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说。”赵钱孙说。
“这个案子好像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那边高度重视,正在向上面申请案情同步共享,估计下个礼拜就会有文件下来了。”韩江雪说。
“为什么?”赵钱孙平静地问。
韩江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知道NNL-7023吗?”
“没听说过。”
“那是最新型的毒品,”韩江雪说,“你想不到它新到什么程度,实验室发过来的资料上说,这种毒品半年前才在阿富汗那边研制出来,上个礼拜刚刚在西南亚国家的市面上出现,在阿富汗本国都还没流通呢,这也是为什么我初筛的时候没能给它定性。连个‘花名’都没有的毒品,居然在‘没头脑小姐’的血液里检测出来了,省毒检室那边做了三次复检,还走了点国际关系才确定下来。真邪乎,是不是?”
“嗯。”赵钱孙说,“我会把情况及时告诉大家的。我这边在做笔录,先不聊了。”
说完,发现学生物的大学生一脸急切地看着自己,赵钱孙微微一笑:“想起什么来了?”
“琉璃鼠儿!”大学生脱口而出。
“什么?”
大学生有些腼腆,又急于说清,双手向前扒在办公桌上解释道:“这是土话,也有人叫豆娘儿,实际上是蜻蜓的一种,蟌科,浑身有亮蓝色的花斑,像景泰蓝那么鲜艳漂亮,可惜个头太小,只有普通蜻蜓翅膀那么大。”见赵钱孙的表情越来越糊涂,他更加快语速说,“现在可是三月份,惊蛰还没到呢,我找昆虫也就是找点蛹啊、卵啊什么的回去自己孵化。这样的天气里,怎么会有蜻蜓?”
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这件事虽然奇怪,但也只能引起昆虫爱好者的注意,对于专注破案的刑警来说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顿时住了嘴,脸慢慢地红起来。
赵钱孙唰唰地做完笔录,问:“别的呢,还有想起来的吗?”
大学生有些懊丧地摇摇头,等他走后,赵钱孙发了会儿呆,随手拿来一张稿纸,在上面写写画画,随后揉成团向后一抛,准确地命中角落的垃圾桶。
“物反必妖……”赵钱孙在食堂吃饭时想到了这个词。
“物反必妖?”孙猴几个凑在长桌旁边聊完彩票,耳朵里刮到了这么一句。孙猴这人不想则已,一想就想得特别深刻,突破层层知识框架和理智防线,得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结论,他一拍大腿,露出牙上一片碧绿的韭菜叶,说:“物反必妖,太有道理了,‘没头脑小姐’说不定是个妖精!或者……变种人!”
赵钱孙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把筷子递到他手里,诚恳地说:“金箍棒拿好,慢走不送。”
孙猴看着随筷子附赠的不锈钢餐盘,盛着吃剩的汤汤水水,愣愣地问:“那这是什么?”
赵钱孙想了想:“照妖镜。”一条卤鸭腿的骨头横在照妖镜里,比别人的都要长出两三厘米。
当天下午,同事想让赵钱孙补柳公子的缺,周六值班。
“恐怕不行,”赵钱孙说,“我妻子身体不大好,卧床多年,周末我得回去替换护工照顾她。”
同事大为意外,尴尬地慰问几句后生硬地转移话题道:“王一横说技侦科给咱们挂过电话啦?”
赵钱孙点点头,同事问:“那边有什么新进展?”
“没有,只是问问报案人笔录里有没有什么对检验有帮助的消息,我回说没有,那人也就是发现了尸体而已,没什么有价值的话。”赵钱孙平静地说。
转过天来就是周六,赵钱孙起了个大早,一改往日懒洋洋去上班的步伐,嘴里叼着肉包步履匆匆往地铁口赶。两个多小时后,他已在海城理工大学转了一大圈,办齐了所有手续,站在海城理工大学某物理教研室的门外,摁响了门铃。
接待他的教授复姓欧阳,五十开外,头发花白,戴一副挺时尚的红边圆眼镜,穿蓝色条纹衬衫和背带裤,脚蹬薄牛皮马丁靴,把穿着暗红色衬衫和水洗磨白牛仔裤的赵钱孙衬托得倒像是比教授还大了一辈。
欧阳教授很享受每个新来的学生乍一看到他时的惊愕表情,他笑眯眯地推推眼镜,拿起新生名单,开了湖北腔:“我看看……你叫吴明,是吧?”
赵钱孙点点头。
教授说:“在职的考我这个研究生,可有些不划算啊!”
“我自己很喜欢粒子物理学。”赵钱孙回答。
“你是什么工作来着,刑警?”欧阳教授回忆着赵钱孙主动发给他的邮件内容,“刑警学法医或者犯罪心理,对工作最有帮助,学我这个的,现在哪怕全日制的研究生,找工作也尴尬哦!不过既然你是出于爱好,那么你说说,除了考研的必看书目,你还看过哪些专著?”
赵钱孙早有准备,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递到欧阳教授面前。欧阳教授粗略地浏览了一遍,不禁从镜片上方审视地看了赵钱孙一眼:“这些你都看过?”
“这些都是我看过两遍以上的书,”赵钱孙的声音很镇定,“没看明白的书不敢列在其中。”
“你认识我的学生?”欧阳教授说,这些书他个人都很推崇,赵钱孙全都看过,未免有些太巧合了。
赵钱孙摇摇头:“不,我听过您的课。”
“什么时候?”欧阳教授犀利地问道。
“没有当面听过,”赵钱孙不假思索地答道,好像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听过放到网上的视频,您的学生用手机拍摄的。”
“哪一节?”
“讲广义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第二堂课,您在课堂上还感叹爱因斯坦老年太顽固,说‘原本那么个聪明得出了天的人,居然在那里勺了,造业哟’。”
赵钱孙把欧阳教授那口湖北普通话的腔调学了个十成十,而且说得一本正经,欧阳教授顿时乐了,对赵钱孙连说了两遍“要得”。半个小时后赵钱孙从办公室出来,欧阳教授亲自送到门口,说:“小吴,你不用双休,平时有空也可以来,跟着听听课,做做实验。”
赵钱孙点点头,下到一楼快出门的时候向外张望了一下,忽然闪身避在角落里,感应门无声地开启,柳公子走了进来,胳膊底下夹着一本厚厚的书和两本笔记。他昂首挺胸,志得意满又故意显得满不在乎,赵钱孙望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拍拍脑门,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柳公子的目光扫过赵钱孙的脸,没有露出一丝表示熟识的表情,他就这么微微抬着下巴与赵钱孙擦肩而过。
大概就是差不多的时候,城郊一座废弃的工厂里,那个自杀的男人被发现倒在一排排的铁架之间,躺在厚厚的积灰中。最先发现他的是一群跑进去玩捉迷藏的小孩,法医鉴定以后确认死因是割脉自杀,死者面容安详,身上没有搏斗的痕迹。手腕上除了深可见骨的伤口以外,还有五六条伤疤,说明死者不是第一次企图自杀。死者没有遗书,浑身上下像是被洗劫过一样,没有一样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身份证、钱包、钥匙,甚至连衣服领子上的标签都被剪掉了。
接到报案的不是赵钱孙所在的刑警支队,内部消息传过来的时候谁也没有多加注意,赵钱孙正埋头看一本厚厚的专业书,欧阳教授著的《日出:量子引力学叩开超级世界之门》,书页边缘写满密密麻麻的笔记。
大约一个礼拜过后,陈员外听到消息,说自杀男子的身份至今没有核实,也没接到失踪人口报案,那边的支队仿照“没头脑小姐”也给尸体取了外号,叫“不高兴先生”,孙猴开玩笑地说这俩好,正好凑一对冥婚。“没头脑小姐”的DNA样本与全市基因库进行比对后结果出来了,与一个叫司露的22岁女性吻合,相似度为98%,考虑到误差,基本可以确定是一个人。大家还没来得及欢呼,技侦科就泼了一盆冷水:司露好像还活着。
“双胞胎姐妹?”有人问。
韩江雪说:“这就得靠各位福尔摩斯去查啦,按照‘没头脑小姐’的皮肤和内脏状态来说,年龄的确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可惜没办法取到眼睛里的晶状球蛋白质来测定精确的年龄。不过我自己还挺好奇,就托派出所户籍管理科的朋友查了一下,至少在户籍登记上,司露并没有同胞姐妹。”
“估计是做父母的当年送掉了一个。”陈员外说,“不管怎么样,去一趟就知道了。走吗,小赵?”
赵钱孙拿着今天的《海城日报》走进办公室,一直认真地旁听韩江雪和众人议论,接到陈员外的问询他却摇摇头:“我不去了,手头还有点活。”
一行人匆匆离开后,韩江雪想起一事,还没开口,脸先不易察觉地红了红。她很快地恢复常态,状似不经意地走到赵钱孙办公桌前,轻轻靠着桌缘,问:“听说你妻子身体不大好?我认识一些三甲医院的医生,要不要介绍你们去看看?”
“不用,谢了。”赵钱孙说。
“那你妻子……”韩江雪望着赵钱孙。
赵钱孙抬起头来,往左右看了看,眨眨眼,轻声说:“我不喜欢加班,你懂的。”
韩江雪刹那间心领神会,笑容不由自主地浮上嘴角。
“嘘……保密,”赵钱孙说,“我请你吃饭。”
“那我可要好好地敲一敲竹杠。”韩江雪满面春风地说。
“悉听尊便,女士优先。”赵钱孙耸耸肩,摊开手。一瞬间,他的眼角眉梢掠过的神采,还有嘴边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都把这个人衬托得极为生动和风流,好像这副老实巴交的皮囊底下潜藏着一个相当潇洒的灵魂。韩江雪看得有些发愣。这表情在赵钱孙脸上一闪而逝,快得像一条金鳞银背的锦鲤,在混沌的水中一甩尾巴,韩江雪想抓时水面早已恢复了平静。
“你……”韩江雪怔怔地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赵钱孙一笑:“梦里?”
韩江雪被他噎得哭笑不得,嗔怪地数落了赵钱孙几句。走出这间办公室时,她脑子里还浮现着那一瞬间赵钱孙生动的面容。
技侦科的检验室内,王一横拿着一块画板,站在“没头脑小姐”旁边,在纸上涂涂画画。韩江雪问:“快画完了吗?”王一横应了一声,韩江雪凑过去看了一眼,王一横把“没头脑小姐”抓握状的右手画了下来,素描的同时把皮肤上的压痕更清晰地勾勒出来,可以看出掌心有两道平行的直线型压痕,掌心靠近小拇指一侧边缘有一个黄豆大小的图案,细看像是个“曰”字。
“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如果这个手势是凶手特地弄成这样的,目的是为了掩盖她原来的动作,那么除了压痕以外,或许还有别的线索。所以我问学美术的同学要来了这个。”韩江雪拿出一盒石膏粉,按2:3的比例加水调成糊以后,她把石膏小心地倒入女尸手中,不到五分钟,湿团就凝固成了硬邦邦的石膏,取下来后看上去像某种怪异的外星生物,韩江雪和王一横将这块石膏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通,最后以沉默宣告实验失败。
“刑警们或许能看出点什么来。”王一横闷声闷气地安慰徒弟。
“也好,”韩江雪无奈地说,“我拿给他们看看去。”
赵钱孙仍然在啃欧阳教授的书,看得累了,随手拿起报纸翻看。警方把“不高兴先生”的照片公布在报纸和社交网络上,希望以此得到线索。赵钱孙望着这个闭着眼睛的年轻男人,他的皮肤呈现出缺少日照的苍白,因失血过度而透出青色,脸上有几处尸斑,但仍看得出生前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赵钱孙瞥了一眼摊在桌上的专业书,目光又挪回到报纸上,露出一丝苦笑:“你小子……白痴。”好像报纸上这张死气沉沉的照片听得到似的。
一团白色的东西落到他眼前,“生日快乐!”韩江雪开玩笑地说道。
赵钱孙将报纸遮在书上,抬起头:“这是什么?”
“陈员外不是一直在琢磨‘没头脑小姐’的手是什么意思吗?”韩江雪说,“喏,我用石膏拓下来了,省得你们又想查案,又嫌技侦科味道怪。”
“幸好味道怪,不然许多有志青年就要跑断腿了。”赵钱孙淡淡地说。
韩江雪听得高兴起来,把石膏往桌上一放:“胡扯。我还有事忙,先走啦。”嘴上说走,步子却不动,又说,“几点?”
“什么几点?”赵钱孙眨眨眼。
韩江雪柳眉一蹙,赵钱孙敲敲脑门:“抱歉。晚上7点半,你家楼下等,怎么样?”
韩江雪微笑起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白大褂下摆轻轻一扬,转身走了。
她刚一离开,赵钱孙又看起报纸上的死者照片。盯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拨通欧阳教授的电话:“欧阳教授,我是小吴。我正在看您的《日出:量子引力学叩开超级世界之门》,有些问题不太明白,我明天晚上能去您家拜访吗?……好,谢谢!”


第五章 睚眦的暗语
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刑天说完那句话以后,一个逗号都没再往群里发过。
二十多分钟后,女英终于按捺不住,问道:“刑天呢?出去了吗?”
“不会,”司马相如回复道,“他的头像还亮着。”
“那人呢?”女英问。
“不管怎么样,希望终于出现了,”九天玄女可能怕女英的情绪再度失控,说道,“大家都打起精神,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九天玄女,我……我有个要求。”女英说道。
“什么要求?”
“你是在刑天后面进来的,如果你找到了出口,能不能别走,等等我们?”女英说。
这要求有些无理,但九天玄女很快回答道:“好的,如果我找到出口,一定等你,还会把我的路线告诉大家,尽量提供帮助。女英,你也答应我保持冷静,直到出去,好吗?”
“嗯,你真好。”女英说。
众人再次在黑漆漆的建筑中独自摸索,娥皇不知什么时候往群里丢了一句“江山易改”,不难猜出这话是针对女英的,不知女英是不在还是装傻,没有做出回应。
刑天的话给所有人打了一针强心剂,尤其是司马相如和董双成这对患难相识的情侣,他们俩说话时其他人都默契地保持沉默,给他们腾地方。但出于那点龌龊的小心思,我时不时地“不小心”偷瞄群里的爱情戏码,自我安慰这是为了不错过任何一条有用的消息。
“其实黑暗倒有一个好处,”董双成对司马相如说,“平日里视觉功能被过度使用,其他的感官却被压抑了。在黑暗里,我觉得触觉、嗅觉、听觉像是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过来,重新开始呼吸。我一直记得有一次深夜回家,巷子里路灯坏了,我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一股异常馥郁的香气,浓郁得似乎伸手就能捞起一把。那种感觉,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地认识这种叫‘花’的东西。”


第六章 死者复活?
“是的,LHC现在不稀奇的,粒子物理学现在最火的是MHC。我带的科研小组就是和德国波恩大学合作的一个项目,主要研究MHC中粒子探测器M-ATLAS。德国人和美国人现在竞争得非常激烈,谁先弄出MHC,可以这么说,谁就拿到了通往未来世界的钥匙。”欧阳教授喝着兑了红酒的热巧克力,坐在沙发里,两条腿都盘在松软的沙发垫上。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充满智慧的活了几百年的猿类生物。他说的LHC是大型强子对撞机的简称,相对的MHC是微型强子对撞机,这是仅就体积而不是功能而言。强子对撞机的研发类似电脑的发展过程,正向着体积越来越小、功能却越来越强大的方向发展,成为物理领域最前沿的一场国际竞赛。
“我不理解的是,”欧阳教授从圆圆的镜片里审视赵钱孙的脸,“你既然对MHC这么感兴趣,为什么不干脆加入我的M-ATLAS科研小组,反而要去搞什么基础研究呢?广义相对论研究的人已经够多了呀,而且说实话,这是有点落伍的,除非和量子力学结合起来。”
“因为我对一些逻辑问题还存在疑问,不把它们弄清楚,其他的探索都进行不下去。”赵钱孙说。
“说说。”欧阳教授说。
“其实理论和基础我自认为理解得还不错,反而在于一些形而上,甚至可能与玄学有关的问题上,我有疑问。比如‘因’和‘果’,总是先有‘因’而后有‘果’,‘因’是变量,‘果’是结果,这是一一对应的关系。但如果反过来,如果结果是一定的,那我改变‘因’,会得到什么呢?”赵钱孙问,“是否改变了‘因’,就会产生出另外一种‘果’,而原先的那个‘果’会怎样?是就此消失不见呢,还是成为电影里所描述的那种‘平行世界’?我们都清楚‘平行世界’在现行理论框架内是不可能的,那会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这些问题显然深深地困扰着赵钱孙,他滔滔不绝,像竹筒倒豆子般地说:“如果是第一种可能,那么我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第三种可能我还没有想出来。而第二种,也就是最不可能出现的‘平行世界’……”
“所有的常识都有可能是错的,从我搞物理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许多‘不可能’只是人类的认识还没累积到能发现其‘可能’而已。”欧阳教授一直饶有兴致地听着,说完这句话,他喝了一口热巧克力,用鼓励的目光望着赵钱孙。
赵钱孙点点头:“所以即便是‘平行世界’,我也不敢轻易否定。这就成了我最困惑的几个问题之一:如果‘果’的存在是和所有物质一样实在的存在,只不过像电子和普通物质的区别一样,普通物质的粒子性强而波性弱,电子的粒子性弱而波性极强,导致电子很晚才被发现并承认其存在。如果‘果’是类似电子一样的存在,一旦改变了‘因’,产生了新的‘果’,而原来的‘果’仍然存在,只不过因为‘因’的变化而产生了类似‘平行世界’的产物,那么是否也就是说,结果一旦产生,就是不可更改的?”说完,他的目光急切地望着欧阳教授,好像他说的并不是假设性的思维游戏,而是和明天早饭吃什么一样现实的、急需解决的问题。
“唔……这倒是很有意思的……”欧阳教授思考着赵钱孙的话,盯着杯子中的热巧克力发起呆来。
“时间不早了,你们白天研究学术,晚上是不是也该休息休息啦?”欧阳教授的妻子,一个身材瘦削,颧骨凸出,模样很精干的中年妇人走进房间,对于学生打扰了她丈夫的业余时间显然很不满意。
“马上,马上。”欧阳教授心不在焉地答道。
欧阳夫人不悦地哼了一声,转脸看到赵钱孙面前的茶几上空荡荡的,她勉强地问了一声:“你喝点什么?”语气中大有要是这小伙子真敢开口要点饮料,她就用笤帚疙瘩赶他出去的架势。
赵钱孙却冲她一笑:“我也来份红酒巧克力吧,酒和巧克力的比例是1:4,如果您有冰薄荷叶的话也来两片,可以吗?”
“冰薄荷叶?”欧阳夫人愣了一下,“你是说冰薄荷叶?”
赵钱孙得寸进尺地点点头:“最好是腌渍过的,时间不用太长,十分钟就够了。”
“你……”欧阳夫人拂袖而去,房间里的气氛安静下来。过了十多分钟,欧阳教授仍然盯着黑乎乎的巧克力发呆,欧阳夫人却伴着嗒嗒的脚步声走进来,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是一杯按照1:4的比例调配好的红酒热巧克力,上面漂着三片腌渍过的冰薄荷叶。
“尝尝看,”欧阳夫人好像整个儿换了个人,笑容满面地把玻璃杯放到赵钱孙面前,不等他喝到嘴里,就热情地赞扬道,“好喝到你不敢相信!”转过脸对丈夫说,“你教了二十多年书,总算有个像样点的学生啦!腌渍过的冰薄荷,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个!你叫小吴是吧,以后来欧阳老师家,别忘了提前打电话预约。”
欧阳夫人高高兴兴地走后,欧阳教授对赵钱孙说:“小吴啊,你总是那么让人意外。你不知道,你师母最喜欢热巧克力了,只要有空,她就琢磨怎么配这个热巧克力才好喝。你算是踩到点子上喽!”说着朝赵钱孙眨眨眼睛,“我的学生啊,说来也可怜,被她从家里骂出去的没有五十个也有三十个了,弄得他们只要不是万不得已,绝对不敢上我这儿来。你是怎么想到那个薄荷的?”
“以前在别人家喝过。”赵钱孙微笑地说。
“谁?”欧阳教授说,“能介绍给你师母认识吗?”
赵钱孙眨眨眼睛:“我和她不太熟,就喝过一回,现在也没联系了。说起来,她和师母年纪和样子倒挺相像的。”
“唉,真可惜。”欧阳教授长叹一声。
热巧克力的蒸汽腾到赵钱孙的脸上,他的下巴仿佛遇到的不是水蒸气而是气态硫酸,很快肿起一个个类似脓包的突起,赵钱孙立刻把杯子放回茶几,低头看手表:“这么晚了,真是没觉得。”
客厅里的座钟适时地敲了十下,问题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好在欧阳教授家的大门从此对赵钱孙开了绿色通道。在告辞之前,欧阳教授问:“我看报纸上说,你们那个无头女尸的案子还没破?”
赵钱孙点点头:“确实有点困难。”
“我这不是给你施加压力哦,”欧阳教授笑呵呵地说,“但是还是希望你们快点破案,我女儿现在晚上都不敢出门了,作为普通市民,我还是希望快点把凶手捉拿归案的。”
“我一定尽力。”赵钱孙的表情忽然起了点变化,黑色的眼睛里闪着不同寻常的光芒,欧阳教授看得一愣,连忙说:“哎,我也就是念叨,我知道你们刑警很辛苦的,你也要注意身体。”
赵钱孙目送欧阳教授走回室内关上大门,他迅速转身,匆匆走到不起眼的拐角处,手往脸上摸了摸,一张半透明的肉色面具落进手心。面具下巴处的材料已溃烂肿胀。赵钱孙攥起面具,沮丧地在空气中虚砸了一下拳头,把这东西往包里一塞,背影很快便消失在小路尽头。
像是专为了讽刺普通市民的殷切期待,没过两天,案子忽然出现了一个令刑警支队的众位同仁措手不及的转机。
那天赵钱孙照例踩着迟到的时间线,晃晃悠悠、睡眼惺忪地推开办公室门,一瞬间涌过来的吵闹声让他误以为自己进了养鸡场。
“你不知道?”孙猴身为司机,却有一颗当福尔摩斯的心,他对满脸惊愕的赵钱孙说,“那个‘不高兴先生’找到了!”
“什么‘不高兴先生’?”赵钱孙茫然地问。
“就是那个割腕自杀的人啊,在废弃工厂里发现的那个!”孙猴说。
“和你有什么关系?”赵钱孙问。
孙猴直跺脚:“呸呸,和我当然没关系了,但和‘没头脑小姐’关系可就大了!”
“啊?”赵钱孙边说边拿起炸得酥脆的油条咬了一大口。
“你怎么还有心情吃油条?”孙猴诧异地问。
“我没吃早饭啊。”赵钱孙理所当然地说。
“你知道不知道,西城区的刑警支队接到线索举报,有人说,就在两个多月以前,曾看见‘不高兴先生’在桥洞底下画画,画的就是那个格……格……”
“《格尔尼卡》。”赵钱孙提醒道。
“反正就是那个格什么玩意啦,”孙猴说,“就是‘没头脑小姐’死在前面的那幅画!”
“我记得‘没头脑小姐’是被移到那里去的吧,《格尔尼卡》不算是案发现场,”赵钱孙吸溜着牛奶,“韩江雪做初步尸检的时候从背部压痕上就确定了的,还有陈员外发现的路面痕迹作为辅助证明。”
孙猴有点气愤:“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赵钱孙低头在桌子上看,自言自语地说:“咦,我的笔筒呢?”
“早上让韩江雪拿走啦,还气哼哼地说你毁坏证物之类的。”孙猴搭腔道,“看把你急的,丢个笔筒难道比案情有进展还重要?”
至少从赵钱孙的表现来看这话一点不错。韩江雪拿来的石膏模型,赵钱孙既没有在办公室里传阅,也没有自己研究,在桌子上放了两天以后,石膏吸水变得松软,他无所事事时拿笔头在石膏中央凿出个洞,然后就像发现蚁穴的顽童一样一发不可收拾,那洞被越凿越大,最后干脆被当成了笔筒。所以刑警中间除了赵钱孙以外,没人知道这块形状古怪的石膏的来历。
“听说……”孙猴蹭在赵钱孙办公桌前不走,“你和韩江雪……好上啦?”
“你从哪儿听说的?”赵钱孙说。
孙猴眯着眼睛,试图从赵钱孙的表情上找出点蛛丝马迹,但赵钱孙吃早饭吃得很专心。孙猴问:“你甭管谁说的,你们俩到底是不是……”
“你有空吗?”赵钱孙忽然问。
孙猴连忙点头,恨不得把耳朵竖起来听热乎乎的八卦。
“有空的话帮我把垃圾扔了。”赵钱孙把牛奶袋子和带有油渍的塑料袋塞进孙猴手里,“多谢。”说完起身走了。
办公室正分配出外勤的人,一共三拨,一拨去调查桥洞涂鸦《格尔尼卡》,找找目击者或者知情人;一拨去西城支队协同调查“不高兴先生”的案子;第三拨去驴耳朵胡同,见司露的母亲。司露音讯全无,她母亲的行踪也飘忽不定,负责这事的刑警把街坊邻居和亲戚全走访了一遍,才辗转打通司母的电话。刑警告知司母她女儿很可能与无头女尸有关联,司母在电话那头波澜不惊地说:“我早当她死了,要采访的话五百块采访费,少一分不干,随你们便。”
赵钱孙分到第三拨,去驴耳朵胡同找司母,不巧同行的是陈员外,两人坐地铁去,还没走进地铁口,陈员外就咳了一声,拖长了调子说:“孙猴贼眉鼠眼地在你那儿,是不是又跟你刺探什么小道消息啦?”
“没。”赵钱孙简短地说。
地铁人不多,两人各挑了一个位置。赵钱孙靠在椅背上低着头,似睡非睡,陈员外没八卦可听,只好拿出山寨手机刷网页新闻。过了一会儿,赵钱孙也拿出手机,翻开相册,盯着一张照片发愣。照片的背景是亮着街灯的夜晚,橘红色的广告灯箱下,韩江雪穿着一条漂亮的白底印花连衣裙,披着羊绒披巾,两条修长的美腿从裙子底下露出来,像两截水灵灵的鲜藕。她侧身站着,眼睛望着街道尽头,她在等赵钱孙接她去吃饭,最终却只收到赵钱孙的短信,说家里有急事抱歉云云。她有点失望,拢了一下难得披散在肩膀上的长发,转身走回住宅小区内。路边,便利店拐角处的阴影里,赵钱孙就这样默默地目送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
赵钱孙盯着照片发了一阵子呆,然后像被刺痛了似的一下子回过神来,打了个电话:“喂?我想取消一笔快递,单号是768935760197……好的……已经发出去了?!”有一瞬间他捏紧了电话好像要把它砸出去,但最终还是颓丧地垂下手臂。与此同时,东城区刑警支队技侦科办公室内,韩江雪盯着被改造成笔筒的石膏模型出神,这时内线电话忽然响了,传达室的门卫让她去收一份快递。韩江雪狐疑地拿回包裹,拆开来,是一盒吉利莲抹茶巧克力,扎着丝带的漂亮礼盒上挂着一张便笺纸:那天晚上非常抱歉,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再请你一次?
笑容才浮上韩江雪的嘴角,却像是不小心被稀释了一样淡了下去,韩江雪望着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猜想:世界上难道有这样的巧合,赵钱孙从那么多巧克力牌子和口味中,唯独挑出了她最喜欢的一款?她的目光从巧克力移到石膏模型上,打了两个来回,仿佛这两件物品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关联。她重新拿起石膏模型,放在眼前,在光线下一点点地旋转着细细端详,眉头微微蹙着。当转到某一个角度时,韩江雪的动作停了下来,轻轻地“咦”了一声。
陈员外捏着鼻子,和赵钱孙快步经过一座小山似的垃圾堆,走进驴耳朵胡同。他们穿着便服,以免引人注意,很快找到了司家。很难想象在这个时代还有像司家这么破的门,即便是见多识广的陈员外也有些惊讶,他张着嘴想发表点感慨,赵钱孙似笑非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陈员外从这样的目光下感到一丝被调侃的尴尬,便不好意思对眼前赤裸裸的贫穷评头论足,干咳了一声,抬手叩门。
司露的母亲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却浓妆艳抹,叼着香烟,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钱呢?”
赵钱孙掏出钱,陈员外本想拉住他,打算先给三百,剩下的两百调查完再给。但赵钱孙出手太快,陈员外没拉住,司母手底像带着钩子,迅疾地一捞,五张红艳艳的百元大钞就牢牢地被她捏进手里。拿到钱以后,司母说出了让刑警大跌眼镜的话:她们母女上一次见面是在三四年前,具体时间已经记不清了。场面大致是司母回到家发现司露正在偷她的钱,于是母女俩打了一架,司母说完给女儿的临别赠言“你怎么不死在外头”,就把那扇破门狠狠一摔,从此再也没见过女儿。
“那她可能在什么地方,你想想看?”陈员外说。
司母涂着劣质的睫毛膏,睫毛硬邦邦的,像几根粘在眼皮上的摇摇晃晃的塑料棍。她朝陈员外翻翻眼睛,睫毛摇摇欲坠,说:“你们还有钱吗?”
陈员外说:“才给过你钱,你忘啦?”
司母撇撇嘴:“我脑子不好用,就认得钱,看见钱了才想得起来事情。”
赵钱孙顿时来气了,冷冷地说:“难道要把你请回警局去你才肯开金口?”
“听说警察局还管饭的?”司母阴阳怪气地说。
陈员外坐在一旁,感觉像在看电影。怎么这两人就一下子吵了起来,赵钱孙平时在单位里是公认的好说话、没脾气,今天看见这个素未谋面的老女人却像斗牛看见了红布,眼看着抡起了拳头。司母拉开嗓子就是“强奸了杀人了人民警察打人了”,最后陈员外把气红了眼的赵钱孙强拉出驴耳朵胡同,感觉自己这条老命也快要交待在退休前了。
地铁里人多了起来,陈员外本想问赵钱孙这是发的什么邪火,但看到赵钱孙脸色白里发青,倒只好安慰起他来。出了地铁,还没进单位大门,赵钱孙的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语气生硬地回了“家门口”三个字就挂断了。陈员外猜测是赵钱孙家里向他问什么琐事,依旧没去多嘴。电话另一头,司母看着挂断的电话,骂骂咧咧地在家门口找来找去,最终在台阶底下的石头缝里找到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五百块钱,不知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假装吵一架,里外白得一千块,司母觉得再划算也没有了。她蘸着口水数完钱,扯着嗓子叫道:“死丫头,还不给老娘滚回家来!”
邻居家房门一开,妆化得比母亲还要夸张的司露笑嘻嘻地钻出门来。司母递了根烟给女儿:“讨债鬼,以后做生意给老娘睁大眼睛,别再让条子盯上了,听到没有!”
司露鼻子里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两粒糖丸似的迷幻药丢进嘴里,还孝顺地递给自己的母亲两粒,出门做她的毒品零售生意去了。陈员外如果这时候杀个回马枪,回到驴耳朵胡同里来,以他多年的刑警经验,看穿司露浓妆下面的真实面貌以后,必然很意外,但如果是警局里的其他人,可能根本无知无觉。因为十年前那颗从疯子手里搜出来的人头,用三维技术修复以后的样子只有陈员外和王一横见过,陈员外可以凭着记忆很肯定地说,那张三维立体图的人脸和这个驴耳朵胡同里的司露长得一模一样。
对于刑警支队来说,司母被赵钱孙这么一吓,跟躲进洞的老鼠似的,死活联系不上了,刑警支队只好放弃这条线。所幸调查《格尔尼卡》涂鸦的同事们经过一个多月的宣传和努力,从社交网上得到了一点有用的消息:他们找到了几个可能见过涂鸦作者的目击者,其中两人到警局辨认出“不高兴先生”正是那天拎着丙烯颜料桶和喷漆罐头往城东桥涵底下走的年轻人。
这是一个很神奇的理论:一个人在社会中的行动轨迹无论多么隐秘,总会留下种种痕迹,案件如果发生,依靠公众的力量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很可能获得一个完整的事件回放。用古话来说,这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因此近年来“网络查案”的概念渐成雏形,一些刑警队里已经设立了试验性的网络刑警专职,据说办案效果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