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声中,剑光已如匹练般刺来,张啸林背负双手,竟是动也不动,剑光便在他咽喉前半寸戛然顿住。

剑光已将他眉目都映得惨碧色,他喉结也已被那森寒的剑气刺激得不住颤动,但他竟仍是神色不变。

他的神经竟像是铁铸的。

一点红又将掌中剑往前推进了半分,剑尖纹风不动,他的手腕,竟也像是铁铸的镇定。

他嗄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剑尖距离张啸林咽喉已只有两分,他竟仍然声色不动,淡淡笑道:“你自然不是不敢,而只是不愿而已。”

一点红冷笑道:“我一心想杀你,怎会不愿?”

张啸林笑道:“你这样杀了我,能得到些什么乐趣?”

剑尖,突然颤抖起来。

一点红磐石般镇定的手腕,竟已动摇了,嘶声喝道:“你真有如此自信?”

突然一剑刺了出去。

张啸林从头到脚,绝没有一分动弹,那锐利的剑锋虽只是贴着他脖子过去,但这一剑也可能会刺穿他咽喉。

一点红的脸虽仍如冰一般冷,但肌肉却已一根根在颤抖着,一张脸终于奇异地扭曲起来,道:“你……你真的不肯与我动手?”他语声竟也颤抖起来。

张啸林叹了口气,道:“实在抱歉得很。”

一点红仰天长笑道:“好!”笑声凄厉,他竟回过长剑,一剑向自己咽喉刺去。

这一来,张啸林倒当真大吃一惊,劈手去夺他长剑,一点红手腕闪动,剑尖始终不离他自己咽喉方寸之间。

张啸林也展开空手入白刃的武功,着力抢夺。

星光下,只见剑光闪动,人影起落,两人毕竟已动起手来,但这两人动手,一个为的竟非伤人,而是救人。另一个要杀的也非对手,而是自己。

这样的动手,倒当真是空前绝后,绝无仅有。

刹那间数十招,突听“铮”的一声,湖上竟响起了一声琴声,琴声叮咚,妙韵天成,但其中却似含蕴着一种说不出的幽恨之意,正似国破家亡,满怀悲愤难解,又似受欺被侮,怨恨积郁难消。

琴声响起,天地间便似充满一种苍凉肃杀之意,天上星月,俱都黯然无光,名湖风物,也为之失色。

张啸林心境开阔,胸怀磊落,听了还不觉怎样。

那一点红却是身世凄苦,落魄江湖,他心胸本就偏激,本就满怀抑郁不平,否则又怎会以杀人为业,以杀人为乐?

此刻琴音入耳,他只觉鲜血奔腾,竟是不能自己,突然仰天长啸,反手一剑,向张啸林刺了出去。

这剑迅急狠辣,张啸林猝然不及思索,出于本能地闪身避过,星光下只见一点红目光皆赤,竟似已疯狂。

等到一点红第二剑刺出时,张啸林已不能不避,方才他虽能镇定,但此

刻面对着的已是个失却理智的人,那情况自然已大不相同。

琴声越来越急,一点红的剑光也越来越急,他整个人竟似已完全被琴声操纵,再也不能自主。

张啸林不禁大骇,他倒并非怕一点红伤了他,而是知道这样下去,一点红必将伤了他自己。

迅急的剑光已在张啸林面前织成了一片光幕,这疯狂的剑光已非世上任何人所能遏止。

张啸林突然大声道:“你敢随我下水么?”语声中竟凌空一个翻身,跃入湖水中。

一点红毫不迟疑,跟着跃下。

但水中却已和陆上大不相同,一点红掌中剑刺出,不过空自激起一片水花,已再难伤人了。

张啸林到了水中,却如蛟龙回到大海,身子如游鱼般一闪一扭,便已捏住一点红的手腕,点了他的穴道,将他抛上湖岸,笑道:“红兄红兄,你此刻虽吃了些苦头,但总比发疯而死来得好。”又是一个猛转跃入水中,向琴声传来处游去。

烟水迷蒙中,湖中竟泛着一叶孤舟。

孤舟上盘膝端坐着个身穿月白色僧衣的少年僧人,正在抚琴。星月相映下,只见他目如朗星,唇红齿白,面目皎好如少女,而神情之温文,风采之潇洒,却又非世上任何女子所能比拟。

他全身上下,看来一尘不染,竟似方自九天之上垂云而下,纵令唐僧再世,玄奘复生,只怕也不过如此。

楚留香瞧了两眼,皱眉苦笑道:“原来是他,我早该想到的,世上除了他外,还有谁能抚出这样的琴音……他月下抚琴,倒也风雅,却不知害苦了我。”

他潜至舟旁,才冒出个头来,道:“大师心中,难道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么?”

叮咚一声,琴音骤顿,那僧人虽也吃了一惊,但神态却仍然不失安详,寒目瞧了一眼,展颜笑道:“楚兄每次见到贫僧时,难道都要湿淋淋的么?”

这少年僧人正是名满天下的“妙僧”无花,他那日泛舟海上,正也是被楚留香自水中钻出吓了一跳。

楚留香一笑道:“大师可曾见到两个人?”

无花道:“却不知那两位是何许人物?”

楚留香道:“头一个就是那‘杀人不流血,剑下一点红’。”

无花微微皱了皱眉,突然将面前那具七弦琴,沉入水中。

楚留香奇道:“此琴总比我那面具珍贵得多,你又为何将之抛入湖中?”

无花道:“你在这里提起那人的名字,此琴已沾了血腥气,再也发不出空灵之音了。”说完将双手在湖水中洗了洗,取出块洁白如雪的丝巾,擦干了水珠。

楚留香道:“你以为这湖水就干净么?说不定里面有……”

无花赶紧打断了他的话,道:“人能脏水,水不脏人,奔流来去,其质无尘。”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难怪要做和尚,像你这样的人,若是不出家,在凡俗尘世中只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无花淡淡笑了笑,道:“那第二位呢?”

楚留香苦笑道:“这第二人虽已认出了我,我却未认出他,我只知他轻功不凡,暗器毒辣,而且还学会了忍术。”

无花微微动容道:“忍术?”

楚留香道:“你素来渊博,可知道‘忍术’曾流入中土么?”

无花寻思半晌,缓缓道:“忍术一流,传自伊贺,纵在东瀛本岛上,也可算是一种极神秘的武功,但以贫僧看来,你的神通不但与忍术异曲同工,而且犹有过之。”

楚留香道:“你如此捧我,可是要我下次着棋时,故意输你几盘?”

无花正色道:“东瀛的武功本是唐时由我邦传入的,只不过他们稍加变化而已,东瀛武林最著盛名的柳生流、一刀流等宗派,大多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岂非正与我邦内家心法相似,至于他们剑法之辛辣、简洁,也正与我邦唐时所盛行的刀法同出一源,大同小异。”

楚留香笑道:“你果然渊博,但那忍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