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的杀意
作者:陈俊霖
【内容简介】

◎第六届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入围作品

◎一部具有法学元素的本格作品,极具现实性与社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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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生追求的法学,无懈可击的程序正义无法平息的仇恨,丧失妻女的绝望深渊彷徨与于天平两端,复仇与信仰,如何抉择?

疯子并非失去了理智,而是除了理智,一无所有。——G.K.切斯特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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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法学教授,方雾一生将法律视若神明,此刻神明的考验却降临在他面前。通过偶然的机会,方雾得知了二十多年前妻女死亡的真相,然而此案早已过了追诉时效,凶手却仍然逍遥法外。失去家人是他毕生的伤痛,可是法律无法审判这场罪恶,复仇的念头苦苦折磨着他。

法外复仇,将违背信仰;原谅凶手,则愧对妻女。

仿佛得到神明的启示,一个完美又残忍的“不可能犯罪”计划在他心中浮现。此时,政法大学的一起绑架案打破了原有的平静,当大家全力搜寻人质时,真正的罪恶正在城市另一头悄然上演……


目录
序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尾声


序幕
他非常清楚自己并不是神,因此这样做是不被允许的。社会上把这种行为称为“犯罪”,事情败露后,被法律制裁的人是他自己。
——绫辻行人《十角馆事件》
逼仄的楼道口破败不堪,阳光从窗外挤进,勉强维持着室内的可见度。周遭隐约传来的阵阵嘈杂,也难为这栋废弃的教学楼带来丝毫生气。青苔混杂在满地的垃圾中肆意生长,四处墙壁如蜕皮般遍地剥落,空气中飘着一股霉味儿,氤氲着残破的气息。不同于窗外的喧嚣,这片被遗忘的空间沉浸在异样的静寂中。
方雾背倚窗框站着,身体一侧沐浴在阳光之中,轮廓在逆光下显得模糊不清,与周遭的漆黑融为一体。在他面前,光源无法探及的楼道深处早已被黑暗充斥,如同连接着无尽的未知与虚无。他正死死盯着那里,深深呼吸。
二十五年来,每一天他都过着如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如今,他决定亲手结束一切,实施复仇:要让那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一步步陷入绝望,为他犯过的错误付出代价。
复仇的计划无懈可击。
仿佛得到神明的启示,灵感如炸雷般从天而降,落进脑海,一闪而过的瞬间被自己牢牢拽住。经过数月的构思策划,步骤由模糊到清晰,条理已逐渐梳理成形。如今,只待着手实施。
潮湿的楼道中阴气逼人,方雾闭紧双眸,继续思忖。
当下刑侦技术已日趋成熟,想要完成复仇并逃脱法律制裁谈何容易。现实犯罪不比推理小说,不在场证明、密室谋杀、尸体消失等……作案手法再精妙,思维再缜密,诡计再强大,在日臻完善的刑侦手段面前免不露出破绽,难逃法网。
除了这次。
考虑到警方在搜查中向来事无巨细,所以只要犯罪,被抓住是迟早的事,犯人会随着排查被一点点逼到死角。最终,他们会千方百计找到自己——殊不知,这就是整次计划的目的。然而,计划实施手法骇人惊悚,非比寻常。一旦迈出这步,将难以回头,万劫不复。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即将钻进夹缝的蛆虫,无法转身后退,只能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蠕动前行。
面对眼前无尽的黑暗与前方未知的虚空,方雾凝神闭气,仿佛正竭力对峙。
哒哒哒——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打破了楼道内的静谧,打断了方雾的思考,奏响了计划的序曲。他再次睁开双眼,凝视着那片黑暗,瞳孔试图聚焦在即将出现的人影上。
迟早要面对的,序幕还是拉开了!
“方院长,是你吗?”
楼梯转角处出现了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少年,正是该校学生梁钰晨。方雾正处在背光的方向,模糊的身影使来者无法看清,对方不禁眯起双眼:“您找我来这里有事儿吗?”
“啊……”方雾眼睑微颤,声线低沉,“你一个人来的吗?”
“嗯,对呀!”
“那就好……”他声音细若蚊蝇,似乎一丁点儿举动都会将企图暴露。
“嗯?”慢慢适应黑暗的梁钰晨歪着脑袋,望着那个黑漆漆的影子。
“没什么。”方雾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今年考研报名了吗?”
“啊?”梁钰晨有些犹豫,“我……我想报名,可是……”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一切都变了,法学并非你原本理解的那样,你会后悔吗?”方雾突然打岔。
“不是我理解的那样?”梁钰晨稚嫩的脸颊略带疑惑,但他没有多想,看向方雾,眼神散发着坚定的光芒,“我不后悔!”
言毕,梁钰晨没有再作声。残破的楼道,压抑的氛围使他感到一阵诡异,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看着梁钰晨澄澈的眼眸,方雾目光闪烁不定,经过一番挣扎还是开了口。
“你回头,背后有句话!”
梁钰晨缓缓回头望向墙上,那里挂着一幅早已倾斜的名言警句。
疯子并非失去了理智,而是除了理智,一无所有。
——G.K.切斯特顿
他歪着脑袋,一头雾水,毫无察觉他自己已身处险境。
盯着学生的背影,方雾心中思绪万千,那段悲怆的记忆在脑海中翻腾,他的眼睛有如打翻的血色颜料般猩红可怖,身体瞬间被疯狂牢牢占据。
对不起了……
方雾再次喘息,不再犹豫,快速欺近毫无防备的梁钰晨。
窗外铃声骤然响起,夹杂着学生们的喧闹,恰巧掩盖了楼梯口的动静。


第一章
“……你的儿子在我手上,你想他平安回家的话,请准备赎金吧。”
——陈浩基《13,67》
“陈警官喝杯水,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我们学校的宿管员,王新才。”
校长办公室中,顶着大背头的顾振江脸颊油光锃亮,伴随丰厚嘴唇的上下开合,参差不齐的褐黄色牙齿一览无余。他本来就小的眼睛笑起来眯成一道缝,正挺着个大肚腩介绍着。
陈沐洋循着他扬手的方向打量:王新才正窝在沙发一角,怯生生的样子如同被提审的犯罪嫌疑人,与久经世故的顾校长形成了强烈反差。
陈沐洋冲王新才点点头,端起杯子轻啜一口,旋即转向顾振江。“我局已向贵校发过立案文件,介绍具体情况,顾校长看过了吧!贵校梁钰晨被绑架一事还望——”
“哪儿跟哪儿呢!”刚坐下的顾振江摆手打断了陈沐洋。他顺手提了一下西裤小腿处的边角,裤腿儿在坐下时产生的褶皱又如熨过一般平整如初。“听说我们学校是陈警官的母校?哈哈,都是一家人,不用搞得这么官方!再说我和你们秦局长熟得很,具体情况我们都掌握了,配合警方办案也是咱们公民应尽的义务啊!”顾振江边说边熟稔地递来一根香烟,朝他微微扬起眉毛,“来一根儿?”
陈沐洋一笑,摆了摆手。看着眼角堆满皱纹的顾振江,面部表情丰富又生硬,他感觉有点不自在。三言两语间看似和气,却挑明了与分局高层的关系,笑里藏刀。他对这种官腔向来反感,不想过多回应,直奔主题。
“我的同事在今天凌晨一点接到报警。梁钰晨的父母称接到了儿子手机打来的电话,那头的声音根本不认识,只说人已被绑架,要准备二十五万元作为赎金才肯放人。”
顾振江收起笑容,兀自衔起了一根黄鹤楼,点着后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
陈沐洋轻轻歪了歪脑袋,想避开对方喷出的烟雾,视线却被放在茶几上的打火机吸引。那玩意儿制作精巧,估计价值不菲。
“真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二十五万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顾振江仰头将脑袋靠在沙发上,拧着眉头,“会不会是谁在恶作剧呢?”
“嫌疑人在打电话前已寄来了梁钰晨的私人物品。在勒索电话之后,被害人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恶作剧的可能较小。纵然真是恶作剧,这样的行为也是违法的!”
“那是那是!”顾振江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所以校方在第一时间向宿管老王询问了梁钰晨昨日的情况……”
听见顾校长提到自己,王新才吞了吞口水,眼神闪烁不定,嗫嚅着:“我……那个,陈警官你好!我叫王新才,是学校的宿舍管理员。呃……男生宿舍的。”
陈沐洋将目光投向朴实的王新才,十指交叉置于膝盖上,身体略微前倾。在心理学上,这是一种鼓励对方表达的方式。巧诈不如拙诚,比起油滑的校长,他更愿将重点放在说话磕磕绊绊的王新才身上。
“我们在昨晚查寝时发现……那个,梁钰晨同学没有回来。”
“几时查的寝室?”
“十点半。”
“同寝室的怎么说?有知道去向的吗?”
“好像说是出去玩儿了吧……需要找他们过来吗?”
“今天暂时不用,当时打电话联系本人了吗?”
“没有……”
“就没有采取相应措施吗?”
“啊……”王新才小心地瞥向一旁乜斜着他的顾振江,更紧张了,“这种情况很常见,我们都没采取什么……”
“陈警官,哈哈!老王毕竟没读过几年书,表达上还是有些吃力,让警官见笑了。”顾振江将手中半截烟狠狠摁熄在烟灰缸中,蓦地板起脸,一下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自家人就不和警官见外了。咱们华南政法大学是有着近百年历史的法学专业高校,始终秉承着立规、立德、立才三立原则,培育了多少法学精英啊!陈警官不也是从我们刑侦专业毕业的嘛!我们在宿舍管理制度上也有着严格的标准和要求,但凡事也要结合实际,夜不归宿的情况,我相信每所高校都存在。梁钰晨虽未办理走读,但父母毕竟是本市的,有可能是在市区和朋友玩得晚了,或者直接回家了。”
言毕,顾振江嘴角朝王新才方向斜了一下。仿佛终于让他盼到了“将功赎罪”的机会,王新才慌忙欠身回应:“对的,对的,出现过好几次呢!有几次他就是直接回家过夜的,已经被我们批评过了。”
“据我判断,梁钰晨应该是在校外遭到绑架的,绑匪肯定是学校外的人!”顾振江拍着大腿强调完后,继续发散,什么校方领导针对该事件已紧急召开了专题会议,并讨论通过了《关于进一步加强学生住宿制管理的若干意见》等文件……
顺口一带的问题被眼前两人一唱一和拉扯半天,陈沐洋甚感厌烦,瞅准时机打断:“最后一次见到梁钰晨是什么时候?”
王新才瞧见自己一番话让校领导圆了半天,早已噤若寒蝉。他鬼鬼祟祟地斜睨着顾振江,没敢再接话茬儿。
“根据我校教职工反映,”顾振江抖着腿,“梁钰晨下午四点半前都在教室上课,下课后才失去联系。”
“四点半后就没再见过被害人吗?这离晚上查寝足足隔了六个小时,询问过其他教职工或学生吗?”
“嗯,是这样一个情况,目前事件的来龙去脉还不清楚,我们也不希望把事情搞复杂。若进行大范围调查,几位副校长都担心造成恐慌情绪,传出去肯定要整得满城风雨,影响不好。陈警官应该清楚,现在的媒体为了博眼球,那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真要把事态弄得无法收拾,我可交不了差!”接着顾振江话锋一转,神色狡黠,“相信这也是秦局长不希望看到的吧!”
陈沐洋算是弄清了这位顾校长的顾虑。冠冕堂皇的论调中虽有一定道理,但他更多顾及整个事件对仕途的影响,想方设法将锅往校外推,让负面影响降到最低。至于能否提供有帮助的线索,他则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顾校长!”陈沐洋提高了音调,“没错,秦局长的确不希望事态失控,所以他也十分重视。警方更不想弄得人尽皆知,毕竟梁钰晨的人身安全可能会受到威胁。但一码归一码,我局既已立案,还希望顾校长全力配合,不要有太多顾虑。这是绑架案,绝不是您口中的所谓一般事件。”
顾振江一时语塞,低头品着面前那杯绿茶。须臾,骤然呵斥:“老王你看你,说话讲究个方式方法。事情没表述清楚反而让警方误会了校方的意思,还不快把陈警官的茶续上!”
王新才满肚子委屈憋得好不难受,但谁都知道顾校长就是这种擅长甩锅的领导。他只得低着头,默默为两人续上了茶水。
看来从校长这里很难获取有价值的线索。陈沐洋凝视着升腾的水蒸气,指间来回摩挲,思索着其他突破口。
“他们班主任是谁?了解相关情况吗?”
“哦,他们是毕业班,由方院长管理,最后那节就是他的课。”
陈沐洋神色一凛,不自觉地顿了顿。
“方院长?是方雾……方老师吗?”
“对!”顾振江似乎从陈沐洋的表情里读到了此人的分量,“现在方雾已经是法学院的院长了。”
上次听方老师的课还是在大二那年,八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陈警官?陈警官!”
“啊!”陈沐洋连忙从思绪中挣脱,脱口而出:“那方老师……方院长今天怎么没来?”
顾振江和王新才对视一眼,哈哈大笑:“是这样的,陈警官,你可能也知道。这个老方,他呀,在我校担任教师已经二三十年了,一向如此。而且,呵呵……他老人家那个脾气相信我不说你也清楚。今天原本让他一起来帮警官了解案件始末,他是连我这个校长的面子都不给啊!说下午有公开课,直接回绝了。他这个人就这样,看在曾经师生的情面上,你就不要见怪了。不过没关系,具体情况我这边都掌握,问我就行,一定知无不言!”
陈沐洋对方雾老师怎敢有半分不敬,但这个顾校长说话顾左右而言他,凡事明哲保身,相信再耗下去也没什么收获,还会耽误案件的侦查进度。
见陈沐洋陷入沉思,半天没有回话,顾振江看了看腕上的表,神色悠然地再次抖起了腿。无形中似乎在说:看你还有什么问题?
“方院长现在在哪里上课?”
“啊?在法学院第一阶梯教室。怎么?”
“我现在就去方院长那边了解情况,感谢顾校长对我们城东分局的大力支持!”
听到这话的顾振江有些措手不及:“何必呢?方院长他在上课嘛!他那个人……要不这样,陈警官先在这儿喝杯茶,等会儿下课了我再请他来办公室……”
“没事儿!”陈沐洋倏地起身,揶揄着,“今天我着便装,没人知道我是公安系统的,不会搞得‘满城风雨’。再说咱母校风景秀丽,景色宜人,我也顺便溜达溜达,重温下校园生活。”
“啊……这个……”
“顾校长放心,请留步!再见!”
“……”
离开行政大楼的陈沐洋大口呼吸着室外的新鲜空气,顿觉神清气爽,自在不少。他向来反感与官僚气息浓重的人打交道,才这么一会儿就浑身难受,看来从政或在机关工作实在不适合自己。
面对门外一片熟悉的天地,他眼前又浮现出了当年毕业时的情景。当时,他放弃了父母精心安排的机关单位的工作,毅然报考并成了一名基层刑警。按父母的话说,这是放着衣食无忧的铁饭碗不要,非要体验人生。他的理解却是,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活成别人期待的样子。驷之过隙,如今他虽没多大成就,整日充实忙碌倒也符合人生定位。他疾恶如仇、充满正义感,通过努力,从基层派出所调到了分局刑侦大队担任刑事警察,参与该辖区相关案件侦破。当然,华南政法大学这块金字招牌也帮了他不少忙。与大多科班警校毕业的同事比,他的专业功底自然不逊他人,而四年来沾染上的法学“皮毛”更让他在司法实践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成了刑警队里不可多得的复合型人才。
不过,陈沐洋也遇到了瓶颈。他慢慢才发现,社会无处不机关,都逃不开人情世故。不同于辖区派出所,城东分局属于厅局级单位,有着严格的上下级制度和一套在象牙塔中学不到的规则。在他看来,和领导走得近的高情商马屁精自然平步青云,春风得意。而踏实干事的同事大多得不到赏识,始终默默无闻,原地踏步。恰恰情商这种东西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能力,也是他的盲区。但从另一个角度讲,他从事这份工作既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也不是为了追求仕途。只要能通过努力,多侦破一个案件,让犯罪分子无所遁形,便对得起这身警服。不必背负太多人情债,轻装上阵未尝不是一种工作方式。
正因如此,陈沐洋对校园生活有着浓厚的情结。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莘莘学子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尽情遨游,想想就觉得惬意。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后,他更有感而发,希望校园多一些书香人文,少一点官僚迂腐。
陈沐洋感触良多,回过神时,已来到法学院的教学大楼前。这栋建筑外墙通体为白色大理石铺砌,高约八层。颜色虽不及才翻修的行政大楼那般鲜艳,但古朴泛灰的外墙在经受岁月洗礼后,增添了苍劲凌厉之势。大楼正前方矗立着近三米高的忒弥斯雕像,那是法律与秩序的化身,希腊神话中的正义女神。她身后一级级阶梯宛如一座桥梁,连接着一扇通往宝库的大门,里面储藏着近千年来闪闪发光的智慧结晶。肃然起敬的陈沐洋正了正身子,大步向前迈去。
进入大门,陈沐洋朝左侧走廊行去。教学楼内的氛围与外面的鸟语花香不同,隔绝了喧嚣,显得庄严肃穆。一间间教室井然有序地排列在走廊两旁,不时传出授课的声音。
他慢慢靠近第一阶梯教室,便瞧见了门口架设的易拉宝展示架,陈沐洋定睛一看,展示架上写着时间、地点、课程名称。在授课教师处赫然列着两个加粗的大字:方雾。
悄悄从后门探头进去,他发现这是一间近千平方米的公共教室,约莫能容纳三百人。此刻教室中座无虚席,连后排都挤满了前来听课的学生。站着蹭课的人密密麻麻,黑压压的后脑勺挡住了陈沐洋的视线。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通过话筒,由四周扩音音箱传出,语速疾徐有致。
“最后再和大家分享几个案例。虽然与我们司法考试没多大关系,但这是我多年前赴美学习时收获的一些哲学观点,非常有趣,供大家思考交流。”
中气十足的声音略带沙哑。话语间,众人纷纷从上一个话题的兴奋中“冷静”下来。教室又变得异常安静,大家专心得屏住了呼吸。
“假设你是一辆有轨电车司机,正驾驶着车辆在铁轨上高速疾驰。突然,你发现有五名工人正在电车途经的铁轨上工作。高速疾驶的电车根本无法刹停。假如就这样撞过去,五名工人必死无疑。就在这时,你发现另一根铁轨的尽头,只有一名工人在那里工作。因为方向盘还没失灵,你可以让电车转到那条分叉铁轨上,将那名工人撞死,以挽救原先铁轨上的五人。现在情况千钧一发,大家将如何选择?[1]”
陈沐洋不自觉踮起了脚,从人缝中瞄到讲台上正站着一名中年男子。他举起右手,朗声提问:“有多少人会选择转动方向盘,将电车驶向另一根铁轨?”
话音甫落,大部分人都将手举了起来。大家好奇地环顾四周,瞧见身边的同学都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发出一阵骚动。
“为什么?能给我一个理由吗?那名穿红色夹克的同学,请把话筒递给他。”
一名学生在人群中站起,接过话筒的他有些兴奋。“谢谢方院长,那个,我……啊……不好意思,有些紧张……”
“替工人们捏了一把汗么?”
“哦,不是,这么多次公开课,方院长总算选到我来回答提问了……”
哗啦一声,整间教室都哄笑起来。中年男子冲人群里那名学生点点头,鼓励他继续。
“好,我觉得是这样的,伤亡在所难免,死一个总好过死五个。”
“嗯,两害相权取其轻,其他人都同意吗?”中年男子双手抱臂置于胸前,“其他举手的人中,有持不同意见的吗?”
大家来回张望,却没人响应,都对那名红色夹克学生表示无声的赞同。
“那好,接下来我们再看另外一个例子。”中年男子在讲台上闲庭信步,“假设这次大家不是司机,而是站在一座电车即将经过的桥上。正好目睹了刚才的惊险一幕。这时,你发现有个非常胖的家伙正站在桥上看风景。只要将这名男子推下,他庞大的身躯就能形成障碍逼停电车。当然,这名男子也会因此丧命。眼看电车就要撞向那五名可怜的工人,情况刻不容缓。我们再来看下大家将如何选择?有多少人会去推那个胖子?”
大家互相打量着,没人举手。不少人会心一笑,似乎在表示没人会干这种缺德的事。
“有多少人会去推那个胖子?”中年男子缓慢踱步,再次提问,并将手略显夸张地举到额头之上,“没有人吗?”
一只手在人群中瑟瑟举起。
瞥见有人示意,中年男子闭眼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淡淡说道:“你真残忍……”
哗一声,哄笑再次响起。讲台上那名男子虽全程没任何表情,但每句话如四两拨千斤般,巧妙调动着所有学生的兴趣点,课堂气氛显得十分活跃。
“我们再来看看,不会推那个胖子的人有多少?”
刷刷刷——
几乎所有人都将手举了起来。大家对两个情景中所持立场发生的改变饶有兴致。
“好的,大家请先将手放下。听我说……”
陈沐洋这才意识到什么,将不自觉举起的右手放下,脖子也慢慢缩了回来,颈椎处感到一阵酸疼。
“这是为什么?同样是牺牲一个与死五个的抉择问题,为什么各位的选择发生了转变?我们的原则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先听一下大家的理由。来,请将话筒递给那名戴帽子的同学!”
“我觉得这个情景和刚才的案例略有不同……”一个体形略敦实,戴鸭舌帽的学生尝试着分析,“桥上那个胖子是无辜的。他本就没有卷入这场事件中,只是一个旁观者,没有义务为整场惨剧做出牺牲。”末了他还风趣地补充,“胖不是错!”
“这个理由很充分,胖当然不是错!”男子依旧一副淡淡的口吻,“那么同学你能否回答我,刚才第一个案例中,岔道上那名瘦瘦的工人难道就不是无辜的吗?我们又有什么权利选择让他去牺牲呢?”
敦实的鸭舌帽同学没能做出回答,露出了尴尬的微笑。周围学生们忍不住小声交流,对不同情境的两种选择感到有趣又疑惑。
“好,请坐下!”男子回到了讲桌前,翻开了讲义。这个举动迅速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带着强烈的求知欲,大家关注着他的一言一动。
“两种选择,哪一个才正确?关键要看我们在两种立场中所持的原则,这就是《谋杀背后的道德逻辑》……”
随着那人的讲解,所有学生都埋头快速记着笔记。几百支笔和纸张的摩擦在教室内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倘若闭眼聆听,仿佛正欣赏一场由百人合奏的轻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