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危城 作者:姻合

内容简介
一段民国抗战的奇闻怪谈,一部写尽东方精怪的历史大悬疑。

抗战最激烈的年代,上万日寇兵围一座看起来毫无战略价值的空城绍德。决战前夜,守城指挥官师长俞万程、陈参谋、熊孝先身陷神秘的宏一法师之死事件。一幅《八仙东来图》,隐藏着宏一之死的秘密、日军围城的目标和能否守住绍德的关键;天皇家族的巫女、邪神与日本国宝,无尽凶险迫在眉睫。

另一方面,炮兵营的娃娃兵刘涛和老兵赵长洪也在为寻找失踪的同伴和军犬焦虑不已。黑龙洞,五通神,夜半无人鬼唱歌,千骨观音排成行…他们一步步走向绍德传说中的黑暗世界。

你绝不可能猜到真相——那些被历史掩埋起、匪夷所思的真相,远比战争更黑暗复杂的真相。


姻合,知名悬疑作家,善于使用起伏的情节与缜密的逻辑构造出庞大的思维迷宫,罗织出最牛最好看的悬疑故事。其作品以宏大场面、奇特的想象力和对人性的深入刻画著称。在众多的悬疑小说作者里独树一帜,素有不读姻合作品不知真正悬疑一说。著有《多了一个》,《恐怖无距离:传达室的保安》,《恶水》等作品,引发读者广泛关注及赞誉。

《日落危城》作为姻合2014年破冰力作,也是其至今最为满意的一部作品。


〖月上古楼鬼唱歌

日落危城尸满山

八千虎贲洒碧血

再聚黄泉斩修罗〗

苍龙一般矫健有力的字体盘踞在古旧泛黄的报纸上,直欲横空飞去。这是1943年12月18日的《纽约时报》,报纸上染着几片早已干涸的血迹。报纸头条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站着数十名国民党官兵,排着整齐的队列,前面几排半蹲的是士兵,脸上带着腼腆而羞涩的笑容。最后面一排是军官,眼神里露着隐约的悲怆,然而嘴角也微微翘着。

照片上最引人注目的除了军阶最高、站在倒数第一排正中、相貌英武的师长俞万程,就属最右边一名三十出头挂少校军衔的年轻军官。军官面容英俊,右手垂在队伍最外面,能看到食、中二指有从指关节处而断的旧伤,眼神尤其深邃疲倦,然而脸上的笑容却最灿烂。照片旁边的英文报道简单翻译如下:

“这里举目尽是烧焦的围墙、残破的砖瓦和灰堆。要想在这个曾经有过十几万人口的古城里寻出还有生气的事物,实在难乎其难。除了那些英勇的中国士兵——站着的,和永远也不会再站起来的。”

2011年11月,一位朋友给我看了一些祖辈留下的文字记载和文献资料。下面我会给大家讲一个故事。请记住这是一个故事,一个完全虚构、离奇诡异,然而又让人热血沸腾的传奇故事。故事里的人名和地名都是不存在的。至于为什么它总是和当年的某些真实事件有着暗合的叠影,而且那么像一把能解开历史谜团的钥匙——因为这个世界正因有巧合才精彩。

这把钥匙打开了历史老人加在中国1943年冬季的一把巨锁,那是一个炮火纷飞的年代。而在12月20日,绍德城外的炮火,来得比往常更猛烈一些…

引子

傍晚,持续了一个白天的隆隆枪炮声奇怪地戛然而止,暮色下的绍德城一片死寂。在临时征作兵营的城东米铺门外不远处,竖着两根残断的石桩。石桩中间插着一根碗口粗的长竹竿,竹竿上一面满是灰土的青天白日旗迎着寒风簌簌抖动。

旗下穿着灰色军棉袄的一老一少两名士兵冻得瑟瑟发抖,发紫的嘴唇紧紧闭合着,掩住打战的牙齿。只有拴在石桩上呜咽着的两只军犬,偶尔在灰暗阴沉的苍穹下发出一两声凄凉的犬吠。一只乌鸦落在城内被炸毁的米铺的露天焦梁上,露出贪婪而满足的眼神,望着被炮弹摧毁得千疮百孔的绍德内城。

忽然米铺里传来一阵欢天喜地的呼喊:“耗子,有耗子!”一名拎着菜刀的麻脸中国士兵追着一只硕大的毛色白里略带灰的老鼠冲了出来,身后还紧跟着一名背枪的士兵,他的喊叫声把两名守旗士兵吓了一跳。

背枪士兵眼见前面的耗子溜得太快,就要逃之夭夭,情急之下取下肩头的步枪瞄准了要扣扳机,不料那只白耗子似乎通了人性一样知道大事不好,猛然停住,一个转弯反向追赶它的两名士兵腿间直直地冲了过来。没等两人反应过来,老鼠已经穿过两人胯间反过来溜进了米铺。

开枪的士兵已经来不及收住食指,一声枪响惊起了焦梁上的乌鸦,惶惶叫着往南飞远。喷射出枪膛的子弹打在原本耗子所在的位置,激起一团土花,也激起了两名守旗的士兵中留着稀疏的白色山羊胡子、满脸橘子皮皱纹、嘴角到下巴有道浅浅刀疤的那名老兵的一阵咒骂,冲过来就要理论。

另外一名守旗的年轻娃娃脸士兵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来。走路带点瘸的老兵夺下开枪士兵手里的步枪,用枪托狠狠在其屁股上敲了一下:“马七你疯了?!不知道的兄弟听到城里枪响,还不以为鬼子摸进城了!再说子弹本该用来打鬼子,你倒好,用来打耗子!”

开枪的士兵自知闯祸,不敢吭声。拎菜刀的麻脸士兵连忙打圆场:“好了老赵,昨天米铺最后那点儿腊肉没到嘴就给耗子拖了,我们两兄弟是南方人,比不得你们北方人天天干粮就咸菜能凑合,肠子都涩得拉不出东西来了,看到耗子能没有气吗?再说耗子虽小好歹也是块油肉不是?逮住了熬锅汤开开荤救救急嘛。”

老兵冷笑一声:“嘴馋也不带这么浪费子弹的!这种破枪法怎么好意思拿出来显摆?”跟在老兵后面凑过来的娃娃脸士兵插嘴:“赵叔,刚才不是七哥枪法不好,实在是那耗子太精了,就跟知道七哥要开枪一样溜得那么快,您瞧那小弯儿拐的。”老兵似乎不想再得罪拎菜刀的士兵,一肚子气便发在搭话的娃娃脸士兵头上:“小刘涛,你娃嘴上没毛知道什么?那是耗子吗?你见过成天枪炮隆隆的地方有过耗子跑吗?你赵叔一双老眼没花呢!你以为我看不到昨天你偷米铺里的腊肉喂营长留下的狼狗?要不是念着死鬼营长咽气前还记得留两包哈德门香烟给我,我早就…赵叔告诉你娃个乖,耗子是最精最滑的东西,一到打仗不等枪响,就跟躲地震逃洪水似的搬家溜城外去了。而且你知道不,就是不打仗,这绍德城里,几十年里就没有这么嚣张敢在人前露面的耗子,除了白大仙,哪家耗子会…”

说到这里老兵忽然住嘴。少年士兵涨红了脸不敢说话。拿菜刀的麻脸士兵听老兵提到腊肉脸抽了一下,狠狠地剜了娃娃脸士兵一眼,恶狠狠地虚晃下手里的菜刀,转头反驳老兵道:“你老赵眼没老,我马六眼也没瞎,要不要吹得这么玄乎?刚才圆耳尖嘴长尾巴的不是耗子难道是黄鼠狼啊?到你老赵嘴里就变成想吃唐僧肉的白鼻玉爪老鼠精了?”

娃娃脸士兵的惊呼声打断了马六的话:“你们快看,赵叔说得没错,这耗子真成精了!那小眼神,跟人似的!”另外三双眼睛一齐望去,正看见刚才逃进去的那只白老鼠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钻了出来,一动不动地趴在米铺门口看着四人。见四人望来,白老鼠冷冷地望了一眼刚才开枪打它的士兵马七,再看看其他三人,身都不转,头对着四人,硕长的鼠尾笔直地对着米铺里面,就这样挑衅般地盯着四人,慢慢倒退进了米铺。

四名士兵看着耗子不寻常的举动,对望一眼,都打了个寒战。赵姓老兵哼了一声:“信了没?我老赵说话你们信了没?”马六一时磨不开面子,咒骂一声:“我就不信了,今天就算真的遇见了老鼠精也一样扒皮熬汤喝给你们看!”随即举起菜刀冲进了米铺,开枪的士兵马七犹豫了一下,也追了上去。

赵姓老兵摇摇头,啐了一口道:“这马家两兄弟,真是斧头上出恭——作死(斫屎)啊!”还要絮叨,却被年少的士兵刘涛打断:“咦,那不是熊营长吗?他不在城楼上守城,跑得这么急去哪儿?”

不远处一条人影一溜烟儿地跑过,老兵抬头只看到了暮色下冲向内城的一个背影,没好气地冲道:“熊光头还能去哪儿?准是有什么军情要去伏龙塔找俞师长汇报呗。你管人家守城不守城,守好你的旗就行啦!”刘涛不敢顶嘴,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抬头看看竹竿上的旗帜。然而一老一少两名士兵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从米铺门口的那声枪响开始,在日寇包围下危危欲陷的绍德城里,不可思议的怪事接连拉开了序幕,注定了这是一个超乎任何人想象的传奇之夜。

第一章 日暮途远

一、困守危城

绍德城内被日机轰炸后的遍地残瓦废砖中,处处露出未来得及掩埋的中国士兵的尸体,大部分人僵硬的手指依然紧紧握着步枪,似乎随时会跃起参加下一次冲锋——然而再也没有人站得起来了…

也不会再有下一次的冲锋,对于国民革命军51师剩下的士兵来说,两三百人对城外密密麻麻、黑压压的日寇,所能做的唯一努力只是多守古城一天、半天,或几个时辰吧。谁知道呢,也许日寇下次攻城之时,就是绍德城沦陷之时。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当然这只是一般士兵的想法,对于绍德城里中国军队最高军事指挥官——师长俞万程来说,想的必然要更远些。此时的俞万程正在绍德西门城墙上,举着望远镜默默看着城外日寇军营的队列规模,在心里盘算敌人的大致人数,感觉心上的石头越发重了。

今天是绍德保卫战的第十八天了。十八天前城外十公里处的刘家坟遭遇战打响了第一枪,51师八千将士,对上了日军名将犬养崎率领的号称“武士之鹰”的68师团。三万日寇,悍不畏死;八千虎贲,忘死舍生。十八天的血战,双方都打红了眼,一直在以人头拼人头。

但现在俞万程知道自己拼不起了。拼不起的不是斗志,而是人数。十八天里,每一天自己都得率部往绍德城门退一步,每退一步就得留下几百名51师士兵的尸体,直到两天前命令51师剩余的将士全部撤进城内死守绍德——看来城外日军也损失了三分之一,总共还剩两万不到吧,俞万程心里盘算完后,放下望远镜,摘下军帽,默默环视着身边累得站不起身的士兵们。

一向以爱兵如子著称的俞万程,对手下八千士兵虽不能说个个熟稔,却也记得大半人的姓名。没想到脑海里那么多鲜活的面容,在短短十几天后就变成了单调的伤亡数字。交战以来每一天死去的士兵统计报告都像一把血淋淋的刀子活活挖着自己的心窝。俞万程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军帽揉成了一团。绍德防守战开始之前城里的百姓就已疏散走光,到现在连建筑都被轰炸得差不多了,为什么重庆方面一直压着军部不同意让51师撤离绍德呢?难道真的是南京的国民政府狼狈迁都重庆后,染上了蜀人的血性,决定从此寸土必争了吗?

俞万程紧握的手抓皱了军帽,脸上不易觉察地冷笑了一下:要是那群政客真的这么容易热血,东北三省就不会丢,南京也就不会那么轻易沦陷了。俞万程相信,委员长的全民抗日宣言说得那么慷慨激昂,如果给重庆政府一份够分量的谈判筹码,国民政府铁定会毫不犹豫地再次和日本人割土媾和。

俞万程摇摇头,说到底自己只是一个军人,研究政治不是自己分内之事。接受命令,考虑攻守战术才是自己的职责所在。

可这时候还能有什么战术呢?三百对两万,51师隶属的军部援军又被日寇隔在百里之外寸步难进,拖到现在就算想突围都无能为力了,重庆的老爷们要是指望我俞万程能将绍德城守到其他友军来援,不如遥遥烧香,拜求城里的神仙吕洞宾显灵算了。

想到神通广大的吕洞宾,俞万程心里忽然一动,再次向四周看了看。果然那个作战前才调进军部的陈参谋又不在身边。俞万程慢慢地将手中的帽子展开抚平,戴回头上,系好大衣上的风纪扣,心想:这个摸不透的人,没准儿他真心出手相助,也许能有奇迹发生。

二、忧思重重

想到这里,俞万程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问周围士兵:“有没有人看到陈参谋去哪儿了?”然而问了两遍都没有人回答。俞万程正要发火,随即又将话咽回了喉咙。周围鏖战几天未歇,刚刚坐在冰地上的士兵们片刻间已经七歪八倒地打起了小鼾。一股苍凉的情绪如落入潭水的墨汁,慢慢在俞万程胸腔里蔓延开来,他轻手轻脚脱下身上的大衣,盖在就近并排睡倒的张王两名营长身上,一手止住急匆匆跑上城头正要说话的勤务兵,走到城墙台阶边才低声问道:“什么事?”

络腮胡子勤务兵就算压低声音也跟嚷嚷一般:“报告师座,王军长发来急电,说委员长在开罗亲自下令,51师必须死守绍德到底,违令,连级以上干部全部枪毙。”

俞万程不满地看了大嗓门的勤务兵一眼,扬起浓眉冷笑一声:“死守到底?什么是底,这场会战到底有没有底线?”勤务兵不敢接话,俞万程愤愤道,“给军部回电,就说此时此刻,我姓俞的有心撤离,也无力奔命了。”

“娘希匹,一个面子值八千条人命!”俞万程模仿委员长的绍兴腔骂了一句粗话,连忙对勤务兵挥挥手,“这句不要加在电报里…就说我知道了,不会给老头子丢面子的…算了,我自己去伏龙塔跟电报处说,你上去帮弟兄们站会儿岗。脚步轻点,别闹醒他们…怎么,还有事吗?”

大嗓门的勤务兵使劲压低嗓门儿,结果发出来的声音有些像被捏住脖子的公鸡:“报告师座,来前陈参谋在伏龙塔里托我给您带句话,让您去赏画。”

赏画?赏什么画?俞万程听得有些迷糊。勤务兵打了个立正:“报告师座,刚才卑职离开指挥部的时候,好像看见陈参谋在看挂在二楼的那幅八仙过海图…”俞万程跺了跺脚:“赏画赏画,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有这份闲情雅致?!怎么这个人永远都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真让人上火!”

勤务兵咳嗽一声,俞万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长吁一口气道:“你上城墙吧,我知道了。”勤务兵答应了一声,将手中的马鞭交给了俞万程。俞万程走出两步又回首叹了口气道:“要是张王两位营长醒了,就说我让他们看着办,实在撑不住就往内城撤。”

不等发愣的勤务兵想明白自己的意思,俞万程已快步走下城楼,城楼下不停打着响鼻的正是俞万程心爱的枣红马。看到爱马,俞万程又想起了骑兵营的弟兄们,十八天里危急关头都靠骑兵营主动出击肉搏砍杀,硬生生地数次削掉敌人的嚣张气焰。但就在前几天,最后的三名骑兵,在随着骑兵营营长熊孝先护送美国记者离城的任务中,也牺牲了。

俞万程默默地擦着枣红马脖子上的汗水,想起了嗓门比勤务兵还大的骑兵营营长熊孝先。熊孝先从军前是个武师,据说练的童子功,不近女色,一身精火烧得脑袋没毛,士兵们私下都喊他熊光头。孝先脾气虽然暴躁却粗中有细,是自己最得力的干将,跟着自己的时间比枣红马跟着自己的时间都长。好在熊孝先也是51师出名的福将,那天夜里居然又从死人堆里爬回了绍德城,染着一脸的脑浆血液,连相处这么多年的俞万程第一眼也没认出他来。

但被熊孝先当成老婆疼爱的爱马乌云死了,没马的骑兵营营长熊孝先正在绍德另一城门东门处指挥防守。现在这匹枣红马是绍德城里最后一匹活马了,51师要执行紧急军务的将士只好轮流骑着枣红马,所以,这马没一刻休息的时候。

这么冷的天,枣红马居然累出了汗。“老伙计,辛苦你了。”俞万程摸着马耳朵低喃道,“太阳还没落山呢,回去的路上你慢慢走,挂在墙上的画飞不了。”马儿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欣慰着主人对自己的爱惜,轻嘶一声,嗒嗒的果然走得不快,正好让坐在马背上的俞万程静静思考。

三、监军权重

但陈参谋真的值得以性命相托吗?晚风中,马背上静思的俞万程不禁打了个寒战。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俞万程还是能隐约猜出陈参谋的真实身份。像俞万程这样堂堂正正的军人,可从来都是对暗中行走、见不得光的军统特务敬而远之的。据说当年南京守卫战,军统局还叫复兴社的时候,担任城防司令的湘系将领唐生智,就是因为委员长安插在其身边的特务处处掣肘,十几万大军弄得环在城里挨打,最后…

俞万程捏捏指节,他不是张飞李逵那样的莽将,人情世故还是通达的,哪会不知道监军两个字怎么写的?这也是俞万程始终不敢擅自撤军的原因。虽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尚方宝剑就悬在头上。死在战场还能有个为国捐躯的名分,可临阵脱逃被就地正法的臭名就真担不起了。嫡系,嫡系又怎么样?黄埔嫡系说到底也不是委员长的太子爷,不听话一样会挨板子。

俞万程隐约觉得有些悲凉。虽然今年才40岁不到,但真的感觉自己已经好老了。不知道今天天黑以后,已经撤到重庆的妻子会不会还去和那帮阔太太们搓麻。这女人啊,孩子生不出来,打麻将劲头倒比什么都高。俞万程下意识地看向东方,努力克制住自己脑海里不浮现出另一个身影。

要是没有这场战争,自己的生活该是另一副模样吧?挥毫的时候,会有一道倩影笑靥如花地站在身边为自己磨墨,而不是家里那位一闻到墨汁味就捏鼻子的白胖银行家千金吧。俞万程自嘲地笑了:“今天这是怎么了,越想越回去了。生在乱世不如狗,谁能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都小半辈子过去了,凑合着过吧。”

还是想想那位监军大臣陈参谋吧。平心而论,这位参谋先生出现在51师以后倒真没有扯过自己后腿,甚至可以说对51师各位将领都有救命之恩。但是呢——俞万程在心里对自己说:摸不透啊,这个人始终像和自己隔了一层纱。很多时候俞万程感觉陈参谋给人的感觉不是睿智,也不是远见,而是…

俞万程想起有位当代姓周的文人评论《三国演义》不足之处的一句话:显刘备之厚而似伪,壮诸葛之智而近妖。对,就是妖,妖气!同样以谋略自矜的俞万程在没遇见陈参谋之前,打死也不相信世间还有这样处处未卜先知的人物。最可恼的是这个人什么都知道,偏偏又什么都不告诉你,态度还那么谦和,让你有气也发不出来。

真是既生瑜何生亮——算了吧,这句千古名言也只能是周瑜临死前发出的自我安慰罢了。要是真的有能耐,周瑜也不会被孔明活活气死了。不行,都到这时候了,我见到他,掏也得把他肚子里的东西全掏出来!

四、智极近妖

俞万程想着想着忽然觉得脑子里一股无名火就要冲出来,抬头看见绍德那高高耸立的用厚重的巨大石块垒就的城墙。绍德城墙修建时采用的不是古代城市建设中常见的正方形,而是长长窄窄的一条带状,就像秦汉长城的一个缩影。

缩影中的长城一眼望不到头,上面残存的51师士兵正零星分布着站岗,孤孑的身影在夕阳照射下向城内投出了长长的倒影,俯拥着大地。俞万程冷静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自古以来,真正能够抵抗异族入侵的从来就不是用冰冷的石头垒就的万里长城,而是这些不顾安危英勇奋战的战士的血肉之躯啊!

俞万程眼角湿润了,他愿意用任何代价留住自己手下每一个士兵的生命,除了——让四万万同胞做亡国奴不行!万万不行!俞万程下意识地勒紧了马缰,引得胯下枣红马一声长嘶,他连忙松手轻拍马脖安慰,前面作为指挥中心的伏龙塔楼已经隐约可见了。

陈参谋此刻一定在二楼不慌不急地赏画吧,脸上又是带着那种深不可测的笑容吧?瞬间俞万程脑子里回忆起了这十几天里陈参谋在绍德传为传奇的始末。

51师的指挥部本设在城里商家大户林家捐出的院宅里。林家院宅的优点就是院子底下有自古豪门望族避免战难提前挖好的地窖,指挥中心设在地窖下面既隐秘又安全。但陈参谋总说地窖风水不好,几次三番地坚持迁址。就那么巧,在陈参谋安排记者们给指挥部全体官兵拍外景合照的时候,日寇飞机一颗炸弹恰恰扔在地窖口…俞万程再次打了个寒战,迟一步大家就都被生埋了。

全师哗然了,都说俞万程身边出了个料事如神、比刘伯温还能未卜先知的诸葛军师,连从来不服人的熊孝先也开始对陈参谋毕恭毕敬起来。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指挥部第二次选址,陈参谋居然坚持选在了伏龙塔上。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虽然高高耸立的塔楼是古城里最醒目的目标,但不管敌机怎么盘旋,轰炸的时候就像瞎了眼一样对古塔视而不见。

俞万程私下也询问过陈参谋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参谋的解释是:塔顶不是架着两挺高射机枪呢吗。鬼子飞行员不进射程他投不准,跑进射程投弹不找死吗?再问急了,陈参谋就不显山不露水地回:鄙职久闻师座书法如神,魁星下凡。而古塔历史悠久,文气浓郁,自然会和文曲星相辅相成,保佑师座平安开泰——我们都是托了师座的福啊。

这种带着戏谑的解释自然会让俞万程恼火,可又拿他无可奈何。俞万程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嫉贤妒能的人,但在他的脑海里总有一丝担忧,担忧在绍德城被围困得水泄不通的情况下,陈参谋对城外日军行动如此精准判断的情报来源是什么,会不会…

五、心存矛盾

俞万程虽然是职业军人,但对情报工作也不是门外汉。毕竟当年黄埔军校也有聘请专门的德国讲师讲授军情课,俞万程对双面间谍这个词并不陌生。他也明白活着的自己,对城外日军司令官犬养崎来说有何等价值。

而能活捉自己的人只能是自己身边的人。在战况越来越吃紧的这些日子,俞万程不是没有暗中猜度过这个奸细会是谁。大胡子勤务兵?俞万程摇摇头,觉得这个傻乎乎又忠心耿耿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家伙,要是会叛变自己早活不到今天了。

在城外待了一夜又从死人堆里爬回城的熊孝先?俞万程一笑。别说一天,哪怕孝先和队伍失去联系一年、一辈子,俞万程也不会怀疑他会通日。熊孝先虽然军纪不算楷模,但天生就是那种生下来就带民族气节的硬汉。俞万程将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个筛了一遍,最后觉得真要是有自己担心的那根钉子,嫌疑最大的恐怕只有接触不久的陈参谋了。

这样就能合理解释为什么陈参谋可以提前预测林家大院会被炸毁,为什么指挥部到了目标显著的古塔里反而安然无恙。如果一切都是活捉自己的阴谋…俞万程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深知这一切不到最后一刻无从验证。如果现在就开始钩心斗角,难免军心涣散。再说也没那么巧吧,重庆方面偏偏选了个双面间谍做监军大臣。

何况陈参谋的能力,此刻已经是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绳了。一面想求人一面腹诽,未免有失君子之风。此刻这位又让自己猜疑又让自己依赖的人就在面前映着夕阳的伏龙塔上,晚风吹过塔檐,四周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叮叮当当声,惊起群群麻雀从栖身的檐洞里杂乱地噪嘈飞出。

伏龙塔建于明朝末年,已经见证过绍德城数百年的沧桑变迁。塔高八层,原本是供奉八仙的道观,只是在几年前似乎绍德城里起过什么变故,道士都跑光了,最后由城外佛寺的住持宏一法师接手,整顿成了供奉观音的佛塔,香火颇旺盛。

但显然宏一收到的香火钱没用在正处,塔牌上伏龙塔三个金字早已残破,也没见修葺,在夕阳下微微闪动显得黯淡。打扫着塔寺地面上点点雀粪的是宏一法师最小的徒弟福平,一脸的天花疤,带着好奇又有几分畏惧的神色悄悄地瞅着马上的俞万程。

俞万程微笑着朝福平点点头。听宏一几次在陈参谋和自己面前谈起,福平本是一机灵的孩子,只是天生命苦到极点。宏一在两年前那场天花疫时捡到了已是孤儿的福平,虽然命大,灌了几服猛药没死,耳朵喉咙却都被药烧坏了,一张脸更是坑坑洼洼,疤痕纵横惨不忍睹。俞万程摸摸口袋里还有几块大洋,随手掏出走上前去硬塞到福平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