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时石壁上密密麻麻的洞眼,唐子浚不由得后怕。为绝后患,他决定将引发暗器的梢杆毁去。唐子淇熟稔这“转子轴”,自然在一旁给兄长打帮手。香瓜闲着无事,便在四处走动翻寻。

无意间,香瓜听到一丝风声。可在这密封的山腹内,又怎会有风吹进?正纳闷儿着,又是一阵凉气扑来,激得香瓜打了个哆嗦。这下,香瓜总算是看清了。不远处的石壁上,挂着一帘厚重的油毡。后面似乎透风撒气,将油毡的一角不住地吹卷。

香瓜快步上前,伸手便将那油毡揭起。一道白光刺入,耀得室内三人都睁不开眼。

三人吃了一惊,皆围了上前。原来油毡后面的山体已被凿透,外头便是那万丈深崖。崖口石壁上,凿着一个环眼。一条结实的麻绳穿系过环眼,一直垂到山崖下边。

见无异状,唐子浚也就没细想,与唐子淇回到机闸边,接着破坏那些害人的销器。等机关都废去后,三人便退出密室,继续搜寻,直至找到冯慎。

听罢由来,冯慎暗自心忧:“如此说来,那里还是处逃生口。歹人只需顺着绳子,便可降至山底。”

“是呀,”唐子浚悔恨不已,“都怪我欠思量,没能想到这一层。只怕经这一番折腾,那查仵作早已逃到山下了……”

“有绳子才能逃吗?”香瓜突然没头没脑地叫道,“那没事的,他逃不掉!”

众人全愣住:“香瓜,他为何逃不掉?”

“哎呀,俺一时也不知道咋说……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香瓜冲前一指,“密室就在那儿,咱快进去吧!”

果如香瓜所言。众人冲进密室后,查仵作还真在里头。

这会儿,石壁上那油毡已被扯掉,查仵作如同燋釜之蚁,望着崖下,踅来踅去。见冯慎等追来,查仵作急张拘诸,身子死死贴住石壁,妄图做困兽之挣。

众人见查仵作没逃掉,皆松了口气,取出钉镖袖箭,牢牢逼住查仵作。

唐子浚抬眼一扫,只见崖口绳索,仅余下短短一截,其他尽数被人裁去:“怪不得他逃不掉,原来绳子已被砍去。田姑娘,这是你做的?没承想你竟有如此远见!”

“唐大哥,你别夸俺了,其实俺没料到他要逃……”香瓜搔了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先前,你与唐姐姐只顾着毁那机关,俺帮不上忙。看那绳子挺结实的,就想抽上来留着绑歹人用……可没想到那绳子太长,俺拽了半天,也没全拽上来。没办法,俺就用刀割。可刚割下几段,你们就催着俺走,俺一着急,没拿住那些绳子,结果就把绳子掉悬崖下面去了……”

查仵作狠狠瞪了香瓜一眼,气得脸色铁青。

“你还敢瞪俺?”香瓜一撩袖子,亮出了甩手弩。

“不忙,”冯慎在香瓜腕上一按,对查仵作道,“查爷,您现在无路可逃了,束手就擒吧。”

查仵作环视一匝,面上煞白:“冯少爷……您这是照死里逼我哪……”

冯慎叹道:“查爷错了。非是冯某相逼,而是您一错再错、咎由自取!”

查仵作怔了半晌,突然双膝跪倒、泪涕齐流:“冯少爷!就算是我错了!我也没承想会走到这一步啊……你我同僚一场,好歹也是有缘……就冲着以往的情分……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

看着查仵作痛哭流涕的样子,冯慎心下凄然:“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查爷,快起来吧。您若能幡然悔悟、痛改前非,我想府尹大人,也会对您酌情处置的……”

“好……好……我一定幡然悔悟……我一定痛改前非……”查仵作一面叨念着,一面朝冯慎爬去。

冯慎不忍,欲将他扶起。岂料查仵作猛然暴起,从怀里摸出柄利刃,就朝冯慎捅来。“姓冯的!这一切全是你害的!老子就是死,也得拉上你垫背!”

唐子浚眼疾手快,还没等查仵作靠前,沉膝一顶,便将其撞开。查仵作这一下挨得不轻,身子狠狠地撞上石壁,又重重地跌在地上。石壁岁久松散,被撞下不少石砾,稀里哗啦的,滚了一地。

查仵作咳出几口血,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手里的尖刀仍是不肯松开:“姓冯的……咳咳……老子……老子同你鱼死网破……”

香瓜与唐子淇大怒,扬起钉箭就要施射。

“都住手!”冯慎一声大喝。

“冯大哥!”香瓜急道,“可他还举着刀子呢!”

“是啊!”唐子淇也叫道,“你不伤他,他反来杀你。跟这种恶人有甚好说?一镖射死便是!”

“不可!”冯慎决意不允,“先留他性命,不得伤他!”

“哈哈哈哈……”查仵作忽然发出狂笑,那狰狞的面目,如同是疯了一般,“姓冯的!你少在这假仁假义!你不杀我?那好!老子过去杀了你!”

说着,查仵作又扬起尖刀,直逼冯慎而来。

其他人见状,急得心似油煎。有心出镖毙了查仵作,奈何冯慎阻着不允。

冯慎左右闪躲,打算寻个破绽,将查仵作制住。可那查仵作发了狂,只索手足齐抡,把刀胡乱挥刺,竟逼得冯慎一时无法下手。冯慎步步倒退,查仵作步步紧逼。不知不觉,已来在悬崖边上。

查仵作执刀一挺,冯慎赶忙朝后一纵。不想背后即是石壁,一下子竟周转不开。

查仵作大喜,足脚一蹬,就想跃去劈刺。谁承想,就这么一蹬,恰好蹬在一块石砾上。查仵作脚底一滑,身子便猛冲出去,“嗷嗷”惨叫着,一头栽下悬崖!

第二十四章 岁聿其莫

突逢变故,众人猝不及防。冯慎冲到崖边,急急朝下打探。可崖下茫雾皑皑、深浅难测,已是目力不及。冯慎高唤数声,亦无人回应。飞霜凛冽,空余寒风呼啸。

香瓜冲下望了一眼,吐了吐舌头:“从这么高跌下去,怕是骨头都要摔散了……”

“是呀,肯定是尸骨无存了,”唐子淇道,“他落得如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冯慎怔立无语,心中滋味万千。

唐子浚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冯慎肩膀:“冯兄,咱们还有要事,莫在此耽搁……”

冯慎点点头:“走吧……”

几人退出密室后,又在山腹内各个石厅内细细搜寻。最终,找到了一只黑漆木匣。香瓜搬了块石头,将匣上锁头砸开,匣里两样物什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唐子淇眼尖,伸手夹起一本册子:“哥!是《辨闻谱》!”

“不错!”唐子浚接来翻看几页,难抑内心激动,“终于将它寻回来了!”

香瓜打开匣中另一个布包,拨弄几下,喜道:“冯大哥,那些前挡也都在这里。”

“好,”冯慎道,“既然东西都追了回来,那咱们这就出洞。只是外边战事未知,待会出去时,还应多多提防。”

众人点头,连声称是,将东西收掩入怀后,便出了山腹。

几人刚来在外头,就被一群官军围住。原来,官军已将隘口教匪肃清,正准备突攻入山腹。突见冯慎等人出来,皆以为是洞中残匪。

冯慎怕生了误会,赶紧表明身份。官军将几人盘查良久,这才打消了疑虑。

经这一役,天理恶徒几乎全覆。即便剩个把喘气的,也都被官军捆了,胡乱扔在道边。那四个持枪扈从,也在混战中弹尽力竭,被官军合毙,砍死在当场。

虽扫清恶寇,可官兵死伤也着实不小。山道上,尸首横七竖八,血溅得到处都是。一些重伤的兵士来不及救护,皆歪蜷在山石下,抱着断肢残臂,痛苦地呻吟哀号。山中老鸹嗅到血腥味,扑腾着翅子,绕着山盘旋。趁人不备,便冲下来在死尸身上狠啄一口。

遍地疮痍,令人目不忍视。冯慎心中凄恻,忙唤香瓜等人,帮衬着给伤兵包扎。清理尸首时,那四名扈从引起了冯慎注意。仔细验察一番后,冯慎若有所思。

等收拾完毕,官军便将那山腹封了,搀着伤员,拖着尸首,下山找乌勒登复命。

面见乌勒登,周世铭便将剿匪经过详诉一番,并引着冯慎等人,与乌勒登相见。

乍闻所部损失惨重,乌勒登不免扼腕悲慷。然见冯慎无恙,心下又稍觉宽慰。

冯慎与乌勒登寒暄几句,又提及查仵作坠崖之事。为保万全,乌勒登派人去岗后搜寻。

岗后,一条大河奔流不息。河面上凝聚的浮冰,都被湍急的河水冲得七零八散。水深滩窄,搜寻的兵士不敢大意,只好用绳索套住腰,踩着冰茬子在险滩上打探。

可四下里筛了好几通,别说是查仵作的尸首,就连血迹也没发现一摊。若没在岸滩上,那势必是落入河中。兵丁们又沿着河,朝下游寻出几里地,仍是一无所获。

兵丁无奈,只得实言相告。

“罢了,”乌勒登挥了挥手,“那河里冰冷刺骨,即便淹不死,也合着该冻死!那匪首的尸身,恐怕已冻成冰疙瘩,让暗涌冲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不找了!传令下去:让将士们稍事休整,准备返京复命!”

话音刚落,一个兵丁便急慌慌奔来:“报!”

乌勒登眼珠子一瞪:“别急!怎么了?”

兵丁赶紧道:“回禀大人,前面大道上,又涌来大队人马!”

“什么?”乌勒登一愣,“都是些什么装扮?”

兵丁回手一指,“看!他们来了!您老自己瞧瞧吧。”

乌勒登抬眼望去,前方果真涌来一哨人马。那些人身着笔挺的戎装,肩上扛的、腰里别的,皆是一水的长枪短械。打头的是个瘦高个,只见他将手一挥,身后人便四散开来,将乌勒登所带的官军团团围住。

见来者不善,众官兵全将刀拔了出来。乌勒登持马鞭一指,大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围阻官军?嫌命长了吗?”

那瘦高个纵马上前,环视一圈后,厉声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乌勒登大怒道:“眼瞎了?瞧不见本将军身上披挂?”

冯慎怕生事端,赶紧上前一步:“这位是乌勒登乌协台,身后众人,皆是京师巡捕营的兄弟们!”

“哈哈哈,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瘦高个笑着,冲乌勒登拱了拱手,“乌协台,失敬了!鄙人姓孙,带着手下弟兄驻扎此地。”

乌勒登还是老大不快:“既是驻地辖军,不好好扎营操练,跑到这里做什么?”

“是这样,”瘦高个道,“我们接着线报,说此处有暴匪滋事。怕殃及无辜百姓,便赶紧过来平乱。”

“马后炮!”乌勒登暗骂一声,又道,“匪寨已被我们拔去,用不着你们出手了!”

“兵贵神速!乌协台治军当真了得!”瘦高个赞道,“这样一来,我们倒坐享其成了。”

乌勒登听后,面露得意。

瘦高个话锋突然一转:“那么,劳乌协台下令:将所获的活凶死犯尽数移交!”

“移交?”乌勒登愣了,“移交给谁?”

“自然是我们!”瘦高个道,“乌协台派兵替我们剿匪,这份恩情,我们永镌于心。可乌协台别忘了,这里是直隶地界,还轮不到巡捕营来插手!”

“他奶奶的!拿根鸡毛当令箭!”乌勒登被惹怒,破口骂道,“这个手,老子还真就插定了!你能拿老子怎么样?”

“哼哼,”瘦高个冷笑一声,一把掏出佩枪,“协台若不肯配合,鄙人就只好让它说话了!”

外围辖军见状,“呼啦”全拉开枪栓,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众官兵!

事发突然,官兵皆无预料,傻怔在当场,不知所以。

“想造反吗?一个个举着根烧火棍子吓唬谁?”乌勒登抽出马刀,目中似要喷出火来,“你们若是有胆,就朝老子开上一枪!”

瘦高个将短枪抬了抬:“协台,您可别逼我!”

“逼你又怎样?”乌勒登喝道。

瘦高个眼一眯,目透杀机:“你大可试试!”

两军势如水火,一触即发。眼瞅着厮杀将起,冯慎急急一跃,横在乌勒登与瘦高个马前。

“且慢!”冯慎回头道,“乌将军,这位孙长官言之有理。既然案子出在直隶,理应由他们接手。”

“什么?”乌勒登狠狠瞅了冯慎一眼,“小子,你到底哪头的?”

“将军息怒”,冯慎赶紧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此案牵连甚广,非一两句就能讲清,还是依了孙长官吧!”

“那不行!”乌勒登道,“把人犯给他们,怎么跟王爷交代?”

冯慎道:“王爷此番着乌将军前来,一为剿匪,二为救人。眼下教匪已除,冯某又承将军搭救,亦安然无恙。咱们回京后,只需将经过禀明。至于移案探查,自有上头定夺。况且,若将军真与本地辖军火并起来,这事便会闹得不可收场。率军哗斗,可是重罪。个中利害,还请将军细细斟酌!”

乌勒登沉默半晌,从齿间迸出两字:“依你!”

“谢将军!”冯慎又冲瘦高个道,“孙长官,请便吧!”

“还是你识相!”瘦高个将短枪收起,朝后一招手,“弟兄们,动手!”

那些持枪辖军得令,便冲进官兵中,将一干活凶死犯拉运出来。

没一会儿,一名辖军奔过来,冲瘦高个耳语一阵。瘦高个脸色一变,又朝乌勒登道:“协台大人,前挡呢?也一并交出吧!”

“什么前挡?”乌勒登忿道,“老子没见过!”

冯慎不动声色,从怀里取出前挡的包裹:“孙长官说的是这个吧?”

瘦高个接来,打开看了看:“不错!正是这个!小兄弟,你似乎知道些什么?”

冯慎知他是在套话,索性装傻充愣:“这是打匪窟里拾来的,实不知是何物,本想着带回去,上呈京师。莫非孙长官识得此物,可否见教一二?”

“哈哈,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瘦高个一拨马头,“诸位,鄙人告辞了!”

望着瘦高个背景,乌勒登恨道:“小子!老子记下你了!敢不敢留个万儿!”

“早就说过,鄙人姓孙!这名吗,就先不跟协台大人露了,哈哈哈……”瘦高个头也不回,带着那些持枪辖军,扬长而去。

乌勒登虽气得咬牙切齿,但又无计可施。骂了许久,这才班师回京。一路上,乌勒登牢骚满腹,不免埋怨冯慎几句。冯慎另有打算,自然也不与他争辩。

归程遥坎,俱不细表。回到京城,香瓜等人先行返宅,冯慎则随着乌勒登去统领衙门面见肃王。

见了肃王,冯慎少不得行礼问安。肃王看冯慎仪表堂堂,心下也喜欢得紧。不多时,顺天府尹闻讯赶来,见冯慎有惊无险,这才安心落意。

肃亲王将乌勒登褒奖一番,又嘱咐他去打理伤亡兵士的抚恤。乌勒登得令,便着手去安排。

冯慎更衣净面,又用了些饭食,便来在后衙偏室,把此番经遇,详陈肃王、府尹。

言及辖军抢尸时,府尹不由得眉头一皱:“那队人马……来得蹊跷啊!”

肃亲王一拍案子:“敢与京军叫板,当真是胆大包天!”

“不错!”冯慎道,“当时,我们已表露身份,可那伙人还是有恃无恐。并且,官军前脚剿清匪乱,那伙人后脚便出现。联系到之前种种,卑职隐隐察觉不对劲。思来想去,这才斗胆劝说乌将军,暂应了他们。”

“照此说来,”府尹问道,“贤侄查到了些端倪?”

“正是,”冯慎道,“卑职曾听那匪首提起过什么‘接应’。并且,那一干教匪中,还有四个持枪的。事后,卑职也验看过他们尸身。那些尸身,指间、肩头皆为胼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