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该干些什么》全集[精校版]

作者:阿乙

内容简介:

  这是根据曾被舆论定义为“无由杀人案”进行的一场文学演算。
小说以第一人称自述,从作案的筹划、实施,交代到逃亡、被捕、受审,直至最后接受死刑。
他十九岁,在高考前夕他屠杀了美丽、优秀,同时身世可怜的女同学——一个常人心目中的完美宝贝,以此来刺激警察的追捕能更有力,制造出一场围捕自己的行动。
他杀人的事实如此清楚,他在受害人死亡之后还朝死者肉身刺了三十七刀。但是关于他为什么杀人,却一直困扰着警察、检察官、法官、专家、学者、记者,甚至同在看守所的狱友。他不是为着性侵犯,不是为着劫掠财物,不是为着仇恨,不是为着逃避高考的压力,他的行为呈现出一种无由的状态,这件案子被舆论称为“无由杀人案”。   直到二审最后,迫于受害人母亲的压力,他才交代原本的作案理由。
然而,他的陈述让所有审判现场的人们哑口无言,乃至法官最终发出颤栗的狂叫。

第一章 前言 一个正义的作者

一个作者,还是一个正义的作者

现在回想这篇小说的写作历程,有如梦魇。它作为欲望的斑点,诞生于二○○六年夏。那时,我看到一则简短报道:一个年轻人杀死同学,没人能找到他的杀人动机。当时我和文学的关系很简单,只是一个普通读者。

我和很多事物擦肩而过,料想这报道也如此。但在几个月之后,我发现它自行变大,成了一个恐怖的世界。我每天都装载着对它的广泛理解和无穷编造,就像背负重物。二○○七年春节,我没有回乡过年,试图将它产下来,但只写出十五节。当年五一,续写两节,国庆时又加了一节,但被迫停手。因为写作间隔时间太长,文本前后掣肘,互相矛盾,词句也因时间将尽而显得仓促凌乱。当时它叫“杀人的人”,有八万字左右,计划总长度为二十四万字。因为这个,后来我只敢写短篇。一些人还以为这是一种文学上的自觉选择。

我差不多忘了它。直到二○一○年,在倒腾橱柜时看见材料,才想起还有这一遭。我想到自己如何尽力搜集资料,如何旷日持久地推算,如何试图去法庭旁听,如何钻研加缪、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的三部著作——我想到这些狂热的准备,以及它的草草收场,便被一种耻辱感紧紧包围,就像一个穷人生不起孩子。

我想从头来过,而生活中别的事情也按照它的轨道运行过来,挤成一团。在祖母下葬的同时,我按照父亲的要求,购买新房,准备结婚。而因为写作所带来的对生活的敌意,我与女友的关系其实已走到尽头。二○一○年五月二十三日,我看着世界杯报道的加班表,哀楚欲死,感觉就像游泳好手要将自己溺毙,“好,我陪你们去生活,陪你们买房、结婚、加班”。我像困兽愤怒行走,最终作出的却是相反的选择。今天看来,这个选择没有辜负我,但相比《月亮与六便士》里的思特里克兰德,以及不少狂热的朋友,我还是缺少出格的勇气。他们都曾为创造的理想辞职,而我只是命令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开始。我容易在妥协状态里生存。我在开始时打上这天的记号,后来才知在四年前,同样是这一天,主人公的原型受激情驱使,举起屠刀。这是一种可怕的巧合。

最终因为我的专横霸道,我和女友分手,每天早上六点多起床上班,晚上八点多回家,我总是试图在网站工作中保护住精力,但每次回来都气息奄奄,一个字也写不动。然后我等周末。在周六,我会因为要找到续写感觉而苦苦推敲,因此最终只剩下周日能畅快地写几千字。在这过程中,平均每三天,父亲都打电话来,以商量的口吻问:“找女朋友没有?”我每次都心藏怒火。我想说:“正因为你想让我结婚,我有了一间房子;正因为要还月供,我不敢轻易辞职、跳槽;正因为这狗日的工作,我每天被消耗一空。”

有一天接过父亲电话后,我翻开电话簿,找到一个自认妥当的人,发短信:我喜欢你。她和我进行了接触,但是犹疑。对女人来说,这种紧迫的求爱不但值得怀疑,还值得鄙视。在见到她后我笨手笨脚地抱她,被挣脱开,这事情就完了。后来父亲问我如何,我说高攀不起,听得出来他很悲哀。

二○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这篇薄薄的小说终于修改完毕。当时是下午,窗外铺陈死气沉沉的建筑物、冰块、树和时光,我一人呆坐,不知悲伤应该从哪里来。我有一个朋友在写完长篇后号啕大哭,我觉得我也应该这样,但一直没等来。我对自己很失望。当夜我失眠,恐惧像大风不停地刮进空洞。我害怕这一切都是在做无用功。

这篇小说标题(原名)为“猫和老鼠”,喻示的是互动关系中的位置与使命,一个穷凶极恶地追,一个没日没夜地逃。小说的主人公在被无聊完全侵蚀后,再也找不到自振的方法,因此杀人,试图赢得被追捕所带来的充实。想一想这场景:就是要睡了,也要在指间夹一根燃烧的香烟,好在烟头烧到皮肤时醒来,继续逃命。

我将他设置为一个纯粹的人,就像电影《出租车司机》里的特拉维夫,他的子弹注定要射出,至于射死的是总统候选人还是黑社会,他并未深究,他只是需要子弹射出。他并没有先天的善恶动机,只是在效果上,他不能杀死总统候选人而可以击毙黑社会成员,因此被捧为城市英雄。而我的主人公,他的行为为世人不齿,他们集体呼喊:

杀死他!

杀死他!杀死他!

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

在原初的动机上,我的主人公一心只想着“如何充实”,杀人只是这一动机的外延。我着重探究的是这一动机。从动机上看他和过去的我并无区别,很多年我都浑浑噩噩,无所事事,每天盼望世界大战。只是我止于语言,而这个主人公却付诸行动。他设想过频繁地做好事,好让受恩人去搜寻他,但他想这样的搜寻注定松弛、松散,从技术上并不能使他充实。因此他去当了恶棍。在杀那个漂亮、善良、充满才艺的女孩时,他考虑的也是技术,因为杀掉一个完美的人,会激怒整个社会,进而使追捕力度增大。

写作时我很平静。我从来不赞美也不认同这种行为,但也没有急不可耐或先入为主地对它进行审判。因为一个作者一旦将自己设置为正义的化身,他的立场便可能偏颇,思想便可能空洞,说教便可能肤浅,所揭示的也可能为人们所麻木。在这方面,我遵循加缪的原则,像冰块一样,忠实、诚恳地去反映上天的光芒,无论光芒来自上帝还是魔鬼。

但最终我还是害怕,因为书写这种罕见的罪恶,就像揭开一个魔盒的盖子。我在小说中让检察官说,这种仅仅因为无聊而杀人的行为,它不可预测,使人胆寒,性质早已超越杀人放火、强奸拐卖,攻击的是我们整个制度、传统,以及赖以活下去的信念。

因为这种创造的害怕——我创造了一个纯粹的恶棍——最终我抹去他的名字。一本小说有主人公却没有名字,因此讨论起来就不方便。我既想你们看见作品,又想你们忘记它。

也许能宽慰我的是电影《桂河大桥》。在曼谷西边的铁路上,善恶分明,日军要修桥,而盟军要炸它。在纠缠中,来自英国的战俘尼科森仅仅为着自身的荣誉感,以极高的效率将桂河大桥修起来,并让它有了雄伟的姿态。那是艺术的姿态,预示着他既不为日军服务,也不为盟军服务。他超越正义,为桥本身而战斗。

阿 乙

2011年10月23日

第二章 开始

我睡过去,

直到醒来再也睡不着。

这时我得找点事情干。

今天,我去买了眼镜。起先试的是墨镜,但那样欲盖弥彰,后来挑了副普通平光眼镜,这样它既不招摇,又能将人们的注意力有效地转移过来,默认我为近视眼。人们总是倾向于相信戴眼镜的人。

我还买了透明胶,我试着将一只手粘起来,绕上一圈,很久才能撕扯干净。

今天的计划里没有买衣服这一项,不过出于怜悯,我还是走进一间服装店。店主三十多岁,个子矮小,脸像干黑的橘皮,刚被一位稍有姿色的顾客羞辱。我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开服装店也是她在行使作为女人的权利。我就是这么想的。可她一抬头,我便后悔了。这是一种没办法再低眉顺眼的眼神,我走到哪里,它就跟随到哪里。我待要走,听到她奇怪地唤,叔。她说:“外边一千多的我这里卖几百。一样的货,都在我这里淘。”说着取下一件T恤,“先试试,不试怎么知道效果?试好了再谈价钱。”她说得十分生硬。我在镜前比画,看不出和原来的自己有什么不同,因此当她说“你穿着就是合身”时,我将它扔了。她说:“你想要什么样子的?”

“我要的你没有。”我走出去。

“你说说看。”

“说不清楚。”我走到门外,她像条遗憾的狗跟出来。这时路上走来一位干部,穿着笔挺的衬衣西裤,踏着锃亮的皮鞋,夹着一个公文包,我说:“就是这样的,你有吗?”她低呼道:“有的,有的。”

“皮鞋和公文包也有?”

“都有。”

她走进去一边瞅着我,怕我走掉,一边在纸箱里翻找。果然都凑齐了,只有公文包是棕色的。我拎着东西进了试衣间,换好出来照镜子,见桌上有啫喱水,说:“打一下不要钱吧?”

“不要,随便打。”

我挤出一团,将头发梳得油光,觉得是那么回事,便问:“现在我看起来多大?”

“二十。”

“你说实话。”

“二十六七吧。”她不知道我对这个答案满意与否,惶恐地看着我走进试衣间。我出来后将衣物丢在一旁,盯着她看了有六七秒,问:“多少钱?”她果然像得救那样飞起来,悬空按好计算器:“都给你打了最低折,共六百,只收五百八。”

“少一点。”

“顶多再少二十,否则一点利润也没了。”

“少一点,买不起。”

“那你说多少?”

我想起妈妈交代的,要对半砍,但我说得更狠:“二百。”

“本儿都不够。”

“二百。”

“叔,你要诚心,四百拿走。”

“我只有二百。”

“二百买走四样东西,生意做不起。你要买一件还好商量。”

我便走了。身后一点声音也没有。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男女间两败俱伤的分手。我走得越远,越感觉到她是真的没有利润,但又不好意思回头。然后就在我要走过街道转角,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时,她喊:“等等,二百给你了。”我转过身,看见她朝我招手,便也举手朝她挥舞,然后才狞笑着,算是如愿以偿地走远了。我身上只有十来块钱。

下午六点半,我回到军校家属院,何老头儿恰好也回来。院落像空坟,只住着他和我,门口却有人二十四小时站岗。对军校新兵来说,这是一项修炼,学校是这样要求他们的,他们执行得很好,四肢并拢,像站进自己的身体那样站着。

我远远地跟着何老头儿上楼,他关上门,我才小心地打开自家的门。屋内那些阴猾的精灵扑上来,我知道它们叫空无。我坐着发呆,不知该如何应付。据说,劳改犯都在漫无目的地工作,以至出狱后变成出色的鞋匠、木匠、裁缝或者雕刻师。而我只学会手淫。我走进卧室,拉上布帘,套弄着,很快射精。

我睡过去,直到醒来再也睡不着。这时我得找点事情干。我怀着侥幸心理,拉亮灯,推开空纸箱,移走花盆、一捆旧杂志和一个插着塑料花的瓷瓶,扯起罩布,找到那个锁孔在上的保险柜,将钥匙插进去,慢慢试探。接着我拉灭灯,重新试探。黑暗使我专注。有一次我打开过它,里边藏着邮票、像章、铜钱等玩意儿。

我想当婶子看到保险柜被盗窃一空时,会顿足惊呼,叫苦不迭,最好是能痛哭流涕。这是她应得的。我和我的一家不欠我的叔叔什么,我来省城投靠他,是这个家族历史上最重要的交易之一。在爸爸和叔叔还年轻时,成绩更好的爸爸作出让步,为供叔叔读大学,在煤窑里埋下肺癌的根。但是原本只是一名公交售票员的婶子,仅仅因为自己是省城土著,便觉得我们全都是欠她的。妈妈送我来省城时,拿出土产,被她傲慢地推回:“拿回去,拿回去,你们自己也不容易。”我真想对她吼:“我妈妈比你有钱多了。”我住进这里后,她和叔叔还没搬走,我每天蜷缩在阳台,羞愧得恨不能自杀。我洗澡,她会将煤气关掉;偶尔看电视,她又踩着高跟鞋走来走去;她不说我不能坐沙发,但我一旦起身,她便拿抹布来擦;而只要看见地上留有脚印,她又匆匆用拖把拖上几个来回,就像拾粪老农欢喜地发现了又一坨牛粪。

现在她住在分院宿舍,漫长地装修着一所附近的别墅。叔叔去地方挂职已久。我一人住这里。以前日日盼,现在却觉得不过尔尔。只能说,住在房里的人们,最后都让房子得胜了。

我轻轻旋转钥匙,一次又一次,像是落进无解的宇宙。时间消失了。外边传来脚步声,停在门前,一串钥匙叮叮当当响,来者找出一枚插进锁孔,防盗门便发出嗒的一声。有人来了,多么正常啊。我继续旋转钥匙,直到猛地意识到什么,疯狂扯它,扯不出,索性扭断了。婶子打开第二道木门,我凭感觉罩好罩布,将边角拉直。她先后关上两道门时,我将旧杂志和瓷瓶放上去,想想位置不对,又放一次,然后捉起地上的花盆。我的手剧烈颤抖,几乎让它掉落下来。

谢天谢地,布帘是拉好的。

婶子拉亮灯,只迟疑一两秒,便朝卧室走来,我扑到地上,喘着粗气,数出一个数字:四十四。她撩起布帘,探进头来,不知道我的后脚正将大纸箱推回去一点。

“黑咕隆咚的干什么呢?”她彻底拉开布帘,让灯光漏进来。

“俯卧撑。”

“不好好读书,做什么俯卧撑。”

她将我踢起身,好像要寻找什么,一无所获,然后像是极随意地拉开纸箱,捉起瓷瓶,接下来也许要挪走花盆、杂志,揭开罩布,查看那个保险柜了。我迫切感到要说话,说什么都可以,就是想说,说完就掐死她。她此时却回过头来,诧异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怪,不是叫你去读书么?”我瞬间脸色通红,僵立在那里。

“出去。”

她明确下达判决,我才全身汗湿着走出来。我坐在沙发边沿,像头伸在铡刀下的囚犯那样,等待她愤怒地走出来,告诉我我都干了些什么。但她出来时却只是往包里塞几件旧衣服,我感到不可思议。

“明天我去你们老家碰你叔,需要帮你带钱么?”她说。

“不用。”我虚脱起来。然后她走了。她走掉很久就像还没有走掉一样。我去卧室看,保险柜的罩布不像被扯起来过。

第三章 前奏

后来我躺在床上,想安定自己,

却又被紧紧攫住,不得安生。我起来数趟,每次都以为能找到办法,却只不过是陷入到更深的焦灼当中。

第二天上午,我去看锁孔里断掉的钥匙,它像阳具,被长着牙齿的阴道悲哀地咬死。我需要一把老虎钳。我去学校拍毕业照,可以顺路买回。

这天光线柔和,照在成行的绿树上,使学校干净、疏朗。他们团在一起,唧唧喳喳,我站在一旁格格不入。照相分两个步骤,每人先照头像照,最后合影。在等待时,我窥视着孔洁,她穿着白色丝绸演出服、淡红裙子,打着蓝色领结,不时擦汗湿的头发。太阳照下来,使她更加的白,就像照在雪地上那样让人心慌。

在上学之外的所有时刻,她的母亲都像一条可怜的狗跟着她——这是她跟我说的。在她的父亲死掉后,她成为母亲唯一的财产,被关在门里,像工人那样操练小提琴。每次演出,母亲都僵硬地坐在台下,细细观察观众的表情,然后极其严肃地将她领走,直到有天她让所有观众起立鼓掌,母亲才搂住她,又是哭又是笑。

她唯一的秘密是一只小狗。她窝藏着它,处心积虑地与母亲周旋,不足两天,便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事。每天下课,她都找人寄养,最后找到我。我有一间房子,一个人住。我把狗养死了,因为恼恨地踢了它一脚,它从此一蹶不振,死在她怀里。她用小铁勺一勺一勺挖它的坟地,泪水汩汩而出。我告诉她是别人踢了它一脚。

现在,她看到我在看她,觉得我有事,便走过来。她的眼神充满柔情,就像一个哑巴看到另一个哑巴、一个聋子看到另一个聋子那样。我们都死了爸。她说:“你很不开心。”

“我和我的婶子很麻烦。”

我不敢直视她黑漆漆的眼睛,随便又说了句“没法活”,便不安地离开了。

照相的地方有块钉好的白布,前面摆着一张椅子,有人坐上去,大家都行注目礼。轮到我时,我感到很不自在,照相师傅把脑袋从照相机后抬起来,说:“你也该理理你那乱蓬蓬的头发了。”大家哄堂大笑。我嘴唇哆嗦,脸色发红,但还是抬起下颌,将茂盛的胡子、咬紧的腮帮留在镜头里。我让眼神显得冷漠。我觉得这种照片就应该按通缉令的标准拍,这时讲究美没有任何意义,这就是我留给你们的最后印象。

合影后,我找到多少有过一点交情的李勇。他惊惧地看着我。他告过我的密,我们为此打架,他输了。我宽宏大量地拍他肩膀,搂着他耳语:“一日是兄弟,一生是兄弟。”

从此,我再也不会回到这所学校。

买到老虎钳后,我清查余额,还有一百来块,索性又换地方买下尼龙索和弹簧刀,这样就剩不下几个子儿。我知道购买管制刀具需要开证明,因此开始只打算买水果刀,但当店主露出共谋者才有的笑容时,我忽然觉得不必那么谨慎了,要了匕首。他将我拉到内间,找出一箱军用弹簧刀,我挑了最便宜的那把。

我觉得有一把弹簧刀,事情就会有一种仪式感。我将它藏在包里,走过人群,不一会儿就忍受不住诱惑,将手伸进包里,按起按钮。嗒,它弹出去,嗒,它收回来。我感到眩晕,我是死神,可以随时决定这些路人的生死,而他们只能将之归结为偶然。但我得挑选。在我心中,一个人被杀是因为他值得被杀。我觉得这些人都不太合适,直到走来一个一边用小梳子梳头一边左右张望的年轻人。他大约一米八,穿着巨大的皮鞋、修长的西裤和能显现胸腹的黑色紧身衬衣,就是瘦得有点过分,肩宽仅一尺左右,这让他看起来像一根可笑的扁担。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自己的良好判断。他紧抿嘴唇,威严地走过人群。我想直到昨天他还怀才不遇地爬上寡妇的肚皮,而今天已然升职,拥有独立的办公室。

我们像两棵树、两根木棍那样擦肩而过,而我心知,我是杀过你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回到家属院,我用老虎钳夹住钥匙的残柄,却使不上力,转也转不动,扯也扯不出。弄了一小时后,我愤怒不堪,握住老虎钳往保险柜狂敲,只觉虎口震痛,眼泪翻滚。我想事情苦心编织如此,毁在这么一个小细节上了。

下午一点半,隔壁门响动,是何老头儿出门。事虽不济,我还是按照计划,强打精神跟出来。何老头儿牵着一只猎犬,它抬腿时就像一匹老马那样斯文,懒劲十足。有时他和它停下来,他搔手臂,它侧过长着疥疮的背去蹭他的腿。当它趴住不肯走时,他吐唾沫,连续踢它的腹部,说:“养你有什么用,死了算了。”而它只例行公事般地哼几声。他得用皮带抽,它才努力支撑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有时为了让它走得有信心,他会往路上撒些饼干渣。

这是一条永远也不主动叫喊的老狗。但在我收养孔洁那只小狗时,不知道它怎么将信息传递过来,我这边的小狗疯狂刨门,不停叫喊。就是那次,何老头儿猛拍我的防盗门,接着用脚踢。我想捂住小狗,但它挣扎得更厉害。我只能打开门。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他掐着我的脖子,脸色红透,眼珠突出,牙齿全黑了。

“吵死人,都几点了!”

“对不起。”

“你他妈还想不想活了!”

“对不起。”

“你要不想住,滚!”

“对不起。”

“对你妈逼的对不起。赶紧的!”

“对不起。”

他松开手,我咳嗽起来,我想这样会勾起同情,但他还是抽了我一记耳光,并狠踢了我一脚。我泪花翻滚,朝他鞠躬,关好门。我想捂死小狗,但它也被吓呆了。我给孔洁发短信要她赶紧带走,它却又叫起来,我便一脚踢向它肚子。它轻飘飘地飞起来,重重落在地上。

我现在跟着他,却是没有恨,我觉得那走着的只是一具木乃伊。我能理解这个过去俯视几千人的教官现在所拥有的特有的寂寞,他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时间的无限延长。他睡眠时间很少,很早起来遛狗,太阳升起时归来,声势浩大地做饭,然后去岗亭处取报纸,逐字逐句地读一个上午,再声势浩大地做饭,午休一小时,最后从家里出来,带着那只万寿无疆的狗。有一天,他既没遛狗,也没做饭,而是穿着整洁的军服,佩戴灿烂的勋章,早早坐在楼下。傍晚了,一辆吉普车才开进来,他鼓起水汪汪的眼睛,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和来者逐一握手。我站在二楼,看到那些慰问人员一个个像被绑架了那样焦灼不安,不禁觉得好笑。

他继续朝前走,碰到一伙围着三轮车下棋的,背起手慢慢看。应该是有人出棋没按照他的意志,他大声嗟叹,这样别人就和他争吵起来,以他孤零零的胜利告终。他们白着眼,骑走了三轮车。

然后他走向一堵墙,墙两边分别是街市和工地,墙下蹲着三五个穿着鲜艳上衣和平常裤子的中年妇女,正大口吃着盒饭。一些穿白背心的老头儿夹着碟片、提着食物逡巡在那里,装作不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的,直到她们说:“想玩吗?”

何老头儿每次都抢着说:“想啊,就看玩什么。”

“玩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说说看。”

“你都知道还要我说干什么。”

“我真不知道。”

“操逼。”

得到这个答案,何老头儿心满意足地走掉。他从来没有远远地跟着小姐去一趟出租屋。他解下拴在树上的皮带,一再念叨着“操逼”,和他的狗去附近公园了。我懒得再跟,走回家里,往锁孔里倒肥皂水,用老虎钳夹住钥匙,还是弄不出来。我呆呆站着,脾气像小瓶里升温的气体那样,慢慢膨胀,终于爆发出狂怒的力量。我握住老虎钳不停地砸锁芯,那东西带来巨大的反作用力,几乎震断手臂。

后来我躺在床上,想安定自己,却又被紧紧攫住,不得安生。我起来数趟,每次都以为能找到办法,却只不过是陷入到更深的焦灼当中。最后一次起来时,我万念俱灰,只想怎么惩罚它。我对着它狭长的入口撒尿,然后双手抓住立脚,像牛那样拱起半边肩膀,连吼三声,将它顶翻。它嘭的一声倒下去。不可能指望它会自己散架。但在它底部,我看到一只粘紧的密封塑料袋。拆下袋子,再揭开里边的塑料泡沫和旧报纸,便看见一只像镜子那样又圆又扁的玉佛,有些晦暗,凑到光线下看,却又分明活了。它笑个不停,眼睛、眉毛、嘴巴在笑,就连额角的绛红色胎记也在笑,笑得肉脂和衣服像波浪一样翻滚起来。

我也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想打电话告诉这世界上的随便什么人,我是怎样发现一个小市民在藏宝时所涌现出的奇怪心思的。她有着近乎愚蠢的聪明,对谁也不相信,包括自己,她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她将宝贝粘在保险柜底下。她昨天将我轰出来,是想自己蹲下去摸那里,她摸到了,安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