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气传金柝,夜营击刁斗。论起行兵征战,那副将倒是不含糊。一盏茶的光景,兵士们便披挂一新。恐突袭不便,副将又命军健包了马蹄。

收拾停当,副将一声令下。两哨人马,浩浩荡荡开出南城。一路上,人含枚,马嚼环,沿着暗记,衔尾疾奔。

(注:光绪三十一年的九门提督,是由那桐兼领。而肃王善耆,则是光绪二十八年上任,为那桐前任提督。由于情节需要,特做此虚构。)

第二十三章 抵牾扞格

漏尽更残,熹微欲晓。

一驾马车,驶回了天理教藏身的高岗。

府尹所料不差,这几个军汉,确是教匪乔扮。其中四人,还是云少爷所遗的配枪扈从。

歹人们换下号衣,将冯慎从车里拖出。冯慎双眼被蒙、两臂受缚,颠簸了一夜,兀自是肢酸体麻。脚刚沾着实地,那歹人又防他辨出方位,强推着他转起了圈。才转了几转,冯慎便觉天旋地转,分不出东西南北。

见冯慎晕头转向,打头那扈从命令道:“留下俩人,处理马车、尸首,其他人随我上山!”

两个喽啰请了缨。待他人走后,把车牵至隐蔽处,挖个浅坑将衙役尸身草草埋了。

还未到山腰,早有快脚喽啰报与了查仵作。听说夺回前挡、拿住冯慎,查仵作欣喜若狂,赶忙与唐猛一道下山接迎。

众匪相见,少不得吹捧。无非是“办事得力”“劳苦功高”之类的宽赞话。

回到石厅,查仵作着唐猛带扈从去歇息,自个儿先藏好了前挡,又将冯慎押至了下处。

查仵作替冯慎解下遮眼布条,笑道:“冯少爷,别来无恙啊?”

“不必客气!”冯慎朝四周打量一下,冷笑道,“查爷好雅兴,躲在这处僻静地偷闲!”

“冯少爷又寻我开心了,”查仵作道,“还不是拜您所赐?我终日东躲西藏,实在无趣,所以才请来冯少爷叙叙旧……”

“请?”冯慎佯嗔诈怒道,“就这么个‘请’法?查爷既为我除了眼封,何不再把绳索松了?”

“这个恕难从命,”查仵作道,“咱哥俩好容易碰了面,要是一言不合、拳脚相见,那可就大大不妙了!冯少爷,您忍上片刻,先听我说几句?”

冯慎嗤之以鼻,不屑道:“莫不是又劝我附逆?”

“劝自是要劝。可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查仵作道,“我查某人的身世,冯少爷难道不想听听?”

冯慎出言相激:“想来也无非是些陈芝麻、烂谷子,有甚好听?”

“冯少爷小瞧了不是?”查仵作道,“不瞒您说,我查某人与您一样,也是那书香世家、宦门之后。打小读经史、习机杼。破承起束,股股不怵;骈四俪六,信手拈来。始龀之年,便进了县学,得了个生员的功名!”

冯慎叹道:“幼时便能高中秀才,查爷端的是天赋异禀。说来惭愧,冯某生性愚钝,直至弱冠,才勉强过了策论。”

听冯慎是策论出身,查仵作面露傲色、颇为得意。

没想到冯慎话峰一转,哼道:“八股循旧敷衍、谫陋空疏,所取士子,也多半是庸滥迂拘。更何况你查爷不图上进,反沦落成叛贼奸宄。白费了寒窗清苦,枉读了圣贤诗书!”

“嘿嘿,”查仵作道,“在冯少爷看来,我查某人是黉门败类?”

冯慎反诘道:“难道不是吗?”

“唉……”查仵作长息一声,道,“古来尊儒者,黾俛苦辛、焚膏继晷,谁不想求个齐家治国平天下? 怪只怪白云苍狗、世事无常……我进学翌年,家门便罹遭巨变!”

“哦?”冯慎问道,“不知是何变故?”

查仵作顿了顿,反问道:“冯少爷博闻强志,可曾听说过‘火烧望海楼’?”

冯慎一怔:“莫非是天津教案?”

查仵作点点头,以示同意。

望海楼一案,源起同治九年。冯慎虽未亲历,却是知微知彰。

同治年间,在天津卫三岔河口,法国传教士建了座教堂。教堂里还设了育婴院,专门收容一些被遗弃的幼童。

值年夏天,瘟疫爆发。育婴院所收的幼童,也染病死了不少。教堂里怕疫情扩散,便将夭折孩童包裹,匆匆运至义冢草埋。

由于葬得较浅,不少尸首露出土面。野狗嗅到腐肉味,纷纷争食。等到人们发觉,那些尸身早已肢体离散、被掏空了肚肠。

对于洋人,百姓本就深恶痛绝,再加上这般触目惊心,众怒愈发高炽。一时间,流言飞起。说教堂里用迷药拐骗幼童,将其害死后,挖眼剖肝。眼珠与脑子纳入瓮中,用来化银子;而心肝脾肺,则配成药引,以求长生不死。

谣言越传越邪,信者也越来越多。无独有偶,就在这时,衙门里恰巧捉了个人贩子。那人贩子熬不过刑,便污诖说受教堂指使。可当衙门去教堂对质时,却发觉那人贩子所供,竟无一属实。

无奈民众被仇恨蒙眼,认定了是教堂作恶。群情激愤,舆声难平,数千人罢了手中活计,围聚在教堂喊打示威。

法国领事丰大业得信后,大闹通商衙门,要求派兵镇压。主事官员怕激起民变,只是不应。丰大业作威作福惯了,见官员不肯出兵抓人,不由得勃然暴怒。不但鸣枪恫吓,而且将衙门一通乱砸。

在随从劝阻下,丰大业这才停手,扔下最后通牒,气势汹汹地出了衙门。走到浮桥头,不期遇上了知县刘杰。丰大业飞扬跋扈,对着刘杰出言不逊。刘杰不卑不屈,据理力争。

见刘杰顶撞,丰大业破口辱骂。刘杰血性上来,遂与之口角。丰大业恼羞成怒,拔枪便射向刘杰。知县家仆见势不好,以身护主。刘杰被救下,那家仆却让子弹贯穿了左胸。

丰大业这一枪,无疑是火上浇油!须臾间,合城鼎沸、狂澜翻涌。震怒到极点的百姓再也忍不住,蜂拥上前,将丰大业连同那洋随从,殴成了肉酱烂泥。

乱拳打死领事,民众仍不解恨。索性焚毁了教堂,捣烂了领事馆,击杀洋人十数众。

消息传到京师,朝廷大惊。忙派直隶总督曾国藩赴津查办。曾国藩亦知此事棘手。若随民意,外寇必不罢休。一旦战火复燃,黎生不免涂炭;可若是妥协,举国上下,则将视他曾氏为国贼。

深思利害,曾国藩决定委曲求全。他交待好后事遗嘱,便赶赴津门。经一番交涉,以杀流赔黜,平息了教案。为这事,曾国藩落了个“外惭清议,内疚神明”,次年,便郁郁而终。

曾国藩为人,冯慎十分尊崇。他晚年名毁津门,又岂会不知?以冯慎之见:天津教案,非一人之过。只是这番想法,不便明说。

沉吟半晌,冯慎问道:“难道说……查爷您遭了池鱼之殃?”

“不错!”查仵作咬牙切齿道,“正是受那牵连,才害得我家破人亡!”

冯慎脸色稍变,道:“愿闻其详。”

查仵作唏嘘道:“这一晃,已是半个多甲子……冯少爷是否记得,我曾说先父任过水师的营官?”

冯慎点了点头:“是有这档子事。”

查仵作道:“先父少时,便在运河上放排。后来闹了长毛,先父便投了湘军水师,编在雪帅彭玉麟帐下。从普通的丁勇,累迁至什长、哨长。在打江宁时,因立下战功,擢升了‘参将花翎即补游击’。有道是飞鸟尽、良弓藏。待平了长毛后,朝廷却下令裁军。不少记名提督、挂衔总兵,被削回原籍。先父虽未被裁,却也是连降五级,授了区区一个外委把总。世态炎凉,令先父心灰意冷懒他索性把官辞了,带着家眷回了天津老家。回到家中,先父遍请西席,将我培育。盼我以诗文高中恩科,而非一介赳赳武夫……”

冯慎道:“只可惜令尊一片苦心,却付之东流。他老人家泉下有知,必将饮恨抱憾!”

“哼哼!”查仵作冷笑道,“冯少爷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冯慎摇了摇头:“查爷您接着讲吧……”

查仵作稳了稳情绪,又道:“先父生性豪侠,眼里揉不得沙子。平日里,也尝痛恨洋人横行霸道。教案一起,先父便按捺不住,杀奔望海楼,手刃了两个洋鬼子。朝廷追查下来,官府便将先父定成死罪。我兄长去衙门理论,可那狗官不分青红皂白,又将我兄长打入大牢。最后,先父被开刀问斩,我兄长也受尽折磨,庾死狱中。家母初闻噩耗,悲愤交加,当夜便咳血不治、撒手人寰!”

听了查家所遭惨祸,冯慎恻然心酸。他唇梗舌塞,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查仵作抹了把脸,哽噎道:“家人死绝了,只剩我一人无依无靠。刁奴恶仆见我年幼好欺,勾结了外匪,将家中钱财哄抢一空。我有家难回,只得流落街头、讨乞苟活。冯少爷……直到那时,我才明白,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万幸苍天有眼,让我稀里糊涂的入了天理教。教里给我衣食吃穿、授我拳脚本事。我背负着血海深仇,自然是拼了命地奋发图强。没几年,老教主仙逝,教中兄弟便举我为新掌教。我忝掌天理后,把当年谋夺我家产的恶仆,尽数捉来,捆在柱上,统统点了天灯!”

冯慎喟然叹道:“那伙恶仆受此酷刑,可谓是咎由自取……查爷的家仇,也算是报了……”

“报仇?还早得很!”查仵作指天骂地,“我查某人最大的仇家,正是那大清狗朝廷!先父为民除害,那是义胆忠肝!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谁不交口称赞?可恨那鞑虏昏聩无能,尸位素餐。杀我英豪、割我国土,低躬屈节,奴颜婢膝,恨不得将这大好河山让与它那洋主子!冯少爷你来说,这样的无道朝廷,还留它何用?我们拥立贤主、代其运祚,又有何不可?”

冯慎道:“盱衡大势,无非是分合盛衰。广厦将倾,气运欲散,查爷何不静观其变,顺其自然?”

查仵作讥讽道:“看来……冯少爷只顾着给满人俯首帖耳,却忘了儿自个的炎黄血脉!”

“哈哈哈……好一通激昂阔论!好一番义正词严!”冯慎仰天长笑道,“查爷您可真行!将自己的狼子野心硬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哈哈哈……”

查仵作面有愠色:“查某所言,字字肺腑、句句由衷!”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冯某虽不成器,却未忘自己是名汉家儿郎!”冯慎将笑容一敛,怒叱道,“然就算要革故鼎新,冯某也决不依附你等鼠辈!查爷你开口闭口,只道你家不幸。又怎么不提被你天理教祸害的无辜冤魂?杀残拐弱,封皮造畜,哪一桩不是丧心病狂?哪一件不是罪恶滔天?为了一己私欲,你们为虎作伥。不顾黎庶生计,无视黔首安危。非但不息灾弭患,反而想兴兵犯乱。如此猪狗行径,还敢在这大言不惭!”

“住口!”查仵作恼羞成怒,一把掐住了冯慎脖子。

“要杀便杀!”冯慎毫无惧色,“冯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被冯慎气势所慑,查仵作竟一时怔了。半晌,才嘿嘿干笑几声:“冯少爷言重了……其实啊,眼下这大清国危如累卵,我们同轨八纮,也是迟早的事!”

冯慎哼道:“可笑你等独木难支,孤掌难鸣!”

“冯少爷笑我们势单力薄?”查仵作道,“确实。受官家一番剿禁,天理教众所剩无几。可冯少爷岂不闻‘积羽沉舟、群轻折轴’?况且,还有云公子鼎力相助,我们稳操胜券!”

冯慎将眉头一蹙:“云公子?”

“不错!云公子头角峥嵘、少年英豪,端的是块经纬之才!”查仵作道,“我也不瞒着冯少爷了,这次请您上山,就是云公子的意思。云公子思才若渴,愿效周公吐哺纳贤。您屡屡坏我们大事,可云公子却恢宏大度,非但不以刀兵相向,反命我们以礼相待。冯少爷,您若再推三阻四,可真就是不识抬举了!”

“惺惺作态!”冯慎鄙夷道,“我冯某岂是你们这干助纣为虐的软骨头?”

“不知好歹!”查仵作怫然不悦,刚待发作,想想却又忍下,“我不与你逞口舌之快。孰重孰轻,冯少爷你自己先权衡下,查某人还有它事,暂不奉陪了!”

说完,查仵作便头也不回,甩手而去。

值时洞外,天已初晓。尾随至此的唐子浚等人,也慢慢的有些心焦。

三人伏在道旁,偷眼打量着眼前高岗。

惦记着冯慎的安危,香瓜颇为担忧:“现在歹人全上山了。要不……咱们也上去吧?”

“再观望一阵,”唐子浚拦道,“这里关隘险峻,易守难攻。现今尚未摸清底细,盲目闯山,恐遭了埋伏。”

唐子淇看一眼来路,埋怨道:“那冯管家忒磨蹭,也不知搬来援兵没有?”

香瓜还是不放心,喃喃道:“俺就怕官兵还没来,歹人就把俺冯大哥害了……”

“乌鸦嘴!”唐子淇嗔怪一句,“他肯定不会有事的!”

唐子淇嘴上虽硬,心里却暗含忧忡。冯慎孤入虎穴,其凶险不可谓不大。于是,她扭了脸,想听听兄长之意。

唐子浚点了点头,道:“田姑娘所言不无道理。天色将明,后援又不知何时才到……迟恐生变,咱们不等了!”

定下主意,三人便从路旁闪出,沿着那羊肠道小心翼翼地往山上摸去。

三人一面慎然打探,一面悄声爬攀,生怕惊动了恶徒的暗哨。来在了半山腰,那座破旧的山神庙正阻在三人面前。

香瓜想也没想,抬脚便闯。里外里寻了好一番,就是不见通路:“咦?咋还没路了?”

见里头没藏着歹人,唐子浚这才松了口气。他赶紧将香瓜拉出庙来,开始四下寻觅。

唐子淇仰起头,朝山顶看了看:“会不会还在上面啊?”

“应该不会,”唐子浚摇摇头,“上面山势陡峭如镜,一无道路相通,二无缆索牵引……纵是猴猿之属,怕也不好爬攀!”

“不在山顶啊?”香瓜一嘟嘴,“总不能钻地下了吧?”

唐子浚才待说话,却一眼扫到了地面。顿时,他脸色一变:“此处不可久留!快找地方躲藏!”

看唐子浚神情不对,香瓜与唐子淇也不敢多问。见山神庙旁卧着块大石头,三人忙跳去后头躲了。

“可吓死俺了,”香瓜拍着胸口,露头朝外看了一眼,“唐大哥,怎么了啊?俺也没瞧着有人过来啊?”

唐子浚伸手一指:“留神那地上!”

其他人抬眼瞅去,皆觉出了不对劲。庙前浮土上,杂乱细碎的浅脚印隐约可见,分明是经走的痕迹。

莫非庙里有名堂?

透过残墙断壁,三人又朝破庙内打量。正看着,庙中突然发出一阵响动。紧接着,泥像扭转、暗洞透现,钻出来两个喽啰。

三人见状,赶紧将身子压低,屏声闭气。

只听一个喽啰抱怨道:“教主也太小心了……再过一个时辰,云少爷那头就派人来接咱们了,还用盯哪门子梢啊!”

“嗐……”另一个倒看得挺开,“去就去呗,咱往山下绕个一圈,就当是遛腿了。行了,走吧!”

待喽啰走远,三人这才从石后出来。唐子浚眼尖,早就察觉出了门道儿。他一进庙,就朝山神像后摸去。只一下,便拉出了那条木杘。

唐子淇一看,便说道:“哥,这是咱唐门的‘九曲转子轴’啊!”

“嗯,”唐子浚点头道:“定是唐猛,将这销器的制法外传了邪教……不管了,你俩打起精神,我先将这暗门转开!”

说着,唐子浚便要将木杘摇动。才转了半圈,唐子浚突然停手:“好像有动静!先出庙!”

三人刚回到庙外巨石后藏好,先前那俩喽啰,便上气不接下气地折了回来。

“当家的不好了!山下聚了一大堆鹰爪子!”

“弟兄们快操家伙啊……”

两个喽啰一面大呼小叫着,一面进洞报信。而石后三人,却大松了一口气。他们明白,八成是后援到了。

唐子淇面上一喜,道:“哥,官兵都来了,咱们杀进去吧?”

“是啊,”香瓜也搓着手,兴奋道,“俺早等不及了!”

“还不是时候。”唐子浚赶紧稳住二人,“洞内深浅不知,贸然闯进去,将咱们陷住事小,可耽误了救冯兄弟,事就大了!等会儿少不得有一番厮杀,到那个时候,咱们再趁乱去救人。”

听唐子浚说得有理,香瓜与唐子淇便按下性子,继续躲在石后,静候时机。

山下,大队官兵已布好阵仗。副将乌勒登坐在马上,大声的发号施令:“马保兴、周世铭何在?”

队列中闪出两员佐领:“末将在此!”

乌勒登问道:“四面都围好了没有?”

一名佐领道:“回禀协台,这高岗阳面是条大河,其余三向,兄弟们皆已把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