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档:“包括重武器吗?”
他:“不。”
搭档:“那假如你能够掌握重武器或机械会不会加分?比方说你会开坦克。”
他:“那要看到什么程度。只是会开就没意义,因为没有足够的驾驶训练时长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在很多时候,经验和应变能力是漫长的训练所带来的,而不是旺盛的本能。当然,在战区旺盛的本能很重要,但在掌握重型武器和机械上,旺盛的本能不够重要,熟练才是最重要的。美国的军队这一点就做得很好,他们不要求你什么都精通,只精通自己的本职才是最好的,否则你什么都去尝试必定会混淆系统。比方说你平时驾驶的是机动车,假如没有足够的经验就去驾驶重型机动武器——例如坦克,那么你会下意识地提高驾驶速度,这是个很大的错误,因为你在无目的性地消耗坦克的机动潜能。”
我和搭档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因为我们都留意到了他轻描淡写带过的那个词:战区。
搭档:“原来如此……那复试呢?”
他:“各种测试。体能、神经反应、自控能力、分析判断、应变能力,还有语言掌握能力以及情商。”说着他再次把早已熄灭的烟蒂推进烟灰缸。“现在回想起来,那更像是一个评定我生存能力的测试。”
搭档:“通过得顺利吗?”
他:“大部分。”
搭档:“哦,我有几个问题。”
他边点上一根烟边微笑着问:“什么?”不过这次他吸了一口才放下。
搭档:“你刚提到的是‘装备依赖’这个词,对吧?作为一个军事白痴,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求对装备的依赖性越低越好?他们不是生产武器的公司吗?为什么有这种测评?”
“装备依赖度过高是个很糟的事情,因为那样在突发情况下你的第一反应是寻找武器,那会让你浪费掉大量的逃生时间,这非常不利。公司要我们去的目的并不是干掉多少敌对人员,甚至更希望我们能避免战斗,因为我们不是军方的作战单位,只是公司的雇员,首要目的是保证自己活着,保证公司的其他雇员活着,就是这样。”说到这里他停下仔细想了一会儿,“让我继续吧,听下去你就明白了。”
搭档:“好。”说着他也抽出一根烟点上。我想了想,忍住了去拿烟的冲动。
他:“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顺利拿到他们的工作签。接下来除了一般的培训外完全是和领事馆一样的那种平淡的工作,薪水虽然还好但没那么高。当时我觉得被骗了,每天都在后悔自己脑袋发热没经过思考就跑来了。但这种状态并没持续多久。有一天一个公司的高管跑来问我有没有兴趣挣更多的钱。这次我很谨慎,我问他怎么才能挣到,需要付出什么。他给了我一个很简单的答案:去战区。”
搭档:“这是我一直想问的,武器公司派人去战区干吗?”
他:“跟销售有关。”
搭档:“嗯?我没明白。”
关于这个理由我也没听明白。跑到战场上去卖枪吗?似乎在胡扯。
他:“这是个相对复杂的问题。美国的军方除了士兵、指挥官不是公司提供的,所有你能想到的一切都是商业公司提供并且运作的。武器、弹药、跨国运输、伙食、垃圾处理、娱乐,以及战前建设、战时建设、战后建设。总之,你会见到各种各样的承包商。有时候甚至包括战术……”
搭档:“战术?你是说他们军方的战术也是公司提供的?”
他:“不完全是公司,例如军事学院,也有专门的战略、策略公司。”
我和搭档忍不住对视了一下,因为这是我们闻所未闻的。搭档想了想:“那,既然武器公司已经把武器提供给军方了,派雇员去前线做售后?不可能吧?”
他:“这就是细节问题了。他们(美军)在前线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假如某个建制的战区作战人员在短时间内对一件装备投诉超过两次,那么这件装备就无条件被替换——通常指轻武器。所以各种公司的雇员会经常出没在战区,大体上是跟那些士兵还有低阶军官套近乎,请他们喝杯啤酒之类。而这些各公司雇员的生命保障军方不提供,都是自己想办法——找专门的安保公司,或者公司自己的保安——也就是我们。安保人员大多是退役下来的军人构成的,尤其前身是特种部队的人比较受欢迎,因为他们几乎不用培训。不过那些家伙通常也都跟军方的情报部门挂钩,为公司工作之余还负责为军方打探消息甚至直接参与调停、谈判。公司对这种兼职通常不闻不问,因为那些家伙实在太强了,尤其是在战区当地的人际关系上,所以……就是这样。当然也有我这样傻头傻脑只干这一份差事的。”
搭档:“我懂了,你们的存在意义就是保证前线雇员的安全。可我还是不大明白,你说过你们的薪水很高,这样对公司来说划算吗?因为据我所知,美国很多公司提供给军方的轻武器价格并不夸张,有些甚至是半卖半送,是这样吧?”
他平静地看着搭档:“没错,不过我想你一定明白这是为什么。”
搭档低下头,拇指在唇边来回滑动着,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嘀咕。他过了一会儿停下动作抬起头:“因为……因为美军相当于武器商的广告载体?”
他淡淡笑了笑:“正是这样,而且在前线的那些雇员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售后维护或者销售人员,他们负责更多的是推广。”
搭档一脸的诧异:“你的意思是说,武器公司在前线把武器卖给敌方?”
他耸了耸肩:“不,但会卖给其他势力,例如敌人的敌人。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讲,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假如某装备的优异表现让一些人感兴趣,想搞到,那么他们不用去黑市,更不用跑到美国,因为武器公司的雇员就在他们身边。而我负责这些雇员的安全。那就是我在战区的工作。”
搭档:“不需要美国政府的许可吗?”
他:“有些是需要的,而有些不需要……呃……”他停下略微沉吟了几秒钟,“有时候是通过政府渠道。而另一些时候政府需要让双手保持干净,而负责脏手的就是那些武器公司,或者某个掮客。”
搭档:“嗯……那么,当公司的高管找你谈完之后你就直接去了?”
他:“去之前我们接受了两个月的集训——而提供训练的是专门负责这种事情的另一家公司。”
搭档:“是什么样的训练?”
他:“超出我想象、强度很大的那种。中间那么两周我差点儿就不干了。”
搭档:“看在钱的分儿上,你坚持下来了。”
“是的。”说到这儿他停下话茬,把烟捏在手里愣了会儿神才继续下去,“然后……我去了阿富汗。”
必须承认这句话非常提神。
搭档凝视着他并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你没想到那个决定就此改变了你的一生吧?”
他点了点头:“是的,我没想过。”
搭档:“那,你直接接触到战争了吗?”
他依旧点点头。
搭档:“战争,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让他皱着眉停了好久才开口:“没有人类的语言能形容战争。”
搭档:“……你一共在阿富汗待了多久?”
他:“前后加起来将近三年。”
搭档:“能说说吗?”
他:“当然,我就是为这个才来的。”说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到那里时我充满了好奇,例如装备。前几周我像个军队的新兵一样随身携带好几种武器——但那并不是必须的,因为我当时所在的公司驻地离战区比较远,没那么乱。等兴奋期过后我开始嫌装备沉,所以开始向那些公司的老雇员学:夹克衫里面套一件防弹背心,别上一把手枪就出门了。有时候枪都扔到车里,随身只带望远镜。之所以必须随身带这个是为了观察情况,有个风吹草动情况不对立刻就跑,这也是老雇员告诉我的。但有那么一阵我希望出现混乱的场面——也许你对此不能理解,是这样,长期以来我所从事的工作都跟武力或者战争多少有点儿关系,所以我非常期待用实战来检验自己。再有,我说过的,战时情况下我的薪水会很高。”他略显尴尬地笑了下,“后来当公司把驻地移到军方营区后,一切全都变了。每天我们出门必须要携带武器,因为会面临无法预测的突发事件。”
搭档:“很多吗?那种突发情况?”
他:“嗯……不算少。”
搭档:“说说第一次你遇到的吧。”
他:“第一次其实是个误会。那是刚搬到战区军方营地没几天的时候,我正开车拉着同事和翻译去某地见一个买家,是个部族酋长。快出城区有个集市,很大的那种。车刚到集市,前面不远的地方‘轰’一声什么东西炸了,不到几分钟的时间原本热闹的街道一个人都没有了,我立刻把车掉头,油门踩到底没命地跑。结果都快跑回驻地了才得到军方的通知:工兵排爆。”
搭档:“没通知的那种?”
他:“是的。”
搭档:“但是安全的,对吧?那街上的人跑什么?”
他:“假如你在战区生活过就知道了,不管前面发生了什么情况,跑肯定是没错的。”
搭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次仅仅是虚惊一场,而真正让我明白这一切有多危险的反而是我并没有参与的另一件事。搬到军方营地大约……”他停下话茬端起杯子喝了口饮料后想了想,“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有天天还没亮我就被密集的枪声吵醒。声音很远,听上去那个距离应该是安全的,但是我却睡不着了。胡乱洗了把脸直接去了健身房,我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在健身房遇到了我的同事,一个带着浓重法语口音的加拿大人。他告诉我军方和一伙武装分子干起来了,离这里七八公里远的地方。我问他是不是遭遇战,他说不是,是武装分子设下的埋伏。他们伪装成一群看上去是趁着天没亮比较凉爽拉着商品去集市的平民。但是当接到线报去执行任务的美军车队路过的时候,那群伪装的武装分子突然就开火了。一瞬间人人都有枪,还有RPG(1),然后就开打。我问他死没死人,他说目前伤亡情况不明确,但肯定死人了。我又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他一直在听军方频道。”
搭档:“军方的频道能随便听?”
他:“不,那家伙例外。他曾经在加拿大部队服役,来过阿富汗——加拿大的部队经常会被混编在美军中参战,这种事情很常见。退下来直接被公司录用又来战区了,所以很多事情他都知道。前面我说过的,他那种身份在各公司之间很抢手。”
搭档:“可是,退役了为什么又跑来前线?不觉得危险吗?为了钱?还是喜欢战争?”
他:“钱肯定是一方面。但我不相信他会喜欢战争,除了疯子没人喜欢战争,我指的是那种真正的战争。可问题是,只有在战争中,有些人才能找到存在感。假如你有过类似的经历就会明白,很多真正接触过战争的人都会有这种倾向。当初我也不理解这点,后来我明白了,他是对的。”
搭档皱着眉点点头,看上去他似乎不是很理解,但并没就这个问题纠结下去:“那个加拿大人服役的时候是什么兵种?”
他:“Mat,他叫Mat;他曾经主要负责情报侦察一类的,同时是个狙击手。因为这个,我们很多人都问过他:‘嘿,Mat,你那时候到底干掉过多少人?’他从来没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通常都是吐了嘴里的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然后开始骂人:‘滚蛋,老子fuck你。’因为我们的关系比较好,后来有一次我私下里问他这个问题,他没骂人,掏出烟自己点上又扔给我一根,然后就这么坐着,抽烟。等到一根烟快抽完才嘀咕了一句:‘我才不会把去地狱的通行证给你这个猴子看……’我猜他应该杀过不少人。但他人很好,真的非常好……也就是那天早上听了这起袭击事件后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切不是闹着玩的,开始紧张起来,能不出营区就不出营区。必须出去的话我经常会神经质地刻意观察路上每个当地人并且尝试着去分辨:这个人是不是武装分子,那个人会不会打算要搞自杀袭击。有那么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我每天神经都绷得非常紧,差点儿崩溃。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没有办法分清谁是打算要我命的人,谁是普通平民。也就是那时候我才意识到这里有多可怕——人通常身处在异乡都会有陌生感和不安感,这很糟糕。但更糟糕的是,如果你非常清楚身边的陌生人当中有人对你抱有强烈的敌意,并且随时打算干掉你呢?也许就在某个瞬间,你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砰’一枪,或者被其他什么武器轰了,然后,你,就永远地留在这里了,甚至连个简陋的葬礼都不会有——因为很可能你会被列到失踪名单——就那么倒在某个地方死掉、被狗吃掉、被虫子吃掉、腐烂掉,你的一切都没了,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这些,你默默地死在异国他乡。”他突然停下话茬,盯着烟灰缸里的灰烬看了好一会儿后才抬起头望向我们,“那段时间我几乎到了神经衰弱的地步,每天拼命健身,想要更强壮的体格让自己有安全感。睡觉也不睡床上,而是把床垫、毯子都搬到了床下,就睡在床板底下。每次出门前我都有意识地吃膨胀饼干止尿,因为我很清楚人在排泄的时候几乎没有反抗能力——我需要自己时刻保持备战状态。当时我已经不满足于手枪了,我搞来一支霰弹枪,花去半天的时间把枪管弄短,目的是让发射面更大。那东西本身就没膛线(2),虽然这样一来它变得更没什么准头,但是那个巨大的散射面能带给我安全感,这才是重要的,至少对当时的我来说。那时候我才真正地理解了装备依赖性低的好处。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制式不重要,重要的是方便、快捷,能够带来足够的安全感。”
搭档:“的确,不过好像你有点儿草木皆兵的意思了。”
他微微点头:“是的。”
搭档:“那,你之所以没崩溃是因为什么?”
他停了几秒钟:“是因为一个同事,就是我们要保护的那种雇员。他是个地道的白人。有次他在车里跟我说:‘嘿,杨,你没必要那么紧张,该紧张的是我们才对,当然我指的不是职业。你看,你是黄种人,虽然和当地人长得有些差异,但是混在人群中总比我们要隐蔽得多。而我们不包头布几乎都不敢出门,你却可以不在乎这点,你只要不洗脸、不刮脸、让胡子茂盛些,看上去就已经和当地人差距很小了,没我们这么显眼。而我们,妈的!我从没像现在这样厌恶过自己的白皮肤,我巴不得自己长成你那样才好。当然,你明白,我并不是说你长得好看……所以,嘿,放松,你不是他们的目标,我们才是。’我知道那段时间我的紧张大家都看出来了,而且很显然我把他们也搞得很紧张,所以他才会半真半假地跟我说这些希望我放松下来。听他说完我的确放松下来很多。虽然我很清楚他是胡扯,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还是有点儿相信那些鬼话了。于是我还找来翻译额外付点钱给他,打算试着学习当地语言——为了能凭借着我的肤色更好地混在人群中。但我并没认真学。”
搭档:“为什么?”
他:“翻译告诉我几乎每个部族都有自己的方言,所以我也就打消了‘精通当地语言’的念头。不过在营区无聊的时候我还是学了一点儿,并且因为这个还被同事称为语言专家。不过,白人通常都认为能书写中文这么复杂文字的人基本已经算是半个语言专家了。”他自嘲地笑了下,再次点上烟,架在烟灰缸边。“一次我开车带一个同事去某个部族领地,结果在山区转了足足三个小时也没看到人烟。当地所谓的路其实只是土路,有些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很糟。而且有些地区比较危险,很可能有武装分子盘踞,在地图上被标记为高度预警的红色区域。对此我们经常不得不绕很大一段为了躲开地图上被标记的地方,再加上那些山看上去都一个样子,所以……”
搭档:“迷路了?”
他:“是的。当我们俩确定迷路后停下车开始检查所有车上的东西。汽油有备用的,省着用再撑几百公里不是问题。食物和水勉强够一天的量,还算好。唯一担心的就是弹药——只有两把手枪和两支步枪,子弹加起来也不过百发,重火力一件也没有。仔细研究了一阵导航系统后我们决定不再听这玩意的指示。”
搭档:“为什么?”
他:“假如按照GPS指示走,我们会直接冲进一个干河谷里。虽然那东西(GPS)告诉我们这里会有一座桥,但实际上没有。或许在侏罗纪时期曾经有过,反正我们没看到。”
搭档:“假如你们能给自己定位的话,打个电话就……”
他温和地打断搭档:“移动电话没有信号,这辆车上也没卫星电话,这是我的疏忽,因为我忘记了检查新地图上的警示标记,不知道会绕这么多路。我和同事开始商量怎么办,最后我们决定尽可能地往高的地方开,因为那里也许能有点儿手机信号,只要能打通电话我们就得救了。接下来一小时我们都在努力找所谓的高地,可基本是徒劳的,因为地形坡度的原因,你根本上不去。不过却有了其他收获——一辆同样迷路的美军军用悍马,车上有三个紧张到极点的大兵。我们刚出现的时候那个娃娃脸的机枪手差点儿就把半个弹药箱的子弹喷给我们,还好其中一个大兵认出了我们的车,及时把M-2(3)的射点拉向天空,否则我们就被友军干翻了。交流了一下后我们得知离这里三十多公里应该有个军方的高地哨所,但没人知道在哪个方向。然后我们都怕了。”
搭档:“有那么糟吗?”
他:“在那种地方迷路相当危险。加拿大人曾经说过的:事情没发生之前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当时我们几个心理上都很矛盾,我们既希望遇到当地人,又怕遇到当地人。因为我们都不清楚遇到的会是谁,如果是亲武装分子的,我们必死无疑。所以我们又尝试着用所有的通信设备联络了一遍,但没反应。接下来我们决定由大兵的悍马开路,我们跟在后面,向着我们认为对的方向继续开。我们每个人都很紧张,怕撞上最糟的结果。又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悍马莫名其妙地停了,因为被挡着,所以根本看不到前方发生了什么。但我们俩立刻停车,各自抄起步枪子弹上膛窝在车里等着——没得到指示之前我们就在车里哪儿也不能去,这是之前和那些大兵说好的。几分钟后前车的一个大兵跑过来了,他问我们俩谁会当地语言,于是我就下去了。在他们车前面不远我见到了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当地人……那是个孩子……”他突然停下话茬凝视着桌子上的玻璃杯愣了几秒钟,“……那孩子看上去最多也就十来岁,他骑了一辆很破很大的自行车,似乎是苏联的产物。那个大家伙被手工装上了燃油动力设备,变成一辆摩托车似的东西。它夸张地哆嗦着,还冒着黑烟。搞得我有一阵怀疑它烧的不是汽油而是别的什么,例如汽油混合其他某种东西勾兑成的燃料——这在当地并不奇怪,的确有那种我叫不上名字的自制燃料。那个孩子表情很惊恐。开车的大兵跟我说刚刚这个孩子正在路边撒尿,看到他们后裤子都没系好就沥沥拉拉地跑向自行车,但是由于太紧张骑了几步就摔倒了,然后就现在这样了。他们尝试着交流了几分钟,可那孩子一句英语也不懂,所以谁也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于是跑来问我们。我见到那孩子的时候注意到他裤裆的确是湿的。经过一番搜肠刮肚,我磕磕巴巴地用自己所学的当地语言问那个孩子我们现在在哪儿。可能是我的发音过于古怪,那孩子先是一脸困惑,后来叽里呱啦说了一大串,旁边俩大兵赶紧看我。看到我的表情后他们俩绝望了。”
“你也听不懂?”我问。
他:“阿富汗官方语言有两种,达利语和普什图语(4),但是战乱后大家都各自说各自的,加上之前官方通用语言又没普及,所以比较混乱。我当时零碎地学了一点儿普什图语,但基本没用过,再加上口音问题所以听不懂。不过因为公司找的翻译是哈扎拉族人,所以我多少也知道些达利语,甚至还用达利语跟翻译交流过。我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措了会儿辞,用达利语又问了一遍。这回那个孩子听懂了,他告诉我们他也不清楚我们要去的地方在哪儿,但往前绕过一座山不是很远的地方就是他们村子,村里的老师懂点儿英语,也许能帮到我们。同时这孩子还警告我们不要往回走,因为那边经常有武装分子活动,听得我一身冷汗。我转身把这事儿告诉大兵,他们也一身冷汗。之后我们几个人商量了下,认为这孩子说得比较可靠……其实我们没的选择,所以就决定让这孩子带我们去。大兵们把那辆哆嗦得几乎要散架的‘摩托车’架在悍马上,跟在我们车后面,然后让那孩子上我们车带路。”
搭档:“那个孩子有撒谎吗?”
他:“没撒谎,他说的都是真的。当村里那个会讲英语的老师出现在我们前面的时候,我们全都松了一口气。”
搭档:“看来多掌握几种语言还是有好处的。”
他点点头:“所以公司的考核标准中会有语言掌握能力这一项。重要的时刻的确有用。不过,在那种危险的环境里,还有一样更重要。”他抽出一支烟想了想,又放下了,“本能。本能很重要。那几年我遇到过好几次危险,差点儿就完蛋了,都是本能……我更愿意管那个叫特殊能力,是特殊能力救了我。”
搭档快速和我交换了下眼神后扬了扬眉。我知道“佣兵”一定看到了,但是他并没表示出不高兴而是继续说了下去:“可能你们认为这很夸张,但我坚信那是我的特殊能力,否则的话我早就死在什么地方,不会还坐在这里跟你们说这些。那个特殊能力其实很直接——每当遇到危险前半分钟左右,我会听到号角声,声音非常大,就像是古代战场上吹的、声音低沉,‘呜呜’响的那种,但只有我才能听到。”
搭档:“你第一次听到那个‘声音’是什么时候?”
他:“当时我一个人在车里等公司的弟兄,因为等了很久有点儿犯困,就在我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那巨大的号角声,我一下就醒了,犹豫了几秒钟后抄起枪就跑到车下去看是怎么回事。虽然当时街上看起来一切都正常,不过突然间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于是就跑向同事进去的那条胡同打算问问他什么时候结束。在我即将拐进胡同的时候,不知道哪儿飞来的一颗榴弹把我们的车给轰了。我被气浪掀翻,撞到墙上,又摔在地上。当时我被震昏了大概几分钟——也许是几年,耳朵嗡嗡响,脸上和胳膊上都是血道子,但幸运的是那次袭击就那么一下,而且我只是表皮擦伤,连骨头都没断一根,但假如还在车里的话恐怕……就是这样。晚上回到驻地后,所有人都告诉我:杨,你太他妈幸运了!但我清楚是那个号角声救了我,否则我一定会和那辆车一起被炸烂后烤熟。”
搭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想你应该有过不少死里逃生的经验吧?都是那个号角声救的你吗?有例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