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查,你又在闹腾什么?”见冯慎迟迟未动,鲁班头拨马回来,“眼看这天就要黑了,别瞎耽误工夫了!”

“多个人多个帮衬,”查仵作又道,“我骑不得马,与冯少爷同乘一匹。”

冯慎劝了几句,见查仵作执意要同往,知他也是好意,便不再强阻。

查仵作见冯慎答应了,便踏住马蹬子,拙手笨脚就往上爬。冯慎见状,忙一搭手,将他拉上马背,稳在身后坐定。

“查爷,坐稳了。”冯慎回头说了一声,便策马而行。其他人一看,也都驭马跟随。

行了一阵,恰巧路过冯宅。见天色已晚,冯慎便让众人稍候,打算回宅备些干粮清水,供路上饮食。

正巧这几天冯家做白事,常妈蒸下不少白馍炊饼。冯慎刚吩咐下去,冯全便端来分发给众人。干粮备齐后,冯慎跟冯全耳语了几句,便又出发。

出了城门,众人鞭鞭打马,直奔那后生所指之处。查仵作闭眼咬牙,死死抱着冯慎后腰,一刻也不敢松手。

也不知颠簸了多久,一行人来至那张家洼子。冯慎让众人先用些干粮,自己下马去村里打听。

这一问之下,果然也有村汉说看到过“走尸”。可讲来讲去,那村汉也讲不出个道道来,只是一个劲儿的说那尸体如何诡异。冯慎无奈,又问起那伙人的去向,那村汉想了好一会儿,才指了个大致的方位。

冯慎暗忖:寻常脚夫,一日下来能行个六七十里地。可那伙“赶尸匠”带着尸首,最多也只能走出四五十里。若是真“赶尸匠”,肯定还得遵循“天亮不驱尸”的忌讳。可那伙人身份未定,也不好妄下断论。

冯慎一面想着,一面缓缓出了村。

见冯慎出来,查仵作忙将嘴里面馍咽下,起身迎道:“冯少爷,问得下落没?”

“只打听到朝南边去了,”冯慎道,“可南边连官道加岔路有好几条,说不准他们究竟是走哪条路……”

“嗐!”鲁班头抬头看看天,“反正查也查了,找不到人也没法子,不行咱们就打道回府,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说,这黑灯瞎火的怎么找?”

“鲁班头,”冯慎冷眼而视,“恕冯某直言。自打出了这盗尸案后,您就总是推三阻四,就算不情不愿的过来查案,也感觉有些虚与委蛇。莫非,您是知道什么内情?”

“内情?我哪里会知道什么内情?”说着说着,鲁班头突然回过味来,不由得脸色一变,“哎?姓冯的!你这话什么意思?”

“希望是冯某多虑!”冯慎回道,“鲁班头若无异心,那还请竭力追凶!”

“姓冯的!”鲁班头怒道,“咱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异心’?!”

“班头见谅,”冯慎挺着腰杆,缓缓说道,“恰方才冯某口不择言,说话冲撞了。既然班头疾恶如仇,那我们便加紧赶路吧。”

“要说是为查案,老子也认了!”鲁班头依旧忿忿,“可明明是赶尸的,却硬被你说成是什么谜案,老子还真不信你有那神机妙算的本事!姓冯的,若查不出什么来,你怎么说?别以为有大人撑腰,就敢在这里指手画脚的使唤人!”

“鲁班头言重了,”冯慎道,“冯某枉受大人抬举,进得顺天府。入职以来,自是兢兢业业,从未敢沾沾自喜!”

“别说这些不疼不痒的虚话!”鲁班头一瞪眼,“我只问你,若那伙人真是‘赶尸匠’,你当如何?”

“若所断有误,”冯慎厉声道,“冯某自会引咎责辞,卸下经历一职,从此不踏顺天府半步!”

“好!”鲁班头抚掌大叫,“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

“哎呦,”查仵作一看二人闹得不可开交,急得抓耳挠腮,“在这节骨眼上,你俩就别置那劳什子闲气了!都少说几句……少说几句吧……”

“老查,你甭在这和稀泥!”鲁班头骂道,“老子知道你是哪头的!”

“嘿?”查仵作一听,气得直跳脚,“你这人怎么不分好赖话!”

“哼,”鲁班头理也不理,只是盯着冯慎,“记住你方才的话!”

冯慎道:“不劳班头挂心,冯某定不食言!”

“那就好!”鲁班头转回身,冲几名马快大喝一声,“上马!”

众马快听得号令,便纷纷骑坐于马上,取了火把燃起,整装待发。

“弟兄们,”冯慎端坐于马上,冲众人道,“夤夜追凶,莫辞劳苦。待此案结后,冯某定会俱表大人,为诸位邀功!”

众马快听后,皆齐声道:“任凭冯经历差处!”

“要追便追,还啰唆什么?”鲁班头冷哼道,“走吧!”

冯慎也不吭声,拨马认道,率先领在前面。

绕过张家洼子,众人一路南行。冯查二人同乘一匹,那马负重自是较大。行程一久,便被其他人甩在后头。

“冯少爷,”查仵作坐在冯慎背后,低声道,“今夜您怎么也按捺不住脾气了?”

冯慎斜眼一扫,见无人留意,这才小声回道:“查爷,我也是出于无奈。这鲁班头身上疑点重重,我那番说辞,也无非是想警示一下,让他莫行无谓之举。”

“话是不差,”查仵作忧心忡忡,“若没事便好,可要他真与此案有关,万一逼急翻脸,咱们不就身陷险地了?”

“放心吧”,冯慎道,“当着众人的面,他应该不敢造次。”

“不见得,”查仵作缩了缩脖子,“他这番挑来的马快,多半是与他混得熟的……要真有个冲突,肯定都与他站在一边……您还是留意着点好。”

“嗯,”冯慎点头道,“我自会留心。再者说了,鲁班头仅是行止怪异,也无真凭实据表明他通匪。说不定咱们的揣测皆是多虑。”

“唉,”查仵作轻叹一声,“但愿如此吧。”

正说着,最前头的马快突然一勒丝缰,止住了马步。

“怎么了?”鲁班头喝问道,“何故驻马?”

“回班头,前方有两条岔道,”那马快回道,“如何择选,还请示下!”

“别来问我,”鲁班头脑袋一偏,冲那马快一努嘴,“问他去!”

那马快只得转向冯慎:“冯经历,你看这……”

“不妨,”冯慎说着,便翻身下马,“待我看看再说。”

说完,冯慎便从查仵作手中接过火把,走到两个路口边仔细查看起来。

见冯慎此举,鲁班头不禁出言相讥:“这路上人来人往,鞋印一个叠一个,压都压平了,还能看出什么来?要真没法了,干脆扔靴子胡乱选条路吧……”

此话一出,几名马快不由得捂嘴窃笑。冯慎只当是没听到,继续在路边来回寻着。

查仵作也不与他们理论,也快走几步,来在路边帮衬着冯慎。

“老查,”鲁班头又道,“你去凑什么热闹?连个亮子也不打,能寻得什么?小心别跌倒闪了腰,哈哈哈……”

“哼哼,”查仵作一弯腰,从路旁枯草丛里摸出块物什,“我寻不得?那你们来看,这又是何物?”

听查仵作寻到蛛丝马迹,众人颜色大变,皆“呼啦”一下围将过来。

“查爷,”冯慎也急急问道,“您寻到了什么?”

查仵作摊开掌心,露出一张用白纸裁成的纸钱。

“纸钱?”众人面面相觑。

“不错,”查仵作得意道,“这种纸钱,是用作沿途撒给小鬼的。只有出殡、移灵的场合才会用到。既然那伙人走尸,肯定也会备着,所以,我推断他们应该就是打右边这条路去了!”

“这不见得,”鲁班头大手一摆,“你自个儿也说了,若是出殡的,也会撒纸钱。凭什么断定就是走尸呢?”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查仵作撇了鲁班头一眼,往路旁地下一指,“再加上那个呢?”

冯慎闻言,赶紧走向查仵作所指的地方。低头看了一阵,这才发现了端倪。冯慎忙弯腰俯身,从地上拢起一堆红赤粉末,用手指捻了一下,拿在鼻前嗅了嗅。

“查爷说得没错!”冯慎站起身来,弹掉了手中红赤粉末,“他们所走的,应该就是这条路!”

“何以见得?”鲁班头反问道,“那堆玩意儿是什么?”

冯慎微微一笑:“辰州砂!”

“辰州砂?”鲁班头浓眉一皱。

“正是,”冯慎道,“凡赶尸前,必先以辰州砂塞涂尸首七窍。一来祛邪扶正;二来使尸气不泄,防腐避败。这里寻到的辰州砂,八成是他们赶尸时,无意间撒落。”

鲁班头道:“依你之意,那伙人摆明了就是货真价实的赶尸人。既是赶尸人,便不是盗尸贼,那我等还追什么?”

“不然!”冯慎摆手道,“既是扮作赶尸人,自然要装些样子出来。为了故弄玄虚,想必也会备得纸符、辰州砂。”

“那咱们还等什么?”查仵作催促道,“就沿着这条道追吧!”

听了这话,其他马快也是点头连连,待要上马,不想鲁班头却一一拦下。

“且慢!”鲁班头横在众马快身前,转朝冯、查二人道,“先不急着赶!”

“怎么?”查仵作脸色一变,“老鲁你又闹什么幺蛾子?”

“鲁班头,”冯慎也道,“莫非你另有高见?”

“不错!”鲁班头蛮横道,“你俩皆说是右,我倒偏偏说是左!”

“荒唐,”查仵作气得吹胡子瞪眼,“我说老鲁,你是成心唱反调是吧?右边路上又是纸钱,又是辰州砂,他们究竟走的哪条道,不是明摆着吗?”

冯慎眉额一拧,强压心头火气:“鲁班头,大案之前,你我皆应屏除成见,同力追凶。莫因私怨过节,而耽误了要事!”

“反正我就是觉得他们往左岔口去了,”鲁班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要不这样吧,我带着人往左追,你们往右撵……”

“什么道理?”还没等鲁班头说完,查仵作便大叫道,“分明就是想玩忽怠惰!”

“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双管齐下,方可十拿九稳,”鲁班头转向冯慎道,“不知冯大经历以为如何?”

“不无道理,”冯慎铁青着脸,冷冷说道,“那有劳鲁班头拨几名马快相助,你我二人分兵而行吧!”

“这个……恐难从命,”鲁班头故作难色,“这番出来,我只带了六个弟兄,若是再分出几名去,怕人手要不够了。”

“你……”查仵作怒目而视,“你人手不够,我与冯少爷又怎么办?”

“老查,”鲁班头一咧嘴,“你甭担心。有武艺高超的冯经历保着,就算遇上个什么事,都能化险为夷。”

“我不管!要么一块往右边追,要么你给我拨三个人!”查仵作气道。

“这事你说不算,我说也不算。除非弟兄们自愿!”鲁班头冷笑一声,回头道,“你们谁愿跟去,就赶紧言语一声!”

众马快抬眼看了看冯查二人,又瞧了瞧一脸凶相的鲁班头,皆低下头,不声不响。

“好啊!”查仵作恚忿道,“你们都这般……”

“查爷!”冯慎一把拦住查仵作,“罢了,就依鲁班头意思!”

“可……可是他们……”查仵作心有不甘。

“不必多言,”冯慎牵过自己坐骑,骗至鞍上,“上马吧!”

查仵作纵是无奈,也只得爬上马去。冯慎也不多言,甩手一鞭,便朝着右岔道上纵马而驰。

望着冯查二人背影,一名马快凑到鲁班头身旁,小心问道:“头儿……与冯经历闹成这样……怕是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鲁班头将眼一瞪,“他要争功,便让他争去!”

“那咱现在怎么办?”那马快又问道,“去左岔道逮那伙赶尸的?”

“逮个屁!”鲁班头笑骂道,“那伙人又不在左岔道上!”

听了鲁班头这话,剩下的马快全傻了眼:“头儿……这是何意?方才您不还说……”

“方才是方才,这会儿是这会儿,”鲁班头道,“其实他们说得不假。既然在右岔道上寻到了辰州砂、纸钱,就说明那伙赶尸人十有八九走了那条道!”

马快们更奇了:“那您还要打左边找?”

“不懂了不是?”鲁班头得意道,“老子是故意避开的!那姓冯的急于立功,总是逮着个蛤蟆想攥出尿来。可你们想,那赶尸的有什么好起疑的?若不是真赶尸匠,能让那些个死尸自行?一旦惊撞了阴人借路,触了霉头不说,还惹上一身晦气。咱弟兄们过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这种邪性的事儿不防着点不行!”

众马快闻言,这才回过味来:“头儿,还是你有见地!”

“那是自然!”鲁班头笑道,“要不老子当班头,你们几个傻小子当捕快?哈哈哈……都学着点!以后少不得用上!”

众马快相顾一视,皆抱拳拱手道:“还望班头多多提点!”

“头儿,”一个马快又问道,“那咱这就打道回府?”

“不!”鲁班头大手一挥,“过场还是要走一下的。现在回去,若大人问起来,咱们不好交代。反正左边道上清净,先去慢慢溜达上一阵子,再行定夺。”

听罢,众马快也不再闲话,皆上马明灯,跟着鲁班头缓缓入了左岔道。

鲁班头等人在左岔道如何悠哉先不提,且说冯查二人驱马夜行。

自打与众人分开,二人已沿着右岔道追出了几里地去。冯慎在前面御马,查仵作却坐在后边,用袖子小心地拢着火把。

那马连续负重奔波,早已跑出一身热汗。从头到尾都湿漉漉的,连鬃子都打成了缕。被凉风一掠,散起阵阵白气。

“冯……冯少爷……”查仵作见状,赶紧气喘吁吁地叫道,“莫再跑了……这马受不住了……得赶紧让它歇蹄……”

冯慎之前只顾着追凶,何曾想过马已疲惫?闻听此语,忙揽住了缰绳:“吁……”

冯慎一止马,查仵作便赶紧从马上翻了下来。他一面揉着腰,一面苦着脸道:“不但马受不住……我这浑身的骨头,也快要颠得散架了……”

“查爷受累,”冯慎拭了拭额前细汗,“那咱们先在这里小驻一会儿,等得人马皆缓过气来,再去追凶。”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查仵作点头连连。

冯慎见查仵作劳疲,自己便牵马至道旁,拨拉开一团枯草,让那马去吃。那马一连喷了好几个响鼻,这才缓过点劲,低了头,探进草窠里嚼了几口。

“查爷,”冯慎在四下里踱了几步,突然指着道旁叫道:“这里有条小径!”

“哦?”查仵作忙赶至路旁,“还真是……”

那小径弯弯曲曲,也不知通向何处。冯慎细看了一阵子,才说道:“那伙人……会不会从这小径去了?查爷,这地方您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