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调二人羽织》作者:[日]连城三纪彦
简介
曾经红极一时却臭名昭著的落语家破鹤,因为得了喉疾不得不告别舞台,无法发声的他决定将经典落语改编为“二人羽织”,与徒弟同台表演,以此作为告别演出。性格别扭的他还专门请来五位“仇家”观看。 表演结束,破鹤血洒舞台,空留徒弟的双手胡乱地摇摆。一间小厅,仅仅五人,无人近身,死者却被一枚玻璃发簪刺死。更离奇的是,这枚发簪不翼而飞了……
作者简介
连城三纪彦 Renjo Mikihiko
一九四八年生于爱知县名古屋市,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系毕业。大学期间创作的推理小说《变调二人羽织》获第三届“幻影城”新人奖,由此出道。一九八一年以《一朵桔梗花》获得第三十四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短篇部门奖,之后开始转向恋爱小说和恐怖小说创作。一九八四年以《宵待草夜情》获第五届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同年以描写两位女性复杂心理的恋爱小说《恋文》获第九十一届直木奖。


第1章 变调二人羽织①
①羽织,日本服装的一种,穿在长着外面,前身部分是无法闭合的。二人羽织是一种表演方式,类似于双簧。
天空仿佛被人不慎滴落了一滴淡墨,夜色一寸一寸弥漫开来。那只鹤就像寒风中飘摇的雪花,洁白、轻柔,却依旧划出一道凛然的直线,不久便远去了——然而这并非童话般的乡愁故事。而是发生在昭和五十年代前端,日本首都,也就是东京,并且是丸之内一带(诚然,就是那摩天大楼仿佛要直直刺入四次元空间的现代化都市)上空的现实。
这天正值大年夜。
下午五点前后——今年剩下的时间所剩无几,这个永远惧怕落后于时代的大都市已经开始一分一秒地倒数进入新年。
虽说是大年夜,在这个丧失了季节感的大都市中却找不到一丝跨年的气氛。比平时人烟更加稀少的街道,如同日历的最后一页般,将冷酷无情的东京勉强牵扯到时空中。一旦日落,东京便会失却最后一抹色彩,成群的高楼化作一潭灰色的死水。就在这一片空虚的景象中,一只鹤划过天际。它毫无征兆地出现,瞬间展现出优美的身姿,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一抹划过首都上空的奇迹,就像幻影用白墨写下的单字抒情诗。
都市的天空原本就布满死角,目击者自然少之又少。
现在播报一则临时消息。今日下午五时前后,东京站前新丸大厦周边有几名行人目击到城市上空飞过一只形似仙鹤的鸟类。目前尚未得到详细报告。目击者声称看到酌是翅膀纯白、头部有黑色花纹的大鸟,若那真的是鹤,那么极有可能是丹顶鹤——上周UFO骚动尚未平息,东京上空又迎来了来自过去的信使吗?
与此同时,在日比谷一隅,号称日本传统捍卫者、高达三十层的T酒店一楼大厅内……从旋转门中翩然出现些色彩,想必是哪位富豪家的千金穿着的华美振袖和服。观景餐厅正在举行“东京湾新年日出”主题派对,这位一定是来参加的。如同模特般纤细的身姿和有节奏地摇曳着的鲜艳宽袖,给人一种大额纸币慵懒地在空中飘荡的感觉。虽然在高档酒店工作,生活却并不高档的年轻大堂经理向她投以隐含着反感的视线,内心却对那柔美的身段垂涎不已,只见他摆出一副训练有素的空白表情,心不在焉地把手伸向恰好响起的客房电话。此时他
并没有什么不吉利的预感——倒不如说这名时刻都在幻想这座酒店突然被核弹炸得粉碎的青年更不吉利。铃声越来越高亢,倒数四秒、三秒、两秒、一秒,他看准时机,拿起电话——“您好,这里是前。没了?什么没了?啊?去世了吗?哦,死了?请您节哀顺变——一哦,您是说死状很奇怪吗?哦……嗯……我明白了,马上安排人处理,那间大厅是在十一楼对吧?哦,是十二楼吗?请稍等……”
东京上空确实飞过了一只鹤。尽管目击者人数很少,但覆盖范围十分广泛。不过其中有几个人是在听到报道后才知道这仵事的,他们一开始把那片飘过大年夜肃杀夜空的白色碎片当成了飞出酒店口的床单,或是从百货商店逃跑的正月广告气球。那只奇迹般的大鸟仿佛羞于展现自身的美丽,悄无声息地掠过人们被都市的污浊
污染了的视线最边缘,大部分人都没意识到。
跨过了一天,也是一年的交界点,第二天出版的元旦早报上,那只鼓动双翅、消失在天际的大鸟,成了人们热议的话题。比如A报纸仿照“鹤立鸡群”一词,打出“鹤立红尘”的大标题,刊登了这样的内容:
根据目击者的证词,那无疑是一只丹顶鹤,是在日本人心中代表着洁白美丽的高贵鸟类。可是如今莫说东京,就连北海道最边缘的钏路原野上都鲜有丹顶鹤栖息,近几年更是面临灭绝危机,是十分罕见的濒危物种。这样珍贵的鸟类为何会出现在污染严重的首都上空?目前上野动物园和东京周边的其他动物园都没有传出丹顶鹤逃走的消息,无法判断这是偶然还是人为,连鸟类学家也对此困惑不已。
毕竟象征着吉祥的鸟类正符合正月的气氛,各大报纸便像评价雪舟①的屏风画一般,对那只丹顶鹤大书特书。但人们也知道,东京如今已是时代的废墟,在这里无论发生多么美丽的奇迹,都是象征着灭亡的不祥之兆。因此那些苍白的铅字所描述的丹顶鹤,与其说是吉祥,倒更像M报纸为了迎合最近流行于以自虐方式享受灭亡过程的东京市民的说法——“大都会的白色遗言”。这一形容带着自嘲般的淡淡寂寥,人们眼看着东京的最后一抹靓丽残影也抛下他们远去,却如同看热闹般露出坏笑,瞬间便将其遗忘了。
这就是社会版的关条。
除此之外,元旦早报上还有一条引人注目的与鹤有关的报道。
①雪舟(Sessh.1420-1506),日本画家,曾人相国寺为僧,可能随同寺的山水画家周文学过画。作品广泛吸收中国宋元及唐代绘画风范。
新年伊始便充满可怕事件,这类报道中出现了这样一条内容:破鹤横死。大年夜T酒店,个人演出中——五年前在屏幕上创造出“八方破是也”这一流行语、引发爆炸性热潮后,获得“破鹤”绰号的人气落语家伊吕八亭破鹤先生(享年四十二岁)……
艺名中带有鹤字的落语家去世之日,东京上空飞过一只白鹤,虽说只是偶然,却也带着一丝神秘气息。偶然,是因为有心者或许会认为,是那只神秘的大鸟带走了艺人的生命。但绝大多数读者并没有将二者联系起来,甚至没有发现两则报道中都包含有“鹤”字。更何况那些知道破鹤生前生活之糜烂和处世态度的人,若听到他的生命化作一羽白鹤升天,必定会失笑出声。毕竟在他四十二年的人生中,没有一刻能与纯洁的白鹤相关联,没有一刻带有那样的美感。人们对他的死,倒是表示出与洁白美丽的仙鹤没有丝毫关系的评价,诸如“自作自受”“真是活该”“这样一来东京的空气又能清新不少了”这样的。
——铺垫略显冗赘了,总之,接下来要讲述的事件,正是与这位“人类的鹤”相关,是稍显怪异的死亡故事。
事后,既是案件的相关人员,同时也是警方最为信任的唯一客观证人——NTC电视剧演艺节目制作人,四十岁的本里京平是这样说的。
“不,警察先生,那绝对不足他杀。不可能是。虽然单人表演的客人很少,但现场情况跟在舞台上进行剧场表演是一样的。我可以断言,在那个瞬间,没有人碰过破鹤的身体。若是侦探小说就算了,不,就算在侦探小说里,也不可能有人在那种状况下杀人。”
当然,这个故事将要讲述的就是犯人X如何实现了那起不可能犯罪。那么,事件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
概要如下:
大年夜当天,伊吕八亭破鹤在T酒店的高层大宴会厅“鹤之间”举办了一场小型演出。客人只有五位,都与破鹤有特殊关系。这场可以称为单人表演的非正式小演出,也是破鹤作为落语家生涯的最后一场值得纪念的演出。因为破鹤已经决定,在这场演出结束后就离开落语界。选择这个特殊的日子,也是因为他本人想在一年结束
的时刻终结自己的落语生涯。至于为什么要在四十二岁的壮年期引退,则是因为他长期罹患咽喉病,最近突然恶化,已经很难发出声音了。当然,由于他近来的落魄状况与几年前在电视上博得火爆人气时有着天壤之别,便也有人揶揄:“早就无所作为的艺人还搞什么引退演出,我还以为他早就死了昵。”事实上这一年间,基本没什么人去过破鹤的剧场看他的个人演出。
客人全部到齐后,演出于四点半准时开始。
事件发生在演出即将结束时,确切地说,是临近下午四点五十分,表演马上要迎来落幕的那一刻时。
这天,破鹤为自己的落语生涯最后一场表演选择了名为《盲眼发簪》的古典落语。由于这则讲述夫妻之间爱恨情仇的人惰落语,到结尾处与此次的现实事件有所关联,因此先简单介绍一下内容——住在长屋①的木工四平突然失明,失去了生活能力。好强的妻子阿芳干脆丢下丈夫,开始在茶馆干活。四平听说阿芳找了个新情人,顿时妒火中烧。他一心以为阿芳变心是因为自己失明,便不假思索地写了一封信,声称自己已经恢复视力,骗阿芳与他相见。外观毫无变化尚能假装,但他失明的日子不长,还未能单凭感觉、听觉,判断周围状况,一旦弄错对方所在的位置,就会被当场揭穿。于是四平想到一个主意,找来做木工时的搭档熊八帮忙。他让熊八充当仲裁人,暗中代替自己的眼睛,打算靠他暗地里的提示蒙?昆过关。可熊八却是个愚钝之人,净给他一些乱七八糟的提示。熊八说:“哎呀这可真是活蹦乱跳的,好像还在海里用十条腿游泳呢。”四平说:“什么什么,海里的十条腿,嗯嗯原来如此,啊,这条章鱼看起来真好吃呢,对吧阿芳。”熊八说:“四平兄,你怎么这样,章鱼哪里来的十条腿。啊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眼睛还没痊愈,看漏了两条。”如此这般,整个故事充斥着没完没了的混乱。
①日本关西地区的一种传统住宅形式,大约四米宽为一户,连续排列而成,内部有中庭和过道。多为贫苦人家居住。
故事基本上就是三个人在一间小饭馆里的对话。熊八蹩脚的提示和四平荒诞的反应便是这段落语的笑点,而面对夫妻诀别,四平和阿芳微妙的感情交错则是故事的主题。据门田清六著述的<落语谱系》所言,“这个故事于明治十四年(一八八一),由初代三笑亭小粒在浅草道乐亭首次表演。虽说它被誉为落语之神初代三笑亭的八番落语之一,但也正困为只有三笑亭才能将其说活,后来并没有什么机会听到。”而在战后,让这个故事在舞台上复活的,正是破鹤本人。他在升至真打级别①后的第一场演出就表演了这个故事,并博得绝佳好评。十余年后,他又选中自己初次登台表演的落语,作为落语家生涯的终止符。只是这时的破鹤,已无法将这段完全依赖行云流水的讲述完成的落语一口气说到底了。尽管他并非发不出声,但那种挤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无疑会让听众觉得无比憋闷。
①落语家级别大致分为三级:前座、二之目、真打。到真打级别才可收弟子,并称自己为“师匠”。
因此,他把案发当天准备表演的落语,改编成了二人羽织演艺。也就是将四平的盲人设定改为没有双臂的人,再将与阿芳见面的场景改为借用熊八的手进行二人羽织。尽管进山祈祷,于是重新获得了双手这个解释有些牵强,但是这样一来,便能将原本依赖台词表现的荒诞,转为身体与双手的不协调,不会破坏二人共饰一角的滑稽感,同时能大幅削减台词。
当天,藏在破鹤所披的花纹艳丽的女式羽织里、负责手部表演的,正是他的弟子伊吕八亭小鹤。
二人羽织本是外行人在新年聚会上表演的、纯粹娱乐观众的简单技艺,不过,既然破鹤要在自己的最后一场演出上表演,所追求的必定不是那种浅薄的娱乐。没接住酒杯,把酒喝到了衣服领子里;错把烟管带火的那一头捅到了嘴里;赶蚊子却一巴掌拍到鼻子……这些二人共饰一角时的滑稽动作,在没有一句台词的情况下接连展开,依旧让人不由自主地看入了迷。这要归功于每一个动作都滑稽得恰到好处,连小鹤手指头的微小动作,都将熊八那愚钝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恐怕是师父破鹤对他的严格训练甚至细化到了每一处手指弯曲吧。破鹤仿佛要借助弟子的双手发出最后的声音。当然,能让个鹤从袖子里伸出的双手达到传神的效果,还是多亏了破鹤精湛的表情演技。眼、口,甚至每一条皱纹,他几乎动用了所有人类的表情,来完成出色的表演。师徒两人的配合堪称绝妙。那种无论变换什么姿势,都能表现出乍一看融为一体,却在各种微妙之处分裂为两个人的精确演技,只有师徒配合得天衣无缝才能表现出来。因此整场表演下来,破鹤在开场白前的简短发言中提到的:“今后请各位把不肖弟子小鹤当成我一样宠爱。今天是我把衣钵传给弟子的日子,因此决定两人共同表演。”也充分体现在这次的二人羽织中。
然而,客人们要想知道破鹤选择在落语家生涯的最后一场演出中表演二人羽织的真正意图,却要等到全部表演结束以后。
《盲眼发簪》的结尾,会走向远离落语滑稽主旨的悲剧。四平发现再也无法挽回夫妻之间的感情后,便拿起他带来送给妻子的玻璃发簪刺死了阿芳。在原本的故事中,熊八会问:“四平兄,你干吗糟蹋那根发簪啊?”四平回答:“糟蹋个屁,这玩意儿本来就是插在头上的。”经破鹤的改编,这个冷笑话结局并没有多少变化。
四平:“阿芳啊,既然如此,最后不如让我用这双好不容易又长出来的手臂,把专门花大钱给你买的发簪亲手替你插在头上吧。来,转过身去露出发髻吧。稍等一下,我正要把发簪拿出来……哎呀,这双手刚长出来还不太习惯,再等一等……”熊八(其实是徒弟小鹤)的手好不容易取出发簪(其实是充当小道具的白扇)。可是仅靠双手的感觉,熊八迟迟未能把发簪插到阿芳头上。如此挣扎了一会儿,四平(破鹤)忍不住用嘴巴叼起了发簪。
突然被叼走发簪,小鹤的手就像手中的炸豆腐被野鸟抢走了一样无措地挥舞起来。与那滑稽的动作完全相厦,破鹤脸上的表情却充满被妻子抛弃的男人的阴险决绝。他嘴里衔着白扇——那张脸,破鹤不惜将《盲眼发簪》改编成二人羽织也要表现出的那张脸,那张脸正是他想表现的一切。对离弃自己的女人的不合、憎恶,以及同样深切的爱意,同时还有对生存的绝望和悲伤。
这天,面积足有三百多平方米的“鹤之间”里,只有破鹤身边摆了一盏小小的灯笼。在那盏灯笼的昏暗光线下,破鹤的脸就像古典落语《首提灯》①里的一样,飘浮在周围的黑暗中。此时他的脸已经不再是四平,而是流露出破鹤自己的表情。他借助由于身体残疾而被妻子抛弃的男人的脸,发出了属于自己的、最后的呐喊。对那五位客人,对这个仅仅因为无法发声就合弃了他的世界——在小鹤越来越夸张、滑稽的手部动作中,破鹤的表情凝聚成一滴眼泪。那滴眼泪顺着脸庞滑落,滴落在白扇上。突然,破鹤的牙齿开始打战——白扇发出动物般的呻吟——倒映在背后屏风上的身影猛然晃动——破鹤决绝地晃动脖颈——两下,三下——最后一次晃动转为刺向阿芳的后颈——大厅里的静寂瞬间被打破,发簪贯穿了阿芳的脖子,白扇的尖端刺向虚空——就在此时——
方才那位本里京平是这样描述这一瞬间的。
“一开始我还以为那还是破鹤的表演。因为在<盲眼发簪》这个故事中,逼真地表现阿芳的死状也是演技的一环,所以我以为,破鹤也在二人羽织里直接进入了表演死亡的环节——甚至他的脑袋好像突然凹了一块,并像个皮球一样轻轻掉落在榻榻米上时,我还觉得他的演技真是太棒了,好像真的死了一样。不,他不是直接倒在榻榻米上的。由于身体被罩着小鹤的羽织撑住了,他的脑袋就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吊在空中,然后以那个姿势保持了几秒钟~…还是几十秒?不,应该有一分钟——正因为那个动作停顿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们才发现那根本不是表演,而是现实中发生了什么,或者应该说已经发生了什么——好像在场的人都是这种感觉。有人忍不住站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没错,警察先生,所以我可以断言这不是他杀。破鹤根本不可能被杀,因为我们都没有靠近他。我们这五位客人并排坐在观众席中部,破鹤则在屋子最深处的墙边。那么大的一个厅,中间隔了有将近十米。小鹤?他当时躲在破鹤的羽织里啊,当然不可能,那个瞬间他从羽织里伸出的双手离破鹤的身体很远,而且两只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握啊。跟我们的手一样。如果这是他杀,那凶手要如何在自己的手都不靠近破鹤的情况下将他刺死昵?”
①《首提灯》,古典落语之一。讲一个小偷被武士斩首,由于武士刀法太好,他一点都没有察觉。直到走着走着脑袋歪了,才发现头被切了下来,只好像提灯笼一样提着自己的脑袋。
破鹤是一位富有个性的落语家——报纸在给出这样的评价后,又介绍了他的生平:
昭和X年出生于大阪府吹田市。十二岁时立志成为一名落语家,先是拜入上方落语长老寿屋喜得的师门,后来因养父母皆为东京人,无法习得大阪腔调,又于昭和三十年由喜得介绍到东京,转而拜入现在被誉为国宝级人物的菊花亭圆叶门下。昭和三十七年升为真打级别,成为第四代菊花亭鹤八?他最得意的是改编古典落语,在《芝浜》里加入魔术,把《垂乳女》中贵族出身的媳妇改成外国媳妇,甚至大胆地加入了英语,以其独特的落语表演博得了剧场观众的喜爱。昭和四十二年前后,他迎来事业的最高峰,在银幕表演中获得了大量的追捧者。因为创造了“八方破是也”这一流行语而取了“破鹤”这一艺名,并很快离开菊花亭门下,按照艺名给自己安了个“伊吕八亭破鹤”的名字,开始了独立滨出的生涯。
向来对死者手下留情的新闻报道,在一行行铅字中把破鹤的生涯粉饰了一番。尽管其中并未包含虚假成分,但也只是仅涉及表象的“清白简历”。把人们提到他便蹙眉瞪眼、破口大骂的憎恶彻底掩盖了。至少在当天被请到酒店的五位客人中,除本里京平一人外,其余都多多少少对破鹤心怀恨意,还异口同声地将死者辱骂了一番。
“那家伙在我当演艺周刊记者的时候,突然跑过来死皮赖脸地求我暴露他的丑闻。主动把自己跟女人的那些破事说了一遍,还让我写成报道时再把事实夸大一些。当时他奸笑着说:‘艺人都会有丑闻,只要利用起来好好炒作一番,就能狠赚一笔。’我当然写了啊,把他跟女人的那些下作恶心事儿写得像歌剧《唐·璜》一样。在深川搞了七个,赤坂搞了十个,新桥搞了六个,可是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反倒让他已经开始下滑的人气更加低落了。后来他反过来把我给告了,口口声声说什么侵犯隐私权啥的。明明是他塞钱给我,主动要我写的东西。结果我被报社开除了,不得不成了个自由记者。半个月前他给我送邀请函的时候,我简直气疯了,说你都到最后了,还要把我耍一耍才开心是吧?可是仔细想想,那家伙也是过不下去了,去看看他那落魄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就去了。”
说这话的人叫黑川漂次,撇开破鹤这件事不说,他也长着一副天生小混混的狰狞面孔。虽然他声称那次报道事件后,又被破鹤请来的黑社会骚扰过很多次,可他那副样子,看上去就跟黑社会脱不了干系。
那天的客人中,还有破鹤以前的师父和师兄。养育了破鹤整整十年的师父菊花亭圆叶不愧是国宝级人物,有着崇高的威严,语气也十分平静,只是……
“他在升上真打级别之前,想必故意披上了绵羊皮吧,对我就像对神仙一样,又是伺候又是崇拜。一朝成为真打,在头一场表演结束的当天晚上,那态度就变成‘师父昨晚的表演很失败啊,今后就是我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了’。这就是所谓的被自家养的狗反咬了一口吧。不,他已经不能称为我自家养的狗了,而是疯狗。我根本没得罪过他,反倒被他以各种名目反咬,简直太过分了。最后竟然在舞台上公然奚落我,说‘他哪是国宝级人物啊,应该是痴呆级人物’。我在S亭做个人表演的时候,他找了一群大学落语研究会的人,跑到隔壁咖啡厅跟我演同样的剧目。不仅如此,还让客人免费吃喝,进场不花一分钱,人家当然都往他那边跑啊。我当时真是颜面扫地。这就是所谓的恶意骚扰吧?刚刚能独当一面,就调头攻击我的表演。当然,我只把他当成在佛祖掌心里胡闹的猴子,可我们家圆花,他受到的攻击比我还厉害,这次直到最后都不想应邀来看呢。”
随后,破鹤的师兄菊花亭圆花声色俱厉地说:“就算是已死的人,我还是要说他的坏话。”
他说破鹤曾四处造谣,说他跟师父圆叶的夫人有一腿。不仅如此,每次这位师兄登台的时候,破鹤都会暗中给批评家和记者塞钱,让他们把师兄的名声搞臭。
“不过说到底那也只是我们自己家的内讧,可他最后连客人都开始得罪。接待团体客人的时候,他醉醺醺地跑上台,说‘我可不做养老院慰问哦’。等观众庸开始骚动了,他又在讲到一半的时候偷偷缩回后台。有时候客人笑得太大声,他会说‘老子讲的不是落语,是人情故事,你想傻笑就回去对着电视机傻笑,免费让那些三流落语家把你逗乐岂不更省钱’——对,他以前就是这样,师父不在的时候他的态度就特别狂妄,最后就发生了四年前那件扔白扇的事——没错,就是看到观众席里有个老头在打瞌睡,他就大喊‘我的故事可不是催眠曲’,然后把白扇对准人家扔了过去。还好客人没受伤,就因为这件事……”
破鹤被落语家协会除名了。不过综合上面那些话,那起白扇事件恐怕也只是给一直对破鹤诟病不已的人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罢了。
“毕竟他本来人气就在下滑了,嗓子也开始犯毛病,协会就干脆给他来个落井下石,完全是自作自受。没错,就算那浑蛋死了,我也绝不会表示一丝同情。”
或许是凭着对自身技艺的自负,破鹤主动把自己关进孤立的空间中——被除名后,他在浅草创建了只有他一个成员的落语小屋,名为“伊吕八亭”。他还曾策划“落语应该回到原点”的主题全国巡演,最终证明也只是垂死挣扎,并没有引起什么关注。人生一旦开始走下坡路,就再也刹不住脚步了。然而最后的打击,是对落语家来说堪称致命的咽喉炎恶化。
“不过作为一名落语家,他还算是一流的。”本里京平说。
“破鹤有许多古典改编作品,虽然有人评价说,那是与他本人名号相符的狗屁不通的表演,但那些改编都有着各自的意义。这次把《盲眼发簪》改成二人羽织,也让故事更加生动了呀。而且破鹤是个话术天才,他只要说一个雨字,就能让我真的担心自己没带伞来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