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西亚·贝伦森?”迪奥梅德斯用异样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她怎么了?”
“我想知道对她进行了什么样的心理治疗。是单独治疗吗?”
“不是。”
“原因呢?”
“试过——但放弃了。”
“何以如此呢?她的医生是谁?是英迪拉?”
“不是。”他摇摇头,“实际上是我。”
“我知道了。是什么个情况?”
他耸耸肩:“她不愿来我办公室,所以我就去她的病房。在治疗过程中,她坐在床上,眼睛看着窗外,当然还是一声不吭,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说着,他绝望地把双手向上一送,“我认为这些努力简直是在浪费时间。”
我点点头:“我觉得……呃,我想是不是要换……”
“换什么?”他以好奇的眼神凝视着我,“继续说。”
“你是个权威,她也许觉得接受你的治疗是一种潜在的惩罚。有这种可能性的,是吧?我不知道她与她父亲的关系如何,不过……”
听到这里,迪奥梅德斯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好像是在听人说笑话,并且在期待最后那句点题的话。“你觉得让她跟年轻一点的人接触,她也许会放松一些?”他说,“我来猜猜看……像你这样的人?你认为你可以帮助她,西奥?你可以拯救艾丽西亚,让她开口说话?”
“我不知道怎么拯救她,我只是想帮助她。我想试一试。”
他的脸上露出微笑,不过依然觉得这种说法很有意思。“说这种话的人,你不是第一个了。我也曾相信我会成功。我的孩子,艾丽西亚是个沉默的塞壬[1],她把我们引向礁石,让我们美好的治疗方案触礁,撞得粉碎。”他笑了笑,“她使我汲取了一次失败的教训。也许你也需要汲取一下这样的教训。”
我大胆地看着他的眼睛:“当然,但只要我成功,就不用汲取教训了。”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出现了难以捉摸的表情。他沉默良久,最后做出决定:“我们看看吧,好吗?首先,你必须与艾丽西亚见个面。还没有把你介绍给她呢,是吧?”
“没有,还没有。”
“那就让尤里安排一下,好吧?事后向我做个汇报。”
“好的,我会的。”我尽力抑制住自己的兴奋情绪说道。
7
治疗室的面积很小,呈长条形;里面的陈设简陋得像牢房,甚至比牢房还要简陋。窗户不仅关着,而且加装了栏杆。小桌子上放着一个亮粉色的纸巾盒。这样的色彩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这肯定是英迪拉放的。我认为克里斯蒂安是不会为他的病人提供纸巾的。
病房里有两张破旧褪色的扶手椅。我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艾丽西亚不在里面。也许她不来了?也许她拒绝与我见面。她完全有这样的权利。
我逐渐失去耐心,感到焦躁、紧张。我如坐针毡,于是噌地站起来,走到窗前,向栏杆外面张望。
治疗室在三层楼上。下面的院子有网球场大小,四周的红砖围墙很高,根本爬不上去。不过毫无疑问,肯定有人尝试过。每天下午有三十分钟时间,不管病人愿意与否,都会被赶到院子里去。天气如此寒冷,如果有人反对,我是不会责怪她们的。有些人独自一人站着,嘴里在不停地嘟嘟囔囔;有的人像僵尸一样不停地游走,漫无目的;还有些人聚集在一起,或聊天,或抽烟,或不停争吵。说话声、叫喊声与莫名其妙的激动笑声不断飘进我的耳朵。
起初我并没有发现艾丽西亚。接着我看见了。她在院子那头,独自靠墙站着,纹丝不动,像一座雕像。尤里穿过院子朝她走去。他对站在不远处的护士说了点什么,护士点点头。接着他小心地、缓慢地接近艾丽西亚,就像她是一只无法预测行为的动物。
我之前要求尤里不要跟她说得太详细,只是告诉她,刚来的那个心理治疗师想见她。我让他不要用命令的形式,要用请求的语气。他在跟她说话时,她依然一动不动,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没有任何听见了的表示。一阵短暂的停顿后,尤里就转身离开了。
嗯,没戏了,我心想——她不会来了。真他妈的,我早该预料到的。这整件事就是在浪费时间。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艾丽西亚居然向前跨出了一步,稍事犹豫之后,就跟在尤里身后,慢条斯理地拖着步子,穿过院子——接着从窗户下方离开我的视野。
这么说,她要来了。我尽量抑制住自己的紧张情绪,做好思想准备。我力图压制头脑中那个负面的声音——我父亲的声音——说我根本干不了这份工作,说我是无能之辈,是冒牌货。闭嘴,我心想,闭嘴,快闭嘴……
两分钟后,传来一阵敲门声。
“请进。”我说。
门打开了。在尤里的陪伴下,艾丽西亚在走廊里站着。我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不过她的眼睛并没有看着我。她目光向下,一直看着地面。
尤里对我得意地笑了笑:“她来了。”
“是啊,我看出来了。你好,艾丽西亚。”
她没有回应。
“不进来吗?”
尤里身体前倾,像是在敦促她,不过并没有触碰她的身体。他轻声说:“进去吧,宝贝。进去坐下。”
艾丽西亚有些迟疑。她看了尤里一眼,然后下定决心。她走进治疗室,步履略显蹒跚。她在椅子上坐下,安静得像一只小猫,两只微微颤抖的手放在大腿上。
我准备关门,可是尤里还没有离开。我压低嗓门说:“下面的事就交给我吧,谢谢了。”
尤里有些担忧:“但她正在接受一对一监管,而且教授关照说——”
“我全权负责。没事的。”我说着从口袋里拿出那只报警器,“你看,我还有这个——不过我用不着它。”
我看了艾丽西亚一眼。她毫无反应,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尤里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显得很勉强。
“我就在门外,万一需要就叫我。”
“不用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尤里离开后,我把门关上,把报警器放在办公桌上,在艾丽西亚对面坐下。她没有抬头。我审视着她,发现她毫无表情,一脸茫然。服药之后的假象。我想知道这副面容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你同意来见我,我很高兴。”我说。
我在等她的反应。发现她不会有什么反应后,我继续说:“你不了解我,但是我比较了解你,这是我所具备的优势。你的名气不小——我是说你作为画家的名气。我是你作品的粉丝。”没有反应。我稍微调整了自己的坐姿:“我询问了迪奥梅德斯教授,问他我们是不是可以面对面地谈谈,他爽快地安排了这次见面。谢谢你同意前来。”
我稍事犹豫,希望能得到某种形式的认可——比方说眨眨眼睛、点点头、皱皱眉头等。毫无反应。我揣摩着她内心在想什么。也许她服药太多,什么也没法想。
我想到我的心理治疗师鲁思。面对这种情况,她会怎么做?她会说,我们人是由许多不同部分组成的,有好的,也有坏的。健康的大脑可以容忍这种矛盾,同时兼顾好坏两个部分。精神疾病的成因,恰恰是因为缺乏这种整合能力,结果失去了与我们身上这些不可接受的部分的联系。如果我要帮助艾丽西亚,就要找到她隐藏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些部分,那些处于她意识边缘之外的东西,把她精神状态图中的各个点连接起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完全还原她杀害自己丈夫那天晚上的种种可怕事件。这将是一个缓慢而又痛苦的过程。
正常情况下,与病人的首次接触不会有什么紧迫感,也不会有想定的治疗方案。一般来说,最初几个月我们只是相互交谈。在理想的情况下,艾丽西亚会主动跟我谈她自己、她的生活、她的童年。我会洗耳恭听,逐步勾勒出一幅图像,等我认为信息已足够完整,我可以据此做出准确、有效的解释的时候,我就没有必要再与她交谈,再听她说了。我将通过非语言线索搜集我所需要的信息。比如我身上的反移情作用,即在治疗过程中,艾丽西亚在我身上引起的情感。当然,还包括我能从其他渠道收集到的所有信息。
换句话说,我启动了一项帮助艾丽西亚的计划,却无法知道如何去执行。现在我必须去履行这项计划,不仅是为了证明给迪奥梅德斯看,更重要的是,为了尽到我对艾丽西亚的责任:帮助她。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她,发现她还处于药物控制下的迷糊状态,嘴角流着口水,手指像可憎的蛾子般抖动。我突然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痛苦袭扰。我感到极度难过,为她,也为像她这样的人——我们所有人,所有受过伤害、迷失自我的人。
当然,这些话我都没有跟她说。在这种场合下,我做了鲁思会做的事情。
我们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8
我坐在办公桌前,打开艾丽西亚的档案。这是迪奥梅德斯主动给我的。“你一定要看看我的笔记,”他说,“它们对你会有所帮助的。”
我不打算仔细阅读他的笔记,因为我大体上已经知道了他的想法,当务之急是理清自己的思路。不过我还是很有礼貌地把它们接了过来。
“谢谢你。这对我将会有莫大的帮助。”
我的办公室在这幢房子的背阴面,就在消防通道旁边,面积比较小,里面也没有多少家具。我将目光投向窗外,看见地上有一只无精打采的小乌鸫,在冰冻的草地上徒劳地觅食。
我哆嗦了一下。办公室里寒气逼人。窗户下面那台小取暖器坏了——尤里说他会想办法把它修好,不过我最好还是跟斯特芬尼说一声,如果还不行,就到社群集会上反映一下。我突然想到伊丽芙努力争取让他们换球杆儿的事,突然与她有了些共鸣。
我翻阅了艾丽西亚的档案,但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我所需要的信息,大部分都能从在线信息库里查到。不过,迪奥梅德斯像很多年纪大的工作人员一样,喜欢亲自动手写报告,而且(对斯特芬尼反复提出的要求置若罔闻)现在依然如此——于是才有了我面前这份被翻烂了的档案。
我翻阅迪奥梅德斯笔记的时候,尽量忽略那些老套路的心理分析解释,专注于护士关于艾丽西亚日常表现方面的每日报告。我仔细阅读了这些报告。我需要的是事实、数据和细节——我有必要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了解什么,还要处理哪些问题,是否有什么令人吃惊的事还没被找到。
我看完档案,没有发现多少新东西。艾丽西亚刚进来的时候,曾两次割腕自杀,也曾用能找到的任何东西进行自残。在最初六个月里,他们对她进行了二对一监管——也就是说,两个护士对她进行全天监控。后来终于放松到一对一的监管。她根本不想与其他病人或者工作人员打交道,总是沉默不语,形单影只,久而久之,其他病人也就不理她了。如果你跟一个人说话,他从不理你,也从来不主动跟你说话,你很快就会忘记他的存在。艾丽西亚很快就被人淡忘,并且淡出了他们的视线。
只有一件事情比较特别。它发生在艾丽西亚入院几个星期后。在食堂里,伊丽芙说艾丽西亚占了她的座位。现在还搞不清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两人之间的冲突迅速升级。艾丽西亚显然变得非常暴力——她摔碎一只盘子,想用盘子碎片去割伊丽芙的脖子。他们把她拦住,给她使用了镇静剂,把她单独关进了一间病房。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情会引起我的注意。我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就决定找伊丽芙问一下。
我从便笺上撕下一张纸,然后把笔拿过来。这是我大学时就养成的习惯——用笔在纸上写字的过程有助于理清思路。不把一件事情写下来,我就很难形成自己的意见。
我把自己的想法、注意事项和目标都写下来——我正在设计一套执行方案。为了帮助艾丽西亚,我必须理解她,弄清她与加布里耶尔的关系。她爱他?恨他?为什么对谋杀闭口不言?还是说,她不说出口的不仅是谋杀?没有答案。现在还没有——只有一些疑问。
我写下一个词,并在下面划了下划线:阿尔刻提斯。
那张自画像——非常重要,不知怎的,我确信这一点。而且我知道,理解她作此画的原因是解开这一谜团的关键。这幅画是艾丽西亚仅有的交流,是她唯一的证词。它传递着什么我现在还无法理解的信息。我提醒自己,要再去那间画廊仔细看看那幅画。
我写下了另一个关键词:儿童时期。如果真想揭开她杀死加布里耶尔的真相,我不仅有必要了解她杀死丈夫当晚的所有情况,而且要了解发生在遥远的过去的一些事情。她开枪打死自己丈夫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可是这起事件的种子也许在多年前就已经埋下了。凶恶的怒气,或者杀气,不是在现在产生的。它植根于形成记忆之前的那段时期,即婴幼儿时期,是幼年受到虐待和不公正对待所埋下的种子,久而久之就逐渐形成了一枚炸弹,终于在某一天爆炸了——而且往往炸了错误的目标。我有必要了解她的儿童时期是怎样去塑造她的性格的。如果她不能告诉我,或者不愿意告诉我,那我就必须找到一个愿意告诉我的人。这个人在谋杀案发生前就了解艾丽西亚,而且能帮助我了解她的历史,她的为人,以及她走到这一步的原因。
从档案来看,艾丽西亚最亲近的人是她的姑妈莉迪亚·罗斯——艾丽西亚的母亲因车祸去世后,是姑妈把她一手带大的。发生车祸时,艾丽西亚也在车里,但是没有死。这样的创伤肯定对小姑娘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我希望莉迪亚会对我以实相告。
另外要找的知情人只有艾丽西亚的律师马克斯·贝伦森。马克斯是加布里耶尔·贝伦森的哥哥。由于这层密切的关系,他对这桩婚姻的观察应当处于非常有利的位置。至于他会不会以实相告,这是另外一码事。作为艾丽西亚的心理治疗师,不事先请示就擅自向其家庭成员询问她的有关情况,这种做法至少是有悖传统的。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迪奥梅德斯是不会同意的。我决定背着他去做这件事,免得被他否定。
现在回过头来看,在治疗艾丽西亚的过程中,这似乎是我第一次专业上的越轨——为此后事态的发展开了一个恶劣的先例。我真该悬崖勒马才是。不过即使是在当时,我也已经欲罢不能了。就像在希腊悲剧中那样,在许多方面,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我伸手抓起电话,根据艾丽西亚档案中提供的电话号码,拨通了马克斯·贝伦森办公室的电话。电话铃响了几声之后,那边有人接了电话。
“埃利奥特-巴罗-贝伦森律师事务所。”接电话的人似乎患了重感冒。
“请贝伦森先生接电话。”
“请问您是哪位?”
“西奥·费伯,格罗夫诊疗所的心理治疗师。我想知道有没有可能和贝伦森先生沟通一下,谈谈他的弟媳。”
电话那头稍事停顿,随即传来回应。
“哦,我知道了。不过贝伦森先生本周后几天都不在办公室。他现在在爱丁堡见一位客户。请把您的电话留一下,他回来后我让他跟您联系。”
我报了自己的号码,随即挂断电话。
我拨了档案中提供的另一个号码——艾丽西亚的姑妈莉迪亚·罗斯。电话铃刚响,对方就接了。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似乎有点气喘吁吁,而且极不耐烦。
“喂,什么事?”
“请问您是罗斯太太吗?”
“你是什么人?”
“我之所以打电话来,是跟您侄女艾丽西亚·贝伦森有关。我是她的心理治疗师,就职于——”
“去你妈的。”她说着挂断了电话。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不是个好开始。
9
我特别想抽口烟。刚迈出格罗夫诊疗所的大门,我就迫不及待地在上衣的几个口袋里找香烟,但是一无所获。
“你找什么呀?”
我一转身,发现尤里就站在我的身后。我没听见一点动静,见他离得这么近,还真有点吃惊。
“这是我在护士站里发现的,”他笑嘻嘻地把一包香烟递给我,“肯定是从你口袋里掉出来的。”
“多谢了。”
我接过烟,点了一支,然后把那盒烟递到他面前。他摇了摇头。
“我不抽烟,至少不抽卷烟。”他哈哈笑起来,“看来你想喝一杯了。走吧,我请客。”
我有些举棋不定。凭直觉,我觉得应该拒绝——我不善于和同事拉关系,也怀疑他跟我不会有多少共同语言。可是他也许比所里其他人更了解艾丽西亚的情况——而且他的看法也许很有价值。
“没问题,”我说,“好哇!”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宰羔羊”酒吧。酒吧里光线暗淡,有些破旧,但它有辉煌的过去。里面有一些老人,酒喝了一半就在那里打起盹来。尤里要了两杯啤酒,我们在靠里面的桌子边坐下。
尤里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用手抹了抹嘴。
“嗯,”他说,“说说她的情况。”
“艾丽西亚?”
“你发现什么了吗?”
“恐怕还真的没有发现。”
尤里不解地看着我,然后笑笑说:“她不想让你发现?是啊,说得没错。她把自己藏起来了。”
“你跟她比较近。我能看得出来。”
“我对她进行特别监护。别人不像我这么了解她,迪奥梅德斯教授也不如我。”
他的语气中不乏自夸。出于某种原因,我听了有些反感——不知他对她了解多少,会不会是在自吹自擂?
“你怎么看待她的沉默?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尤里耸了耸肩:“我想这说明她还不准备开口,要等准备好了她才会说。”
“准备什么呢?”
“准备面对真相,我的朋友。”
“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尤里微微把头一歪,打量着我,接着问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结婚了吗,西奥?”
我点点头:“结了。”
“果然。我自己也有过一次婚姻。我们是从拉脱维亚过来的。她不像我,适应不了这里的情况。她自己不努力,你知道,她不学英语。不管怎么说,事情并不……我并不幸福——但是我不想承认,我自欺欺人……”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把话说完,“……后来我又坠入了爱河。”
“你指的大概不是你妻子吧?”
尤里先是笑了笑,接着摇了摇头。
“不是。是一个住得离我很近的女人。非常漂亮。我对她一见钟情……我是在大街上看见她的。过了很长时间,我才鼓起勇气向她表白。我跟踪过她……有时候偷偷看她,当然她还蒙在鼓里。我会站在她家房子外面看着,希望她能出现在窗前。”他说着笑起来。
听了这个故事,我开始感到很不自在。我把酒喝完,看了看表,希望他能看见我的暗示,可是他没有。
“有一天,”他说,“我想跟她搭讪两句,可是她爱答不理的。我试了好几次……但是她要我别再烦她。”
我心想,这不能怪她。我刚想找个借口告辞,尤里又接着往下说了。
“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他说,“我觉得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她伤了我的心,我非常生她的气,气得要发疯了。”
“后来呢?”我不由自主地问。
“没什么。”
“没什么?你还是跟你妻子在一起生活?”
尤里摇摇头:“没有。我跟她的缘分到头了。不过在追求这个女人失败后,我才承认我们的缘分到头了……才面对我们之间的真实状况。你知道,有时候,要做到诚实需要勇气,而且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我明白。你认为艾丽西亚还不准备正视她自己婚姻的真相?是这个意思吗?你很可能是对的。”
尤里耸了耸肩:“现在我和一个很好的姑娘订了婚。她是匈牙利人,在一家温泉工作,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我们彼此很相配。我们在一起很开心。”
我点点头,再次看了看表,然后拿起外套说:“我真的要走了,不然接妻子的时间就晚了。”
“好的,没问题……你的妻子,她叫什么名字?”
出于某种原因,我不想告诉他,不想让他了解她的任何情况。不过这样是愚蠢的。“凯瑟琳,”我说,“她叫凯瑟琳……不过我喊她凯西。”
尤里对我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我给你提个建议,”他说,“回家去,回到你妻子身边去。回到凯西身边去,她是爱你的……别管艾丽西亚了。”
10
我到南岸的国家大剧院小餐厅找凯西。演员们排练之后往往会去那儿聚一聚。她和两个女演员坐在餐厅靠后的地方,谈得非常投机。我走过去,她们都抬起头看着我。
“你耳朵发烧了吗,亲爱的?”凯西说着亲了我一下。
“应该发烧吗?”
“我正和姑娘们谈论你呢。”
“啊,那我是不是最好回避一下啊?”
“别犯傻了。坐下吧——你来得正好。我正要跟她们讲我们是怎么邂逅的呢。”
我坐下后,凯西继续往下说。这是一段她非常喜欢说的情节。她说话的时候偶尔也看着我笑笑,好像我是她们一伙的——不过这只是个敷衍的姿态,因为她讲的故事是她的,不是我的。
“他出现的时候,我正好坐在吧台上。我已经放弃了任何找到他的希望——这时我梦中的情人,他突然走进来。迟到总比不到好嘛。你们知道吧,我曾经想一到二十五岁就结婚,到三十岁我就会有两个孩子,养一只小狗,还要借一大笔房贷。可是你们看看我,都过了三十三岁啦,没有一样是按计划实现的。”说到这里,她咧着嘴笑起来,还冲着姑娘们眨眨眼睛。
“总而言之,我正和那个叫丹尼尔的澳大利亚人交往。可是他却不愿意马上结婚生孩子,我知道我是在浪费时间。有一天晚上我们约会,事情就突然发生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走进了我的生命……”凯西看着我笑起来,眼珠不断转动,“还带着他的女朋友。”
为了博得听众同情,她在讲述这一段的时候,需要特别用心。事实上,凯西与我交往时,我们都在与其他异性交往。建立恋爱关系,最忌脚踩两只船,因为这样的开始不是什么诱人或吉祥的兆头,尤其是介绍我们相互认识的是我们自己当时的伴侣。他们相互认识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但是具体细节我早就忘记了——也许玛丽安娜曾与丹尼尔的室友谈过恋爱,或者丹尼尔的室友追求过她。他们是怎么介绍我们相互认识的,我也记不清了,可是我记得第一次看见凯西时,我好像触了电似的。我记得她那飘逸的深色长发,那双摄人心魄的绿眼睛,还有那张嘴巴——她漂亮至极,气质高雅,宛若天仙。
说到这儿,凯西略作停顿,脸上露出微笑,抓住我的手说:“西奥,还记得我们的交谈是怎么开始的吗?你说你正在接受培训,将来要成为一名心理医生。我说我这个人有点疯狂——所以这是一桩由天公作成的好事。”
这话惹得姑娘们哈哈大笑。凯西也跟着笑起来,并且一本正经、急不可耐地看着我,搜寻我的目光。“不,可是……亲爱的……正儿八经的,这叫一见钟情,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