趸船顺着水流,在暗夜里稳稳向南航行。咸观等人的话,却如投来的一块巨石,让冯慎原本就不平静的心中,又激起了千层骇浪。

咸观道人从四卷书中挑出一卷,指着背面道:“慎儿,你往这卷《窥骨》上瞧瞧吧。”

冯慎依言看去,发现那《窥骨》的后页,已然被人撕去。“大师父,这书上所缺的最后一页,难道就是那藏经筒中所封存之物?”

咸观道人道:“现存于藏经筒中的,并非是书页,而是一张人皮。”

“人皮?”香瓜打了个哆嗦。“大师父呀……那经页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了一张人皮呀?”

“香瓜你稍安勿躁,听我慢慢跟你们讲……”咸观道人说完,又向冯慎道,“慎儿,关于延悔大师的事情,你爹爹有没有告诉过你?”

冯慎一怔,“延悔大师?”

咸观道人道:“延悔是他出家后的法号,大师在皈依之前,俗家的名字唤作单九龄。”

冯慎恍然道:“那九龄先师便是延悔大师?难怪爹爹会在密室里悬着他的画像,原来他也是本门中的前辈……”

香瓜愣道:“冯大哥,京中那宅子里还有密室?俺咋从没听你说起过呀?”

“别打岔!”冯慎又向咸观道人道,“大师父,弟子虽见过延悔大师的法像,可却从未曾听爹爹说起过他的事迹生平。”

咸观道人道:“那我便讲与你听听吧。延悔大师出家之前,拜在万象门下,授业的恩师,为天鸿真人。”

冯慎道:“想来天鸿真人与大师父一样,也是修的道家一脉了。”

咸观道人道:“当时正是清初康熙年间,天鸿真人与两个师弟不愿剃发易服,便投在了道观之中。其时,真人的两个师弟尚未收徒,是以延悔大师为那时万象门中唯一传人。后来,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天鸿真人得知在关外,有一处皇太极留给子孙的龙脉。”

冯慎一惊,“龙脉?”

“正是!”咸观道人又道,“据传闻,那处龙脉关系着满清的气运根基,故而天鸿真人得知后,便打算将那龙脉找出来并毁去。值时延悔大师年纪尚轻,所以天鸿真人就让他留守在道观之中,自己带上两个师弟动身去关外查访。临行前,担心那四卷‘轩辕诀’有失,天鸿真人与那两个师弟便将其随身携带。”

香瓜问道:“大师父,那最后天鸿真人他们找到关外的龙脉了吗?”

“恐怕没有。”咸观道人摇了摇头,又接着道,“天鸿真人他们那一走,便是杳无音讯。延悔大师独自在那道观中守了数年后,才见到了天鸿真人的最后一面。”

香瓜追问道:“天鸿真人怎么了?”

咸观道人道:“当年,延悔大师是在道观外发现天鸿真人的,天鸿真人那时身受重伤,已是奄奄一息。据天鸿真人说,同去的两个师弟已经葬身关外,因‘轩辕诀’不可失,所以自己才拼了性命,一路硬撑着,逃回了道观。”

“阿弥陀佛!”空如师太长宣声佛号,缓缓道,“若非天鸿真人舍命护书,我万象门恐怕早就不复存在了。天鸿真人这桩无量功德,慎儿,你与香瓜可得铭记在心!”

冯慎与香瓜齐应道:“是,四师父!”

香瓜又问道:“哎?大师父,之后又如何了?”

咸观道人继续说道:“待延悔大师将天鸿真人背到观中,天鸿真人已经无法再开口说话了,临终之前,天鸿真人手指着那卷《窥骨》,延悔大师会意,便急急在那《窥骨》上翻找起来,直翻到最后一页,才见到上面用血写满了古怪的字迹,等想再问时,天鸿真人却已经驾鹤仙去了……至于天鸿真人一行,在关外遇上了什么、敌手又是何人,此后便不得而知了。”

冯慎看了看桌上的《窥骨》,道“看来,这经书后页上所留血迹至关紧要,否则天鸿真人也不会在弥留时特意指出……或许,与那关外的龙脉有关!”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延悔大师也是这么认为的。”

冯慎皱眉道:“可如此重要之物,为何却被撕去?莫非是敌手又找上了延悔大师?”

花无声插言道:“你小子不用胡乱猜测了,将那经书后页撕下的人,正是延悔大师!”

“竟然是延悔大师!?”冯慎大奇道,“可延悔大师此举,是何用意啊?”

咸观道人道:“对那些类字类图的血迹,延悔大师虽参悟不透,可也知定是紧要之至。唯恐那血迹久干脱落,便依着那上面的样子,巨细照搬,全部文刺于自己的后背之上。文好后,延悔大师又恐外人得见,便将那经书的最后一页撕下焚毁。”

香瓜眨了眨眼睛,奇道:“大师父,那会儿天鸿真人已经死了,那道观之中,不就只剩下延悔大师一个人了吗?”

咸观道人点头道:“不错。”

香瓜更加奇怪,“那延悔大师一个人,怎么能够在自个儿背上文东西呀?别说是不好摸,看也看不到啊!”

“那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咸观道人笑了笑,又道,“延悔大师先是磨了许多根双头钢针,按照后页血迹的模样,在一块木板上插列布好。待比对无误后,再以后背压向板上钢针。针尖刺破皮肤,抹去血迹,涂上淡墨,只等痂落肿消,那刺青便算是文成了。”

“呀!”香瓜咧了咧嘴,情不自禁地摸了下自己的后背,“那么多的钢针扎下去,那得有多疼啊……”

咸观道人长息一声,叹道:“那刺身之痛,与延悔大师之后所承受的苦难相较起来,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空如师太双掌合十,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延悔大师舍己忘身、大觉大勇,已修得禅宗正果,亦受无量功德。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花无声也一改常态,恭敬道:“忍人之所不忍,能人之所不能,实无愧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也!”

香瓜好奇道:“延悔大师后来又怎么了?请大师父你接着说吧。”

“好。”咸观道人道,“延悔大师将天鸿真人安葬后,又将那《轩辕诀》四卷悉数研习,因没有师长点拨,延悔大师只能边悟边习,进程自然也就慢了许多。待到数年之后,延悔大师所习已有所小成。可就在那时,外界突然生出个‘秘诀轩辕,得之可问鼎天下’的流言。”

冯慎叹道:“这个流言,至今还在暗中流传着,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居心叵测的歹徒,趋之若鹜地来滋扰了。唉……大师父,那‘轩辕诀’,真的有改天换地之能吗?”

咸观道人尚未开口,花无声已抢先道:“痴哉痴哉!岂不闻那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单凭一部‘轩辕诀’,便想问鼎天下,何异于痴人说梦?”

咸观道人也点了点头,“是啊。即便‘轩辕诀’再神妙,也不至于能够更朝易代。”

冯慎反应过来,“二位师父见教的是,如此想来,那流言确实是不合常理。”

“总算是开了点儿窍!”花无声又道,“然那不合常理的地方,可远不止一处!小子,你想想看,咱们万象门人历来是匿迹潜形,外界又如何知道这世上有部‘轩辕诀’?并且本门在创派后的千百年间,世上不曾有过半点儿关于万象的传闻,然为何偏偏在康熙朝,却凭空生出了那样的流言?”

冯慎沉吟半晌,道:“莫非……与天鸿真人寻访龙脉一事有关?”

“恐怕是这样!”咸观道人道,“当时延悔大师也是这般怀疑。想到天鸿真人留在那《窥骨》后页上的血迹,延悔大师便决定要查出真相。因此事与满清皇室有关,故而延悔大师动身去了京畿。康熙帝居于深宫,常人轻易无法接触,所以延悔大师找了个门路,投在了雍亲王府邸之中。”

冯慎道:“那雍亲王,便是后来的雍正皇帝了。”

“不错!”咸观道人又道,“延悔大师投在雍王府,本想着能顺藤摸瓜,伺机打探些皇宫内幕,没想到自己那一身武艺,却为胤禛相中。再后来,胤禛在王府内暗中组建了粘杆处,命延悔大师为首任头领。为使身份不暴露,延悔大师只得暂时应下。然胤禛建那粘杆处是另有图谋,延悔大师身为‘粘杆拜唐’之首,也难免做过几桩违心之事……最后见杀业太过,延悔大师便放弃了追查流言,偷偷离开雍王府,匿于门头沟的戒台寺,从此隐姓埋名、落发为僧。”

冯慎道:“弟子想来,那延悔大师的行踪,最终还是被发现了。”

“是啊。”咸观道人叹道,“又过了十多年,胤禛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查出那‘轩辕诀’,竟与延悔大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听过那‘秘诀轩辕,得之可问鼎天下’的传闻,胤禛自然是千方百计地找寻延悔大师的下落,最后,便找到了戒台寺里。那时候,延悔大师已为寺中住持,虽收了几名佛家僧徒,却未将本门精要所授。危难之际,延悔大师将合寺僧众提前遣散,可剩下一名小沙弥却死活不肯离去。”

冯慎想起密室画像上的题跋,忙道:“敢问大师父,当时那名小沙弥,可是那慧存大师?”

“正是!”咸观道人接着说道,“见慧存大师一片赤诚,延悔大师便趁着胤禛到来之前,将他正式收入门下,将万象门的传承和渊源一并诉之。而后,延悔大师交出四卷《轩辕诀》,又恐背后所文‘血迹密图’才是胤禛想要的‘轩辕诀’,这才让慧存大师将自己背后整块皮都剥下来,一并带出寺去。”

香瓜吃惊道:“剥皮啊……慧存大师,当时怎么能下的去手呀……”

花无声黯然道:“慧存大师刚入门,便要亲手将自己师父的背皮剥下,你当他心里会好过吗?那比割在他自己身上还要痛苦万倍啊!可那夜,万象门的存亡全系于他一身,哪怕再下不去手,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了……为了门派不绝,慧存大师独抗了千钧重担,此后的余生,习经授徒、缅怀恩师,辛苦了一辈子,也悲苦了一辈子啊……”

听到这里,冯慎百感交集,动容道,“追念先贤,可歌可泣啊……弟子日后,当效仿门中历代前辈,为我万象门的传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啊……”咸观道人欣慰道:“有子如此,二师弟必会含笑九泉。慎儿、香瓜,从今往后,你二人要勤习苦修,将来以所学造福苍生,莫辜负了前辈祖师们的这番心血!”

冯慎与香瓜齐道:“弟子遵命!”

咸观道人又道:“慎儿,现在你知道了吧,那藏经筒中的人皮,正是从延悔大师背后剥下的,上面所纹刺的,也便是天鸿真人留在‘轩辕诀’上的‘血迹密图’。”

冯慎道:“大师父,延悔大师背后所文‘血迹密图’,究竟是何意?”

咸观道人摇了摇头,道:“当年延悔大师没有悟透,慧存大师也没有悟透,此后历代祖师,更是不明真相。渐渐地,那‘血迹密图’便被叫成了‘轩辕天书’,传到我们这一辈,别说是参悟其中玄机了,就连见都没能见上一面啊!”

冯慎惊道:“怎么?那藏经筒中的‘轩辕天书’,几位师父都没能见到过?”

咸观道人叹道:“只见藏经长筒,未见‘轩辕天书’啊!”

冯慎奇道:“当年前辈们封皮入筒,难道就没传下开启那藏经筒的方法吗?”

咸观道人道:“封皮入筒的,非本门中的前辈,打造那只藏经筒的,另有其人啊。”

“另有其人?”冯慎愈发奇怪,追问道,“大师父,那只藏经筒,究竟是何人所造?”

咸观道人道:“那人原名叫作洪仁坤,也就是后来的太平天国的天王——洪秀全!”

“洪秀全!?”冯慎愣道,“怎么会是他?难不成……洪秀全与咱们万象门也有关系?”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他与我们的师父,也就是你们的太师父,算是有过一段渊源。”

香瓜问道:“那俺太师父叫什么呀?”

咸观道人微微一笑,道:“你们的太师父,亦修黄老之学,他老人家的道号为‘华清子’。”

一听提及先师,空如师太连连念佛祈祝,就连花无声也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收起,道貌俨然、正襟危坐。

咸观道人看了看冯慎与香瓜,接着说道:“想当年,你们的太师父临危受命,将我万象门一脉单承。其时,他老人家正方年少,一面行侠仗义,一面周游列地山川。行至广州城外,遇见了一名悬绳寻死的男子。”

冯慎道:“那男子便是洪秀全了。”

“不错。”咸观道人又道,“不过那时,他还叫作洪仁坤。你们太师父古道热肠,岂会见死不救?当即飞石将那树枝打断,把那洪仁坤救了下来。一问之下,洪仁坤称自己屡试不第,自觉无颜回乡,心灰意懒下,这才寻了短见。”

花无声忍不住道:“哼!就凭他那点草包才学,还想着中第入榜?真当那些学政考官是瞎子吗?”

香瓜问道:“怎么?他书念得真是不好吗?”

“岂止是书念得不好?”花无声忿道,“作出的诗来,都是鄙俚粗俗、狗屁不通!”

香瓜撇了撇嘴,“定是你们这些念书的相互瞧不上,俺冯大哥原来常说什么‘文人相亲’……”

“相亲?”花无声气道,“还下聘呢!那个词,叫作‘文人相轻’!”

香瓜道:“是了,你们就是文人相轻!”

“你这臭丫头居然敢拿我跟他比?”花无声怒道,“他诗才如何,我给你念两首听听,你这臭丫头就知道了!”

香瓜道:“那你念吧,俺听着!”

“听好了!”花无声念道,“练好道理做娘娘,天下万国尽传扬。金砖金屋有尔住,永远威风配天王……”

香瓜秀眉一蹙,若有所思。“嗯……还有别的吗?”

花无声又道:“一眼看见心花开,大福娘娘天上来。一眼看见心火起,薄福娘娘该打死!臭丫头,你倒说说看,他这些破诗作得好是不好?”

香瓜道:“俺感觉还不错呀!”

“这样的都叫还不错!?”花无声骂道,“你这臭丫头成心跟我对着干是吧?”

香瓜道:“不是呀,俺觉得他真的比你写得好。你念的那些,俺都听不太懂在说什么,可他写的诗,俺却能听得明白。”

“你……”花无声面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来。

咸观道人微然笑道:“好了无声,香瓜不擅格律,日后你再慢慢提点就是了,现在我们还是接着说本门旧故吧。”

“就是!”香瓜白了花无声一眼,“听大师父的,你别总打岔!”

“哼!”花无声忍气吞声,愤愤不语。

咸观道人继续说道:“不管怎么样,那洪仁坤总还算是个枭雄,一被救下,死意顿消。当他发现那碗口粗的树枝,居然被你们太师父用小小一块石子击断后,立即就在地上叩头,要拜你们太师父为师。”

香瓜问道:“那太师父收下他了吗?”

花无声又道:“这还用得着问吗?就他那样的,你们太师父怎么可能会收?”

“你又来打岔!”香瓜道,“俺不听你说,俺要听大师父说!”

咸观道人道:“香瓜,你三师父说的没错。一来那洪仁坤与你们太师父年岁相若,这二来是因本门对授徒之事极为慎重,若非严挑遴选,不会轻易收徒。”

听到这里,香瓜突然将胸脯一挺,满脸得意。花无声见状,不禁又道:“臭丫头你吃错药了吗?平白无故地瞎神气个什么劲儿?”

香瓜道:“没听大师父说么?一般人想要拜师,本门还不收呢!俺现在就是本门的弟子,不正说明俺不是一般人吗?嘿嘿,嘿嘿嘿……大师父、四师父,你们可真是有眼光呀,不像那个臭穷酸……”

花无声嗤之以鼻,“你这臭丫头少在那里臭美!将你收入门下,实属买瓜添枣,顺带着搭补斤两的!”

空如师太劝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再这样闹下去,掌门就算说到天亮怕也说不完了。”

“哼!”香瓜与花无声互视一眼,各自别过头去。

咸观道人抚须笑道:“哈哈哈,看来本门之后的日子,不会再冷冷清清的了。”

冯慎又问道:“大师父,洪仁坤拜师不成,应该不会作罢吧?”

咸观道人将头点了点,“是的。不过那洪仁坤心术玲珑,当时见你们太师父不肯应,面上也不再强求。反装出一副俯首贴耳的样子,要追随在你们太师父左右。可你们太师父自由自在惯了,不喜与旁人结伴,便找了个借口甩掉洪仁坤,一个人继续游历。岂料那洪仁坤也当真是锲而不舍,时隔了一年多,竟又找到了你们太师父的踪迹。见他用心如斯,你们太师父也不忍再拒,就暂时将他留在身边随行了。”

冯慎道:“洪仁坤这般苦心孤诣,想必有所图谋。”

“没错!”咸观道人道:“当年你们太师父也隐约察觉到不对劲,故而对那洪仁坤,绝口不谈本门中事。实在被缠不过了,你们太师父便拿一些‘滴水成冰’、‘空杯来酒’、‘焚烟化鹤’之类的障眼法来应付他。可那洪仁坤却如获至宝,将那些小法门一一记录在册,并取名为“秘术宝鉴”。对他的那番举动,你们太师父也不以为意,就任由他愿了。后来二人云游之时,途经一片农田,望着那生机盎然的禾苗,你们太师父大兴感慨,当时手指田地,对洪仁坤笑道:‘有道是民以食为天,照此说来,那青青的禾苗,也算得上是百姓之王了。禾乃人王,禾乃人王啊!’不想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你们太师父随口一句玩笑话,却让那洪仁坤动了别的心思。之后,洪仁坤便要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秀全’,说是要时刻铭记你们太师父的训示。”

香瓜不解道:“大师父,他新改的名字,与俺太师父的训示有什么关系啊?”

咸观道人道:“那‘禾’字与‘乃’字,加起来便是一个‘秀’字;而那‘人’字与‘王’字,合在一处正是一个‘全’字。将‘秀全’二字拆开,不就是你们太师父所说的‘禾乃人王’吗?”

冯慎道:“原来他是为此事而改名的。看来那时,他对太师父倒也尊崇得紧,太师父随口之言,他便能以之易名。”

咸观道人叹道,“慎儿你有所不知,他之所以更名‘秀全’,其实是有另外一层用意啊!”

“哦?”冯慎怔道:“他是何种用意?还请大师父指教。”

咸观道人道:“洪仁坤是粤峤客家人,那个‘禾’字,在他们的腔调里,与‘我’字的读音极像。那‘秀全’二字,明着是‘禾乃人王’,可在他自己心中,却是‘我乃人王’!”

冯慎道:“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看来他那时,便已经暗生了称雄图霸之心!”

“是啊。”咸观道人又道,“从那之后不久,就发生了洪仁坤盗书诀潜逃的祸事。”

“什么?”冯慎大惊道,“那书诀曾被他盗去过?可他又是如何得知太师父手中有《轩辕诀》的?”

咸观道人缓缓道:“那《轩辕诀》与‘轩辕天书’,你太师父一直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有时候趁着洪仁坤不在旁边,他便悄悄取出‘轩辕天书’来参研,打算在有生之年,悟出其中奥秘。谁曾想百密一疏,有一次你太师父在参悟时,却被洪仁坤偷偷撞见。那洪仁坤阴险狡诈、城府极深,也不当即说破,只装作不知,之后便暗中留心,盘算着如何把那书、诀弄到手。再后来,二人路过一处山涧,值时正逢盛夏,二人赶路赶得浑身燥热。洪仁坤瞧出机会,便谎称自己要先去找些吃食。你们太师父见他果真离去,便放心的把书、诀、衣物留在岸上,跳入涧中沐浴。然洪仁坤并未走远,趁着你们太师父不备,便潜回来当先抓起那‘轩辕天书’。你们太师父闻听有异动,急急冲上岸来。洪仁坤没想到你们太师父会如此警觉,害怕自己逃不掉,又胡乱抓起一卷经诀,然后将剩下的三卷,尽数踢入涧中。书卷浸水一久,上面的字迹必然会变得一团模糊,眼看那三卷经书就要泡毁,你们太师父也顾不上别的,只好回涧抢经。就是这么一耽搁,那洪仁坤便带着‘轩辕天书’与另外一本经诀,逃得无影无踪了。”

冯慎恨道:“这洪仁坤也当真是狡猾至极!大师父,他所盗去的,是《轩辕诀》中的哪一卷?”

咸观道人说道:“是那《策阵》一卷。”

冯慎叹道:“他倒是会挑……难怪那些太平军刚放下锄头,便形成了燎原之势。”

咸观道人长息一声,道:“或许,这便是冥冥中的天意吧……盗走了‘轩辕天书’与《策阵》,洪仁坤便逃到了了两广的深山老林里,此后数年里,你们太师父追查了多地,都没能找到他的踪迹。再后来,那洪仁坤暗中创立了一个‘拜上帝会’,利用从你们太师父那里学来的障眼法,迷惑了不少乡民。乡民们见洪仁坤有如此‘神通’,自然对他视若神明,这样一来,那‘拜上帝会’的信徒,便与日俱增。渐渐地,会中信众已逾万人之多,洪仁坤见时机成熟,就于广西桂平发动了起义。因有《策阵》作为指引,洪仁坤带着信众一路攻州克县、势如破竹。义事一起,举国震惊,没过多久,那‘洪秀全’的名头便传遍了天下。直到那时,你们太师父华清子,才算是得知了那‘盗书贼’的下落。”

咸观道人稍顿,又接着说道:“那时,信众们已改称‘太平军’,攻占了永安城。洪仁坤那会儿也在永安封王建制,坐拥精兵数万。然你们的太师父一心要取回‘轩辕天书’与《策阵》,便甘冒奇险,只身潜入永安城。”

花无声情不自禁地感慨道:“每每听到你们太师父当年的此番壮举,我便忍不住地热血沸腾啊!道之所在,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

咸观道人点点头,继续对冯慎和香瓜道:“你们的太师父历尽千难万险,最终将那洪仁坤堵在了内室中。见身边侍卫们都被制伏,洪仁坤唯有老老实实地讨饶。面对你们太师父的质问,洪仁坤说他之所以盗书,全是为了赶跑满清鞑子,恢复我汉室江山。你们太师父心系百姓,听了洪仁坤那套说辞后,非但对其既往不咎,反要帮着太平军逐鹿称雄。你们太师父光明磊落,可那洪仁坤却生起小人之心。那时太平军已初具气候,洪仁坤怕你们太师父将来会功高盖主,于是便一力婉拒。你们太师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便不再强求,打算让洪仁坤归还了《策阵》与‘轩辕天书’,自己即刻离去。对于那《策阵》,洪仁坤早已熟记于心,当即便取了出来。而那‘轩辕天书’,洪仁坤却说已失落于战火中,不复存在了。”

冯慎道:“这人当真可恨,他又对太师父撒了谎!”

咸观道人道:“是啊,当时你们太师父也不尽信,然为了抗清大业,也便任由着洪仁坤去了。”

冯慎又道:“对那《策阵》,恐怕那洪仁坤也另行抄录了副本。”

咸观道人摇了摇头,道:“这倒没有。只因那洪仁坤生性多疑,对身边的亲眷也不能放心。他怕一旦《策阵》外泄,麾下的将帅王候会篡位谋权。故而一直藏于身侧、秘而不宣。也还好如此,《策阵》最终才未泄露于世。”

冯慎奇道:“难道他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肯传吗?”

咸观道人道:“征战之时,洪仁坤对经上所载的兵法讳莫如深,跟任何人都不透口风。待到打下了天京,他又沉湎于花天酒地,自然也就无暇想《策阵》的事了。等后来天国势败、满清反扑,他这才想将兵法战略留给后人,可是那时他年老病重,想写却已提不动笔,想述也是口不能言了。”

冯慎沉吟片刻,又道:“大师父,当年那‘轩辕天书’被那洪仁坤昧下,后来又是如何回到本门之中的?”

“我正欲详说此事。”咸观道人说道,“那洪仁坤当年之所以昧下‘轩辕天书’,也正是因为他听说了那个‘秘诀轩辕,得之可问鼎天下’的传闻了。”

冯慎不解道:“那人皮上并无可辨识的字迹,洪仁坤何以得知上面所文的是‘轩辕天书’?”

咸观道人道:“说来也是阴差阳错,那《策阵》虽是《轩辕诀》之一,但其书封上却无‘轩辕诀’等字样;反是在永安内室中,你们太师父曾称那张人皮为‘轩辕天书’,故而洪仁坤便以为人皮就是‘轩辕诀’。并且,洪仁坤认为,与《策阵》相较,那‘轩辕天书’更为神异,否则你们太师父也不会总是对着它苦苦冥思。”

冯慎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咸观道人又道:“自永安后,太平军又挥师北上,如入无人之境。才短短两年光景,就将金陵定为天京国都,与清廷划疆而治。尚未参破‘轩辕天书’中的奥秘,便已囊括了半壁江山,所以洪仁坤对那‘秘诀轩辕,得之可问鼎天下’的传闻,愈发的深信不疑,遂将那‘轩辕天书’匿于深宫密室、奉为镇国至宝。”

冯慎道:“那洪仁坤对‘轩辕天书’看得如此珍重,自然不会主动交还。”

咸观道人说道:“对那‘轩辕天书’,他不但看得极重,并且藏得极深。那时的天王宫中,光是有名号的妃嫔便有数十人之多,更别说加上那些‘统教’、‘提教’、‘通御’、‘正副看’之类的女官了。人多眼杂,洪仁坤唯恐那‘轩辕天书’有失,便下了一道密诏,遍罗江南的能工巧匠。”

香瓜问道:“大师父,他找工匠做什么呀?嫌屋子不够大,还想起宫殿吗?”

“不是。”咸观道人摆了摆手,又道,“洪仁坤将巧匠找来,便是要打制那只‘藏经筒’了。香瓜,你可不要轻视了那只藏经筒,那小小一只长筒里,凝聚着百余名巧匠毕生的心血。按照洪仁坤的要求,巧匠们集众人之智,光是绘图打样就筹划了整整一年,而后又用了两年的光景,才制成了现在的那只藏经筒。”

香瓜又道:“俺听冯大哥说过,那藏经筒没钥匙就打不开,要是硬砸,里面的东西就会没了的……”

“没错!”咸观道人点头道,“对那‘轩辕天书’,洪仁坤看得比什么都重,宁可毁去,也欲不落在他人之手。那只藏经筒内,设着水银机关,内含无数片棘刃齿轮。若无钥匙便想硬砸硬开,只会让里面的‘轩辕天书’绞成一堆残末!”

香瓜喜道:“那也不打紧哪,俺冯大哥就能配出那藏经筒的钥匙!”

乍闻此语,不光是咸观道人,就连花无声与空如师太也大为诧异。“什么?慎儿你居然能够配出钥匙?”

冯慎见状,赶忙向三人道:“三位师父莫要听香瓜胡言乱语,连本门前辈都无法将那藏经筒开启,弟子又何来的本事,能配出钥匙?”

香瓜急道:“不是啊冯大哥,当时那些死士包围咱们时,你跟曾三说过的,那藏经筒的钥匙只有你才能配出来……”

冯慎道:“我那时是在骗他,好让他们有所顾忌。”

花无声气道:“你这臭丫头真会以讹传讹,害得我们白白欢喜了一场。”

香瓜委屈道:“俺那时当真话信了,谁知道俺冯大哥也会骗人呀……”

空如师太笑道:“香瓜,你也真是淳朴……”

花无声道:“师妹你也甭给她找补,还什么淳朴?她那就是蠢!”

香瓜嗔道:“就你精!”

“好了香瓜!”冯慎向咸观道人道,“大师父,依那洪仁坤的性子,最后那批能工巧匠,想必会遭受他的毒手。”

“是啊!”咸观道人道,“藏经筒造成之日,便是那些巧匠们的丧命之时啊。不过他们中间,有一名姓刘的匠人,在筒成之前,便已料得会有此番下场,因而提前做了准备。待洪仁坤下令灭口时,那姓刘的匠人就从暗中挖好的地道逃出天王宫外。洪仁坤一发觉有人逃脱,立即派人追杀。最后杀手把那姓刘的匠人追上,在他身上砍了数刀,却为你们的太师父撞见。你们太师父将杀手打发后,那姓刘的匠人也是重伤垂危。见那些杀手皆是长发包巾,你们太师父便知与太平军有关,忙问其原因。于是,那姓刘的匠人说出了天王洪秀全‘造筒封皮’的事。你们太师父见他气息越来越弱,又急急追问他的故里,那姓刘的匠人说了个地名后,就咽了气。再后来,你们太师父将他的尸首带回了他的家乡,为防万一,又让他的家眷连夜逃离。”

冯慎叹道:“真乃上苍注定啊。若非太师父遇见那姓刘的匠人,又如何能得知‘轩辕天书’,藏于经筒之事?”

咸观道人颔首道:“你们太师父两相对照,便断定洪仁坤封起的那块皮,就是他昧下的‘轩辕天书’,大怒之下,决定去天京找洪仁坤。你们太师父那一行,除了要夺回‘轩辕天书’外,还打算对洪仁坤略施小戒,好让他早些完成抗清大业,别终日窝在天王宫里贪图享乐、不思进取。然而那会儿的洪仁坤,非比在永安城时,那天京昼警暮巡、护卫森严,你们太师父刚到城外,便被众军拦下。洪仁坤狼心狗肺,得知你们太师父找上门来,居然下令三军将其格杀。你们太师父见状,当即使出浑身解数,与太平军殊死血战,可他的本事再大,也无法与那千军万马相抗啊。好歹逃得了一命,但已是遭受重创、手足筋脉皆断,一身的武功,便就此失了。”

香瓜道:“太师父好可怜啊……”

咸观道人正色道:“你们太师父武功虽失,但志向不改。随后便收了两个徒弟,将本门所学精要,口传心授。”

冯慎道:“太师父所收的两名弟子,想必就是大师父与先父了。”

咸观道人道:“正是如此。”

香瓜奇道:“那俺四师父跟那臭穷酸呢?”

咸观道人笑道:“你三师父与四师父,是你们太师父晚年才收的弟子,入门之时,你三师父还是个十来岁的孩童,而你四师父,则为襁褓中的婴儿。”

“啊?”香瓜半信半疑,“他们那会儿才那么小啊?大师父呀,按年纪来看,他们都能拜你跟冯伯伯为师啦,为何却成了你们的师弟、师妹呀?”

咸观道人微然一笑,说道:“你三师父与四师父都是孤儿,那年他们的家乡发了水灾,是我从洪流中,将他们救出来的。”

香瓜闻言,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世,黯然道:“四师父、臭穷酸……原来你们跟俺也差不多啊。当年俺家乡也是闹了水灾、瘟疫,俺爹俺娘就是那会儿没的……唉,四师父你更命苦,好歹俺还见过爹娘的模样,可你……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