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作者:尤·奈斯博
内容简介
新任的挪威驻泰国大使墨内斯被人发现陈尸于曼谷一处妓院宾馆内,背上插了一把刀,早已气绝多时。由于大使和挪威现任首相不但是党内同志也私交甚笃,此案的侦查必得迅速了结且避免丑闻。于是哈利再度肩负著「挪威警方大使」的角色,前往曼谷协助办案。
哈利发现大使公事包裡有一叠儿童色情照片,似有恋童癖好,而且因赌马负债累累,积欠地下钱庄一大笔钱。他根据大使生前的通讯记录一一调查来电对象,但屡遭碰壁,先是被人高马大的华裔黑帮打手摔出窗外,登门拜访承包政府建案发迹的挪威富商克利普拉,又吃了闭门羹,此时哈利从大使的女儿口中得知:她的大使老爸根本是个同性恋,酗酒的老妈则和另一个挪威人有一腿,此人名叫卜瑞克,是一个身价不菲的外币炒手。然而凶刀上罕见的驯鹿油,却又让哈利怀疑起大使馆裡某个热爱摄影的退伍军人骆肯。
哈利周旋在那些心怀祕密的嫌犯当中,走遍曼谷各个阴暗角落与声色场所,越挖越深入,发现这不是件随机起意的谋杀,不仅涉及私人丑闻、金钱骗局,还有政治上的权力操作。哈利这才明白,自己被派来此地只是要做为一个烟幕弹:挪威当局认为他这个沉迷杯中物的酒鬼警察,不可能查出「不该查到」的内情……
暨一鸣惊人的出场作《蝙蝠》之后,奈斯博再次结合异国情调和扎实的快节奏与火爆动作场面。本书不只深入触及了泰国文化,也批判了已开发国家对第三世界国家在性与经济层面的双重剥削,哈利从单纯的犯罪侦查,开始卷入黑暗政治与利益交换的游戏规则,本系列众多迷人的元素:峰迴路转的情结、混淆视听的线索、金权挂勾的内幕、黑暗幽微的犯罪心理,在这本书中都已经清楚浮现出端倪。


第01章
一月七日,星期二
号志转绿,大卡车、轿车、摩托车、嘟嘟车吼声隆隆,愈来愈响,蒂姆看见罗宾森百货公司的玻璃都抖了起来。接着车阵开始移动,那面展示红绸长洋装的橱窗就消失在他们身后的黑暗中。
她搭的是出租车,不是挤满人的公交车,也不是锈迹斑斑的嘟嘟车,而是一辆有空调、司机嘴巴闭得紧紧的出租车。她往后靠上头枕,尽力享受这趟车程。没问题的。一辆小绵羊从他们旁边冲出去,后座的女生穿着紧身红T恤、戴着挡风镜安全帽,茫茫然看了他们一眼。抓紧呀,蒂姆心里想。
他们在拉玛四世路,司机在一辆大卡车后面停下来。卡车冒出来的废气又浓又黑,遮得车牌都看不清楚。废气通过空调系统以后冷却了,变得几乎没有味道。几乎。她含蓄地摆了摆手,露出她的反应;司机瞄了瞄镜子,把车切到外线。没问题的。
她的人生向来如此。出身农家,家里有六个女儿;多了六个,她父亲说的。七岁的时候他们站在黄沙中一边咳嗽一边挥手,目送载着大姊的牛车颠颠簸簸走上和土色水圳并行的乡间小路;人家给了姊姊干净的衣服、一张往曼谷的火车票,还有写在名片背面的帕蓬街地址。姊姊的眼泪像瀑布一样落下,就连蒂姆用力挥手挥得手要断了也没用。她母亲摸摸她的头,说那是不轻松,但也没那么糟,至少姊姊不必在一个又一个农家之间流浪,像她母亲嫁人之前一样,做人家的夸埃(kwai)。再说,黄小姐已经答应了,会好好照顾她。她父亲点了点头,从黑黑的牙齿之间吐出槟榔汁,又补了一句话,说酒吧里的发郎(farang)愿意花大钱买新来的女孩子。
蒂姆本来不明白母亲说的夸埃是什么意思,但她不打算问。她当然知道夸埃就是牛,他们家和周围大多数的农家一样买不起牛,该犁田的时候就雇用在附近一带四处出租的水牛。后来她才知道牵牛的女孩子也叫夸埃,因为她的服务也是交易的一部分。那是传统。她希望自己可以尽早遇到愿意要她的农夫,不会等到过了年纪。
蒂姆十五岁的某一天,父亲叫了她的名字;那时他在稻田里踩着水走,太阳在身后,斗笠在手上。她没有马上应声。她直起腰,细细看着小农地四周的青山,闭上眼睛,听着叶间喇叭鸟的声响,呼吸桉树和橡胶树的气味。她知道轮到她了。
头一年她们四个女孩住一间房,床也好,食物、衣服也好,什么都共享。衣服又特别重要,因为没有漂亮衣服,就揽不到最好的客人。她自己学跳舞,自己学微笑,自己学着看哪些男人只想喝酒,哪些想买春。她父亲已经跟黄小姐谈好钱寄回家里,所以头几年她没见过几个钱。不过黄小姐对她很满意,时间一久,也就多留了一些给蒂姆。
黄小姐满意有理。蒂姆工作卖力,而且客人会点酒。她还待着没辞职,黄小姐就该庆幸了,有几次就差那么一点。有个日本人想娶她,但是她一开口要机票钱,他就收回提议。有个美国人带她去普吉岛,为她推迟了归期,还买钻戒给她;他走的隔天,她把钻戒拿去当了。
有些人给钱很小气,要是她抱怨,就会叫她滚。有些人叫她做这做那,要是她不全部照做,就会跟黄小姐投诉。他们不知道一从酒吧买走她的时段,黄小姐那份钱就入袋、蒂姆就是自己的老板了。她自己的老板。她想起橱窗里的红洋装。母亲说的没错,是不轻松,但也没那么糟。
而且她做到了保持天真的笑容和开怀的笑声。他们喜欢。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得到王利在《泰国日报》刊登的那份工作,职称叫“客户关系专员”。王利是个皮肤黑的小个子中国人,在市郊的素坤逸路上开汽车旅馆,客户主要是有特殊要求的外国人;说是特殊,也不到她应付不来的地步。坦白说,她喜欢这工作,多过在酒吧跳几个钟头的舞,而且王利给钱大方,唯一的缺点是从她住的邦兰普区公寓到那里,要花好长时间。
该死的塞车!车子又完全停住了。她跟司机说要下车,虽然这样她得穿越塞得满满的六个车道,才到得了马路另一边的旅馆。一下出租车,空气就像一条又热又湿的毛巾裹上来。她寻找能走的空隙,一手捂着嘴;她知道捂着也一样,曼谷没有别种空气可以呼吸,不过至少可以挡挡臭味。
她在车阵中穿梭,一度得避开一辆皮卡;那上面坐了满满一货斗的男孩子,都在吹口哨。又有一度她差点被一辆丰田神风勾掉高跟鞋的带子。然后她到了马路对面。
王利抬起眼,看着她走进空荡荡的接待区。
“晚上没生意?”她说。
他点头表示不高兴。过去一年有过几次这种情况。
“你吃过没有?”
“吃过了。”她骗他。他是好意,但是她没心情吃他在里间煮的稀稀糊糊的面条。
“你要等等,”他说,“那个发郎想先睡一觉,他好了会打电话。”
她唉声叹气。“利,你明知道我午夜之前要回到酒吧。”
他看看手表。“给他一个钟头。”
她耸耸肩,坐下来。要是一年前她这样讲话,可能早就被他轰出去,但是现在,能赚的钱他每一块都得赚。没错,她大可走人,只是走掉的话,这一趟大老远的就是白来了。而且她欠王利人情,比他差的皮条老板她都遇过。
捻熄第三根烟以后她用王利的苦中国茶漱口,站起来用柜台上面的镜子最后一次检查妆容。
“我去把他叫醒。”她说。
“嗯。有没有带冰鞋?”
她提起她的袋子。
她走在旅馆一栋栋矮房之间空荡的碎石车道上,鞋跟咯吱咯喳响。一二○号房就在最里面,她没看见外头有车,但是窗户里有光,所以他可能已经醒了。一股微风掀起她的短裙,却没让她凉快一些。她渴望季风,渴望雨水,就像经历几个星期的水灾、泥泞和洗晒之衣物发霉后,她会渴望干燥无风的季节。
她用指节轻轻敲门,挂上她的腼腆笑容,“你叫什么名字?”已经备在嘴边。没人应门。她再敲一次,然后看看手表。那件洋装应该可以砍个几百铢,就算是罗宾森百货卖的也可以。她转转门把,惊讶地发现门没锁。
他趴在床上,她乍看之下以为他在睡觉。接着她看见蓝色玻璃的反光,玻璃刀柄从那件俗艳的黄外套上突出来。很难说脑海里闪过的念头哪一个最早,但肯定有一个是“这一趟大老远的终究是白来了”。然后她终于动得了声带,不过那声尖叫被洪亮的喇叭声淹没,素坤逸路上有辆大卡车正在鸣笛闪避粗心大意的嘟嘟车。


第02章
一月八日,星期三
“国家剧院。”喇叭传出懒洋洋带着鼻音的报站声音,轻轨电车的门弹开,达格芬图鲁斯踏入湿冷的黑暗中。空气刺痛刚刚刮过胡子的脸颊,借着奥斯陆市内俭省的霓虹灯光,他可以看见嘴里呼出凝结的水气。
现在是一月初,他知道这冬天再过一阵子就会好过些,到时候峡湾结冰,空气就会干燥起来。他开始沿着德拉门路往外交部走。孤零零的出租车从他身旁驶过,就那么两三辆,此外街道彷如空城。对面大楼的互利人寿大钟在黑暗的冬日天空中亮着红光,告诉他现在才六点。
他在门口拿出他的门禁卡。“职务:处长”这行字印在达格芬图鲁斯十年前的大头照上方,照片里钢边镜框后面的眼睛盯着相机,下巴突出,眼神坚定。他刷了卡,按了密码,推开维多利亚露台大楼沉重的玻璃门。
将近三十年前,二十五岁的他来到这里,此后并不是每一扇门都这么好开。在外交部为有志公仆设置的外交学院里,他没有完全融入周遭人事,因为他一口浓重的艾斯特丹口音,又一身乡土味(有个同期进来的贝兰姆市公子哥就这样说过他)。其他有志于外交官职的人都是政治、经济、法律科班出身,父母不是学者、政治家,就是他们梦想跻身其间的外交部菁英;他自己却是农家子弟,拿的是奥斯区高职农科的学历。他倒也不觉得多困扰,只是心知肚明,有力的朋友对他的仕途很重要。图鲁斯努力学习社交礼仪,又更加努力移植嫁接,弥补不足;不管差了别人多少,有件事他们总跟他一样:他们对人生的目的地都还只有模糊的想法,都知道唯一有出路的方向,就是向上。
图鲁斯签了名,对警卫点点头。警卫把他的报纸和一枚信封从玻璃窗底下推过来。
“有别人……?”
警卫摇头。
“你最早到,图鲁斯,向来都是。信封来自通讯处,昨晚送过来的。”
大楼电梯一路往上,图鲁斯看着楼层号码闪过一个又一个。他认为每一个楼层代表自己生涯的一个时期,所以每个早上都要回顾一遍。
二楼是外交学程的头两年,那些漫长又没有明确答案的政治、历史研讨,还有悬梁刺股熬过的法文课。
三楼是分发驻外。他在堪培拉待过两年,之后墨西哥市三年。说起来算是很棒的城市了。对,没得抱怨。他是把伦敦和纽约列为第一志愿没错,但这两个派驻地是人人争着申请的宝座,所以他也打定了主意,不把这件事看作失败。
四楼,他回到挪威,少了丰厚的驻外加给、房屋津贴,和随之而来的富裕无忧生活。他认识了贝莉特,贝莉特怀了小孩,等到可以申请外派职务的时候,她又怀了第二胎。贝莉特跟他出身同一个地区,每天都要跟她妈妈聊天。他决定再等一等,决定卖力工作,连篇累牍地写报告分析与开发中国家的双边贸易,替外交部长拟演讲稿,随着一路往楼上爬,得到他应得的认可。国家体制里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的竞争像外交部这么激烈,这里的阶级分隔好明显,达格芬上班就像士兵上前线,头低低的,背掩护好,看到人就开枪。有几次也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知道他已经得到“关爱的眼神”,所以努力跟贝莉特解释,自己可能弄得到巴黎或伦敦,但是贝莉特在他们平淡的婚姻有史以来第一次坚持己见,执意不让。他屈服了。
他往上爬升的态势消失得几乎无声无息。某一天早上他突然在浴室镜子里看见一个被推进支线轨道的处长,一个稍微有点影响力但永远到不了六楼的官员;再过十年左右就要退休的人,怎么可能到得了。当然啦,如果他能搞一条大的,那就另当别论,可是那种把戏弄得好是升迁,弄不好是滚蛋。
无论如何,他还是一如既往,努力抢在别人前面。每天早上他第一个到办公室,可以安安静静读报看传真;开晨会的时候,别人刚坐下来揉揉惺忪睡眼,他已经想好结论,好像打拚的精神已经进入他的血液一样。
他打开办公室门锁,犹豫了一会才开灯。这个,也有它的由来,倒霉的是这事已经传出去,变成部里的传奇故事。许多年前某一天,当时驻奥斯陆的美国大使一大早打电话给图鲁斯,问他对卡特总统前一晚的谈话有什么想法。那时图鲁斯才刚进门,还没读报、还没看传真,绞尽脑汁也给不出答案。不用说,这件事毁了他的一整天。后来更惨,隔天早上大使又问他前晚的事件会对中东情势造成什么影响,电话打来的时候,他才刚打开报纸。再隔天早上,同样的事又发生。图鲁斯在满腹疑问和缺乏信息之下,回答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他开始提早到办公室,但是大使好像有第六感一样,每天早上他才坐进椅子里,电话铃就响起来。
一直到他发现大使住在外交部正对面的阿克尔旅店,他才弄懂中间的关联。大使喜欢早起,大家都是知道的,他当然会注意到图鲁斯的办公室总是最早亮灯,于是想捉弄捉弄这个工作狂外交官。图鲁斯出去买了个头灯,隔天早上在打开办公室的灯之前,就看完了所有的报纸和传真。他这样搞了将近三个星期,大使才作罢。
但是此时此刻,达格芬图鲁斯没空管那个爱开玩笑的大使了。他已经打开通讯处送来的信封,加密传真的还原文稿盖了“极机密”三个字,文中的讯息害他洒了咖啡,波及桌上四散的文件。短短的内文留下许多想象空间,但是个中要义基本上是这样的:挪威驻泰国大使奥特勒墨内斯陈尸曼谷一处妓院,背上插着一把刀。
图鲁斯把传真再读了一遍才放下来。
奥特勒墨内斯,前基督教民主党政治家,前金融委员会主席(现在不管什么身分都得冠上“前”字了)。实在太难以置信,他免不了往阿克尔旅店瞥一眼,看看窗帘后面是不是站着人。发文者是曼谷的挪威大使馆,相当合理。图鲁斯骂了声脏话。这事什么时候不发生,偏偏是现在?哪个地方不发生,偏偏是曼谷?该不该先通知内阁大臣欧斯基德森?不用,他很快就会知道了。图鲁斯看看手表,拿起话筒拨给外交部长。
比雅尼莫勒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打开,会议室里的声音都安静下来,一张张脸转过来对着他。
“这位是比雅尼莫勒,犯罪特警队队长。”警察局长一边说,一边招手让他坐下。“莫勒,这位是首相办公室内阁大臣欧斯基德森,还有外交部人事处处长达格芬图鲁斯。”
莫勒点点头,拉出一把椅子,想办法把那双不可思议的长腿塞进椭圆大橡木桌底下。他好像在电视上看过欧斯基德森那张年轻光滑的脸。首相办公室?一定出了大事。
“你这么快赶过来真是太好了。”内阁大臣卷着他的卷舌音,用手指神经兮兮地敲着桌子。“局长,请你简报一下我们刚才讨论的内容。”
二十分钟前莫勒接到警察局长打来的电话。她一句解释都没有,只是限他十五分钟内赶到外交部。
“奥特勒墨内斯被人发现陈尸在曼谷,可能是谋杀。”局长开始说。
莫勒看见图鲁斯处长正在钢边镜框后面翻白眼,等到听完全部的叙述,他就明白了处长的反应。只有干警察的才会把一个人背脊侧边插了一把刀、穿过肺脏又刺进心脏,说成“可能”是遭到谋杀。
“陈尸地点是旅社房间,发现尸体的是一名女性──”
“妓院房间,”戴钢边镜框的人插嘴,“一名妓女。”
“我跟一个曼谷的同僚聊过,”警察局长说,“他是个明白人,已经答应暂时把消息压下来。”
莫勒的第一个直觉是质疑,为何要延后公开谋杀案?让媒体马上报导,通常都可以引来线报,因为大家记忆犹新,证据都还干净新鲜。可是直觉告诉他这个问题会被看作幼稚得可以。他改问他们指望消息能压多久。
“至少够我们整理出端得上台面的事件报告,”内阁大臣说,“现在这个版本不能用,你懂吧。”
现在这个?所以他们考虑过后,把真实版本否决掉了。莫勒这个犯罪特警队队长算是新官上任不久,目前为止还不必跟政客打交道,但是他知道职位升得愈高,就愈难跟他们保持距离。
“我懂现在这个版本很尴尬,但你说‘不能用’的意思是?”
警察局长对莫勒使了个告诫的眼色。
内阁大臣看起来不为所动。“我们没多少时间,莫勒,不过我给你上一堂政治实务速成课。当然,我现在说的每一件事都要严格保密。”
欧斯基德森想都不想就调整了一下领带的结,莫勒记得在他的电视访问中看过这动作。“打从大战结束以后,我们第一次有中间路线的政党得到够大的机会存活下来。这不是因为有国会的基础,而是因为首相刚好就快要成为本国最不讨人厌的政客。”
警察局长和外交部的处长露出微笑。
“可是呢,他的民望高低建筑在一个易碎的基础上,也就是他们的主力商品:信任。所有政坛人士都是这样,最重要的不是讨人喜欢或展现领袖魅力,而是获得信赖。你知道为什么前首相布伦特兰(Gro Harlem Brundtland)那么受欢迎吗,莫勒?”
莫勒不知道。
“不是因为她迷人,而是因为民众相信她言行合一。信赖,信赖是关键词。”
同桌其他人都点头,这显然是课纲的一部分。
“再来,墨内斯大使和我们现任首相关系密切,两人不但是好朋友,政治之路也紧密交织。他们一起求学,一起在党内崛起,从现代的青年运动打出生路;当时他们年纪轻轻就一起选上议员,两个人甚至还合租一间公寓。两个都成为党主席热门人选的时候,墨内斯自愿退出聚光灯焦点,全力支持首相,我们才免去了一场折磨人的党内对决。以上这些意思很明显,就是首相欠墨内斯人情。”
欧斯基德森舔了舔嘴唇,往窗外看出去。
“换句话说,墨内斯大使没受过任何外交训练,要不是首相使力,他也不会去曼谷。这话听起来可能有裙带关系的味道,但是这种裙带关系还是可以接受的,始作俑者是国家社会党,广为应用的也是国家社会党。瑞夫斯特恩(Reiulf Steen)当上驻智利大使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外交部资历。”
那双眼睛重新聚焦到莫勒身上,一丝调皮的神色正在里面闪耀。
“我确定我不必多加强调,你也知道这件事会如何破坏人民对首相的信赖,我是说万一大家知道他的好友兼党内同志、他亲自任命的大使,被人发现身在妓院,而且还死于谋杀。”
内阁大臣摆摆手请警察局长继续说,但是莫勒忍不住。
“谁没有朋友去过妓院?”
欧斯基德森的微笑卷起嘴角。
戴钢边镜框那个外交部处长咳了几声。“你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莫勒,请相信我们的判断。现在需要有人来确保调查方向不会转到……不恰当的方向。不用说,我们大家都希望缉凶归案,一个也好,有共犯也好,但是谋杀案相关情节必须保密,到将来另行通知为止。为了国家好,你懂了吗?”
莫勒低头看着手。为了国家好。去你的。他家的人从来就不擅长听命行事,他父亲的警阶从来没有往上升。
“经验告诉我们,真相通常很难隐藏,图鲁斯先生。”
“确实。我会代表外交部负责这项任务。你也知道,这件事有点难办,需要跟泰国警方密切配合。因为事涉大使,所以我们多了一些缓冲空间,有外交豁免权什么的,但我们走的还是条高空钢索。所以我们希望派去的人办案技巧熟练,有跨国警务经验,又办得出结果。”
他停下来看着莫勒。莫勒正在思考,为什么自己对这位下巴很有冲劲的外交官莫名地就是没好感。
“我们可以弄一个小组──”
“不要小组,莫勒,太显眼。而且你们局长觉得派大队人马去,对于跟当地警方打好关系没什么帮助。派一个人。”
“一个?”
“局长已经有建议的人选,我们认为不错,现在想问问你对这个人的看法。局长跟悉尼的同僚聊过,据说这个人去年冬天在那里办英格霍尔特谋杀案,表现出色。”
“我在报上看过案情,”欧斯基德森说,“让我印象深刻。应该就是他了吧?”
莫勒吞了吞口水。所以局长已经建议派哈利霍勒去曼谷,叫他过来,只是要让他保证哈利是最优秀的警力,是这件差事的最佳人选。
他环视会议桌。政治,权力,影响力。这是一场他根本没办法了解的游戏,但是他知道这件事最后总有办法替他加分,知道他现在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会左右他的仕途。警察局长建议了人选,就是把脖子伸了出去,可能他们哪一个人就要求找霍勒的直属长官背书吧。他看着他的大老板,想解读她的表情。当然啦,哈利的状况也可能会顺遂起来,而且如果他建议不要派哈利,不是会害局长倒霉吗?他自己也会被他们要求提出替代人选,结果换成“他的”头在砧板上,如果那个警员搞砸的话。
莫勒看着挂在警察局长头上的画。特吕格韦赖伊(Trygve Lie),首任联合国秘书长,挪威人,一副傲慢跋扈的样子俯视着他。又一个政客。透过窗户,他看见冬季微弱日照中的公寓屋顶、阿克修斯堡垒,还有伫立欧陆饭店顶端、在寒风中颤抖的公鸡风标。
莫勒知道自己是个称职的警察,但是这门游戏不一样,而且他不知道规则。他父亲会建议他怎么做?嗯,当时莫勒警员从来不需要应付政治,却知道如果自己想要让人家把他放在眼里,什么事情最重要,而且还规定儿子要完成第一阶段法律学程,才能进入警察学院。他乖乖照父亲说的做,毕业典礼结束后,父亲情绪激动,一直清喉咙,一直拍着儿子的背,拍到他不得不叫停为止。
“好建议。”莫勒听到自己用清楚响亮的声音说。
“很好,”图鲁斯说,“我们想要这么快听到意见是因为……当然啦,一切都很紧急。他得放下手上所有事情,明天就走。”
好吧,或许此刻哈利需要的就是这种工作,莫勒希望如此。
“抱歉,我们得拿走你的一员大将。”欧斯基德森说。
犯罪特警队队长比雅尼莫勒得克制自己,才不会爆出笑声。


第03章
一月八日,星期三
他们在沃玛川奈街的施罗德酒馆找到他。这家庄严古老的酒馆位在东西奥斯陆交接的十字路口,说实话是古老多过庄严。庄严的部分主要仰赖当局的决策,他们针对烟雾弥漫的厅室下达了古迹保护令,但是保护令并不把顾客纳入范围内,就是那些被追杀、濒临绝种的老酒鬼,万年学生,还有玩腻了也早过了保存期限的花花公子。
趁着门口吹来一阵风,两名警员的视线暂时穿透重重烟雾,看见他们要找的人正坐在奥克教堂的画底下。他的金发削得极短,一根根站得直挺挺;瘦脸上的肤色不均,胡子有三天没刮;虽然不太可能超过三十五岁,胡子却已经露出一丝灰白。他自己一个人坐,直着腰背,身上穿着那件双排扣外套,彷佛随时要离开。彷佛面前那杯啤酒不是快乐泉源,而是不得不做的差事。
“我们听说这里可以找到你,”年长的那个开口,在他对面坐下来,“我是汤姆沃勒。”
“看到那个坐在角落的人吗?”哈利头也不抬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