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们记得,陈雪的《迷宫中的恋人》所处理的,不正是一个女作家发现自己免疫功能失常,罹患了干燥症?干燥症让作家生命停摆,身陷疼痛无孔不入、病因无从追踪的循环里。与此同时,作家感情也遭遇空前僵局。她周旋在旧爱新欢间,全心投入,求全责备,结果反而适得其反。
陈雪的恋人们在追逐爱的过程中,不知道如何划下停损点,或一种“免疫”措施。他们极端到或唯我独尊,或自我作践时,爱吞噬了爱,恶意弥漫,痛苦横生。她们成为一群爱的“自体免疫”者。《摩天大楼》的钟美宝只是最近的牺牲。但这回陈雪理解,摩天大楼里还有成百上千的住户,也各自有他们和她们的故事。痴嗔贪怨,各行其是。美宝的死引起怜悯,引起恐慌,或引不起任何反应,都必须预设小区其他住户的感同身受的经验或想象。这一对群体、他者存在的承认与同情,是陈雪爱的伦理学的重新起步。
而这重新起步的契机只能由谢保罗来承担。摩天大楼凶杀案在媒体上喧扰一时,但美宝的葬礼凄凉无比。保罗南下,继续孑然一身的流浪,以大量劳动和酒精麻痹自己。他更孤独了。
直到有一天,保罗意外收到一个包裹,竟然是美宝的遗赠,一条黑白格子手织毛线围巾。那是美宝打算私自离开摩天大楼前,托人留给保罗的。南部艳阳高照,围巾却温暖了一颗冰冷的心。保罗开始学做面包,那原是他和美宝的浪漫计划。在一封信里,保罗如此写着:
美宝确实死了,但就像她活着时那样,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绝境,她从没有自暴自弃,更不可能会让身旁的人不幸。后来我想,是该离开台北了。面包店的工作还等着我,老小区也还有空屋,没有美宝,也还可以过着美宝想要的生活。我想,这才是继续爱美宝的方式。
爱原不是封闭的系统,而是开启未来可能的界面。“迷宫”闯荡二十年后,陈雪以前所少见的温柔结束她最新小说。摩天大楼凶杀案很快就会被淡忘,但恶的阴影挥之不去。“那样巨大的一座大楼,隐藏着多少种地狱呢?”唯有善人保罗从地狱归来,收拾记忆碎片,谦卑地重新开始生活。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美宝,也还可以过着美宝想要的生活。我想,这才是继续爱美宝的方式。”爱,以赠与,以无须回报的方式,移形换位,继续传衍。这是恶魔的女儿最后的礼物。


序曲
“庞特塔”
从底部往上张望,天空呈现完美的O形,蓝天衬底白云呈丝雾状以极缓的速度飘过,拍摄者可能经过长时间的等待,再将画面倍速播放,围绕那一圆形天顶的是中空的塔柱,柱身是一间间住宅连接成的圆弧,圆心等距,从塔顶至地面,是一座几欲参天的高塔摩天楼。
白日里,除却那一方天光,四周都是静暗,圆弧形走道完美地绕行,竟一盏灯也无,走道邻近天井的围栏透明,均以一米见方大小的玻璃窗等比建起,等同于每一层楼几乎都覆盖以数百面窗,而整栋建筑,在这天光底下往地面深入,深深深深地,越往下越进入黑暗的圆周,是一座千万面玻璃窗搭建而成、以圆形走道作为剖面,往上、往下、往左右,盘旋盘旋盘旋,上至天顶。下方已没入尘土之中、替代墙面而成的玻璃窗形成支柱,为了向天井取光借风,人们往往把其中几扇窗打开,于是从上往下探望,自天空以下,纷纷有谁伸出手,或者不均匀搭乘窗梯那样地,偶尔向左,偶尔向右,这儿开一扇,那儿掀一窗地,让这逐渐往下越趋近黑暗的天井,透露出有人居住的气息。
大楼底部,从地面迎接不知哪一楼的天花板剥落泥块、粉碎墙面的油漆水泥、地板铺石、梯间逐渐碎裂的瓦砾、砂石、钢筋、尘土,汇聚成团成堆,从地面逐渐垒高,蔓延过空无一人的楼面,爬上楼梯,占据窗台,霸去走道,继续瘫痪天花板、女儿墙坍倒、玻璃碎裂、崩坏窗框、拉扯梁柱,大楼以肉眼难以窥见的速度,逐渐从底部开始吞吃这楼自身,将残余物吐出堆积,从一楼中庭、楼房,上到二楼、三楼,十多年过去,大量泥沙尘土残骸包含住户往下丢掷的废弃家具、玻璃、轮胎、垃圾,汇聚成固态的流,逐渐高升,蔓延过几座楼层,视角从此堆攒物中升起,一点点拉高、俯视才得以看见那已成一汪高达数十米的垃圾之海,海中漂浮着已呈固体又柔似半液态的砂石、钢筋、红砖、塑料瓶、纸箱、袋装垃圾、罐头空瓶、玻璃碎片、尿布、纸张、旧衣裳、缺腿桌椅、电视、喇叭、高脚椅、轮胎、散乱的家具残肢,以及更多数量面目不清的“垃圾”。统称为垃圾的物品堆栈彼此,随着镜头的晃摇使人感觉似乎有波浪晃动。
镜头陡然升高,翻转,以仰望的角度在画面上逐渐放大、再放大使观众终于看见浸润包围在这垃圾海的是一座圆形的大楼,走道呈圆弧形,指向天井,从底下五层楼全被垃圾堆满,往上,推开的窗,偶尔透露的人声、光线、脚步声,说明这是一座活的楼,一息尚存。
曾经,这座位于南非约翰内斯堡的庞特城市公寓,又名庞特塔,高一百七十三米,共五十四层楼,曾是非洲最高的住宅大楼,位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1975年完工时,是种族隔离时期当地最高级的白人住宅,大楼里有桑拿、酒吧、超市、商店、俱乐部,以及数不清经由豪华家具、吊灯、地毯、名画、装潢设计而成的高级住家。曾经,居住于此是高级白人身份的表征,睥睨于世,楼层越往上房价越高,塔顶的建筑外围挂上南半球最大幅的商业广告,至今那残破的广告依然以白底红字宣传着商品。庞特塔的外观,仍然像一个完美的梦境般,出现在五光十色的市区,周遭已建立起更高,以玻璃帷幕、各种几何造型,更现代更时髦更先进的各种大楼,然而庞特塔那近乎神圣的圆形,完美的O,远望无法窥见其残破,那笔直的塔,仍指向天顶,却象征着现代城市一则衰落的传说。
80年代末,白人大量迁出,庞特塔变成黑帮占领,无业游民、非法移民聚集的巨型贫民窟,因缺乏管理,而陷入缺水停电、建筑毁坏、治安不良的黑暗期。
2000年之后,开始有人陆续进入整顿,恢复局部供电,也有人驾着电动车靠着回旋走道一楼一楼上升,有人徒步而行,只要缴交定额的费用,甚至可以享用局部的电梯、充足的水源与电力,这栋曾经是白人高级住宅的楼,塔底依然堆放成山若海的瓦砾碎石,但垃圾已经清空大半,逐渐摆脱倾颓显露出生机,经过许多人的努力,甚至产生“新庞特塔”的建造运动,转型为黑人的平价住屋。据某些住户的说法,此处安静,仿佛位于天堂一角,外界是喧闹的城市,塔里遗世独立,在这穷人几乎不可能居住的大城市中,这座楼,成为在都市里求生的城市移民,珍稀的避难所。
6 摩天大楼
“戴维塔”
第一张照片,一个年轻的黑人男子赤裸着上身,握着杠铃,在高楼顶的平台上健身,阳光照射他黝黑的身体,发散光泽,平台上堆放着许多轮胎、木箱、纸屑、干枯的植物,水泥地面粗糙,局部成黑色或墨绿,点状、块状、不规则状的霉斑,举重男子静态的姿势周围辽阔无际,只有远处几座楼伸出的顶,某些因遮蔽而显露的建筑物切面,像空中种着的笋,雾中冒出的蘑菇。仿佛因着天空如此湛蓝,或一种难以描述的空间感,令人感受到这是一座高楼楼顶。
男子因用力而面孔扭曲,杠铃片看来是轮胎内框权充,男人脚边,放着一只与空旷天台、壮硕男子对照显得无比小巧的哑铃。
第二张照片,城市傍晚,夕阳照斜,点、线、面展现着城市里高矮参差的拥挤建筑,照片框格深处是灰灰水泥森林里点缀似的一点点翠绿的山林,画面正中,作为比例尺的是一座造型奇特的楼,乍看似乎是三角立面,然摄影者应是为了凸显建筑的状态而选择此角度拍摄,观者所能见的两个角度,一面是镶嵌千百个玻璃帷幕而成的外观,反光的墙,从楼顶每隔几间逐渐下降,至高与至低相差十余层。那些透着带有科技感光照效果的帷幕不透明,远观是许多细黑线条组成的小格子,有些格子看不清是破损、缺漏或什么缘故,不反照天光,显得洞黑,空格边缘好像有什么款摆着,是一株从窗格伸出的植物,其触手指向天际。
另一面则完全展露其结构,每层七面窗框完全裸露,水泥墙、钢筋结构、触目的裸露红砖、水泥柱,几十层高楼,无一扇玻璃窗子。某些窗框被报纸、布帘,甚至破损的广告看板遮起,有些窗框露出天线、植物、晾晒的衣服,有些,露出正在动作中的人影。人脸。人存在的迹象。
第三张照片,阳光下反光玻璃照映出金光,几乎看不清楼的面貌,接下来是简短的空照连续短片,经由直升机飞旋弯转带出的视角,阳光反射在破裂的玻璃窗上,镜头后退,是更多的破窗,斑斓的窗帘碎布,贴在破裂窗户上的胶纸,从窗缝丛生而出的蕨类,未完工部分的砖墙,镜头旋转,大楼的整体逐渐显现,这座复合式摩天大楼外形为尖塔状,原本该是此处最高的楼,然它身后已有更高的楼遮盖,背后的高楼崭新、完美更显出此楼像在建筑中突然时间暂停,所有建设停摆,一停多年。
接下来的照片,第一张从大楼内部天井与中庭起始,几株宽叶植物高矮地伸展,有人路过,有几人聚集谈话,荫凉的空地有孩子骑着单车,每家每户门口都有的车道坡面层层往高,从内部往上望,有些屋子漆成蓝白两色,有部分塔柱漆成粉红与粉绿。
再一张,镜头拉近,转向大楼背面,裸露的水泥与红砖窗框,千百个格子状的单位存在那一个庞杂的立面之上,晾晒的床单、悬挂的窗帘,甚至玻璃后探出一张黑肤女人宽大的脸,满头编织的黑卷发,身着彩色的罩袍。
8 摩天大楼
有些相片镜头进入人家,其一,黑肤黑发中年女子坐卧圈椅里讲电话,小巧屋子天蓝色的墙面,挂有几尊雕像,女子身后,头顶是裸露的红砖,墙壁与顶盖之间裂开一缝,水蓝色的天使装饰般在右上角成倒三角形,这家人在那缝隙不规则的水泥边上挂了一个粉红色的羽毛吊饰。
其二,位于一个三角形屋内,应是位于大楼某一边角,两侧都是玻璃墙,妇人与孩子躺卧床上看电视,床铺倚靠着巨大水泥柱,整面完好的玻璃大窗,上半部贴着挡光的纸,每扇窗都挂上两片暗红色窗帘,电视装设在一高大的木头柜子,底下整齐摆放生活用品。
窗外可见下方城市里矮屋聚集,远远地,光亮的屋外,远方的矮房,与这屋内昏黄的灯光,电视机里白亮的画面,形成对比,使这一画面近乎永远宁静。
其三,画面里是整面水泥墙,中间巨大的方形可能是未完工的窗框,两男一女三年轻人靠卧着坐在水泥框里,仿佛一内容溢出画框的画,人影背后是光影失焦模糊的地面街道,街灯、楼灯、广告霓虹晕开,像是这些人犹如从相反方向处在建筑里,犹如生活在墙内,屋子却在墙外。
其四,一名蓝衣女子处在一间蓝色的房间,木头桌面有缝纫机,女子卷着白色线圈,眼前正对着墙上两张领袖照片。
这是位于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名为“戴维之塔”的摩天楼,1990年由知名建筑师开始兴建,希望打造成委内瑞拉经济起飞的地标,然而四年后,因为银行危机,使得大楼工程停工,之后戴维之塔由政府接管,迟迟无法重建,2007年,戴维之塔逐渐由毒枭与罪犯接管,开始吸引许多无家可归的人迁入,此座四十五楼高尚未完成的摩天楼,成为世界最高的贫民窟。
半废弃的楼是活生生的,还居住着许多人,摄影师的手从未晃摇,某些镜头带过远景的天空、白云、蓝彩,摇转又回到那光影渐黯的巨大反光玻璃窗,有些完好的窗户比人身更高,隐隐透出玻璃背后家具的晃影,直升机以某种晕眩的角度慢慢晃摇,三百六十度沿着这栋建筑物慢慢旋转、逼近,一层楼一层楼凝视、晃悠、旋转而过的连续画面。这一座未完工的大楼,楼内已经被贫民占领,七百多位住户发展出自给自足的生态,随着水电慢慢恢复供应,居住人口越来越多元,大楼逐渐变成功能齐全的小社区,商店、美容院、服饰店等入驻,各种营生的人们也将此打造成他们生活与工作的地方,种植盆栽、装饰门面,各种种族、职业、年龄的居民,使得大楼每个转角、每一个楼层,生机蓬勃,无论完工与否,即使砖墙裸露,玻璃残破,大楼仍在生长,未完结。


第一部


第一章 出口
谢保罗,32岁,摩天大楼管理员
每天起床后,他会把被缛整齐叠好,环顾狭窄室内,三呎单人床架,薄木板覆上椰子床垫,棉被叠成豆腐干,枕头压得扁塌。扣掉床位,只剩床边供一人旋身的空间,床铺与门之间一块桌板大小的方形空地,四片薄墙曾经刷上白漆,如今局部已肮脏剥落,光秃的天花板也是白漆水泥,挂着一支日光灯管,右墙摆床,左墙置物,比人稍高的墙面钉着一排吊钩,上头挂有外套、帽子与背包,墙边一个三层合板木柜收纳衣服与杂物,柜子旁一台老旧单门小冰箱,冰箱上一台小电视,要看电视就坐在床上看,需要桌子的时候,先把床面净空,再把床底下的折叠小椅子拉出来,单人床底下的空间放脚,双手搁在床铺上当桌面,如果有客人来,就把柜子里的马克杯拿出来,另一张折叠椅拉开,茶水饮料之类的可以放在他在回收处捡回的木质托盘,当然,托盘也摆在床铺上,得小心别翻倒茶水。至于茶水,就到走道上的饮水机取热水,茶包泡进去即可,饮水机水质不佳,壶底常有白色沉淀物,这复杂的待客流程是他自行演练的,至今尚未有任何访客。他的单门小冰箱,是工作上的同事送他的二手货。至于电视,几乎每户都有,这是必需品,附近有几家卖二手电器、家具的商店,住户搬来时,便宜采购用品,搬走前,低价卖回店家,谢保罗也用八百元买了一台十四吋像古董一样老旧的显像管小电视,体积大,屏幕小,收讯不良,第四台是房东偷拉的线,一个月一百元。因为没有网络,谢保罗没使用电脑,据说有些年轻住户会使用手机3G上网,说是工作需要,再穷,手机也不能没有无线上网。一般屋里配有两个插座,大多数的住屋里都用延长线密密麻麻拉出更多插座,屋里没有厨房,大伙都在走廊上开伙。简易的卡式瓦斯炉几乎是每隔几户就能看见一台。
这样的空间确实难以容纳两个人,更别提倘若另一人需用轮椅代步,行动不便,且对方是女孩子,更不可能在这栋楼里与他人共享卫浴,唉,太委屈了。这念头使他心中一震,寻思着搬家的可能,每月薪水两万四,扣除每月固定汇到徐家的一万元,自己的生活花销,健保劳保,机车油钱,目前三千二百元的住宿费最高可以调整到五千,但究竟五千元在台北又能租到什么样的房子呢?他太阳穴深处痛了起来,只好像要驱散什么似的整了整歪斜的肩,拿着装有牙膏牙刷漱口杯与毛巾的脸盆打开房门走出去。
房门外,穿过一整排与他住处一样的薄木门板,来到走道底,楼梯间的转角有两间厕所、两间卫浴,过道边上一排附有三支水龙头的洗手台,一台开饮机,住雅房的三、四楼住户,都在这儿盥洗,走道向阳,以遮雨棚与铁窗完整包覆,女儿墙上方以铁架往外突出多隔出一点空间,不成文规定是属于该过道的住户所有。通道很窄,不能摆放鞋架,住户纷纷将鞋子成排摆在女儿墙上方,那约一尺宽的铁架上,摆放了各式各样的杂物,遮雨棚下方有长长的铁杆,供住户在此晾晒衣物,屋里摆不下的杂物也往窗台上堆放,使这座生锈铁窗格增添了色彩。因为顶楼养了许多赛鸽之故,这楼的别名叫做“鸽楼”。
鸽楼是坐落于一处闲置空地之上的旧厂房改建的租屋楼,这一带是重建区,四周都种满了新成屋,唯独这楼始终没改建,产权纠纷吧,荒废了一阵子,有人去跟地主租下改建,成了四层楼一百多户的狭窄隔间屋,因为交通便利,租金相对便宜,总是满租。也不知何时轮到这片地盖大楼,谢保罗当然希望此地永不改建,就一直这么破旧便宜,供他容身。
谢保罗住在“鸽楼”的三楼之十五,房门背后,挂了一个窄窄的木框镜子,是他工作的大楼里住户赠送的礼物,盥洗过后,他望着镜子打理自己,戴上帽子,身着胸口缝制绣有姓名编号名牌的蓝色制服,足蹬黑色人造皮鞋,就是谢保罗作为大楼管理员全身的基本装备。他骑上机车,戴上简易安全帽,三十分钟的车程,跨过两座桥,来到他上班的摩天大楼。
每日工作十二小时,细节琐碎,在柜台收受住户的包裹信件,接待访客,从电脑屏幕监看监视录像画面,每周要定点巡视四十一层大楼,鞋底都快踏破了,漫长的走道从一端到另一端会经过三十二户人家,重点巡视是楼梯间。其实每一层走道、楼梯、转弯都有监视器,平时在楼下柜台已经监看过无数次了,但据说知道有警卫巡逻,住户都比较安心。巡逻时,常会遇到住户来投诉,泳池上漂着垃圾、楼上的盆栽落到中庭摔破、有人在高尔夫球练习场遛狗留下狗粪脏臭,甚或者家里对讲机坏了、空调不冷,都找管理员处理,他也协助过夫妻吵架大打出手的纠纷。
他喜欢巡逻。即使冷天被叫去看顾车道也无抱怨。每日万步在大楼里巡走,或待在窄小如电话亭的警卫室走进走出指挥车辆出入,甚至是夜晚时间的门口站岗,他都认真地逐一执行,不抽烟、不打混,其他人不愿做的工作他都无怨言地接下,只因为他愿意接触这大楼所有一切,住户、访客、车道、梯间、花园、游泳池、运动室,这些都是构成大楼的重要部分,重复地走过这些地方,让他有置身其中的真实感。
过往两年的多数时光里,他凝望着陌生人群出入眼前,为了打发等候的时间,或铭记这些荒度的岁月,他费心记住他们的脸。
比如住户A夫妻,A先生一张方脸,深眼,浓眉,短须,五分短发,皮肤是上健身房刻意晒出来的古铜,一般说来是令人信赖的长相,但性格可能过于固执,喜欢发号施令。A太太年约四十,细眉精心修过,肤白,素颜的时候显得眉眼平淡,一上了妆,五官立体深刻,淡淡腮红里透出的淡淡雀斑,令得她显出娇媚。没有孩子的他们,有部大众Golf,住在C栋二十九楼边间公寓、室内三十五坪、附有阳台的宽敞空间里,根据资料,A先生是建筑师,A太太无业,他们过着谢保罗凭着纸上资料无从想象的生活。这种家庭式的住户组合,下来拿挂号信的往往是太太,但每天开信箱的却是先生,因为大楼管理处会先签收包裹与快递,再通知住户下楼拿,所以非上班时间,比如晚饭后,是较多人来拿信的时间。
他时常翻阅记忆中A太太的脸,她对管理员非常亲切,记忆里多是她无分素颜或浓或淡的发妆底下,近乎讨好的笑脸。她给人一种出身不好,但努力向上,却始终缺乏安全感的印象,A先生则显得过于自信,有点装腔作势,像是在隐瞒什么似的。
这些都是谢保罗无聊时胡乱的联想。
人脸真是一种奇怪的符号,你越是深入细节,越觉得丑陋与不协调,等你深入到一个程度,他∕她看起来就几乎像是一个抽象画了,要费心记住这些细节的关键是放松,不去记细节,而是让视线有些松弛,可以将整张脸印入其中,然后如摄影机一样,啪嚓把整个脸摄影下来,归放在脑中储存“脸孔”的区块里。
等捷运或等公交车,甚至是悠闲地骑着脚踏车时,他往往会将那些脸孔翻出来温习,知道名字的话,就在上面标识姓名,姓名不详的,就像翻书一样翻过,有些人你无法看得很清楚,他们总是神色匆匆,旋风一样走过,能看清楚的只是每日早晚不同的侧脸,但那样的脸他反而印象深刻,因为不与你相视,反而让五官落到最舒适的位置(尽管许多人会说那是摆臭脸,在他看来是表情空白而已),他喜欢翻阅这些不同角度的侧脸,甚至可以将他们做许多的猜测与联想,等到真正看到正面时往往有很大的落差。
另有一种脸,永远被口罩或帽子遮住,近年来这样的脸孔时常出现,有时是某型流感发作时,或许是因为大楼入口处就装置有酒精干洗手机,提高了紧张感,也或许因为交通巅峰时期,上下电梯、出入闸门的人多如上下班时的地铁站,有些住户是在从搭电梯到出大门这段路程戴上口罩,一出大门就拿掉,另有一些,他知道是不愿意让人认出名字而戴上口罩,多是有小小名气、却也还不至于众人皆识的模特儿、购物频道主持人、演员。这栋大楼里确实住着几位这样的人,某些时候,他们如其他人一样自然出入,某些时刻,戴着墨镜口罩,反而引人注目。还有些,你不知为何原因戴口罩者,好像那只是装扮的一部分,保暖、安全、甚至是装饰?据他所见,这样的口罩族,多为年轻女性。
当然也有墨镜一族,不分男女、晨昏,一律戴着墨镜,这样的脸越是不想让人认得,越是轻易进入他的视觉印象中,即使被各式深色镜片挡住半张脸,那整体印象却会深刻地印在脑中,尽管可能将某甲与某乙搞混了,但只要多见几次,又可以从他们不同的穿着打扮,甚或墨镜的款式之不同,做出区别。
这些事既无实际价值又费心思,反正没有其他事可做。
圈困在这早晚班轮替每次当职十二小时的工作里,谢保罗需要些事情来分散心思。
有些同事听广播(上头是禁止的,不过夜班里只要是老鸟都这么做),玩手机(这是年轻的同事才有的习惯,智能型手机,玩游戏或上网购物),看报纸(大楼免费的报纸就有三份),有些人只要有时间就打瞌睡,好像永远缺乏睡眠。另有一个同事,让人费疑猜地,一直在看书,此人年纪四十五,是新进员工,一本《三国演义》反反复复阅读,另外他也读什么《厚黑学》、《圣经》、佛书、购物频道杂志,大体说来是大厅里等候区书报架上有什么他读什么,有人问他为何,他说:“不看点书容易胡思乱想。”谢保罗他们是一群只要手上捧着书就会有人来问东问西的人,好像大楼管理员除了盯着监视画面,眼睛就不该看点其他什么,但在他父亲那时代啊,守门人没有不读书的,如果可以,谢保罗也愿意拿本书打发漫长当职时间,但他是不愿引人注目的,宁愿翻读他熟记的人脸,百无聊赖编写他们的人生剧情。
闲暇或他人不注意时,谢保罗时常翻阅邮件签收簿与访客登记表,也常把收在抽屉里的访客证件拿出来查阅。轮到他登录邮件时,绝不马虎,他会用他所能够最端正的小楷,当然是以签字笔书写,但字迹可供人清楚辨识,楼号与邮件编号绝不可弄混搞错,收到的邮件包裹如何置放回铁柜中归档,也是一门学问,除了按照大小、厚薄、形状,他亦会根据住户楼层,方便收送的时间,区别在临时柜台,或长期归放处,如住户通常晚上几点就会来拿,或通知了也不会立刻来取的,以及这段时间人在外国的。很奇怪常收包裹挂号信的人就是那些个,有人从也没拿到过一个需要登录的挂号信,有些人,简直是在开公司似的,大小包裹不断。尽管同事可能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但也不会阻止他,反正他做这些纯粹为了个人兴趣。
谢保罗熟知各家住户的秘密。或许不是最深刻的秘密,但有些秘密隐藏其中。在访客登记、邮件收发这两者之间,倘若,你又对他们的作息、出入、有访,知之甚详。
他这些个人小嗜好,不可被他人知道。他有一同事李东林对住户更熟,听说是天生记性好,遇见谁谁谁都记得哪户哪家,脑子跟数据库一样,私下也常对他说住户的八卦。谢保罗不是天生记性好,也绝非对“人”有多少兴趣,做这些事,对他来说,叫做敬业。该记得的记得,都放脑子里,没有必要,绝不拿出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