想。“不认识,只是知道他是市长的司机,叫莫斯·洛伦兹的笨家伙。他的下巴大得可以摆架钢琴,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过有人叫他大下巴。他以前给万斯·康里德做事,你听说过康里德吗?”
“哦,这样我就明白了,”我说,“如果康里德想除掉哪个让他烦心的家伙,尤其是一个在海湾城惹了麻烦的家伙,那么洛伦兹肯定是帮他做事的首选。因为市长会包庇他——不管怎么说,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是这样。”
多利·金凯德说:“除掉谁?”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不安。
“他们不仅把马特森赶出城,”我告诉他,“还跟踪他到洛杉矶的一个公寓。一个叫大下巴的人把他收拾了一顿,虽是去了洛杉矶,马特森肯定还在继续做他之前的事情。”
“天哪!”多利·金凯德自言自语,“这事儿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就连洛杉矶的警察也不知道——最起码,我来的时候是这样。你认识马特森吗?”
“认识,但不熟。”
“你觉得他可靠吗?”
“这个,说到可靠的话……是的,我觉得他还可以。天哪!他真的被干掉了?”
“像其他私人侦探一样可靠?”我说。
他突然发出咯咯的笑声,可能是出于紧张、不安或者是震惊,但肯定与开心无关。这时,一辆小汽车拐进街道,在尽头靠边的地方停下来,熄灭车灯,可是没有人下车。
“那么奥斯特莱恩医生呢?”我说,“他老婆被谋杀的时候他在哪里?”
多利·金凯德惊讶得几乎跳起来,“天哪!谁说她是被谋杀的?”他倒吸了一口气。
“马森特想表达这样一个意思。与说出来相比,他更希望有人拿钱堵住他的嘴,保守这个秘密。不管怎么做,他都会惹怒一些人,他的选择还不是让他死在一根铅棍下了嘛。我有强烈的预感,这应该是康里德做的,因为他可不想随随便便就被别人勒索,除非是他想贿赂别人。但是另一方面,对于康里德俱乐部来说,让案件看起来是奥斯特莱恩谋杀他老婆,可比她因为在这里赌博,输了个精光而自杀强多了。就算强不了很多,至少也要好一点儿。所以我搞不懂,康里德为什么为了阻止马特森说出这个谋杀案,还把他干掉。我想,也许他还说了什么其他事情。”
多利·金凯德问:“你这些推断有进展吗?”
“没有,这只是晚上我往脸上擦润肤膏时冒出的一些想法罢了。现在说一下取血液样本的化验员吧,他叫什么?”
金凯德又点着一根香烟,低头看了看刚才停在居民区尽头的那辆小车,现在它又亮起了车灯,慢速往前行驶。
“那个家伙叫格雷布,”他说,“他在内外科综合科大楼有个小工作室,给医生们干活。”
“不是正式的吧?”
“是的,但是他们不会派化验员去做那种工作,殡仪员会轮流每周过来做验尸官,管他呢,反正警长喜欢这样处理,就这样办了。”
“为什么他要来插一脚?”
“我猜想,他有可能是受命于市长,而市长是从康里德的主顾们——那些赌鬼,又或许是康里德本人那里得到暗示。康里德肯定不希望他的老板们知道他和一桩命案扯上关系,这样只会招来他们的撤资。”
我说:“没错!这个街区的家伙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我们之前注意到的那辆汽车依然沿着路边往前爬行,虽然灭了车灯,但是还在往前移动着。
“趁我心情好的时候告诉你吧,”多利·金凯德说,“你应该也知道,奥斯特莱恩医生办公室的护士是马特森的前妻。她可是个让男人神魂颠倒的女人,她一头的红发,脸蛋一般般,身材却好得让人垂涎三尺。”
“我也喜欢这种有线条的女人,”我说,“赶紧开门到后排躺下,躲起来,动作快一点!”
“天哪!怎么回事?”
“照我说的做!”我厉声喊道,“快点!”
汽车右边的门咔嗒一声开了,这个家伙像一股儿烟一样溜了出去,咔嗒一声又关上门。我听到后车门打开的声音后,偷偷往后扫了一眼,瞥见蹲坐在车内地板上的小黑影。我挪到车子右侧,打开门,下了车,站在悬崖边缘狭窄的小路上。
那辆小汽车越来越近了,突然亮起了闪光灯,我赶紧低头避开灯光。闪光灯转了个弯,在我的车上扫了一下,又掉转回去,停在我对面,悄然融入一片黑暗中。这是一辆黑色小轿车,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直到左车门打开,走出一个矮胖的男人。他不慌不忙地沿着街道朝我走过来。我取出腋下的枪,别进皮带里,扣好外套最下面那颗纽扣,走到车子尾部迎了上去。
他一看到我就突然停下来。两只手空空,垂在身体两侧,嘴里叼着一根烟。“我是警察。”他说话很简练,右手慢慢朝右髋后面移靠,“今晚天气不错,是吧?”
“还不错,”我回答说,“就是有点雾,不过我喜欢,这使空气更加柔和——”
他突然打断我,说:“另一个人在哪里?”
“什么?哪个人?”
“你这个外地来的家伙,别想骗我,我分明看到有人在你车里的右侧吸烟。”
“就是我啊,”我说,“我还不知道,在车子右侧吸烟也违法。”
“哼,别跟我耍小聪明。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光线透过薄雾照在他那阴沉的堆满横肉的脸上。
“我叫奥布莱恩,”我说,“从圣马特奥市过来游玩一番。”
他的手已经快要接触到髋部了,说:“把你的驾照拿出来。”他又走近一点,伸出手朝我要驾照,只要我们都伸出手,他就完全可以拿到手。
“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权力检查我的驾照。”我说道。
他右手移动的一刹那,我也迅速从腰带里掏出手枪,对准他的腹部,他的手像被冻结了一样,定格在那里。
“没准儿你是要抢劫呢,”我说,“现在有人假冒警察来干这种事。”
他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呼吸几欲停止,低沉地说:“你有持枪许可吗?”
“当然,随时都可以,”我说,“只要你拿出徽章,我就把枪收起来。你不会把徽章戴在屁股上吧?”
他又是一阵惊愕,朝街道远处望了望,好像希望另一辆车能过来救援。从我身后这辆车的后部,传出微弱的呼吸声。我不确定这个矮胖的家伙是否也听到了,他自己的呼吸声已经厚重得可以拿来熨衣服了。
“哼,别耍花样!”他突然狠狠地吼道,“你不过是从洛杉矶过来的一个讨人嫌、不值钱的私人侦探。”
“我的身价早就提高了,”我说,“现在都可以拿到三毛了。”
“见鬼去吧!我们不喜欢你在这里随处探查,这次我只是警告你。”
他转过身,回到自己的车那儿,一只脚已经踩在脚踏板上,又慢慢转过粗壮的脖子,用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对着我说:“赶快滚,别让我亲手收拾你!”
我回复道:“再见了,死胖子!很高兴看到你措手不及的窘样。”
他气呼呼地钻进车里,猛地启动车子,颠簸了一下,踉踉跄跄地转了个弯,瞬间在街区消失。
我一头扎进车里,跟了上去。他往右拐向阿尔圭洛大道时,我们之间只有一个街区的距离,我往左边拐了弯。多利·金凯德露出脑袋,用下巴支撑在我座位的靠背上,挨着我的肩膀。
“知道他是谁吗?”他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问,“他可是特里杰·威姆斯,警长的得力助手。他完全可以开枪把你毙了。”
“这就像假设范尼·布莱斯有个扁鼻子一样,”我说,“根本就不可能。”
我开出去几个街区,就停了下来,让金凯德回到我旁边的座位上,我问:“你的车在哪里?”
他摘下那顶褶皱的记者帽,啪的一声,拍在膝盖上,又扣到头上,“在市政府大厦警察局的院子里呢。怎么了?”
“糟糕,”我说,“看来你得乘车去洛杉矶了。你应该偶尔去你姐家住一晚,尤其是今天晚上。”
4 红发女人
道路沿着山脚的一侧蜿蜒曲折,时而向下延伸,时而高耸盘旋,西北方向点缀着零零散散的路灯,往南则是一望无际的灯光。三个码头似乎处于遥远的地方,一束束灯光散落在貌似铺了一层黑绒毯的地面上。峡谷之间,薄雾缭绕,弥漫着大自然的气息,但是峡谷间高地上的雾气早已消散。
我开车途经一家狭小昏暗、夜间停止营业的加油站,继而进入到另一个宽阔的峡谷,沿着高价的铁栅栏走了半英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围在里面的房子。前面散落在山脚的房屋愈加零稀,空气中夹杂着浓烈的海腥味儿。左转经过一座附有白色圆形小角楼的房子,从唯一一段在路边绵延几英里的吊灯架之间穿出来,在海岸大道旁的一幢粉刷过的大楼前停下来。昏暗的灯光透过窗上帘布的遮掩,沿着拱形灰泥柱廊,散落在椭圆形草坪周围停车位上密集停放的车身上。
这就是康里德俱乐部了,我不知道来了以后具体会有怎样的行动,不过,这是一个必须来的地方。奥斯特莱恩医生还在城里的某个地方给某个不知名的病人就诊。医师交流中心说他通常在十一点左右过来,现在是十点十五分。
我找了个空位把车停好,沿着拱形灰泥柱廊往前走。一个身高六英尺六英寸的黑人,穿着一件喜剧里南美洲陆军元帅才穿的制服,从里面打开一扇铁栅大门,说:“先生,请出示卡。”
我把一美元纸币塞进他淡紫色的手中,他那粗大暗黑的手指紧紧攥着那点儿钱,就像挖掘机抓起了一斗砾石。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弹掉我衣服左肩上的一根线头,把一块金属牌插进我夹克的前胸口袋,正好放在了显露在外的手帕内侧。
“新上任大厅经理有点儿严格,”他悄声说道,“谢谢您,先生。”
“你说他傻吗?”说完,我便绕过他,走了进去。
这里的大厅——他们叫作休息室——看起来就像米高梅电影制片公司为拍1980年版的《百老汇之歌》里的夜总会而设置的小棚子。这个地方在灯光的辉映中,像是耗资百万美元装潢而成,给人们提供了一个宽敞而堂皇的马球场,只是我不怎么喜欢这里的地毯。大厅后面有一个铬制通道,跟船上的舷梯有些相像,往上一直通到餐厅的入口。入口处站着一个胖乎乎的意大利领班服务生,脸上挂着矫揉造作的微笑,裤子上缀着两英寸长的流苏,胳膊下夹着一沓镀金的菜单。
里面还有一个顺直的楼梯,两边的扶栏犹如上了白釉的雪橇滑道般光滑。沿着楼梯往上走,可以到达二楼赌博的房间。许多星状装饰物在天花板上闪烁,犹如在记忆中残存的噩梦。在白色通道的后面,摆着一面巨大的圆形镜子,上面搭着一条埃及饰巾。镜子前面,一位身着绿装的夫人正在梳理她那柔顺光泽的金发。她的晚礼服后背开得很低,她特意在腰际贴了漂亮的饰颜片,如果她穿着裤子的话,饰颜片就在裤腰下方一英寸的地方。
衣帽间的一个女服务生走过来,帮我摘掉帽子,脱了外套。她穿着一身桃红色印有黑色小龙图案的睡衣,眼睛像漆皮舞鞋的鞋尖一样乌黑、光亮、呆板。我给她二十五美分的小费,重新戴上了帽子。卖香烟的女孩儿沿着过道走了下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大小比得上装五英镑糖果的盒子,头发上插着羽毛,身上穿的衣服仅仅遮得住三美分的邮票,修长匀称的腿裸露出来,左右两只分别撒了金色和银色的闪光粉。她表情冷艳而高傲,就像是一位贵妇人,即便是受到一个腰缠万贯的王公的追求,也要考虑再三是否赴约时的表情。
我走进酒吧,置身于柔和而昏暗的紫色灯光之中,听到一阵阵杯子相碰发出的叮当声,人们交谈的轻言细语声,角落传来的钢琴和弦声,还有带点儿女性化的男高音演唱《我的小牛仔》的歌声,这一切都在秘密地进行着,就像酒吧里的调酒师偷偷勾兑烈性酒一样。我逐渐适应了这里昏暗的紫色光线,看到酒吧里有很多人,但还算不上拥挤。一个男人发出一阵不和谐的笑声,钢琴师用拇指指甲在钢琴键上弹出埃迪·达钦调子,来表达他的不满。
我看到一张空闲的桌子,走过去坐在后面,正对着一面缓冲墙。我对光线的接受性逐渐增强,甚至可以看清那位牛仔歌手,他有一头像是染过的红色卷发,坐我隔壁桌子的女孩儿也有一头红色的头发,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开,梳到了后面,就像是她不想看到它们一样。她有一双充满饥渴的黑色大眼睛,不怎么好看的相貌,除了嘴巴涂得像霓虹灯一样夸张以外,没有任何化妆的迹象。她那街头风格的套装肩膀过于宽大,衣服的翻领也过于耀眼,橙色打底衫的领子紧紧围在脖子上,脑后歪歪斜斜地扣着一顶罗宾汉帽,上面还插着一支黑橙相间的翎羽。她冲着我微微一笑,露出细小尖锐的牙齿,我没有搭理她。
她把酒喝光,在桌子上转动着酒杯,发出咯咯的响声。一个身穿平整晚礼服的服务生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站在我面前。
“来杯威士忌苏打。”那个女孩儿抢先喊道,她的声音刺耳而生硬,还夹杂着醉醺醺的酒气。
这个服务生用余光扫了她一眼,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在我这儿。我说:“一杯巴卡第加石榴汁糖浆。”
服务生离开后,那个女孩儿对我说:“小子,你点的东西太腻了。”
我没理会她。“怎么,不想玩玩?”她说话的语气里夹杂着几分放荡。我点燃一支烟,在淡紫色的空气中吐出一个烟圈。“去你的吧!”那个女孩儿继续说,“像你这样的家伙,我在好莱坞大道随便一个街区都能找到一打。去你的好莱坞大道!多少丢了饭碗的跑龙套的家伙和一些头脑简单的金发女郎不是想着喝个烂醉?”
“有谁提到好莱坞大道了吗?”我问道。
“就是你啊!除了从好莱坞大道过来的家伙,谁还会对一个姑娘无意的冒犯针锋相对!”
隔壁一桌的那个男人和女孩儿转过头看着我,那个男人很同情地对我微微一笑。那个女孩儿对他说:“这话对你也适用。”
“你没有冒犯我呢。”他说。
“本性使然,亲爱的。”
服务生端着酒回来了,他先上了我那一份儿,那个女孩儿大声说道:“我猜你不会一直是让女士等着吧。”
服务生把她点的苏格兰威士忌苏打递过来,“不好意思女士,望您原谅。”他用冰冷的口吻说道。
“好啦,有时间过来转转,如果我能借到修指钳就给你修修指甲。这杯酒男朋友埋单。”
这个服务生把目光转向我,我只好耸耸右肩,给他一块钱。他找了零钱,也拿了自己那份小费,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那个女孩儿端着酒杯,朝我这张桌子走过来。她把胳膊肘支撑在桌子上,双手托着下巴。“很好,很好,又是一个很有钱的人,”她说,“我以为没人这么做了呢。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还在考虑,”我说,“小点声,否则他们会把你赶出去的。”
“我可不那么认为,”她说,“只要我别再打碎镜子就行了。再说了,我和他们老板的关系是这样的。”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势来阐释,只见她伸出两根手指,紧紧地并拢在一起。“如果我见到他,变成这样的就是我们了。”她微微一笑,抿了一口酒。“我在哪里见过你吧?”
“哪儿都有可能。”
“你在哪里见过我?”
“很多地方。”
“是的,”她说,“就像那样,女孩子都不能再坚持自己喜欢的东西了。”
“但是她已经离不开酒了。”我说。
“胡说什么!我可以给你列出很多大人物,他们睡觉的时候每只手都握着一瓶酒,必须在他们手臂上打一针才能让他们停止大喊大叫。”
“真的?”我说,“就像电影里的醉鬼一样,嗯?”
“是的。我曾经给一个家伙干活,他就是给人们打针——一针得十块钱,有时候二十五或者五十块。”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行当。”我说。
“如果能继续做下去的话,你觉得会吗?”
“如果他们把你赶出去,你可以去棕榈泉。”
“谁把谁从哪里赶出去?”
“我不知道,”我说,“我们在谈论什么?”
她有一头红色的头发,不怎么好看的相貌,却有凹凸有致的线条,曾经给一个打针的人做帮手,想到这些的时候我舔了一下双唇。
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汉子来到入口,在那里停了下来,让眼睛适应这里面的光线。接着就不慌不忙地扫视了一下里面,将目光定格在我坐的这张桌子,往前倾了倾庞大的身躯,向我们这边走来。
“哦,哦,”那个女孩儿说,“大块头来了,你对付得了他吗?”
我没有回答,尽管她脸色苍白,却依然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对着我搔首弄姿。那个钢琴师弹了几声和弦,开始用哀怨的声音唱“我们依然可以追逐梦想,是否依然这样”。
那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家伙停在桌子的另一面,手搭在椅子上,把眼神从那个女孩儿身上收回来,微笑地看着我。原来,他一直看的人是她,她才是那个他要去接近的人,可是现在,我成了他注视的对象。他的头发乌黑顺滑,灰色眼睛笼罩着一层冷峻,浓郁的眉毛像用眉笔精修过一般,俊俏的嘴巴让明星见了都为之嫉妒,鼻子像是被打得塌了下去,却又恰到好处。他轻轻说道:
“有段时间没有见到你了——还是我记性不好呢?”
“我不知道,”我说,“你试图想起什么呢?”
“你的名字,伙计。”
我说:“放弃吧,我们从未见过。”我从胸前口袋里掏出金属牌,扔到桌子上。“这是我进来时,从售票窗口的乐队指挥那里拿到的票。”我又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甩到桌子上。“这上面有我的姓名、年龄、身高、体重、伤疤,或者还有被判刑的次数。我来这儿找的是康里德。”
至于那个金属牌,他连看都没看,名片倒是看了两次,一只胳膊弯曲地搭在椅背上,拿着卡片,看了正面看背面,看完背面又调过来看正面,然后冲我咧嘴一笑。看完后,他用名片的边缘刮着桌面,制造出微弱的吱吱声,就像是一只小老鼠发出的声响。他没有再关注那个女孩儿,而那个女孩儿正盯着天花板,佯装打哈欠。
他冷淡地说:“这么说,你跟那群家伙是一起的。实在是抱歉,康里德先生去北方出差了,赶的早班飞机。”
那个女孩儿说:“照你这么说,今天下午我在日落藤景街的灰色科德轿车里所看到的,就是他的替身了。”
他没有看她,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康里德先生没有灰色的科德轿车。”
那个女孩说道:“别让他把你给耍了,我敢打赌此时此刻他就在楼上,在转动轮盘赌的转轮。”
那皮肤黝黑的家伙还是没有看她,他对她的这种忽视比在她的脸上打一巴掌还给力,她气得脸色愈加苍白,这股劲儿一直没有缓过来。
我说:“他不在是吧,不在就不在吧。多谢听我说这些,改天再来吧。”
“哦,好的。但是我们在这里不用私人侦探,很是抱歉。”
“再说‘很是抱歉’我就要大声喊叫了,不如帮帮我吧。”那个红头发女孩儿说道。
这个黑头发的家伙把我的名片放进礼服表面的一个口袋里,站起身,把椅子推了回去。
他说:“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所以……”
女孩儿咯咯笑起来,把酒泼在了他脸上。
这个男人震惊地往后退了一步,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洁净的白色手帕,擦了擦脸,甩了甩头。他把手帕拿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衬衣最上面那颗黑色珍珠纽扣以上,已经湿了一大片,衬衣的领子也全毁了。
“实在抱歉,”那个女孩儿说,“我以为那儿是痰盂呢。”
他把手放下来,气得牙齿咯咯响,喊道:“把她拖出去,快点把她拖出去。”
他转过身,用手帕挡住嘴,迅速地穿过一张张桌子,离开了。两个穿着晚礼服的服务生走到我们跟前,盯着我们,其实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盯着我们。
这个女孩儿说:“第一个回合,有点慢,两个战士都太谨慎了。”
我说:“我可不愿意在你想冒险的时候跟你在一块儿。”
她的头突然往我这边一偏,在怪异的紫色灯光下,她那愈显惨白的脸好像突然转向了我,即便是她那擦了口红的双唇看上去也是干巴巴的。她像个痨病患者一样干咳起来,伸手去够我的杯子。她咕嘟地一口气吞下加了石榴汁糖浆的巴卡第,整个人颤抖起来。她伸手去拿她的包,不料却把它推了下去,掉在桌沿儿附近的地板上。包掉在地上的一刹那开了,有个东西掉了出来。原来是一个镀金的金属烟盒,正好滑落到我的椅子下面,我不得不移动椅子,才能把它捡起来。那时我身后就站着一个服务生。
“需要帮忙吗?”他很礼貌地问。
当我正伏在地上的时候,那个女孩儿喝酒的杯子就从桌子边缘滚落,砸在了我手边的地板上。我捡起烟盒,不经意间一瞥,发现盒子的正面有一个手工着色的画像,是一个骨骼宽大、皮肤黝黑的男人。我把烟盒装进她包里,拉起这个女孩儿的一只胳膊,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服务生溜到另一侧,挽住她另一只胳膊。她满脸茫然地看着我们,来回地摇头,像是在给僵硬的脖子做预热准备。
她用沙哑的声音说“老娘要晕过去了”。我们一起搀着她下楼梯,她重心极其不稳定,每迈一步,体重都会偏向一侧,一股要把我俩翻倒的架势。一边儿的服务生默默地给自己鼓劲儿,让自己稳住。我们终于从昏暗的紫色灯光中走了出来,到了明亮的大厅。
“女洗手间。”这个服务生嘟囔着,用下巴指了指一个门,看起来像是通往泰姬陵的侧门。“那边有个很壮的黑人,没什么是他解决不了的。”
“去他妈的女士洗手间,”女孩儿粗暴地说,“服务生,放开我的胳膊!只要有我男朋友就够了!”
“他不是您的男朋友,女士。他甚至都不认识您。”
“走开,你这个黑家伙!你是太爱管闲事了,还是过于礼貌了?赶快在我发飙动手之前消失!”
我对服务生说:“好吧,我把她送出去冷静一下,她是自己来的吗?”
“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他说完就踱着步子走开了,领班的服务生在楼梯走了一半,就阴着脸停下来,衣帽寄存处的小美人看起来很无聊,就像在四个回合的揭幕赛中感到厌烦的裁判一样。
我推着这位新朋友来到外面清冷、薄雾缭绕的空气中,漫步在柱廊中,我能感觉到她的身子自动地稳稳地靠在我身上。
“您是个好人,”她没精打采地说,“我这次有点莽撞,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可是,先生您真是个好人!我从来没有想过今天还能活着出来。”
“为什么?”
“以前我对赚钱有错误的理解,算了,还是不提了,就让它连同我以前犯的错误都这么过去吧。您能送我一程吗?我是乘出租车来的。”
“当然可以,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海伦·马特森。”她回答道。
我并未因此而产生半点兴奋,其实很早之前我就猜到了这一点。
我们绕过那些汽车,走在修砌的小路上,她的身子依然有点偏向我。我找到车子,解开锁,帮她打开门,她爬进去后直接坐在了一角,头靠在垫子上。
我关上门,又打开,说:“你能回答我一些问题吗?你带的烟盒上的头像是谁?我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他。”
她睁开眼睛,“一个旧相好,”她说,“早就分开了,他……”她突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我几乎没有听到背后微弱的沙沙声,只是感觉有什么东西抵在我后背,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伙计,别动,打劫!”
接着在我耳边响起一声轰鸣声,我的头就像点燃的爆竹,在苍穹中爆炸,朝各个方向分散开来,变得苍白模糊,飘落到波浪里,被吞噬在了黑暗中。
5 我去世的邻居
我闻到了一股杜松子酒的气味。这绝非偶然,好像我已经喝了几杯,又好像整个太平洋都是纯净的杜松子酒,而我穿着衣服在里面畅游。我的头发里,眉毛间,脸上,下巴上,衣服上都沾满了杜松子酒。我没穿外套,躺在人家的地毯上,抬头看到石灰壁炉架一端的上面有一幅画,镶着一个条纹的木质框架。相框里镶嵌着一幅所谓的艺术作品——对人物偏长而消瘦、充满抑郁的脸部进行了加亮处理,而这种处理就是为了让这张脸在毛糙暗淡的头发的掩映下,显得长而消瘦。不过,这样的头发,应该是画在干巴巴的脑壳上了吧。透过外面罩的那层玻璃,能看到照片的一角有些文字,可是看不清具体写的什么。
我伸出手去摸脑袋的一侧,突然就有一阵疼痛从脚底钻了上来。我痛苦地呻吟了一下,又因那点儿职业自尊心,只是把呻吟减缩成了哼哼声。我小心翼翼地翻过身,看到了从墙上放下来的单人床的一条腿,配套的另一张床还在墙上。床上的木板涂了瓷漆,可以看到上面华美的图案。当我翻身的时候,一个杜松子酒瓶从胸口滚落到了地板上。这个瓶子是水白色的,已经空了,鉴于在我身上洒了这么多,一个瓶子应该装不下更多的酒了。
我用膝盖支撑着,四肢着地停了一会儿,像一只吃不完晚餐却又舍不得离开的狗一样,忍不住一个劲儿用鼻子嗅着。我绕着脖子,扭动了一下脑袋。有点疼,我又扭动了几下,还是很疼。我费劲儿地站了起来,才发现自己光着脚呢。
这公寓不错,不廉价,但也不张扬,里面有几件普通的家具,寻常的筒灯,很一般的耐磨地毯。在放下来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个女孩儿,穿着一双棕色的长筒丝袜。身上有几处流过血的抓痕,腰际裹着一条厚浴巾,几乎卷在了一块儿。她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红色的头发从中间分开,梳在后面,就像她不想见到这些头发一样,但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她已经死了。
她的左胸有一个巴掌大的地方被烧焦了,中间有少量的血迹。她死时肯定鲜血直流,但是现在都凝固了。
我看到沙发上有几件衣服,大部分是她的,我的外套也在那儿。地板上扔着几只鞋,我的和她的混杂着。我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走在地板上,如履薄冰。我拎起外套,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如果没记错的话,里面的东西一样没少,只是捆在腰上的手枪皮套空了。我穿上衣服和鞋子,把手枪皮套推到腰的一侧。我走到床边,撩开厚重的浴巾,一支枪从里面滑落下来——没错,就是我的枪。我不由自主地擦干枪管上的血迹,吹了吹枪口,别回了枪套里。
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它们突然停了下来。几个人小声咕哝了会儿,然后传来重重的急躁而不耐烦的敲门声。我盯着门,猜想着要多久以后他们会试图进来。如果弹簧锁没锁,那么他们就可以直接进来;如果锁着,又或者值班经理不在,他们要花多久才能让他带着备用钥匙来开门。在我思索的时候,有人已经转动了门把手,事实证明,门是锁着的。
真是太有意思了,我差点大声笑出来。
我走到另一扇门前,瞥了瞥浴室。地板上有两块毯子,浴缸边上有一块折叠整齐的防滑垫,上边有一扇有卵石花纹的玻璃窗。我轻轻地关上浴室的门,站在浴缸的边沿,推了推窗户下面的框架,把窗户打开了。我探出头,从六楼望下去,看到一片漆黑的小路和两旁的树木。为了出去,我就得通过由两面没安窗户的墙围成的窄槽,这个空间比通风井大不了多少。况且与窄槽开口端相对的窗户都是成对的,都在墙的同一侧。我使劲儿探出头,想跳到隔壁的窗户里。我在猜想窗户是否开着,它能否让我逃过一劫,我能否在他们破门而入之前逃走。
隔着我身后关着的浴室门,可以听到越来越大、越来越重的敲门声,还有一个声音咆哮道:“再不开门,我们就踹门冲进去啦!”
这没什么,只不过是警察惯用的吓唬人的伎俩。他们不会破门而入的,因为他们可以拿到钥匙。就是用斧子劈开门,还得花许多力气,何况他们那脚怎么受得了呢?
我关上底下的窗户,拉开上面的,从架子上扯下一条毛巾。我又打开了浴室门,此时我的目光落在了壁炉上的相框上。在离开前我必须弄明白画像上到底写了什么。我走过去,盯着瞧的时候,外面的敲门声也越来越急促了。画像上写着“给你我全部的爱——利兰”。
这个东西足以证明奥斯特莱恩医生可真够傻的,我匆忙摘下画像返回浴室,并锁上门。浴室壁橱下边的小柜里有一堆脏毛巾和亚麻布,我把画像塞到了下面。就算这些警察负责任,也得费点时间才能找到。如果这是在海湾城,他们可能根本就找不到。除了海伦·马特森喜欢住在那里,我也想不出我们处在海湾城的理由,不过浴室外的空气真跟海滩的差不多。
我手里攥着毛巾,挤过上边的窗户,抓着窗框,脚荡到了隔壁的窗户。如果这扇窗户没锁的话,我刚好能够到把它打开,可惜,窗户是锁着的。我只好伸出脚,朝窗钩上面的玻璃踢去。这一踢,响得一英里外都能听到,而远处的敲门声依然继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