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托马斯·德加莱,这是在为下一部小说找灵感吗?”
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迅速转过身去,看见了斯特凡纳·皮亚内利的笑脸。长发、火枪手式的小山羊胡子、约翰·列侬式圆眼镜、斜挎布包,这位《尼斯早报》的记者还和上学时一样,打扮得怪里怪气。唯一和当年不同的是,他在记者马甲下高调地穿了一件印有“Phi”字样的T恤,那可是极左派政党“不屈法国”尽人皆知的标志。
“嘿,斯特凡纳。”我一边回应,一边同他握手。
我们一起走了几步。皮亚内利与我同岁,和我一样,他也出生在昂蒂布。直到结业班,我们始终都在一个班级。在我的印象里,他伶牙俐齿,常常用三段论式的雄辩让老师们下不来台。我们学校具有政治觉悟的学生并不多,他便是其中之一。会考后,他明明可以在圣埃克苏佩里上个巴黎政治学院的预科班,却选择了在尼斯文学院读书。那所学校是我父亲口中的“失业人员制造厂”,我母亲更狠,说那里满是“一群游手好闲的极左分子”。但皮亚内利爱发难指责的反叛性格却始终没变。在卡洛恩,他在社会党运动中逆流而上,于一九九四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在法国电视二台播放的一档名为《明日青年》的节目中大放异彩。这期直播节目有两个多小时,几十名反对职业安置合同(就是政府强制施行的最低工资标准)的大学生纷纷亮相、畅所欲言。前不久,我在国家影视档案资料网上重新看了这期节目,皮亚内利的镇静自若和放肆大胆令我震惊。话筒曾两度递到他手里,他利用这两次机会向几位政坛老手发难,竟令他们尴尬得下不来台。真是头谁都吓不倒的倔驴。
“你怎么看马克龙当选总统的事?”他突然问我(看来,他对政治依然情有独钟),“对你们这些人来说,这是个好消息吧?”
“作家们吗?”
“不,我是说该死的有钱人!”他眼里闪着光说道。
皮亚内利喜欢取笑别人,而且常常恶意为之,但我还挺喜欢他的。在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的老校友里,我还保持联系的就只有他了:每次我出版新小说,他都会代表他的报社采访我。据我所知,他从没有过在国家级媒体机构大展宏图的想法;与其那样,还不如继续做一个各个领域都能涉猎的全能记者。在《尼斯早报》,他可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政治、文化、当地生活),对他来说,自由高于一切。作为一个搜寻独家新闻的辣笔记者,他的文字也不乏一定的客观性。他给我的小说写的书评,我总是看得津津有味,因为他读得懂言外之意。
他的书评并非只有溢美之词,然而,即使持有保留意见,皮亚内利也不会忘记,在一部小说背后(或者一部电影、一场戏剧背后),积聚着多年的努力、疑虑和反省。我们可以评论它,但用区区几行文字处决它就过于残忍和自负了。“再平庸的小说,都比自以为是地批判它的评论更有价值。”有一天他这样对我说。他把影片《美食总动员》中,美食评论家柯隆先生的名言转化成了文学版评论。
“说正经的,你来这儿做什么,大艺术家?”
皮亚内利表面上一副随口问问的样子,实际上是在抛钓竿试探我,然后再向我施压。他了解我过去生活的点滴。也许,就在我摆弄口袋里的雯卡同款眼镜和恐吓字条时,他捕捉到了我的紧张情绪。
“落叶归根总是好的,不是吗?岁数一天比一天大了,我们……”
“别再花言巧语了,”他冷笑着打断我的话,“你最讨厌这种老同学聚会了,托马斯。瞧瞧你,身穿夏尔凡名牌衬衫,手戴百达翡丽腕表。别告诉我,你从纽约坐飞机回来,就是为了和一起看《金刚战神》长大的同学们叙叙旧,和那些你瞧不起的家伙嚼嚼马拉巴口香糖[1]。”
“这你就说错了。我没有瞧不起任何人。”
事实如此。
皮亚内利疑神疑鬼地盯着我看。突然,他的目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像抓到了什么东西似的,两只眼睛都亮了。
“我知道啦,”终于,他一边点头一边对我说,“你来是因为看到了我写的文章!”
他的话中断了我的呼吸,仿佛朝我的胃打了一拳。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在说什么,斯特凡纳?”
“别装了。”
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我住在曼哈顿的翠贝卡[2]。每天喝咖啡时读的是《纽约时报》,不是你的什么当地小报。你说的是哪篇文章?关于五十周年校庆的那篇?”
看着他奇怪的表情和紧皱的眉头,我知道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然而,我白白松了一口气,因为他马上就对我说:
“我说的是关于雯卡·罗克维尔的文章。”
这回,我吃惊得僵住了。
“所以,你是真的不知道?”他说。
“知道什么?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皮亚内利摇了摇头,从布包里掏出记事本。
“我得去工作了,”我们走到大广场时,他对我说,“给当地小报写篇稿子。”
“斯特凡纳,等等!”
那家伙对自己制造的气氛非常满意,一边丢下我一边挥了挥手道:
“咱们回头聊。”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乱跳。毫无疑问,还有更多的意想不到在等着我。
有了管弦乐队的演奏和几小拨人热火朝天的闲聊,栗树广场显得热闹非凡。从前生长在此处的参天大树很久以前就被寄生虫害死了。广场还保留着原来的名字,但如今已种满了加拿利海枣树,它们优雅的身姿会让人联想到假期和慵懒。校方支起了浅米色篷布顶盖,准备了冷餐席,摆了一排排椅子,还挂了花饰。广场上人满为患,头戴窄边草帽、身穿海魂衫的服务生们穿梭其中,忙着给来宾们供应饮品。
我从一张托盘上随手抓起一个杯子,用嘴唇沾了下,就马上把这杯混合饮料倒进了花槽。作为手调鸡尾酒,校方竟然只准备了兑了姜汁冰茶的恶心椰子水。我向冷餐席走去。看来,吃的也是一样,校方选择了轻食。我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加利福尼亚或者布鲁克林,那些正在大肆盛行健康饮食理念的地方。别再惦记什么尼斯肉馅、西葫芦花炸糕和番茄鱼面点了,这里只有可怜巴巴的切片蔬菜、低脂奶油甜点和绝对无麸质的奶酪吐司。
我离开人群,坐在混凝土台阶的顶端。这些抛光台阶环绕着广场的某些区域,有点礼堂的味道。我戴上太阳镜,在选好的观测点“隐藏”起来,好奇地凝望着昔日的同窗们。
他们相互道贺,勾肩搭背,彼此拥抱,给对方看自己孩子最漂亮的照片,交换邮箱地址、手机号,在社交网站上互加好友。皮亚内利说得没错,面对这一切,我是个局外人,甚至连装都装不来。首先,我对高中生活没有丝毫的留恋。其次,我骨子里就是个孤独的人,口袋里永远装着一本书,没有脸书账号。在这个被“点赞”按钮主宰的时代,我简直就是个脱离现实、令人扫兴的家伙。最后,我从未对光阴如梭产生焦虑。不管是过四十岁生日时,还是眼角鱼尾纹初现时,我都未曾沮丧。说实话,我甚至期盼过自己早日变老,因为那意味着我可以远离过去;于我而言,过去远非一座失去的乐园,而是一场悲剧的中心地带,我耗费一生努力逃离的地带。
经过对老同学的一番观察,我得出的最初结论是:大部分来参加聚会的人都是在比较小资的圈子里混的,所以身材保持得还不错。不过,秃顶却是男人们的第一杀手。“对吧,尼古拉·迪布瓦?”他的植发很失败。亚历山大·穆斯卡努力用从头顶翻折下来的一绺长发遮挡住秃顶。至于罗曼·鲁塞尔,则干脆剃了光头。
我惊讶于自己的记忆力:每张同届校友的脸,我几乎都对得上名字。从远处望过去,那场景真的很有意思,甚至称得上引人入胜:对某些人来说,这场聚会带有些许报复过去的意味。比如玛侬·阿戈斯蒂尼,那个讨人厌的羞怯女高中生竟然出落成了个美人,举手投足间满是自信。克里斯托夫·米尔科维克也经历了同样的蜕变。那个“书呆子”(当年还没有这种说法),再也不是我记忆里长满粉刺的受气包了,我为如今的他感到高兴。像美国人一样,他毫不掩饰地炫耀着自己的成功,夸赞特斯拉如何值得拥有,和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女友说着英语,非常引人注目。
相反,埃里克·拉斐特却遭受了惩罚。我印象中的他堪称半神的化身,是古铜色皮肤的天使,就像《怒海沉尸》里的阿兰·德龙。如今,昔日的王者埃里克神情沮丧、大腹便便、相貌尽毁,哪里还像什么《洛克兄弟》的男主角,简直就是翻版霍默·辛普森。
凯茜和埃尔韦·勒萨热手拉着手现身了。他们俩在完成了高二理科班的学业后,一毕业就结了婚。凯茜(这是丈夫给她起的昵称)的真名叫凯瑟琳·拉诺。我还记得她极美的长腿(她的腿现在应该还是极美的,即便她换下了苏格兰迷你裙,穿上了女士西裤),还有她当年那文艺腔浓重的完美英语。我常常问自己,这样一个姑娘怎么会爱上埃尔韦·勒萨热。埃尔韦的外号是“雷吉斯”(当年《白痴》那档电视节目特别火,其口号“雷吉斯是个白痴”无人不知),他相貌平平,脑容量小得可怜,总是发表一些不合时宜的见解,问老师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最要命的是,他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身边的女友比自己高雅一百倍,他根本配不上。二十五年过去了,身穿麂皮夹克衫、一脸满足的“雷吉斯”看起来还是那么白痴。为了显得更傻,他今天还戴了一顶巴黎圣日耳曼球队的棒球帽。真让人无语。
然而说到穿着打扮,最出彩的当属法布里斯·福科尼耶。法航飞行员“鹰隼”[3]身着机长制服,高调地游走在金发、高跟鞋和假胸中间。曾经的帅小伙躲过了岁月这把杀猪刀。他依然保持着运动员般的身材,不过,银色的头发、坚毅的目光和毫不掩饰的自负已为他贴上了“老帅哥”的标签。几年前,我曾在一次中程航班上碰见他。他在降落时把我请进了驾驶舱,以为这样会让我很高兴,仿佛我还是个五岁小孩……
“哎呀呀,‘鹰隼’也老了嘛!”
范妮·卜拉希米冲我挤了挤眼睛,热情地拥抱了我。她的变化也很大。这个有着卡比尔族血统的姑娘上学时个子小小的,有着清澈的眸子和金色的短发,喜欢穿漂亮的浅口高跟鞋和合身的紧身牛仔裤。她衬衣上方的两个扣子总是解开着,令人对她刚刚发育的胸部浮想联翩;收腰的风衣将她的美丽身形展露无遗。在校外,我所认识的她则是个油渍摇滚迷,趿拉着破旧的马丁皮靴,套着难看的伐木工衬衣、打满补丁的羊毛开衫和撕裂款李维斯501牛仔裤。
范妮比我有办法,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杯香槟。
“可惜我没找到爆米花。”她一边说,一边坐在我旁边的台阶上,好像我们要看场电影似的。
和上学时一样,她拿起脖子上挂着的徕卡M相机,开始对准人群拍照。
我在很久以前就认识范妮了。马克西姆、她还有我,我们上的是同一所小学。芳多纳街区的那所学校由于满是第三共和国时期的美丽建筑,被我们几个叫作“老学校”。后来,昂蒂布建了勒内-卡森小学,与“老学校”恰恰相反,校园里尽是些预制建筑。在青少年时期,范妮是我比较亲近的朋友。她也是第一个和我约会的姑娘。那是初中四年级的一个星期六下午,我们去电影院看了《雨人》。在返回芳多纳的公交车上,我们一起听我的随身听,一人戴一只耳机,接着便蹩脚地吻了对方,在“因为你离开了”和“但愿它们温存甜蜜”两句歌词间亲了四五下。我们一直约会到高二,后来就渐渐疏远了,但仍是朋友。她变成了一个成熟、自由的女孩,从高三起就和不同的男生上床,不再有固定的男友。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很少有这样的学生,很多人对她指指点点,但我一直都很尊重她,因为对我而言,她就像是某种自由的化身。她是雯卡的朋友,成绩优异,为人善良,这三点足以令我珍视。从医学院毕业后,她作为战地医生和人道主义救援者四处漂泊。几年前,我去参加法语图书展时,曾在贝鲁特的一家酒店偶遇她。当时她跟我表达了想回国的意愿。
“你看见咱们以前的老师了吗?”她问我。
我扬起下巴,给她指了指恩东先生、莱曼先生和丰塔纳女士,他们分别是教我们数学、物理和自然科学的老师。
“好一群施虐狂。”范妮边说边对着他们按动了相机快门。
“在这一点上,我没法否认你的说法。你在昂蒂布工作吗?”
她点了点头。
“我在芳多纳医院的心脏科上班,两年了。你妈妈是我的病人。她没和你说过吗?”
见我什么都没说,她明白了,我对此一无所知。
“自从那次心梗后,她就开始定期来医院检查了。但现在一切都好。”范妮安慰我说。
我吃了一惊。
“我和我妈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我说道,试图转移话题。
“每个男生都会这么说,不是吗?”她随口一问,似乎并不想多知道些什么。
接着,她指了指另一个老师大声说:
“那个老师很酷!”
我想了一会儿才认出那个人来。是德维尔小姐,美国人,在文学预科班教英美文学。
“看呀,她到现在还美艳得很!”范妮说道,“多像凯瑟琳·泽塔-琼斯!”
德维尔小姐身高足有一米八。只见她脚踩高跟鞋,身穿紧身皮裤和无领外套,长长的直发垂落在肩上。修长挺拔的身材让她看起来比某些教过的学生还年轻。她刚来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那年有多大?二十五岁?最多不过三十岁。我当年读的是理科预科班,所以从没上过她的课。但我记得,她深受学生们的喜爱,不少男生都对她怀有爱慕之情。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和范妮继续一边观察老同学,一边唤醒当年的记忆。在听她说话时,我忆起了自己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很欣赏这个姑娘:她精力充沛,同时还拥有万能的幽默感。然而,范妮的童年并不美好。她的母亲是个肤色亚光的金发美女,眼神既温柔又摄人心魄,在戛纳十字大道上的一家时装店里做店员。我们上小学一年级时,她抛下丈夫和三个孩子,跟老板去了南美。范妮的父亲原本在工地打工,后来由于工伤瘫痪在床。在被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录取为寄宿生之前,她跟父亲还有两个哥哥(坦率地讲,那两个哥哥都是蠢货)共同生活了将近十年。三人住在一处老旧的廉租房里,跟昂蒂布-朱安雷宾旅游指南里描述的街区相比,那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范妮又发射了几枚毒舌炮弹,言语轻佻却悦耳(比如,“艾蒂安·拉比特还顶着一颗龟头脑袋”)。随后,她嘴角扬起意味深长的微笑,凝视着我说:
“生活改变了某些人的角色,而你,却始终没变。”
她把徕卡相机的镜头对准我,一边按下快门,一边大说特说道:
“全班成绩第一,形象高雅,无可挑剔,永远是那身漂亮的法兰绒外套和天蓝色衬衣。”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绝对不是在夸我。”
“那你就错了。”
“女生们只喜欢坏小子,不是吗?”
“你说的是十六岁的姑娘,不是四十岁的女人!”
我耸耸肩,眯起眼睛,把手搭在额头上遮挡阳光。
“你在找谁吗?”
“马克西姆。”
“我们未来的议员吗?我和他在体育馆那边抽了根烟,咱们这届晚上就在那儿聚会。他好像一点儿都不急着搞竞选造势。妈的,你看见奥德·帕拉迪那张脸没?跟刷了层漆似的。可怜虫!你确定没有爆米花吗?我能在这儿坐上几个小时。眼前这场景几乎可以和《权力的游戏》媲美!”
不过,当范妮发现两个员工正在搭建讲台、准备话筒时,她的热情马上就像是被泼了冷水似的熄灭了。
“天哪,我可不想听这些正式的讲话。”她站起身对我说。
在台阶的另一头,斯特凡纳·皮亚内利正在一边和专区区长对话,一边做着笔记。与我目光相接时,这位《尼斯早报》的记者对我做了个手势,大概是“别动,我马上过来”的意思。
范妮掸了掸牛仔裤上的灰,用她独有的腔调,放了最后一记狠话:
“你知道吗?这个广场上的男人,没和我睡过的没几个,你就是其中之一。”
我本想幽默风趣地回应她,却没能找到一句合适的话,因为她并没有在开玩笑,夸张的言语里透着忧伤。
“你那时喜欢的是雯卡。”她回忆说。
“没错,”我承认道,“我爱上了她。这里的男生差不多都这样,不是吗?”
“是的,不过你一直都把她想得太完美了。”
我叹了口气。自从雯卡失踪、她和老师的恋情曝光后,流言蜚语四处流散,把这个年轻女孩塑造成了法国版的劳拉·帕尔默[4]。整个事件也变成了帕尼奥尔国度[5]的《双峰》。
“范妮,你不会也和其他人一样吧。”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啦。也许当鸵鸟更轻松吧。就像歌里唱的:‘闭上眼睛活着很容易。’”
她把相机放进包里,看了看手表,冲我举起半满的香槟酒杯说:
“我要迟到了,本不该喝这东西的。今天下午我值班。回见,托马斯。”
校长开始讲话了,这类空洞无聊的演讲是国民教育界某些公务员的专长。吉拉尔女士是巴黎人,来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当校长还是不久以前的事。她对学校的了解仅限于官方资讯,背书似的重复着专家、高官的陈词滥调。听她讲话,我不禁犯起嘀咕:我的父母为什么没有出现?作为老校长,他们应该受到了邀请。我徒劳地在人群里寻找着他们的身影,越想越不对劲。
在唱完“我校始终秉承的价值观,是宽容,是机遇平等,是不同文化间的对话交流”这段老调之后,校长开始列举历届毕业生中的十几个“杰出人物”。我也是其中之一。当我的名字被宣布并响起掌声时,几束目光投向了我。我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点头示意了个含糊的“谢谢”。
“这下完了,你暴露了,艺术家。”斯特凡纳·皮亚内利一边坐在我身旁,一边提醒我说,“几分钟后,就会有人过来找你在书上签名。他们会问你,米歇尔·德吕克[6]的狗在拍摄间隙会不会叫,安妮-索菲·拉比克斯”[7]在没有镜头对准她时是不是还是那么和蔼可亲。
我尽量避免激起皮亚内利的表达欲,但他依旧滔滔不绝地说道:
“还会有人问你,在《和你共度的几天》那本书的末尾,你为什么要让主人公死掉。你的创作灵感来源于何处,以及……”
“放过我吧,斯特凡纳。你那会儿想跟我说什么来着?那篇文章是怎么回事?”
他清了清嗓子说:
“上个月你不在蔚蓝海岸?”
“不在,我是今早到的。”
“好吧。你听说过‘五月骑兵’吗?”
“没有。不过,我猜想,他们应该不会出现在卡涅的赛马场上吧?”
“真逗。实际上,‘五月骑兵’是指春季回冷、引起结冰的天气现象……”
说着,他从夹克衫里掏出了一支电子烟。
“今年春天,在蔚蓝海岸地区,天气简直糟透了。先是特别冷,后来连续下了好几天倾盆大雨。”
我打断了他:
“长话短说,斯特凡纳。你不会是要把前几星期的天气情况都跟我讲一遍吧!”
他抬起下巴,指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彩色宿舍楼。
“好几座宿舍楼的地下室都发了大水。”
“这没什么稀奇的。你瞧这地面的坡度!咱们上学那会儿,每两年就得发一次水。”
“的确。不过,四月八号那个周末,水已经涌到了一层的门厅。校方不得不紧急施工,找人彻底清空了地下室。”
皮亚内利拿起“香烟”抽了几口,吐出几股带有马鞭草和柚子味的烟。和抽雪茄的切·格瓦拉相比,这位革命者手持电子烟吞云吐雾的样子,看起来着实有些可笑。
“地下室里有几十个锈迹斑斑的金属储物柜,从90年代中期起就堆在那儿了。学校打算清掉它们,于是委托了一家专门搬运大物件的公司把它们运到垃圾场。不过,在此之前,几个学生玩起了开柜子游戏。你永远都猜不到他们发现了什么。”
“快说。”
皮亚内利尽可能地拉长了我焦灼等待的时间。
“一个皮质运动包,里面放了十万法郎,都是百元和两百元的大钞!在这儿藏了二十多年的一笔钱……”
“所以,警察来圣埃克苏佩里了?”
我想象着警察进驻校园的情景,以及由此引发的骚动。
“那是肯定的啊!而且,正像我在文章里写的那样,他们还很兴奋呢。一桩老案子,还有钱,又是这么有名的学校;根本用不着催,他们早就把一切都查了个遍。”
“查出什么结果了?”
“消息还没公开,但我听说他们在包上采集到了两枚清晰的指纹。”
“然后呢?”
“其中一枚是记录在案的。”
我屏住呼吸,等待皮亚内利新的一击。看到他眼中闪耀的火焰,我知道这一击将极具杀伤力。
“那是雯卡·罗克维尔的指纹。”
我一边消化信息,一边不住地眨眼。我试图去思考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可大脑却一片空白。
“斯特凡纳,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这说明我从一开始就是对的!”他情绪激动地说。
除了政治,雯卡·罗克维尔事件是斯特凡纳·皮亚内利的又一大关注点。十五年前,他甚至围绕这一事件写过一本题为“少女与死神”的书(书名仿效了舒伯特创作的歌曲《死神与少女》)。书中的调查分析虽然足够严谨、相对全面,但关于雯卡及其恋人的失踪,依然没有什么重大发现。
“如果雯卡真和亚历克西斯·克雷芒跑了,”他继续说道,“肯定会卷走这笔钱的!或者说,她至少要回来取才对!”
我觉得他的推理不太有说服力。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些钱是她的。”我反驳道,“即便包上有她的指纹,也并不代表钱就是她的呀。”
他表示同意,却继续反击我道:
“可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这些钱从哪儿来的?十万法郎啊!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一大笔钱。”
关于雯卡·罗克维尔事件,我一直都搞不懂皮亚内利的真正想法,但他始终觉得私奔一说站不住脚。即便没有确凿的证据,他还是坚定地认为雯卡之所以杳无音信,是因为她很久以前就死了,而杀害她的,很可能就是亚历克西斯·克雷芒。
“在司法层面,这意味着什么?”
“完全不清楚。”他茫然地答道。
“雯卡失踪的案子已经立案那么多年了,不管现在发现了什么,都已经过了追诉时效了,不是吗?”
他若有所思地用手背摩挲着胡子。
“不见得。关于这个问题,司法判例还是很复杂的。现在,在某些情况下,追诉时效不取决于犯罪时间,而是取决于尸体被发现的时间。”
我迎上了他直逼而来的目光。皮亚内利无疑是个独家新闻的搜寻者,但我始终都不明白他为何对这桩旧事如此上心。据我所知,他并不是雯卡的好友,两人很少往来,也没有什么惺惺相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