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罪者(出书版)》作者:雷米

书名:《殉罪者》
作者: 雷米
出版社: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出版年: 2016-7

内容简介:
终日被囚禁于养老院中的残疾老人,当他凝望铁门之外的繁华人间,他在想什么?
身患绝症的老警察,在所剩无几的时光中,为何选择孤身上路,去破解一个不可能的谜题?
一个普通的大学生,被卷入一起横跨二十三年的案中案里,是命运使然,还是误入死局?
在夕阳中吸烟的女孩,有着哪些不为人知的过去和生死不明的未来?
背负原罪的跟踪者,余生只为一件事,一个人。
他们各有各的执念,却都想知道:
在二十三年前的那些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个唯一知晓秘密的人,紧闭双唇,缄口不言。
一缕香气。两个世界。三个执念满满的人。四个在城市上空彻夜游荡的冤魂。
而那若有似无的黑影,已经在浓稠如墨的迷雾中,慢慢现身…


第一章 序 告白
白。
他把塑料膜贴在卫生间墙壁上的时候,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瓷砖,竟然这么白?
他似乎是第一次注意到卫生间的墙壁。在这个每天都要刷牙、洗脸、解手的地方,他感到陌生。当然,他没理由不感到陌生,因为那些毛巾、牙具以及各种洗发护肤产品通通都被收到一个纸箱里。洗手台上空空荡荡,就连镜子也被一层塑料膜覆盖着。
偶尔,他会抬起头来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看那半透明之下被汗浸湿的脸,很快就扭过头去。
那不是自己。
卫生间只有几平方米而已,但是要把这么狭窄的空间完全遮挡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最困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他低下头,看看被两层塑料膜包裹住的浴缸—下水口的管道已经被抽出,一根崭新的下水管插在地漏里,同样的塑料膜被贴在下水口周围,作为引流器,也探入下水管中。
万无一失。他喃喃自语道。
抬起头,他打量着卫生间的天花板,在吸顶灯的光晕下,铝塑板也白得耀眼。他眯起眼睛,身体摇晃了一下。
巨大的心理压力会让身体的疲惫感加倍。同理,这瞬间的无力感让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决心又减少了一分。
不!不要!他用力地摇摇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问题上。
那东西,会不会喷得那么高?
犹豫了一下,他勉强直起已经酸痛无比的腰,踮起脚尖,同时拽起一块塑料膜,伸向天花板。
几十分钟后,他从浴缸里跨出来,手扶洗手台,站在镜子前微微气喘。
整个卫生间都被塑料膜覆盖住,就连马桶也概莫能外。昔日光洁的墙壁现在已经无法再反射光线,此刻,他被一团模糊又冰冷的光笼罩着,仿佛身处在一个梦境之中,很不真实。
这很好。虚幻感会让他增加勇气,因为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曾经连想都没有想过的。
待气息稍稍平复后,他开始脱掉全身的衣服,很快,除了手上的一副塑胶手套外,他已经一丝不挂。
他把衣服卷起,扔进那个装满洗漱用品的纸箱里,随后起身向客厅走去。
沙发上也蒙着一层塑料膜,上面是一个被胶带缠住手脚,同样全身赤裸的女人。
女人一动不动,看上去似乎毫无声息。
他紧张起来,俯身下去,用手指轻触女人的脖子。然而,被一层塑胶覆盖的手指并没有感到明显的律动。他又把手臂凑向女人的鼻子,终于感到一阵湿热的气息。
他既欣慰又恐惧,欣慰的是他需要这个女人活着,因为他必须要完成计划中的一切;恐惧的是,他将不得不完成那最难以面对的一个环节。
他弯下腰,把女人横抱起来。这个失去知觉的女人要比想象中沉重得多,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死沉”这个词。在那一瞬间,他的情绪一下子低落至谷底。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同样的事情。同样的夜。他在揣度一年前的感受与心情。
试试看,怀抱中的不是一个还在颤抖的人体,没有温度、血管、骨骼或者肌肉,不是任何人的女儿、妻子或者母亲,而是一个可以肆意摆弄的玩具—一个可拆卸的玩具。
想到这些,他嘴角的纹路骤然硬冷起来。此时此刻,就是这样,没错。
把她放到浴缸里之后,他已经感到筋疲力尽。昏迷的女人经过搬移及轻微的撞击,意识稍有恢复。出于本能,她下意识地夹紧双腿,双眼也微微地睁开。
他不敢去直视女人的眼睛,转身拿起卫生间的马桶抽子,然后拆开一只避孕套,套在握柄上。
这是必须完成的部分,也是他始终无法做到的部分。今天晚上,他已经尝试了无数次,都没有成功,只能用这个办法。
女人已经清醒过来,正在惊惧地打量着身处的环境,同时拼命挣扎着,试图站起来。无奈手脚被缚,用尽全力也只能让自己蜷缩在浴缸的一角。特别是看到他拿着马桶抽子凑向自己,女人既恐惧又疑惑,她拼命地摇着头,双眼已经盈满泪水,被胶带封住的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呜”声。
他握着马桶抽子,跪在女人的身前,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心里首先想到的却是安慰这个恐惧至极的女人。
“对不起…”他半垂下头,仿佛也在安慰自己,“不会让你太难受的…”
女人已经完全不能理解这些词句,拼命向后躲避着,口中的“呜呜”声已经变成短促而低沉的尖叫,同时竭力向前踢打着,试图阻止他靠近。
女人的脚细长、白皙,脚背上可见淡蓝色的静脉血管,指甲染成紫色。
他闭上眼,竭力平复那骤然猛烈的心跳,然而,太阳穴仍然在突突跳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脑中破裂而出。
无数个画面混杂在一起,各种令人颤抖和窒息的味道。他的大脑仿佛一台超载运转的电脑,最后只向他发出一个指令。
对不起。
他睁开眼睛,伸手抓住女人的膝盖,用力扳开。
对不起。
午夜后,气温骤降。
在这座北方城市里,深秋意味着满街枯叶飘零,空气清冷,掺杂着腐朽与冬储菜的清香味道,同时也意味着马路上人迹寥寥,特别是在这个时段。
他全身僵直地坐在驾驶室里,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毕现。车载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每日金曲节目,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
他需要这狭窄的驾驶室被音乐填充,什么都行,只要能暂时充斥他的耳朵,否则就会听到后备箱里那些黑色塑胶袋中发出的声音。
切开皮肤的声音;鲜血喷涌而出的声音;锯断骨头的声音以及女人最后从喉咙里发出的悠长呻吟。
城建花园附近的草丛。南运河河道。北湖公园的人工湖。东江街中心绿化带。南京北街和四通桥交会处的垃圾桶。
把所有的黑色塑胶袋处理完毕,已经是凌晨四点。气温变得更低。这个城市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在一处黑暗僻静的地方,他停好车,拿起手电筒再次检查了后备箱。很好,没有任何血迹之类的痕迹留下来,看来对那些塑胶袋进行严密包裹还是有意义的。然而,那股味道仍然挥之不去,即使在已经零下的温度中依旧清晰可辨。他把头探进后备箱,仔细嗅着。突然,他干呕了一下,随即就捂着嘴巴,踉跄着跑到路边,扶着电线杆大吐起来。
他几乎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吐出来的只是隔夜的食物残渣和胃液。然而,直到胃里已经空空荡荡,他依然遏制不住喉头不断向上翻涌的感觉。最后,他半蹲在电线杆下,嘴边挂着一条长长的涎水,像狗一样喘息着。
良久,他勉强站起身来,用袖子擦擦嘴角,摇晃着走到车旁,盖上后备箱,绕到驾驶室旁,上车发动。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驾车一路向东疾驶。天边依然没有泛白的预兆,远远望去,只是一片漆黑的楼群背后更为深沉的黑色,仿佛一面铺天盖地的幕布,隐藏着结局未知的戏剧。
远远地,他看到路边有一盏小小的红灯,在无边的黑暗中兀自亮着。他心头一动,降低了车速。
那是两扇深棕色的木门,在红灯的照耀下,“淮河街派出所”的字迹清晰可辨。门旁是一扇还亮着灯的窗户,玻璃上布满水汽,一个人影在桌前若隐若现。
他松开油门,汽车几乎以滑行的速度缓缓经过派出所门口。
淮河街派出所的值班民警正守着电话,伏在桌上打瞌睡。他不知道,明天一早就会有轰动全城的命案发生。他更不知道,此刻正有一辆黑色汽车驶过门口,驾驶员默默地凝视着他的身影,口中无声地说道:抓住我。

第一章 初见

车身震动了几下,停住了。
魏炯睁开眼睛,取下耳机,伸手拿起自己的背包。其他人也纷纷行动起来,整理衣服,伸懒腰。一时间,魏炯眼前都是晃动的人体,他只是略欠欠身,就留在座位上,等车厢里空了大半,才跟在队伍后面,慢慢下车。
大家聚集在一片空地上,一边说笑,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一个高个子男生从背包里拽出一块折成几叠的红布,拉开来,是一条长长的横幅,上面印着“C市师范大学红烛志愿者服务队”几个白字。
一个扎着马尾辫,嗓音尖细的女生拎着相机,招呼志愿者们排好队。
“往中间集中一点…个子高的站在中间…横幅别拖到地上…那位同学,看这里!”
魏炯站在合影队伍的边缘,正在扭头看身后的三层小楼,直到旁边的男生拍了他一下,他才意识到自己是“那位同学”。
马尾辫女生白了他一眼,举起相机。
“一、二…三!”
“茄子!”
此时正值午饭时间,三层小楼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混合味道。仔细去分辨,会发现这味道中有米饭、大蒜、土豆与白菜。除此之外,肯定还有什么东西,把这些寻常食材搅和出一种黏腻的质感,沉甸甸地压在身上,让人心生不快。
魏炯不知道那是什么,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重量。即使手里只有一包纸巾,他仍觉得手脚渐渐酸麻起来。
马尾辫女孩正在给一个老妇喂饭。老妇可能患有帕金森病,头部一直在不停地晃动,而马尾辫女孩显然也缺乏经验,喂到老妇嘴边的饭菜多半撒落在她的衣襟上。所以,魏炯的任务就是不停地用纸巾帮老妇擦嘴。这个任务虽然简单,动作的频率却极高。他稍一分神,就会遭到马尾辫女孩不耐烦地催促。终于熬到老妇把饭“吃”完,魏炯手里的纸巾已经被消耗殆尽。马尾辫女孩却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她把空碗放到一边,对明显没吃饱的老妇说道:“阿姨,再喝点儿水吧—你还愣着干吗呀?”
“嗯?”正在发愣的魏炯醒过神来,急忙去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地端过来。
马尾辫女孩把水杯凑到老妇嘴边,转头打量着魏炯,眉头微蹙。
“要不…你去陪老人们聊聊天吧!”
魏炯看着老妇胸前如小溪般倾泻而下的水流,如释重负般地点点头。
枫叶养老院是一座三层小楼,七十余个房间,一百多个老人住在这里。午饭时分,原本是养老院里最为忙碌的时候,因为志愿者们的到来,护工们也乐得清闲,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志愿者们倒是积极性很高,每个房间里都有一两个年轻人,一边打扫卫生,一边和老人闲聊。
魏炯走过一扇扇敞开的房门,偶尔停留在某扇门口,听志愿者和老人们谈论诸如“您高寿啊?”“冬天冷不冷?”“饭菜质量好吗?”之类的闲话。很快,魏炯就发现这些对谈几乎千篇一律,而且志愿者们在开头的寒暄后,就很难再找到可以聊下去的话题。相反,老人们谈话的兴趣很浓,每个房间里都是高谈阔论的老人和一脸堆笑做倾听状的大学生。
魏炯感到小小的厌烦,而且,他也终于知道那沉甸甸的东西是什么了。
寂寞,以及人之将死的恐惧。
他慢慢地走过那些充斥着高声谈笑的房间,越发感到脚步的沉重。他不知道这种陪伴意义何在。大家似乎都在竭力证明着什么:老人们依旧记忆清晰,活力十足;志愿者们爱心满满,善良热情。只是,几个小时后,大家又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老人们继续数着自己剩余无几的人生,志愿者们继续挥霍青春,奔向懵懂的未来—彼此间甚至连过客都算不上。
魏炯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长廊的尽头。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却发现最后一个房间的门是关着的。
没人,还是没人陪伴?
他把目光投向坐在门口抽烟的一个男护工,后者神色淡漠,只是向他举手示意,又指指那扇门。
里面有人。
好吧。魏炯打起精神—这就是我今天要“志愿服务”的对象了。
他抬起手,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很快,一个声音从门里传出来:
“请进。”
扑面而来的,是炫目的阳光,以及浓重的肉香。
这是一个单人间,左侧靠墙摆放着一张单人床,右侧是一张书桌,桌上是一本摊开的硬皮笔记本,旁边是一只小电锅,正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室内陈设简单,却整洁有序,和其他房间的逼仄凌乱完全不同。
窗口,午后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泼洒进来,在巨大的光晕中,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男人缓缓转过身,略低下头,从眼镜上方看着魏炯。
魏炯手扶着门框,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逆光中,他看不清老人的长相,却被那双眼睛里投射出来的目光刺了一下。
嗫嚅了半天,他躲开老人的目光,讷讷道:“你好。”
老人笑了笑:“你好。”说罢,他又低下头,捧着书继续看。
魏炯犹豫了一下,迈进房间,回手关上门,假装再次参观这个单人间。一瞥之下,先看到了床边挂着的一条抹布。他松了口气,上前拿起抹布,开始擦拭桌面。擦了几下,他才发现桌面已光可鉴人,仔细再看,房间里已然可以用窗明几净来形容。
看来这老家伙既不寂寞,也不缺人陪伴。魏炯心中暗自觉得自己好笑,不过既然进来了,总不能一言不发地傻坐着。
“您…在看书?”
“嗯。”老人头也不抬。
魏炯越发觉得尴尬,抓抓头皮,小声问道:“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
“哦?”老人抬起眼皮,“你觉得我需要什么?”
魏炯语塞,想了想,摇了摇头,忍不住笑了。
这笑容似乎感染了老人,他也笑起来,把书合拢,扔在床上,又摘下眼镜,指指冒着热气的电锅。
“小伙子,帮我盛碗汤吧。”
魏炯如释重负地应了一声,麻利地奔向桌旁,掀开电锅的玻璃锅盖。一股热气升腾起来,魏炯的眼镜片上立刻雾气一片,不过他还是分辨出在锅里翻腾的是鸡肉、花胶和香菇。
“碗在下面的柜子里。”
魏炯蹲下身子,拿出一只白瓷汤碗和一个勺子。
“您还没吃饭?”
“哼。”老人的语气颇为不屑,“食堂里的那些东西还能叫饭?”
鸡汤很快盛好。魏炯小心翼翼地把汤碗递到老人手里。老人捧着碗,没有急于入口,似乎很享受汤碗带给双手的温度。
“你也来一碗?”
“哦,不了。”魏炯一愣,摇摇头,“谢谢您,我不饿。”
“美食不可辜负。”老人的表情不容辩驳,他指指小电锅,“尝尝。”
几分钟后,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在洒满阳光的室内,各自捧着一只碗,小口啜着鸡汤。
“味道如何?”也许是热汤的缘故,老人的脸色变得红润,双眼中似乎水汽丰盈,目光柔和了许多。
“好喝。”魏炯的脸上也见了汗,眼镜不停地顺着鼻梁向下滑落,“您的手艺真不错。”
直到此刻,魏炯才得以细细打量着老人。
六十岁左右的年纪,方脸,面部线条硬朗,两颊已有老人斑,浓眉,双眼有神。花白的头发梳向脑后,干枯,缺乏光泽却纹丝不乱。上身穿着灰色的羊毛开衫,里面是黑色的圆领衬衣。看不到双腿,下身被一条棕色毛毯覆盖着。
“鸡肉不好,明显是肉食鸡。”老人朝门口努努嘴,“张海生这老家伙,给了他买土鸡的钱,却给我这样的货色。”
“这里还能自己做饭吗?”
“付钱就行。”老人放下汤碗,指指自己的床铺,“枕头下面。”
魏炯顺从地照做,翻开枕头时,却愣了一下—是一包香烟。
“养老院—允许抽烟吗?”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不会妨碍到别人。”老人熟练地抽出一根,点燃,又举起烟盒向魏炯示意,“你来吗?”
魏炯急忙摆摆手:“不了,我不吸烟。”
这一次老人没有坚持,专心致志地吞云吐雾。一支烟吸完,他把烟头扔进窗台上的一个铁皮罐头盒里。
“你叫什么?”
“魏炯。”
“哪个大学的?”
“师大的…大三。”
“什么专业的?”
“法学。”
“哦?”老人扬起眉毛,“学过刑法吗?”
“学过。”魏炯有些紧张,“大一的时候。”
老人点点头,略沉吟了一下,开口问道:“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追诉时效?”
“追诉时效?”魏炯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问这个?”
“别害怕,不是要考你。”老人呵呵地笑起来,“我就是想了解一下。”
魏炯认真回忆了一下,发觉完整地背诵出刑法原文着实不可能,就把“追诉时效”的大致含义讲给老人听。
老人听得极其专注。看他目不转睛,生怕遗漏任何一个字的样子,魏炯不由得想起自己在期末考试前听任课老师划定考试范围时的德行。
然而,听魏炯结结巴巴地讲完,老人的情绪却一下子消沉下来,双眼中的光也慢慢暗淡。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又抽出一支烟点燃。
“难道说,杀了人…”老人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缥缈的烟气,“二十年后也没事了?”
“不是的。”魏炯急忙摆摆手,“好像可以继续追诉,是最高法还是最高检来着…”
“嗯?”老人的脸色稍有缓和,“小伙子,学得不扎实啊。”
魏炯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看到他的窘迫样子,老人又笑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老人笑到咳起来,“下次来再告诉我吧。”
说到这里,老人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志愿者?”
“是的。”魏炯犹豫了一下,“另外…这也是社会实践课的一部分—十个小时的社会实践。”
老人看看手表:“那么,你们这一次…”
“三个小时左右吧。”魏炯草草计算了一下,“我至少还得来两次。”
“好。”老人笑笑,“你下次来的时候,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您说。”
老人没有急于开口,从衣袋里拿出一沓百元大钞,数出三张递给魏炯。
“帮我带一条健牌香烟。”老人冲魏炯挤挤眼睛,“放在背包里,别让护工看见。”
“健牌?”魏炯接过钞票,“什么样的?”
“白盒,商标是健牌。”老人扬扬手里的烟盒,“红塔山,我抽不惯。”
“好…好吧。”魏炯把钱收进衣袋里,“多余的钱我给您带回来。”
“不用了。”老人摆摆手,“也不知道健牌现在是什么价格了—要是有剩余,就当给你的辛苦费。”
魏炯急忙推辞,老人却一再坚持。
“你帮我买东西,我付给你辛苦费,这很公平。”
魏炯还要说话,就听见门被推开了。一个男生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冲魏炯挥挥手。
“同学,集合了。”
魏炯应了一声,起身拎起背包。
“那…我先走了。”他向老人欠欠身,“您早点儿休息。”
“嗯。”老人平静地看着他,“别忘了‘追诉时效’—还有我的货。”
魏炯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鞠了一躬之后,抬脚向门口走去。拉开门,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对了…”
“我姓纪,纪乾坤。”老人的脸色依旧平淡,“你叫我老纪就行。”

第二章 老警察

西园郡小区兴建于1991年左右,当时是C市为数不多的高层建筑住宅区。十几年过去了,随着周围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西园郡已经失去了以往鹤立鸡群的地位。在那些动辄几十层的高层建筑中,只有15层的西园郡显得很不起眼。2007年之后,因为物业费收取率过低,西园郡的物业公司被迫撤出,这里彻底成为弃管小区。从园区的景观来看,这个“弃”可谓恰如其分。
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破碎不堪的甬道;堆满污物的垃圾桶;随意停放的机动车;因长期疏于修剪,已经齐腰高的草坪。
“弃之”而去的还有小区的居民,有能力改善居住条件的业主已经早早迁走,原住房要么出售,要么出租。加之小区毗邻本市最大的日杂用品批发市场,好多商户都把这里的住宅租用为仓库。这就使得小区内的居民构成相对复杂,外来人口及流动人口占较大比例,多年来一直是各种治安、刑事案件的高发区。
杜成看看眼前沉默的高楼,闷闷地吐出一口烟。
时至深冬,晚上七点左右,天色就已经完全黑下来。虽然一墙之隔的马路上灯火通明,西园郡小区内却一片死气沉沉的样子。园区内的路灯大多已经报废,只有几家住户的窗子里还能勉强把灯光投射到楼前的甬路上。这些稀落的光晕让园区里不至于漆黑一片,却反增更多的潇洒气氛。
杜成把烟头扔在地上,碾熄,转头问旁边的一个年轻人:“小高,确定是这里吗?”
“没错。”高亮从嘴边取下香烟,指指其中一栋楼,“4号楼,2单元。”
“能再详细点儿吗?”
高亮看了杜成一眼,转身爬上桑塔纳轿车的后座,拽出一个方形的黑色皮箱子,慢悠悠地向4号楼走去。
杜成急忙跟上去。
高亮站在楼道里,把定位仪挎在肩膀上,拿出探头,左右探测了几次,眼睛盯着信号频率,最后懒洋洋地指指右手边:“3号。”
“3号。”杜成又问,“几楼呢?”
“那就不知道了。”高亮垂下眼皮,把探头收回箱子,“没事了吧?我先回去了。”
“有事啊。”杜成有些急了,“15层啊,我不能挨层搜啊。”
“那怎么办?”高亮不耐烦了,“定位仪只能搜到垂直信号。”
“别糊弄老大哥啊。”杜成换上一副笑脸,他指指定位仪上的信号频率灯,“接近信号源的时候,这玩意儿会闪得快。”
“我靠!”高亮瞪大眼睛,“你该不会让我一层一层往上搜吧,15层啊!”
“咱俩坐电梯上去,从楼顶往下搜。”杜成拍拍高亮的肩膀,顺势把半包香烟塞进对方的衣袋,“老大哥陪你上去—万一那小子就藏在15楼呢,累不着你。”
嘴上说着话,杜成已经连哄带拽地把高亮拖进了电梯。高亮满脸不高兴,电梯门一关闭,就忍不住埋怨道:“你都这岁数了,还这么拼啊?”
杜成按下“15”,转身嘿嘿地笑:“老大哥也干不了几年了,就当帮个忙。”
高亮看着杜成,这个入警三十多年的老警察,身材已经略略发福,灰色的旧夹克衫紧紧地绷在身上,在腰腹处凸出一个可笑的半圆。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是一副讨好的样子,心下也有些不忍,嘀咕了几句就不再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