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的手段。愚蠢至极!”汉斯福特·布特用他独特的速记式英语大声说道。“帐篷。树木。田园牧歌。可笑。荒谬。太浮夸。不喜欢。”
“我不得不说……”尤斯塔斯颔首表示赞同,“作为奥教的创始人,我——”
“胡说八道!”哈格·史密斯夫人惊呼道,“我们必须把奥教发扬光大,让全世界都知道。这种狭隘的态度实在是太可悲了。我们必须发展发展再发展!”她做出扩张的手势,使得两旁的委员会成员都迅速地往后靠。“我们不能再继续隐藏我们的锋芒,应该迎接更多的孩子投入我们的怀抱。”她又做了一个把孩子抱入怀中的手势,让委员会成员继续往后靠,同时密切注视着她任何要打开手臂的动作。“我知道我们了不起的先知候选人是全力支持我的,我建议请彭佩蒂先生来说说他的看法。”
彭佩蒂谈起这个就口若悬河,充满了个人魅力,他低沉的嗓音回荡在神庙的铁皮屋顶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愉悦爬上佩内洛普的脊椎。更弱的反对派开始动摇了。汉斯福特又进一步断断续续地发表他的反对意见。尤斯塔斯再一次试图支持他,但又被可怕的赞助人打断了。佩内洛普一语不发。彭佩蒂描绘了一幅成千上万位被太阳晒黑了脸、理性着装的虔诚信徒在老考德内庄园内古老的榆树林里惬意漫步的宏伟画面。汉斯福特则描绘了,同样一群信徒穿着雨衣胶鞋顶着6月的冷风冷雨踩在老榆树林泥地里的一幅印象派草图。哈格·史密斯夫人反驳道:“胡说八道!”尤斯塔斯怯懦地插嘴道:“作为先知,我恳请大家让我——”这次是头回发言的佩内洛普打断了他。
佩内洛普懒洋洋地拖着长音,用轻柔神秘的嗓音不停歇地说了10分钟。她纤细的双手在空中挥舞出谜一般的符号。她金黄色头发上的薄面纱像光晕一样笼罩在头上,苍白的椭圆脸庞上闪耀着纯洁的虔诚之光。委员会的男性教众,除了彭佩蒂之外,都听入迷了。没错,就连尤斯塔斯的近视眼都露出一丝温柔和赞赏。他凝视着佩内洛普,就好像她是某位古老女神的转世化身一样,也许就是奥西里斯的圣妻——伊西斯女神。事实上,他一直相信她就是伊西斯女神的转世。同样地,当然是以最谦卑的心态,暗自猜测他会不会是奥西里斯的转世呢。除此之外,再不敢用任何世俗的方式展开自己的联想。他只知道于他而言,佩内洛普的存在是一种甜蜜的折磨,一种危险的诱惑。不幸的是,尤斯塔斯是那种认为50岁以上的人不会再陷入爱河的不折不扣的白痴。因此,他无法准确判断自己的心理状态。事实上,他正爬上一架让人眩晕的高梯,势必堕入愚蠢与精神创伤的深渊。简而言之,命运早已注定佩内洛普将是他的软肋。
因此,当佩内洛普宣布她赞同哈格·史密斯夫人的主意时,尤斯塔斯的反对瞬间瓦解。最后投票表决时,除了汉斯福特·布特投反对票之外,这项动议获得整个委员会的支持。哈格·史密斯夫人的构想即将变为现实。

当其他内殿成员都相继离开之后,汉斯福特·布特把尤斯塔斯拉进法衣室。他一脸严峻阴沉。
“怎么了,汉斯福特?”尤斯塔斯温柔地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你看上去很沮丧。”
“我是。不喜欢。讨厌敌对。但我不得不说。”
“什么问题呢?”
“彭佩蒂!”布特先生厉声说道,“和哈格·史密斯夫人联合起来。”
然后他一股脑地道出他的问题——一个恳切但不失逻辑的想法:他们之中有叛徒。汉斯福特·布特加重语气。除非尤斯塔斯采取强硬措施,不然奥教很可能分崩离析。难道尤斯塔斯没注意到让教众背离原本的奥教伦理观,让大家青睐却担忧的新原则吗?这次的夏季集会就是一次完美的例子。毫无疑问,哈格·史密斯夫人和彭佩蒂都是野心勃勃的人,他们渴望权力。哈格·史密斯夫人想让彭佩蒂接手先知的位置。她一直在推动这件事,但如果尤斯塔斯不准备退位,那么布特先生大胆推测:彭佩蒂-哈格·史密斯的联盟一定会脱离奥教,成立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奥教分支。必须不计一切代价阻止这样的惨剧发生——汉斯福特·布特再次加重语气。
“我会尽全力破坏他们的计划。必须毫不畏惧地团结在你身边。至关重要!彭佩蒂很古怪,直觉告诉我,是不好的影响。虚伪的人。哈格·史密斯夫人头脑简单,看不清楚。鼻子被牵着走。彭佩蒂在利用她为自己谋利。”
汉斯福特·布特如电报般的发言简洁有力,显而易见的真诚让人印象深刻,尤斯塔斯对这位老朋友更有好感。这样的忠诚让人感动,甚至让他觉得自己配不起。但内心深处,他知道汉斯福特的想法和他未说出口的猜想不谋而合。要是他不这么懦弱就好了;要是他敢于直面哈格·史密斯夫人,告诉她奥教创始人的话就是法令就好了;要是他有《旧约》中的先知那样能动摇反对者并把他们引向正道的口才就好了。但是很不幸,这些天赋都给了他的对手——彭佩蒂。一想到彭佩蒂高傲自大的样子,一股怒火就窜上了他心头。再想到佩内洛普·帕克对先知候选人毫不掩饰的崇拜,他的怒火更加旺盛。尤斯塔斯整了整夹鼻眼镜的位置,让眼镜的角度更加有气势,然后站直了身体。那一瞬间,任何有通灵能力的人都能看到他的灵光——是清晰明了的焰火红色。
“亲爱的汉斯福特,你是对的。我的盖布[1]呀,你是对的!”这是他唯一允许自己说的粗话。“必须做点什么。我们必须行动,必须迅速行动,必须使这个阴谋消灭于萌芽状态。但要怎么做?怎么做?”
“交给我!”布特先生坚决地说道,“你什么都不能做,有伤体面,有损威严。至关重要!我会处理,想办法。记住我们不孤单。成千上万的虔诚信众在背后支持我们,令人振奋。”
“但我必须恳求你,汉斯福特——不要使用暴力。我宁愿请求彭佩蒂的忠诚,而不是任何直接的指控。奥教的高层不能遭受任何公开的分裂,这会有伤你一直想要保护的奥教的体面和威严。我们不能有争吵——不能有这样的事发生,拜托了。”
“交给我!”布特先生第二次厉声说道,“不要害怕,都是外交手段。但时机已经成熟,该行动起来,需要强有力的措施。相信我!”

接下去的几天,汉斯福特·布特都没有直接找佩塔·彭佩蒂解决问题。他采取了一种更加迂回的方式,利用每个可能的机会突袭哈格·史密斯夫人。因为他相当有常识地推论出,彭佩蒂本人其实没有什么威胁。只有当和哈格·史密斯夫人联合起来时,他才有了削弱可怜的尤斯塔斯的权威和分离奥教的可能性。所以最重要的事情是在彭佩蒂和其仰慕者之间制造不和。
幸运的是,这次是彭佩蒂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使他陷入汉斯福特的手掌间。这是一个任何人在相似情况下都可能犯的错误。彭佩蒂完全不知道自己正要点燃一桶炸药——因为仅仅只是向哈格·史密斯夫人借钱而已。而对哈格·史密斯夫人来说,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别人跟她提钱。她可以准备好付出大笔薪水,大方地给慈善机构捐款,给她喜欢的宗教祭坛留下一小笔财富,但被要钱却能激起她的怒火。对于这次彭佩蒂的情况,她更加生气并认为不可原谅。她不是已经许诺他每年500英镑的薪水了吗?而且考虑到他没有家庭要供养,难道这笔钱供他自己花销还不够宽裕吗?难道不是简单的生活更匹配他在教内的地位吗?他还要借钱做什么?彭佩蒂不肯说,只说和私人事情有关。
“呸!”哈格·史密斯夫人叫道,“你我这样的人有什么私人事情呢?在奥教的事业之外,我们不应该有任何生活。任何!听到你这样讲话太让我震惊了。我亲爱的彭佩蒂先生,永远、永远、永远不要再来跟我提钱的事情!”
彭佩蒂汲取教训后更聪明了,也更伤心了一些。而汉斯福特·布特也意识到他对先知候选人的批评不是完全落空了。从那天开始,艾丽西亚对彭佩蒂的兴趣明显减弱,她重新听起尤斯塔斯讲话,不再打断他。毕竟,尤斯塔斯从来没有跟她要过一分钱。除了要维持配得上他在教内崇高地位的必要家庭开销之外,尤斯塔斯从来没有为了娱悦自己花一分钱。他是令人讨厌地过分谦卑和不自信,但愿神保佑他,他确实是一位忠于自己信仰的真诚的仆人。艾丽西亚犹豫她是不是过于草率地误判了尤斯塔斯。
同一时间,彭佩蒂突然意识到他的地位并没有那么稳固,越发担心起来。他必须筹到那笔钱。但以托特、塞特和姆特之名,他到底要怎样筹到这笔钱呢?找尤斯塔斯吗?那是绝对没有希望的,而且他讨厌必须听尤斯塔斯指挥。他从来都不喜欢尤斯塔斯高人一等的虔诚姿态和毋庸置疑的公正廉洁。这让他觉得自己很卑鄙,很不舒服。而且也正是尤斯塔斯横插在他和每年5000英镑的可观薪水之间。哈格·史密斯夫人这一点说得很清楚。作为先知候选人的他只要一接手尤斯塔斯的职位,就能自动获得先知的薪水。整个流程都经过她律师的法律认证。即使是在最不可能的情况下,比如哈格·史密斯夫人过早回归奥西里斯的怀抱,每年5000英镑的薪水也是有保证的。但他能立刻升职的希望有多大呢?零!以尤斯塔斯理性饮食和简单生活的方式,估计还能活很多年。这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愿景,使彭佩蒂越发不能忍受他现在的职位。
但就在这时,一瞬间的灵感让彭佩蒂想到了佩内洛普·帕克。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她面无血色的神秘感让他极度恼火。他不喜欢她飘浮的面纱,不喜欢她一点点的刺激就能突然恍惚失神的性格。但作为一个冤大头,佩内洛普·帕克还是有很大的优点的。她不止一次毫不掩饰地向他表示过倾慕,直白得甚至让人尴尬。但彭佩蒂对女人的品味更倾向于鲁本斯[2],而不是伯恩·琼斯[3],所以一直保持着简朴正确的作风,对她的态度也一直是禁欲如僧侣般的样子。但现在,行乞的人哪有选择权,彭佩蒂摆好架势准备征服她。他决定抓紧一切机会与佩内洛普单独见面,然后一层一层揭开她的面纱,直到他能够(他觉得肯定没问题)看到面纱下的不朽夏娃。

特伦斯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在丹妮斯来之前,他一直觉得进入这所谓的“无我”状态实在是太难了,但现在他倒觉得出来实在是太难了。这女孩一瞬间就抓住了他的心。也许没有什么比他突然之间丧失了食欲更能证明这一点。他再也看不到肉排和龙利鱼排的幻象。相反,出现的是丹妮斯,她温柔地微笑着,张开双臂要把他抱进怀里;丹妮斯,仰着她美好的额头,等着他的亲吻;丹妮斯,穿着精致的晚礼服,等着和他一起跳华尔滋;有一次甚至让他砖红色的脸庞更加通红,丹妮斯穿着淡紫色的睡衣,坐在床边。
但不幸的是,污点夫人有一堆疯狂的活动要筹办,或多或少垄断了她秘书的时间。而特伦斯自从离开学校后,就被迫像秘书那样帮他父亲处理事情。因此导致他和丹妮斯压根没有时间单独见面。
后来的某个晚上,差不多是哈格·史密斯夫人下榻维尔沃斯的一周后,她和尤斯塔斯在后者的书房里商议某个小仪式细节。萨默斯夫人早已预测准当日的风向,巧妙地清理出起居室,让两个年轻人单独在里面喝咖啡。房间里的雕刻都充满期待地盯着他们。就连灵魂吞噬者都放下工作,用一种淫荡的眼神看着他们。特伦斯擤了擤鼻子。丹妮斯在猛搅咖啡,尽管她一块糖都没放。
“我的黄道星座,”特伦斯突然说道,“是金牛座。你呢?”
丹妮斯知道他在说星座的事情,在哈格·史密斯夫人身边也不是白跟的,她轻快地回答道:
“我是摩羯座。”
“那真是太好了。金牛座和摩羯座非常合得来。事实上,他们就是灵魂双生子。真是非常让人振奋,对吧?”
“为什么?”
“这个,你看……我非常想和你好好相处。我感觉我们两个都有点孤单,你知道的。如果你对这些神神秘秘的东西感兴趣还是不错的,但若你就是个普通人,这些东西就无聊透了。你会溜冰吗?”
“会一点。怎么了?”
“你愿不愿意明天和我一起溜冰。朗恩池的冰应该冻得差不多了。想去吗?”
丹妮斯摇摇头。
“不可能有机会的,哈格·史密斯夫人不会让我休息的。我现在手上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我当然很想去。”然后是片刻的沉默。特伦斯站起身,捅了捅本来就烧得很旺的壁炉,然后相当大胆地坐在硬木靠背沙发上,就在丹妮斯旁边。他赤裸的膝盖在火光中泛着健康的色泽。丹妮斯强烈地意识到他的靠近。他低声含糊地说道:
“我说,你愿意撒一点小谎吗?明天晚上有一次神庙聚会,他们当然都会去参加。你可以在最后一刻假装头疼不舒服什么的,我会假装感冒,明白吗?这样我们就有机会再见面了,不是吗?”
“也许能行。”丹妮斯谨慎地承认道。
“我挺想邀请你一起去看电影的,但事实上……”——他难以掩藏的尴尬——“我一分钱都没有。一文不值!不然……”
“如果我提议出钱你会觉得被冒犯了吗……”丹妮斯突然冒出这句话。
“你是说,我愿不愿意让你……?”
“没错,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乐意。”
“我得说你人真是太好了,真的。”
“很高兴你没有那种愚蠢的自尊心。”
“自尊!”特伦斯轻哼了一声,“一周6便士可买不起自尊。”说着他跳起身,打翻了旁边桌上的一个手工普塔塞克阿萨[4]小木雕,弯腰去捡木雕的时候又顶起了桌子,让两尊盖布、一个陶尔特[5]和一个内菲尔特穆[6]像从光滑的桌面上滑了下去。丹妮斯忙跪下身,帮他捡起这掉落的一众宇宙神明。就在这一刻,一只厚实的手掌落在她的手背上。丹妮斯皱了下眉,脸一下子通红,然后抗议了起来。“你真的太棒了,”特伦斯低沉的嗓音沙哑地说道,“真的很体贴。你是世界上最——”
丹妮斯非常温柔地抽开她的手。
“听着特伦斯,如果明天还想带我去看电影,你必须保证要守规矩。不许无礼,要保证。”
“当然,”特伦斯保证道,“当然!”

但是当然,特伦斯没有守规矩;丹妮斯也不是真心想让他守规矩。他们还年轻,很快坠入爱河,一切都交给了本性。他们互相搂着腰从维尔沃斯剧院走了回来,一路上只靠肢体语言和长长的对视交流。两人本来计划好在神庙的聚会结束前回到“宁静庄园”,但他们完全不知道尤斯塔斯在那天晚上,用戏剧上的说法就是,首次引入一种全新的仪式,是他精心筹划了好几个月时间的周三仪式缩略版。这是非常不幸。更加不幸的是,哈格·史密斯夫人出于身材考虑,决定和尤斯塔斯一起散步回家,而不是坐车。丹妮斯和特伦斯在房子对面突然停下脚步,终于不再克制对彼此超乎寻常的兴趣,笨拙生涩地扭在一起,猛烈地亲了起来。而就在这一刻,尤斯塔斯和艾丽西亚从灰暗的灯柱下走出来,他们正热烈地讨论着神谕的重要性,这个问题他们并不是很合拍。
但在另一个问题上他们毫无分歧。哈格·史密斯夫人惊讶地尖叫,尤斯塔斯啧啧地表示反对。丹妮斯尴尬地惊呼出声。特伦斯没有作声。仍在啧啧不停的尤斯塔斯把这小群人赶进前厅,丹妮斯嗫嚅一声“晚安”后,跑上楼梯回到了她的卧室。尤斯塔斯转向哈格·史密斯夫人,面带歉意。
“一次令人懊恼的意外,”他低声说道,“请原谅我的失礼……”
他朝儿子阴郁地挥了挥手,朝书房方向点了点头。明白过来后,艾丽西亚迅速跳上楼梯,留下特伦斯跟着父亲走进房间里。
“不用我多说,你应该知道这件事让我有多么震惊,”尤斯塔斯没有铺垫直接进入主题,“布莱克小姐是我们家的客人,因此受我的保护。当我在灯柱下见证到这样可耻的一幕后,真为你感到羞耻,特伦斯——深深的羞耻。”特伦斯萎靡不振,他真想狠狠踢自己一脚,这个蠢蛋。周围都是黑暗的,为什么就非得在这该死的灯柱下抱丹妮斯!
“而且不止这一点,”尤斯塔斯继续伤心地说道,“还有撒谎的问题。你跟我说你头疼感冒了,而事实上你什么事都没有。我明白哈格·史密斯夫人说布莱克小姐没办法出席会议也是因为……”
“是我让她这么干的,”特伦斯嘟哝道,“这整个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是我的错。你不应该怪丹妮斯。我对她有某种催眠的魔力,我猜。我让她做了各种各样她其实根本不想做的事,都是被我影响的。”
“我不赞成任何有催眠能力的人滥用他们的能力。如果你有这样的天赋,特伦斯,只能为了高尚的、善良的目的使用这种能力——而不是为了满足你的私欲。事情必须到此为止。这不仅让布莱克小姐感到尴尬,也是对哈格·史密斯夫人赤裸裸的侮辱,她肯定也觉得自己有照顾这个女孩的责任的。我不能要求布莱克小姐离开,毕竟她受雇于哈格·史密斯夫人。所以今晚你必须收拾好行李,乘明天第一班火车去你爱德华叔叔家。明白了吗,特伦斯?”
“但是,父亲——”
“哈格·史密斯夫人回到老考德内庄园后,我就会让你回家。在此期间,你不能见布莱克小姐,也不能和她有任何联络。”
“但是,父亲——”
“想想你这样出身和教育的孩子应该有的……”
“但是,父亲——”
“好了,好了——你想说什么?”
“我爱上了丹妮斯。”
“爱?你这个年纪?别开玩笑,特伦斯。现在不是说笑的时间。”
“但我确定我爱上她了!我刚刚意识到这件事。”
“别说胡话!晚安。”
“晚安,父亲。”

但当天稍晚时候,尤斯塔斯在卧室独处时,不禁懊悔起来。他这样对特伦斯公平吗?此时此刻的他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呢?虚伪是邪恶的,他就快要变成一个伪君子了,还是他已经是一个伪君子了?
他在房间里焦躁不安闷闷不乐地来回踱步,试图分析这种突然陷入的新情绪。就在新仪式初次亮相的当天晚上,他发现自己心不在焉起来。全神贯注的能力突然弃他而去。他两次在新仪式过程中忘记自己的站位,在本应该向右转的时候向左转,给侍祭和护符者们造成了相当大的困扰。更糟糕的是他不仅心不在焉,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眼睛该看哪里。尽管为这种放纵感到羞耻,但他仍一次又一次地偷偷瞥向佩内洛普·帕克。在他身旁背着镀金奥西里斯之翼跪在红丝绒垫上的她,好像给了他无限鼓舞。但这鼓舞更多是人性而不是神性上的。
前一天晚上,尤斯塔斯在极度迫切的情感压迫下,措辞谨慎地给她写了一封长信,以表达对她的仰慕和感激之情。他竭尽全力避免这是一封男人写给女人的信,而只是一封先知写给他挚爱的虔诚教友的信。然而,更温暖更人性的措辞总是不知不觉间窜上笔尖,尤斯塔斯根本没有勇气擦掉它,甚至感到一种任性的快感。他怕自己突然怯懦,迫不及待地想把这封信寄出去,甚至半夜偷溜出“宁静庄园”,刚好赶上邮递员晚上收信。
而那天晚上,在仪式之后,佩内洛普带着最甜蜜最谦卑的微笑来到他面前,低声说道:
“我想要感谢您在信中对我的诸多赞美。我实在感觉自己配不上。”
和哈格·史密斯夫人一起回来的路上,他的心情一直都是飘飘然的,直到看到特伦斯抱着那个女孩的画面才让他的心猛地坠回地面。
但撼动特伦斯的情感,也许和撼动自己的没有什么不一样?尤斯塔斯皱眉想到。不!不!这想法真是可笑!他对帕克小姐的爱是纯洁愉悦的,完全没有任何令人不齿的欲望。特伦斯的行为是不可宽恕的,而且欺骗更是不可原谅。不管发生什么,他都有责任保护儿子不受肉体的诱惑,必须时刻警惕着,确保儿子的纯洁。这样低劣的欲望必须被净化。特伦斯必须生活在更高境界里,这样才配做一个肩负伟大使命者之子。
尤斯塔斯停下来,着迷地盯着写字台。几页信纸充满诱惑地躺在吸墨垫上。没有盖上的水笔就在手边。不行!必须控制自己的冲动。他才给帕克小姐写过一封信,这么快又写第二封是相当不恰当不明智的。不!不可以!必须抵御这种诱惑,不可以告诉佩内洛普,她迷人的话语是多么让自己感到愉悦。必须强硬起来,直接脱衣服上床睡觉。他扯掉外套和背心。解开背带的扣子。然后,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写字台前面了,手上拿着钢笔。尤斯塔斯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某种比他自身意志更强烈的东西把他按在了椅子上。笔尖已经在光滑的信纸上划过。
最最亲爱的帕克小姐,他写道。
然后,就像所有无辜的人发现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之后突然出现的蛮勇,麦尔曼先生甩掉所有限制,即便像个花花公子那样遭人嫌弃也在所不惜。他决定索性彻底一点,把这页信纸揉成一团,扔到废纸篓里。然后再次提笔。
最最亲爱的佩内洛普,他写道。
当我得知您接受了我对您无法尽述的仰慕和感激之情后,言语也无法表达我内心的激动……
密密麻麻12页纸才够他写完想说的话。当溜出门去寄信时,麦尔曼先生完全想不到这个习惯将会在未来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
***
[1]译者注:Geb,盖布,古埃及神话中的大地之神。
[2]Rubens,鲁本斯,17世纪佛兰德斯画家,早期巴洛克艺术的代表人物,画作色彩丰富、运动感强。
[3]Burne-Jones,伯恩·琼斯,19世纪英国画家,前拉斐尔派画家,人物造型尖细、有平面感。
[4]Ptah-Seker-Asar,普塔塞克阿萨,生育之神。
[5]Taurt,陶尔特,幼童保护神。
[6]Nefer-Temu,内菲尔特穆,古埃及神话中创世之初的第一朵莲花。


第四章
丢失的生命之符[1]

如果说彭佩蒂先生在维尔沃斯算个公众人物的话,那么明妮贝儿小姐就可谓家喻户晓了。首先,是因为小镇初立的时候,明妮贝儿小姐就住在这里;其次,彭佩蒂沉静冷漠,而明妮贝儿小姐则非常善谈,完全无拘无束。她会伏击任何一个即使只有一丝丝挑衅意味的人。明妮贝儿小姐毫不掩饰地展示着自己对他人私人问题和行为的浓厚兴趣。但没有人介意,也没有人因此对明妮贝儿小姐不友善——因为明妮贝儿小姐,这个可怜人,脑子“不太清醒”。
尽管过去25年来她一直考验着维尔沃斯人的耐心和脾气,但她从来没有伤害过谁。当然,明妮贝儿小姐有让人困扰的地方,但一点都不危险。她自己的故事很不幸。21岁的明妮贝儿小姐去土耳其传教,度过了5年的快乐时光。但某天深夜,明妮贝儿小姐发现自己在她的土耳其男仆的怀里挣扎,这个男仆离她相当近,想要抱她。幸运的是,在她受到实质伤害前,一位同去传教的伙伴救了她。但这件事彻底扰乱了她的神智,最后导致精神崩溃,不得不被送回英格兰。尽管身体恢复健康,但她的神智却停滞不前。从那天开始,明妮贝儿小姐对任何土耳其的东西都怀抱着恐惧和憎恨,连土耳其软糖都不例外。在这座花园城市里,她被称为“疯子明妮”,但这个绰号没有什么恶意,大家对她都深感同情。明妮贝儿小姐只是一个头脑不太清醒,对谁都无害的老太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