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因知道他们上坟前卜卦,也不知究竟结果怎么样,一上午心里都悬着,隔一会儿就到门前问:“二娘子还没回来吗?”

  冯嬷嬷也探身朝门上张望,“想是快了吧!”

  太夫人怅然又回到内室,这头刚坐下,就听先春进来回话,说:“二娘子与嗣王一道进园子来了。”

  既是一道进来的,太夫人立时就明白了,起身到门前相迎,远远见嗣王神采飞扬,人还没到跟前,就亲热唤了声祖母。

  太夫人笑着颔首,“快些进来,外头太阳又出来了,晒得多热!”一面吩咐先春,“去取凉水来,让二娘子和郎子解解渴。”

  两个人从门上进来,站在一起,真是好一对璧人。太夫人不是那种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她一心只为孩子好,先前肃柔的两难让她心疼不已,如今问过了她爹爹的主意,想来打卦打出了好结果,虽然鬼神之说不可尽信,但因此能让肃柔放下心里的石头,那么这一卦就占得值得。

  太夫人让他们坐,笑着问:“你爹爹可是答应了?”

  肃柔点了点头,“我打的两卦都是阴卦,最后那一卦是王爷打的,果然应准了。”

  太夫人长叹了一口气,“你爹爹身后有灵,也瞧见咱们现在的难处了,准了这桩亲事是他心疼你们,让你们少受些波折。”说罢叫了冯嬷嬷一声,“中晌让厨房做几个拿手的菜。”转头对赫连颂道,“王爷今日不忙吧?留下吃个便饭吧!”

  赫连颂忙道:“祖母叫我介然就好,千万不要再唤王爷了,好不容易亲近起来,别因这个称呼又疏远了。”

  太夫人含笑道好,两下里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外面廊上传来婆子的声音,含含糊糊听不清说了什么。一会儿冯嬷嬷便进来了,为难地看了看陪坐的赫连颂,轻声对太夫人道:“金公子与人角抵,据说摔断了腿,二公子打发人进来回话,让回禀老太太知道。”

第52章

  太夫人吃了一惊,“金公子?就是那个金卧虎?”

  冯嬷嬷道是,“正是五娘的郎子。”

  太夫人哦了声,因眼下还不知道情况是否严重,不好立时论断,加上赫连颂还在这里,暂且只得把这件事压下,专注款待这位孙女婿。

  肃柔还是有些担心,“不过是角抵,怎么会伤得那么严重?”

  赫连颂道:“如今时兴一种高台角抵,双方在两丈高的台子上比拼,倘或手下留情些,得胜的一方拉上一把,至少保证不会掉下台子。但要是拉扯不及,或是有意下黑手,那从上面掉下来,不说摔坏了内脏,至少也得伤筋动骨,在床上躺个十日八日。”

  太夫人蹙眉,“年轻人最忌就是好勇斗狠,这么一折腾,后悔就来不及了。”语毕也不愿详谈了,心里虽记挂,到底家里事不便在新郎子面前袒露,仍是热闹地招呼他们入席,如同对待自己孩子一样忙着替赫连颂布菜,一面道,“王府只你一个人,若是觉得冷清了,就上家里来用饭。我们家里人多,大家凑在一起,饭也吃得香甜些。”

  赫连颂应了,对太夫人道:“祖母盛情,有祖母这句话,介然心里也得宽慰了。早前我一直不敢登门,唯恐来了惹得祖母和家里长辈们伤心,所以有诸多失礼的地方,还请祖母见谅。”

  这也算实心话,太夫人道:“我知道你的难处,事情过去了,就不要放在心上了。到底你岳父的死,不能全怪你,咱们也不是那样不通情理的人家,如今既然将女儿许给了你,前尘往事就不要再提了,只求你往后待我们二娘好,就对得起她爹爹在天之灵了。”

  赫连颂道是,“请祖母放心,我待二娘子,必定比自己的性命更要紧。先前还打趣说下聘是为报恩,其实哪里是报恩,我是又来讨恩情了。”

  肃柔接过先春递来的酒壶,往祖母和赫连颂盏中斟了酒,垂眼道:“祖母,我今日才知道,原来出宫是得了王爷相助。”

  太夫人恍然大悟,“怪道呢,我说这郑娘子好歹也是修媛娘子,怎么阁里的女官说放归就放归了,原来其中有介然的功劳。”

  心里对他的好感自然更添一层,素来不声不响办实事的人,才是真正的有心人。太夫人一生最不喜那种事还没办,就喊得人尽皆知的,如今看这孙女婿倒像越来越合脾胃了,便端起酒杯,笑着说:“祖母代我们二娘,多谢你了。”

  赫连颂忙低了低身子,酒杯自然也放矮半寸,谦恭道:“祖母言重了,这种事不足为外人道,办成是成全了我自己,办不成是愧对岳父大人。”

  太夫人对他愈发赞许,这样会说话的孩子,搁在哪里不叫人喜欢。若是撇开那些旧怨,肃柔能许得这样的郎子,也算是所有姊妹中最出挑的。若是往后能够一帆风顺,那么照着赫连颂的人品,必是不会亏待肃柔的。

  不过太夫人还有不放心的地方,只是不便直言,迂回道:“二娘虽在禁中待了十年,但一向侍奉贵人娘子,怕日后当家有顾全不上的地方,到时候大约还要找个帮手。”

  老太太说得很委婉,但顾全孙女的意思很显见,赫连颂听出来了,温和地望向肃柔,笑道:“家下仆从够用了,府里也有长史官主持,若遇到为难的事还有我,哪里用得上另添人手。”

  肃柔有些不好意思,复给太夫人布菜,“祖母,这松脯做得好吃,您多吃些。”

  太夫人听了赫连的表态,一颗心也放回了肚子里,对肃柔道:“别光顾着我,也要劝客人多吃些。”

  肃柔只得舀了勺松脯,放进赫连颂面前的银碟里。

  除却上次的拨霞供和太傅府上那次宴饮,这是头一回与长辈共进家宴,前两回一直是他照顾肃柔,这回她也尽一尽地主之谊,让他很有些受宠若惊。

  他说有劳,欠身答谢,倒惹得太夫人笑起来,“竟是这么见外吗,往后是要常走动才好。”

  大家复又说笑几句,一顿饭在融洽之中结束,对于赫连颂来说,实在是一次久违的家常温情。

  饭罢告辞,他再三地说:“多谢祖母款待,我久不在父母身边,家里也没有亲近的人,今日一场家宴,像回到了至亲身边一样。”

  两句话说得太夫人心疼,和声叮嘱他:“什么时候想来家里,直接来就是了。你与二娘定了亲,就如自己的孩子一样,和家里人千万不要见外,亲戚不走才凉,走得多了,愈发热络。”

  赫连颂道是,在长辈跟前知礼的样子,实在堪称无可挑剔。

  太夫人瞧瞧天上大日头,又客气地挽留,“或是上二娘的院子里坐坐吧,等太阳西斜了再走,这毒日头火辣辣地,没的把人晒伤了。”

  赫连颂笑道:“今日就不坐了,衙门还有些事要料理。祖母忘了我是武将,大中晌练兵也是常有的事,本就是糙人,没有那么金贵。”说着朝肃柔望了一眼,“天热,小娘子不用相送了,歇着吧。”

  人家是客气,自己果真不送就太不知礼了,肃柔道:“全当消食。”复比了比手,“王爷请吧。”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反对了,从后院到前院,不算短的一段距离,两个人并肩走在木廊上,边上连一个女使婆子都没有。难得的独处时光,让他生出些许留恋来。他悄悄瞥了她一眼,见她也望过来,立时讪讪一笑,“不知为什么,我好想带你回家,一时一刻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这是未婚夫妻应当有的一种牵挂,他已经全情投入了,肃柔却还是放不开手脚。因为早前在禁中孤身惯了,家里至亲之间松散相处,并不是这样心境。适龄的男人和女人,因为多了婚约便多了好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即便是最简单的一望,也会让人心头七上八下,无所适从。

  她不说话,他知道她还不能适应,但暗里感慨着,这颗不解风情的铜豌豆,已经开始发芽了,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开成娇俏的花,只是现在还需要耐心静待。

  恋恋不舍,到了门前,她将他送到槛外,看着小厮把马牵过来,叮咛了句:“天气燥热,王爷快马加鞭吧。”

  他说好,脚下却挪不动步子。头一次对一个姑娘心动,尤其人家给他好脸色看的时候,他就顺杆爬,彻底把心遗落在人家身上了。

  其实要说年纪,他也不小了,若是娶亲早些,连孩子都该开蒙了。自己出入风月场所,虽没沾过荤腥,但见识得也不少,就是从来没有过这种欲罢不能的心情。

  探过去在她手上一握,“我走了。”

  肃柔赧然说:“走吧。”

  他这才接过马缰,翻身上马。

  一个惯会马背上作战的人,动作自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肃柔看着他拔转马头,深深又望她一眼,到底决然一策,向长街上跑开去。她就这样目送他走远,待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方回身返回岁华园。

  太夫人心里记挂金家郎子的事,肃柔进门时,元氏已经被召过来了,太夫人气恼得很,把小几拍得砰砰作响,“一个武将摔断了腿,这可怎么得了!寄柔好好的姑娘,难道要嫁个瘸腿的郎子吗!”

  元氏还在彷徨,“只说摔断了腿,究竟严不严重?或者只是挫伤了筋骨,养一养就会好的。”

  太夫人一向知道这媳妇是个面人,尚柔的婚事已经被她弄成了这样,再来个寄柔,那长房就该乱套了。

  转头吩咐冯嬷嬷:“快去和将之媳妇说一声,让人到家就上这里回话。”

  冯嬷嬷应了声是,匆匆往外传话去了,剩下婆媳两个愁云惨雾,太夫人只管一声接一声地叹息。

  肃柔上前劝解:“祖母别着急,先问过二哥哥是不是亲眼见到的,倘或也是听人传话,说不定有误。”

  太夫人抬手指了指房檐,“就是有预备,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还怕伤了腿呢,和人角抵被推下来,难保不像个蛤蟆似的四脚着地。”边说边叹气,“既然定了亲,怎么不知道保重自己,遇见这么莽撞的郎子,真是糟心得很。”

  又等了两盏茶,听见女使在廊上叫二公子少夫人,太夫人支起身子朝外看,见人绕过屏风进来,忙道:“将之,那个金家公子到底怎么样了?”

  将之蹙眉道:“被人撂下了高台,当时我跟前一个副将在场,眼看着腿都打了个转了……”说着摇头,“那条腿,怕是不成事了。”

  元氏一听,捂着脸大哭起来,“定亲才两三日,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这下怎么办才好,瘸了腿,怕是连公职都保不住了,我们寄柔的命怎么这么苦,难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吗!”

  太夫人失魂瘫坐下来,嘴里喃喃道:“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这时寄柔从外面进来,进门便听见她母亲的话,白着脸道:“那个金卧虎的腿瘸了吗?这下可糟了……”转头对太夫人道,“祖母,咱们退亲吧!”

  事到如今没有办法,要是情况果真坏得这样,也只剩退亲一条路了。只是人家刚遭了难,眼下就提退亲的事,有些不近人情,外人议论起来对张家也不利。思量再三,让人赶紧把大郎主叫回来。一家子商量了半晌,最后决定下来,明日让绥之和将之往金家去一趟,以探望为由,好歹打听一下金卧虎的伤势究竟怎么样,其他的再作打算。

  及到第二日,绥之和将之下职之后便往金府上去了,门房把人请进门,金侍郎夫妇上前接待,但脸色显得有些灰败,勉强支应着,将人引进了金卧虎的卧房。

  进门一看,就见金卧虎仰在床上,右腿拿木板固定着,用白棉布缠了个结实。想是忍痛得过了,面如金纸,连眼睛都凹下去了,绥之当即心里便有不好的预感,但仍是上前问候,问一问伤情怎么样,可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的。

  金卧虎虚弱地摇头,心里还是懊恼,捶着铺板说失算了,“以前角抵,我从来没有输过,这回脚下打了滑,让人有了可乘之机。”

  他母亲在一旁抹泪,“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计较胜败呢!我早说不要和人斗狠,你偏不听,如今吃了苦头才知道厉害,看你下回还闹不闹了。”

  绥之和将之交换了下眼色,旋即问:“郎中可说什么时候能痊愈?我料着,伤筋动骨一百天,怕是要在家歇上一歇了。”

  说起这个,金侍郎夫妇眼神有些闪躲,金侍郎嘴上虚应着:“正是呢,少不得要在家疗养一段时间。我已经派人去他职上告了假,总是先医治要紧,要是养得好,至少不留下什么残疾。”

  绥之颔首,“职上的事可以放到后头再说,到底养伤第一位,倘或有哪里用得上我们兄弟的,世伯千万不要客气,只管打发人来知会我们。”

  金侍郎连连点头,“果真是自己人,患难见真情,多谢多谢。也请回去转告府上老太君和亲家,没什么大事,颐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绥之和将之拱手,又说了几句窝心的话,这才从金府退出来。

  到了门外,将之喃喃:“听他们的意思,倒像伤得不重,可我手下副将说,把人抬起来的时候,那条腿都晃荡了。”

  绥之叹了口气,“这是给咱们定心丸吃呢,如今他家儿子成了这样,知道咱们家不能趁人之危提退亲,只管拖日子敷衍着。依着我的意思,还是要早做打算,他要是把腿绑到二月初二,那寄柔就这么不明不白嫁给他了吗?”

  将之想了想道:“打发人去探听,看看他家请的哪位大夫诊治。要是熟人,倒好说话,要是生人,许两个钱把话套出来,咱们心里有了底,也好筹谋。”

  绥之道好,兄弟两个在路边的脚店坐了下来,让身边的小厮出去打探。

  茶喝了好几盏,灌了满肚子水,终于等来了小厮回话,说请的是太医院宋提领。两个人一听,心里就有了谱,出门直奔兴国坊。到了坊院前,正遇上刚回来的宋提领,宋提领看见他们便站住了脚,拱手道:“二位公子这是路过,还是专程来找我的呀?”

  绥之和将之向他回了礼,绥之笑道:“恕我们冒昧,今日是专程来拜访提领的。”

  宋提领看了看前面不远处的宅门,抬手一指道:“那就请家下坐坐吧!”

  将之说不必了,“两句话的事,就不登门打扰了。我们兄弟是想向提领询问金侍郎公子的伤势,还望提领能够知无不言。”

  宋提领有些为难,沉默了片刻道:“病患的伤情不能随意同外人说,二位要是请我把个平安脉,我绝不推辞,但侍郎公子的伤势……恕我无可奉告。”说完便要转身离开。

  绥之忙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好言道:“提领与家父交好,这回的事,一定请提领帮个忙。想是提领没有听说,家下小妹前两日刚许了金侍郎的公子。如今金公子角抵受了重伤,据知情者说伤势重得很,恐怕不大好。提领……”他说着拱起手来,深深作了一揖,“请提领体谅,金家不肯告知实情,婚期转眼即至,届时坑害的就是姑娘的一生。提领若是现在透露一二,这是积德行善做好事,我们张家一门感念提领恩情,这辈子都不敢相忘。”

  宋提领被他们说得有些松动,虽然医者的操守很要紧,但一个女孩的一辈子,却也不是玩笑事。况且张家是有功人家,比起金侍郎家,自然要高上一筹。宋提领犹豫再三,最后说了声罢,“金家公子的伤势的确很严重,若只是筋肉损伤,疏经通络就能治愈了,但金公子骨骼扭曲错位,把他的腿骨对回原处都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续筋接骨的药物只能消肿活血,伤处就算勉强长回去,将来恐怕也是个长短腿,所以贵府上还是早做打算吧。”

  绥之和将之微微怔愣了片刻,待回过神来忙向宋提领道谢,宋提领还了一礼便别过了。

  两个人灰心地回到家,上岁华园把一切告知了太夫人,边上的元氏又哭起来,掖着帕子咒骂:“金家真是坏得很,儿子这样境况还瞒着,竟说没什么大事,他们的心给狗吃了不成,这么坑害寄柔。”

  元氏遇见了事只会哭,哭得太夫人脑子嗡嗡地,到底喝了一声别哭了,“这种时候不想办法光顾着哭,哭有什么用!人家借着伤势未好,大可拄上一年半载的柺,婚期一到照样来娶亲,你们打算怎么应对?”

  张矩坐在那里叹息不止:“若实在不成事,我就找金侍郎谈一谈,两个孩子没有缘分,就此退亲也就算了,谁也不耽误谁。”

  太夫人哼了声,“倘或真瘸了,自然愈发扒着这门亲事不放。到最后撂下话,要退你们张家提,张家倒得个落井下石的名声。”

  张矩一摊手,“那怎么办,总不能顾着名声,把寄柔的一辈子都葬送了吧!”

  太夫人抿唇坐着,沉默了半晌道:“眼下也没有旁的办法了,先不要声张,再等等看吧。”

  元氏道:“那寄柔就这样被耽误着么?金翟筵后各家都在说合亲事,都知道张家五娘许了金侍郎家公子,结果闹得这样,天晓得会错过多少好亲事。”

  担心得也在理,但又有什么办法,人家昨日才摔的,你今日就提退亲,也不成个体统。总是要再等一段时候,半个月也好,一个月也好,看金家能不能有什么行动。倘或他们家自觉愧对张家,自发提出来,那就是张家的造化了,既成全了人情,也成全了脸面。

第53章

  肃柔因家下的变故,这两日也有些心神不宁,待略略平静了,才想起先前官家吩咐过,要拿烧破的砂锅底磨隔火片。

  烧破的委实是没有,只好现砸了一个,让婆子好生磨薄磨圆。等隔火片交到她手上的时候,陶片质地摸上去粗粝得很,大小像个铜钱。她仔细拿着端详了片刻,按道理来说应当会很好用,那香丸香粉就像食材,砂锅才能烹出精美味道,到底谁也没见过用云母和玉做锅的。

  将陶片收起来,带到了园放好,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让赫连颂送给官家,还有那柄伞也一并带去,官家就没有再来的借口了。

  今日课业结束得早,她得闲去看一看那片玉簪花,也去新支起的秋千上坐一坐。拿腿一蹬,秋千摇摆起来,身上的衣裳在晚风中飘拂,仿佛人荡得够快,那些忧愁的琐事就跟不上脑子,能远远把不舒心都甩开似的。

  两手抓着麻绳,她闭上了眼睛,听见树顶蝉声阵阵,风在耳边呼啸,恍惚想起当初在禁中时候,后苑的西北角也有这样一架秋千,她们这些小宫人只能在无人走过的时候,才可做上去摇一摇。

  忽然背后有一双手推来,顺势的力量恰到好处,她以为是雀蓝,笑着说:“再用力些,再高一些!”

  于是那力量愈发加大了,但仍旧有保留,大概是怕过于激烈会有危险吧。

  肃柔难得这样高兴,荡到最高处的时候眯觑着眼,望向院墙外的天地广阔。可是乍然见雀蓝端着托盘,和一个女使有说有笑从前面廊庑上走过,她顿时一惊,回头看,才发现那个身着禅衣的人含笑站在后面,吓得她刹住了腿,慌忙从秋千上跳下来行礼,结结巴巴道:“官……官家怎么来了?”

  官家很好性儿,脸上神色也不像在禁中时候那样绷得紧紧的,舒展着双眉道:“今日没什么政务,想起来上回落了把伞在你这里,今日来取。”

  肃柔哦了声,“那把伞我已经妥善收起来了,这就给官家拿来。”边说边朝院门上看了眼,嘀咕着,“怎么没人通传,害得我这样唐突官家……”

  官家负着手,坦然说:“是我不让她们通禀的,何必扰了小娘子的好兴致。”

  可是刚才那两推,实在让她浑身不对劲,心里也有些怨怪官家孟浪,只是人家这样身份的人,自己不敢出口抱怨,只好诺诺应了,比手把人引进厅堂。

  回身福了福,她说:“请官家少待。”自己进去将伞取了出来,珍而重之托在手里往前敬献。

  官家伸手接过来,其实取伞只是再来一次的借口罢了,今日来看她,又发现了她端庄之外灵动的一面,有的人就是这样,越相处,越让人欲罢不能。

  肃柔想起来,复去书案的抽屉里把那块陶制的隔火片取来,承托着双手道:“原本想着哪一日介然觐见官家,让他给官家带去的,不想官家今日来了,正好敬献给官家。”

  有那双纤纤玉手承托,倒把这陶片也映衬得愈发珍贵了。官家从她掌心捏起来,就着天光看一看,厚薄很均匀,中心微微向下凹陷,像口小锅子一般。他问:“你试过么?”

  肃柔说没有,“今日才做成的,我还没来得及试。”

  结果外面廊子上的人接了口,“官家可要试试?我近来想学焚香,正好让二娘子教我,也好请官家指正。”说话间人到了门前,笑吟吟向官家作揖,“臣与官家请安。”

  官家脸上的笑意加深了,“这么巧,介然也来了。”

  三个人见了面,有种淡淡的尴尬萦绕,虽然他们君臣显得很随便,很熟络,但在看不见的地方,似乎总有暗潮涌动。

  肃柔忙吩咐雀蓝备茶,一面请他们坐。

  赫连颂温情地望了她一眼,“二娘子预备焚香的器具吧!挂画插花,焚香点茶,其他三样我都会,只有这焚香,总是没有时间上手。”

  肃柔道好,转身从柜中取出了成套的工具放置在桌上,官家看了一眼,状似无意道:“怎么不用上次的狻猊香炉?”

  肃柔不由瞥了瞥赫连颂,那人大度地一笑,“我也觉得御赐的香炉更相宜。”

  肃柔只好重新将那个香炉搬出来,官家偏头唏嘘:“据说香气三日不散,原来不是真的。”

  这话虽随意,听上去像句笑谈,但其中深意和平静表面下的急潮,却让人感到惊心。三日香气散没散尽都是次要的,要紧是让赫连颂知道,三日前他曾来过,还曾与肃柔一起焚香。他先前不是托付他,让他来催逼肃柔一番吗,如今自己尽职尽责,作为好友,总算仁至义尽了吧!

  赫连颂呢,不过淡淡一笑,在官家面前不需要表现得太过聪明,仍旧感激于他的纡尊降贵亲自出马就好。

  肃柔教导学生向来尽心,取了一双铜箸给他,教他如何轻重得宜地疏灰。香道最重要是心静,要宠辱不惊,旁若无人,若是心中有杂念,那么燃出来的香便少了纯粹。

  她弯腰在旁边指点:“疏灰是练心,考验定力,不可急躁,要缓和着来……”也不知是不是武将惯用刀剑的缘故,还是他有意为之,那香灰总打不散,一块块凝结成团。肃柔是个聪明人,自然要在官家面前表现与他的亲近,便捉住了他的手,缓缓带领他拌匀了香灰。

  站在一旁的官家看着,脸上虽带着笑意,眼睛却慢慢凉了下来。

  第二步是埋炭,这一步并不太难,赫连颂倒是可以自己完成。到了第三步压香灰的时候,他便借机表现起来,抬眼看看她,狡黠道:“这压灰据说最难,我控制不得力道,你可要帮帮我。”

  肃柔瞥了他一眼,“不是都说你能百步穿杨吗,压灰有什么难的,竟难倒你了?”嘴上说着,取了灰押递给他,照例细心叮嘱,“左手执炉,右手执灰押,慢慢转动香炉,边压边转动……不可压得过实过紧,否则炭火无法燃烧。”仍旧扶着他的手来教授,吐气如兰地在他耳边指引,“将这灰堆压成一个锥形,便于在顶端开孔。”

  夕阳斜照,落在庭院,一片恢宏,这样的景致下,若是没有第三个人,倒是一派和谐的气象。

  官家的唇角不再仰起,只是好整以暇看着他们刻意在他面前展现琴瑟和鸣,这一刻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成功呢,还是不成功。

  到了开火窗这一步,一支香箸上下落了两只手,肃柔轻声道:“火窗的大小,关乎香炭升温快慢,大则过快,小则过慢。过慢香气不易蒸发,过快炭温太高,香气则会产生焦尾,本味就不纯正了。”

  最后放上那块砂锅底磨成的隔火片,再放上沉檀香,恭敬地将香炉呈给官家,请官家品香。

  官家重新浮起笑脸接过来,不知怎么,今日这香闻着有些刺鼻,也不敢细嗅,就传了回去。

  他们倒是很乐在其中的模样,可见他的到访,又给了赫连颂一个亲近佳人的机会。

  差不多了,再也看不下去了,官家站起身道:“天色晚了,再不回去宫门就要关了。”说罢看了赫连颂一眼,“介然,你送我到门上吧。”

  赫连颂道是,上前引路,官家顺手拿起那把伞,走了一程回头看,肃柔呵腰站在台阶前恭送,他笑了笑,对赫连颂道:“我看张娘子对你的态度好了许多,看来你就要功德圆满了。”

  赫连颂在好友面前,依旧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压声道:“这次多谢官家相助,原本她是打算退亲了,亏得官家出马力挽狂澜,才有我的今日。”

  官家扬了扬眉,“她现在,果真心甘情愿答应嫁给你了吗?”

  赫连颂讪讪道:“这不是退而求其次才答应的吗,不瞒官家说,我真担心她退了亲去做女冠,好好的姑娘,要是因我的算计弄成那样,那我将来拿什么面目去见张侍中呢。”

  官家慢悠悠点了点头,“所幸她没有,否则我也成了你的同谋。”

  赫连颂轻舒了口气,伴着官家走到马车前,很有些推心置腹地说:“良缘得来不易,我今后一定会对她好的。”

  官家回头望了他一眼,“其实这样的好姑娘,你不应该骗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被她知道了内情,她会原谅你吗?”

  赫连颂心下微微一顿,复又扮出个笑脸来,“只要官家不透露,她就不会知道。”

  官家没有再说话,搭着内侍的肩头登上了马车。临行前知会了他一声,“近期积石军要向河州调遣兵力,明日你与内阁一齐商讨出个计划来。婚姻大事要紧,朝廷大事也要紧,可不能顾此失彼,忘了肩上重任。”

  赫连颂应了声是,退后一步,目送马车缓缓穿过竹林。

  车上的人将刚才得来的陶制隔火片掂在指尖,那微微下凹的底部像个漩涡吸附着他的指腹,想起刚才他们故作恩爱的样子,他就觉得可笑。

  赫连颂说得没错,张肃柔确实是退而求其次了,如果让她知道自己落进了圈套里,恐怕也没有闲心追究官家到底喜不喜欢她,只会一门心思对赫连颂深恶痛绝吧!

  那厢赫连颂返回园内,心哪能不知道官家的心思愈发活络了。上次他上艮岳拜会他,不过想让他适当地催逼一回,可没让他隔三差五来了园。一个男人这样惦念不舍地频频出现,若说是演戏,那也太真太尽心了。

  只是这些隐秘的事,不便让肃柔知道,进去仍是原来的样子,先去看那香炉,嘀咕着:“哪有人讨好姑娘送这个的,官家真是不走寻常路。”随手撂在一旁,他又回味起了刚才那番动人的亲近,欢喜地含着笑,在地心转了两圈,心道有些事装是装不出来的,他的未婚妻应当对他有些感觉了,能够靠得这样近,操着那么暧昧的语调……现在已然如此,婚后是何等甜蜜,简直让人不敢想象。

  肃柔看他自得其乐,就知道他脑内八成又演绎了一出大戏。也不去管他,垂手收拾工具,一面道:“刚才是权宜之计,唐突了王爷,你别往心里去。”

  他却说:“怎么能不往心里去,不光往心里去,我还要铭记一辈子……这是二娘子第一次这么亲近我,这么温情地与我说话,官家看了,已经气得快冒烟了。”

  这话如今不能说是半真半假了,是实实在在地,他感觉到了官家心境的改变。

  刚才他虽忙于制香,余光却一直在关注着官家,连他的一皱眉、一捺唇都看得清清楚楚。同她说这番话,心里虽得意,但也有隐忧,笑谈过后便剩下正经的表述,走到她面前轻声确认,“小娘子不喜欢官家,只喜欢我,对么?你不会因为官家常来,对他渐生情愫吧?”

  又是这么不要脸,肃柔白了他一眼,“王爷放心吧,我下定了决心就不会改变,更不会和官家生情愫。”

  “这就是了。”他抚着下巴一笑,“果然还是更喜欢我。”

  肃柔红了脸,“我可没说更喜欢你。”

  “啊!”他怪叫,“不喜欢我,那为什么要嫁给我?”说完生怕她直言是受形势所迫,忙又接了口,厚着脸皮道,“反正和官家比起来,你更喜欢我就对了。即便现在不是深深喜欢,浅浅喜欢也是我的福气,我已经很知足了。”

  肃柔转过了身,再面对他,也不知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探手将香炉放在案头上,燃好的沉檀香不能浪费,就让它燃上一夜,熏熏屋子吧!

  他哒哒跟在她身后,真切地说:“官家今日又来了,我很担心,你不觉得他愈发对你有意了吗?”

  肃柔想起先前秋千上那一推,心头自然也惴惴,回身道:“官家要来,我不能将人拒之门外,每次尽心款待就是了。王爷没什么可不放心的,我几回与他相处,看得出官家还算克制,至少不像其他帝王那样一意孤行。我料想,官家与王爷毕竟有幼时的情义,总不好这个时候再来作梗。”

  可他听了不过一哂,“幼时的情义只占了很小一部分,最要紧是他还需拉拢陇右,若是君夺臣妻的谣言传到陇右,你想我爹爹得知后会是怎样一番心境?”说起爹爹,他又有一个好消息告诉她,笑道,“我让人八百里加急给陇右送了一封家书,向爹娘回禀我们的亲事,我爹娘得知后很高兴,回书叮嘱我好生爱护你。”

  婚姻能得长辈承认和祝福,自然是再好不过的,肃柔抿唇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把一切都收拾好后,启唇道一声:“回去了。”

  他照旧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太阳已经落山,他负着手感慨:“若是能回我们自己的家,那该多好!”

  肃柔扭头望他,“祖母不是说过么,你可以留在我们府里用饭。”

  他说还是有些不便,“你们府上姐妹多,姐夫要与小姨子们保持距离,否则会生闲话的。”

  肃柔不禁嗤笑,这人真是奇怪得很,还没个首尾呢,就这么自重自爱起来。这世上向来只有女人忙于避嫌,从来没见过男人也这样的,看他现在的表现,自己将来好像确实不用担心,怕他某一日会莫名其妙带个女人回来,因为他的贞洁不允许。

  “祖母的园子里,只有一个表妹常来常往,你要是登门,可以请她在自己院里用饭。”

  赫连颂道:“吃饭是次要的,我只是想与小娘子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看来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啊!”

  反正他从来不避讳对她的向往,肃柔也没理他,闲谈着到了车前,自从有了上回雨天同乘的经历,他基本已经放弃单独骑马了。来去备一辆马车,让她的女使婆子坐到后面去,自己可以舍脸和她挤在一起。

  傍晚没什么风,门窗都开着也还是闷热,他展开折扇给她扇风,一面又问起:“府上五娘子的亲事怎么样了?金侍郎家公子伤得重吗?”

  提起这个肃柔就无奈,“金公子的腿是请太医院宋提领治的,大哥和宋提领打听到了,说金公子的腿确实不成了,将来养好恐怕也是个瘸子。家里为五娘的前程考虑,自然希望金家有个说法,可金侍郎家似乎有意隐瞒,一味告诉我大哥,没什么大碍,养一养就会痊愈的,闹得祖母和伯父伯母很焦心。”

  赫连颂哦了声,“这是想含糊到婚期临近,打算绑着腿成亲吧!”

  肃柔点了点头,“就怕是这样,总要好了才知道瘸不瘸,倘或有心拖到婚后才下地,到时候就算果真瘸了,也得认命。”

  所以这世上的人,哪个不会趋吉避凶呢,只是拖累姑娘一生,实在有点不厚道。

  赫连颂沉吟了下道:“那日我回去问过帐下虞侯,金卧虎在捧日军任翊麾校尉,如果这件事不能妥善解决,到时候我来想办法。”

  肃柔意外地抬起眼,“你有什么办法?”

  赫连颂淡漠道:“金家通人情,有通人情的做法。不通人情,自然有不通人情的应对。”

  确实,换了正直的人家,登门来说明真实情况,婚事是继续还是选择退亲请张家决定,这样反倒诚实可敬。可金家一味地隐瞒,就有故意坑骗的嫌疑,肃柔道:“祖母的意思是再等上一阵子,若金家还是不肯告知实情,届时再麻烦王爷。”

第54章

  赫连颂摆了摆手,“你我之间,何谈麻烦。”

  马车走得慢,上弦月升起来了,堪堪挂在东边的天幕上,途径的夜市繁华得很,他扭头看了她一眼,“不必赶着回去吃饭了,打发人回禀祖母一声,咱们在外面用过了再回去,好不好?”

  肃柔有些犹豫,总觉得祖母等了半日,不回去用饭不好。然而迎上他的目光,他又是一副可怜模样,凝眉道:“我不便总是去府上蹭饭,回家又是自己一个人,你就陪我在街市上吃一些,算是成全我与你多相处的一片心,成吗?”

  女孩子总是心软,即便正直如肃柔,也抗拒不了那双期盼的眼睛。

  她无奈,探身吩咐四儿:“给雀蓝传个话,让她先进院子回祖母一声,就说我今日在外面用了,请祖母不必等我。”

  其实像他们这样婚前的相处,好多闺中女孩儿是没法实现的,也不知祖母知道了,会不会怪她太随意。如今是没法儿,看他这样可怜巴巴,自己也不好断然拒绝,难得一次不算过分,若是祖母怪罪,回去再赔罪好了。

  后面的雀蓝接了令,和付嬷嬷一同乘坐嗣王的马车先走了,路上付嬷嬷还在说,说王爷真是不拘小节,她们这样的奴婢,何等有幸能坐上王爵的车辇,真是僭越了。但对于一心打发她们以求亲近未婚妻的人来说,那些俗世的规则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他跳下车,回身来搀扶她,两个人并肩走在灯火辉煌的上京夜市里,很有一脚踏进温软红尘的快乐。

  街边摆放的小摊琳琅满目,让人顾不过来,肃柔四下张望,随口问了他一句:“王爷近来不必燕集?平常不是常有人邀你赴宴吗。”

  赫连颂道:“都是吃喝玩乐,能推的全推了。到底比起和一大帮男人推杯换盏,我更喜欢和小娘子一起在街头闲庭信步。”边说边眯起了眼,艳羡道,“等我们老了,也像太傅和师母那样,晚间吃过了饭出来消食,想想也是件很窝心的事啊。”

  他很善于描绘将来的幸福,肃柔不由设想,等自己白发苍苍时,身边有个不离不弃的老伴,确实可说是大圆满。

  眼下这满街好吃的,反正是叫人走不动道了,市井小食虽不像酒楼那样精美有格调,但滋味大多都不错。她站在一个小摊前,指了指烤得油亮的旋炙猪皮肉,赧然说:“我想尝尝这个。”

  四平八稳的姑娘犯馋的时候,那样子真是可爱得紧,赫连颂心花怒放,忙让摊主片上一盘,分她两根竹签子,彼此埋头挑着吃。

  果真嚼上一口,齿颊留香,两个人有过几次同席的经验,共用一盘肉时,起先有些不好意思,待臣服于这种美味后,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这猪皮烤得焦脆,比肉更好吃,蘸上了特制的酱料,愈发让人欲罢不能。赫连颂挑了最好的让她吃,肃柔也不客气,正嚼得兴高采烈,发现他的手探过来,在她唇角一揩。她愣了下,尴尬于自己吃相难看,他却笑得慈眉善目,和声说:“喜欢就多吃些,要不要再给你叫一份?”

  她摇了摇头,这满街的美食,当然不能就此吃饱。后来又吃了滴酥、煎夹子和龙津桥须脑子肉,不一样的味道,交织出一个别样的烟火人间。

  就是这些带着酱料的东西难免会蘸上嘴唇,肃柔已经很小心了,却还是频频被赫连颂发现。只要他一看过来,她就忙不迭舔唇,那小动作看得他脸红心跳,瞥了一眼,又慌忙别开脸,最后探过胳膊伸到她面前,“要不然……小娘子就擦在我手上吧!”

  肃柔愣了下,没有上当,从袖子里抽出手绢,悠然擦着从他面前经过。他看了有点失望,但很快又追上去,把一顶芙蓉冠子送到了她面前,讨好地说:“这个好看,配你正合适,娘子可要戴上看看?”

  也不知是叫得太急,还是有意为之,小娘子中少了个字,到了男人嘴里意思可就大不一样了。肃柔怨怼地看了他一眼,接过这顶花冠细打量,这是仿了内造的样式,不过细节处没有那么考究,禁中用的是碧罗,这个用的是杭罗。

  摇摇头,她把冠子递了回去,“我在宫中总戴冠子,早就已经戴得腻烦了,多谢王爷好意。”

  她不收,他端在手里也不是办法,最后将冠子递还给了摊主,惹得人家在后面大喊:“贵客,既不要,把钱退给你吧……”

  钱不钱的是小事,最要紧的是快步追上她,他在后面急匆匆问:“那你喜欢什么,我买给你。”

  肃柔停在一个果摊前挑了义塘甜瓜和小鹅梨,装在网兜里,回身递给他道:“我什么也不要,今日多谢王爷款待,这瓜果算我的回礼,请王爷笑纳。”

  赫连颂忽然说不出的感动,这是未婚妻第一次送他东西,小小的甜瓜和鹅梨,显然是怕他平日不得照顾,亏待了自己啊。

  他接过网兜温情地望着她,眼里有千言万语。肃柔心头蓦地一蹦,讪笑道:“你请我吃了那么多好吃的,我回请你瓜果是应当的。”

  反正嗣王心头涌动的热流浇不灭,这份体贴,果真只有以后倾尽所有才能报答了。

  待坐回车上,小小的车厢里回荡着淡淡的果香,他放下网兜脉脉对她说:“往后只要我得闲,就来送你回家,街头的东西偶而吃一回还好,下次还是订一间酒阁子,干净也清静。”

  肃柔说:“下回王爷得闲就上家里吃饭吧,总是辜负祖母的准备太不知礼了,祖母虽不会怪罪,我也觉得难为情。”

  他道好,“这两日恐怕不成,边陲的驻军要调遣,我遥领了陇右观察使,这件政务是我的差事。”

  肃柔颔首,“你只管忙,待有空了知会我一声,我让家里预备上。”

  说话间到了旧曹门街,门前灯笼高悬,照得一地敞亮。他接她下了车,又叮嘱一句:“倘或金家那头有变故,你立刻打发人到嗣王府传话。”

  肃柔应了,看他提着那个网兜登上自己的车辇,待马车驶上了长街,她才回身迈进门槛。

  上岁华园见过太夫人,太夫人那头刚撤了晚饭,见她进来又问一声,“在外头吃得好不好?可要重新再吃一回?”

  绵绵觑着她调侃:“外祖母看二姐姐,红光满面的,哪里像没吃好的样子。”一面又来追问,“今夜吃了哪家酒楼?要是好吃一定告诉我,下回咱们也去那里相聚。”

  肃柔笑道:“在夜市上吃了一路小食,已经吃饱了。”

  绵绵眼热不已,回身对太夫人说:“祖母,这么多郎子里头,还是嗣王最实心,他真是一门心思求娶二姐姐的。”

  太夫人也颔首,“这倒是,五娘的郎子不去说他了,三娘的郎子也矜重得很,到今日都不曾再登过门。开国伯家公子来探望过绵绵一回,只是碍于还没纳征,不便过多往来,如今看来就数嗣王,各处都很尽心,果真是个可堪托付的。”

  肃柔听她们这样说,不过含糊一笑带过了,转而又问:“金家今日可有什么消息?”

  太夫人叹了口气,“能有什么消息。你伯父散朝之后有意询问了金侍郎一回,金侍郎照旧瞒骗着,直说没什么大碍,过阵子就能下地。”

  肃柔蹙眉道:“眼下才七月,到明年二月还有半年光景,我倒要看看,所谓的没什么大碍,拿什么幌子拖到明年二月里。”

  其实要有耐心,大家就这么耗着,金家总有耗不下去的时候。但女孩子的青春何其宝贵,为了这种没结果的婚事拖累半年,对寄柔来说真是飞来的横祸。

  绵绵呢,对寄柔早就不满意了,绞着裙带嘟囔:“要我说,就是五妹妹平时没修口德,合该让她吃这样的亏。”

  话才说完,就被太夫人呵斥了,拍着桌子道:“你在混说什么?自己姐妹遇见这样不公的事,你不说想着出出主意宽慰宽慰她,竟还在背后拍手称快?”

  这一声真把绵绵吓着了,她惶然道:“外祖母,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不是这个意思,又能是什么意思。太夫人这两日因这件事闹得坐立难安,如今听见家里人倒先嘲笑起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蹙眉对绵绵道:“你这个毛病,到底要改改才好,否则嫁到开国伯府上,日后也是个愁人的。一家子通共就这么几个至亲,姐妹平时有些小磕碰又不是什么大事,值当你记仇吗?我盼着你们都有好前程,将来姐妹之间互相扶持,你别以为自己嫁得高门就万事大吉了,倘或姐妹间出了个不成器的,对你也没什么益处。”

  太夫人平时很宠爱绵绵,即便她好胜势利也从来不曾责怪过她,这次这么严厉,一时把她吓得大哭起来,呜咽着说:“外祖母,我不是成心笑话五妹妹的,就是话赶话脱口而出……我错了,请外祖母责罚我吧。”

  肃柔忙两头劝解,对太夫人道:“祖母知道表妹一向心直口快,却没什么坏心眼,这次是一时失言,祖母责怪两句就罢了,千万不要动怒。”一头又对绵绵道,“这回你真是说错话了,自己家里不会计较,往后到了人家,但凡被人拿住一处错漏,就够狠狠坑你一回的。”

  绵绵红着眼抽泣,“二姐姐,我记住了,往后一定不会了。”转而又去抱太夫人,仰面央求着,“外祖母,我错了,您要是生气就打我,让我长记性吧!”

  太夫人原本很恼她,被她这么一缠,到底气也消了,抬手给她抹了抹眼泪,虎着脸道:“一家子姐妹,患难相随、休戚与共才是正道,我可从没见过娘家人倒了台,自己独善其身过得舒称的。你以为高门大户里头没有捧高踩低吗?你的姐妹一个个得配高官之主,做上诰命夫人,那才是你的荣耀,你在婆家才能挺直腰杆子做人,明白不明白!”

  绵绵扁着嘴说是,“我往后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但嘴上应着,心里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从岁华园出来后,挽着肃柔的胳膊说:“二姐姐,我也没有果真盼着五妹妹不好,就是她常惹我生气,我才泄愤说了这么一句的。外祖母做什么对我发火,又不是我让金公子摔断腿的。外祖母说一家子姐妹休戚与共,可就凭五妹妹平日和我的关系,将来她要是出息了,看得上我才怪。再者,我日后在婆家立身做人,靠的是自己,我又不缺吃少喝,他家哪个敢低看我?姐妹在精不在多,我只要和二姐姐多多来往,就够我在婆家抖威风的了。”

  说得肃柔失笑,“嗣王不是宗室王爵,到底不一样,你也别瞧着我一个,大家都好,你的根基才稳。”

  绵绵根本不管那些,她只好奇肃柔和嗣王的相处,缠着肃柔问:“二姐姐,嗣王对你很好吧?你同他在一起高兴吗?是不是什么都不用操心,觉得终于有个人能让你依靠了?”

  肃柔被她问得不好意思,只管敷衍着,“你不必眼热我,我那是学里家里两头跑,才劳烦人家送我的。等伯爵府纳征请期了,伯爵公子自然也来看你,到时候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说笑间到了小径的岔路口,两个人话了别,各自回自己的院子了。

  肃柔回到千堆雪,今日一整天不光身上累,心也累得很,便让结绿预备了香汤,洗漱过后早早上床歇着了。迷迷糊糊做了个梦,又回到夜市上闲逛的时候,还是吃那旋炙猪皮肉,还是粘了满嘴的酱,结果赫连颂竟凑过来要嘬她,吓得她霍地坐了起来,心头狂跳不止。

  正在书案前熄香的蕉月唬了一跳,上前道:“小娘子怎么了?做梦了么?”

  肃柔有些回不过神来,见蕉月在内寝,抚着额头问:“什么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