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柏是郎主身边最亲近的小厮,平时干什么都带着他,加上他刚才那乐见其成的一笑,窦嬷嬷心里暗暗记下了,因此偷着把他叫来,也好打听打听郎主那头的动向。

  竹柏对插着袖子,探着脖子叫了声妈妈,“可是有什么示下?”

  窦嬷嬷嗐了声,“你是郎主跟前红人,我们还能支使你不成!就是和你打探一回……”越说嗓门越矮,“先前瞧着郎主伺候王妃用饭来着,这是怎么回事,竟像颠倒了乾坤似的。”

  竹柏很嫌弃这几个眼皮子浅的婆子,回头朝花厅方向望一眼,看见郎主生凑到王妃跟前,就知道这家往后谁在上,谁在下了。

  说起郎主追妻的心路历程啊,竹柏是一清二楚的,所以他一心拥护王妃,和这些摇摆的婆子不一样。

  “夫妻过日子,还讲究乾坤正不正?您几位在家,不叫汉子给你们打洗脚水?我跟着郎主这些日子,郎主对王妃怎么样,我全瞧在眼里,我同你们说……”他舔了舔唇道,“这可不是盲婚哑嫁,不是冰人做了媒,到了正日子就迎娶,这程子咱们郎主把心都掏出来给人家了,你们说这家往后谁做主?再者,王妃是什么出身?张家一门朝廷重臣,父亲更是配享太庙,吃帝王家香火的,你当人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高攀咱们郎主了?”

  王妃什么出身,大家当然听说了,但郎主在外究竟怎么样,她们这些后宅妇人无从得知。现在听说早就掏心挖肺了,不由让人惊诧,原还说就算迎娶了也未必多和睦呢,现在看来人家拿住了郎主的心,王府最后也定是在她手里的,那她们还有什么可观望的,难道还帮着乌嬷嬷和王妃打擂台不成!

  竹柏当然知道她们欺生,暗道这些老娘们儿就是混账,满以为人家年轻,是没经过事的姑娘,想仗着资历在她跟前摆款儿来着。如今既然问到他门上,自己当然要借机给这些妈妈婆子醒醒神儿,便道:“王爷和王妃父亲的渊源,你们可知道?当初张侍中为保郎主才殉职,侍中是郎主恩人。如今恩人爱女下嫁,你们猜猜郎主是什么心境儿,自然是捧在手里怕磕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若是有人敢和王妃作对,不说王妃同不同她计较,王爷头一个就饶不了她。”说得婆子们个个噤若寒蝉。

  一旁的乔妈妈琢磨了半晌,嗫嚅道:“王妃家对郎主有恩,乌嬷嬷心里最明白,早前她可是一路伴着郎主从陇右过来的,怎么如今……”

  关于这点,竹柏的理解是乌嬷嬷心疼奶儿子,到底这些年张家总觉得郎主亏欠了他们,怕恩人的女儿进了王府自恃功高,到时候压制着郎主,让郎主受委屈。可王妃哪里是那样的人,既答应嫁过来过日子,自然是一心待郎主的。

  还有另一桩,竹柏含蓄地笑了笑,“老臣心系天下,不也不愿意解甲归田吗,乌嬷嬷是郎主乳娘,身份不一样。妈妈们不同,原是领俸禄干活的,就别操那份闲心了,好好侍奉郎主和王妃,王妃一高兴,给你们涨上几钱月例,这叫肉肥汤也肥,有什么不好。”

  这么一说,竟是有了岁数的人还不及一个毛头小子看得透彻。

  窦嬷嬷和几个婆子交换了下眼色,也不再多逗留了,结伴往门上去,悄声揣度:“乌嬷嬷霸揽着,把张家派来接迎宾客随礼的人晾在一旁,别不是防着王妃贴补娘家吧!”

  有人一听便笑了,“张家又不是破落户,那么大的门庭,要贴补什么?我看是乌嬷嬷不愿意放权,有意和王妃叫板……”边说边走远,那嗓音也匿入潇潇的风声里,渐渐不见了。

  这厢肃柔正倚窗坐着看书,赫连颂想找她说说话,但她看得专心,自己好像也插不上嘴。正抓耳挠腮,女使送了杏仁酪来,他忙接了送到她面前,小声说:“娘子请。”

  她翻过一页纸,唰地一声响,没有理他。

  后来案上燃着的浓梅香烧完了,女使要来伺候,他接过火折子摆手让人退下,亲自点了斜插进扁舟一叶的香案上。自己一手支着下颌,一手往她的方向扇了扇,讨好地问:“娘子闻一闻,这香品怎么样?”

  肃柔的视线从书本上方投过去,淡漠地看了他一眼,“王爷去书房呆着吧,等中晌用饭,我再让人去请你。”

  可他不答应,“去书房做什么呢,也看书吗?我现在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因为我有心事。”

  还有心事呢,是觉得账没算够吗?

  肃柔对边上侍立的人使了个眼色,让她们都退下,自己合上书问:“王爷是不是觉得我处事不公?我告诉你,我这回已经很克制了,要不是婚期太近不能更改,我是绝对不会嫁给你的。”

  他有些绝望,不死心地问:“就因为我太喜欢你,为了娶你动用了一点小心思,所以你不能原谅我?”

  肃柔不爱听他模糊重点的那些话,“动用了一点小心思?你这是动用小心思吗,连祖母都被你骗进去了!”

  他噎了口,半晌道:“等回门那日我会向祖母陈情,恳请祖母原谅的。可是娘子,也请你相信我,但凡我有半点办法,绝不会惊动官家。我只是希望你能慢慢接受我,若我不顾你的感受,何必绕这个圈子,当朝请求官家赐婚,不是更省事吗。”

  肃柔哼了一声,“所以这样已经是赏了张家脸面了吗?弄出个言官谏言,吓得金翟宴上没有一家敢向我提亲,都是你干的好事!”

  一家女百家求,她没有机会经历那种辉煌了,将来老了也说不响嘴,不能告诉孙女,“当年你祖父是与人抢破了头,才娶到祖母的”。可能到了他嘴里,更会变成“由头至尾只有我一人向你祖母提亲,然后你祖母就嫁了我”……想起来好窝囊。一个女孩子最宝贵的时间就这么结束了,回首望望,待字凄凉,即便在金翟宴上露了面,也都是枉然。

  这一切是谁促成的?就是眼前这人!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意难平,心不甘。

  他却还在计较细节,“那个言官不是我安排的,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没做过的事,是不会承认的。”

  这很重要吗?是不是他安排,都引发了无人问津的结果,毕竟金翟宴后官家就横空出世了。

  算了,多说无益,她重新举起书,调开了视线。

  他垂着两手郁郁寡欢,“娘子别看书了,我们去池子里钓鱼,去院子里荡秋千,再不济出门走走,也比枯坐在这里强。”

  肃柔微微偏过了身子,表示不想听他说话。大婚第二日,钓什么鱼、荡什么秋千、逛什么街,全是馊主意。

  他抚了抚额,在地心转了两圈,“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新婚生活……”

  新婚燕尔应当蜜里调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对,结果竟弄成这样,他的妻子不愿意理他,这让他抓心挠肝,十分伤情。

  他挨过去一点,“娘子,先前我们不是很好吗,中秋那日,你都已经喜欢上我了。”

  她说不要脸,“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上你了!”

  可他觉得这种事不用说出来,得用心感受。她要不是认定了他,怎么会与他那么亲近,放灯的愿望,字字句句都和他有关?

  然而她现在不高兴了,不高兴起来就否定一切,恨不得把那根被他叼过的手指头都剁了。他不敢再触怒她,小声说:“你要是真不耐烦我,我就去军中了……城外有两军要调动,我去主持主持,晚间再回来。”

  这下她放下了书,凝眉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你要去军中?”

  他说:“你不是不想见到我吗,我避避风头总可以吧。”心里却在大喊,你还不留住我吗,我一去几个时辰,可要到天黑才回来啊!

  结果她吐了口气,说好,“你去吧,我正好乏了,进去小睡一会儿。”

  他顿时一脸委屈,“我去军中,你却要睡觉,你果然一点都不在乎我。”

  肃柔被他气笑了,“你做的那些事,算计我至此,还要我在乎你,亏你有脸说。”一面站起身,抿了抿鬓角的头发,转身道,“王爷走吧,我回房了。”

  她说到做到,果真挪动步子穿过木廊,往卧房去了。他站了半日,心里虽然萧索,但还是追了上去,靦着脸问:“娘子你饿么?娘子你渴么?我这里有上好的密云小龙团,让她们取来,我给你点茶喝吧!”

  她恍若未闻,甚至向外望了望,喃喃说:“不知道县主在做什么,怎么不来串串门……”

  赫连颂道:“县主是个好姑娘,她知道我们新婚需要独处,不会来打搅我们的。”

  他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肃柔回头看了他一眼,“王爷不是要去军中吗?”

  他立刻改了主意,“我想还是算了,今日去军中会引人误会,以为我们夫妻不和。娘子先前说要小睡的,我陪你一起睡吧,饭食让她们送进内寝来,咱们可以睡到明日再起床。”

  肃柔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一个孤苦伶仃在廊上度过洞房花烛夜的男人,时刻都想抓住一切机会,弥补这项缺憾。

  她不说话,赫连颂决定厚着脸皮跟进内寝,无奈刚走了几步,就听她说“王爷止步”,不肯通融的眉毛高高挑起,分明要和他楚河汉界。

  他进退不得,只好声东击西,“娘子以后不要叫我王爷了,还是叫我官人吧,或者介然也行。”说着小心翼翼拉过一张圈椅坐下,“我不过去,就在这里同你说说话,哪怕只是看着你,我也心满意足了。”

  他一向嘴甜,但这时候还想用这招,显然无效。她意兴阑珊,垂眼抚了抚床单的不平处,“你似乎从未想过,我愿不愿意让你看着。”

  她如今平静得吓人,很有看破红尘的洒脱,这种平静令他大大不安起来,他想完了,这回不拿出诚意,她是不会原谅他了。于是站起身来,朝外喊了声,“竹柏!”

  竹柏在廊下应了,“小的在!郎主什么吩咐?”

  他运足了气说:“把花园里那棵玫瑰给我砍了。”

  “啊?”竹柏以为自己听岔了,扒着栏杆问:“郎主,那棵玫瑰长得好好的,您砍它干嘛?”

  肃柔也弄不清他要干什么,狐疑地望着他。

  他神情悲怆,但语气十分决绝,“我对不起王妃,今日砍了玫瑰树,我要负荆请罪,因为玫瑰树刺多!”

  这下肃柔惊呆了,连外面的竹柏也有些不知所措,小两口闹别扭就要自伤吗?那刺扎进肉里不是闹着玩的,郎主那身细皮嫩肉回头星罗棋布,可就坏了品相了,王妃能答应?

  果然,肃柔蹙眉道:“新婚第二日就要砍玫瑰树,也没个忌讳。”

  忌讳这,忌讳那,其实她还是想好好同他过日子的。赫连颂心下暗喜,嘴上自然要讨饶,诚恳地说:“我犯了大错,惹得娘子这几日心烦意乱,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我不知道应当怎么做才能让你消气,打算效法廉颇,但娘子又觉得砍树不吉利,那我可怎么办呢……什么都不做,便想求得娘子原谅,岂不是显得我这人太敷衍了吗。”

  好一招得了便宜还卖乖,听得肃柔连连凉笑,“这话也是,既然玫瑰树不能砍,那就请王爷想个别的办法吧,既不能伤了那些花草的根系,也要满足王爷请罪的愿望。”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抿着倔强的唇,拂袖而去了。

  走了也好,清净。肃柔拍了拍床头引枕,崴身躺倒,外面的日光已经不像夏日那样刺眼了,斜照过来,照在窗前的书案上,投下一个菱形的光影。

  不知哪里飞来一朵蒲公英,正落进窗户的槽缝里,那细小的绒毛被风吹得簌簌轻摇,她眯眼看了很久,看得一阵阵犯起了困,便悠然合上了眼睛。

  可是不多久,外面就传来一串急切的脚步声,须臾便到了内寝前。她懒懒睁开眼看,看见赫连颂只穿一身中衣,身上麻绳五花大绑,背后背着一簇仙人掌。

  她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坐起身道:“你可是疯了啊?”

  他却正气凛然,“我行差踏错,甘愿认罚,从今往后绝不做对不起娘子的事,若有再犯,下回脱光了背仙人掌,拿苍耳做鞋穿,反正娘子怎么罚我都行,我绝不喊一声冤枉。”

第71章

  肃柔忽然无话可说,甚至对他的脑子产生了怀疑。

  明明看着挺聪明的人,为什么做出来的事那么缺心眼?这可好,新婚第二日就弄出了这样的闹剧,要是让乌嬷嬷知道她这么欺负他,那可更是不得了了。

  肃柔手足无措,外面侍立的女使嬷嬷们也都傻了眼,一个个呆呆站在廊下,不知这位家主闹的是哪一出。

  竹柏站在边上,搓着手央求:“王妃,看在郎主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您就原谅了他这一回吧!”边说边摊开自己的手掌心,惨然说,“这仙人掌好多的刺,小的刚才爬上去撅,手心都扎满了。郎主背上的皮肉可没有小的手掌心厚,您瞧着吧,这回衣裳一脱,八成成了刺猬了。”

  肃柔觉得心力交瘁,摆手说:“算了算了,快替他解下来。”

  外面的女使得了令,忙进来帮着竹柏一起解绳子,众人七手八脚将仙人掌抬下来,边抬边呼乖乖,嗣王府花园真是卧虎藏龙,原来不止玫瑰树长得枝繁叶茂,连仙人掌都是特大号的。

  至于卸下了刑具的赫连颂,则开始了有理有据的脆弱,他并不呼痛,只是微微欠着身子,想拿手够后背。可惜暗伤太多,已经多到他无法顾及了,他只好望着肃柔哀求:“娘子,你能替我把刺拔了吗?”

  这叫什么?自作孽不可活!

  肃柔嘟囔着挪动步子,指了指月洞窗前的矮榻,示意他躺下。躺下之前要脱了上衣,那中单褪下后,立刻露出了属于男性的精壮肉体。肃柔是头一回开眼界,惊诧之余不由感慨,不知是耗费了多少汗水,才锤炼出这样利落的线条啊!

  当然还是不好意思细看,眼神左顾右盼,连耳根子都隐隐发烫。他却很喜欢她的反应,戏谑地说:“娘子别怕,往后我就是你的了,这身子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怎么摸就怎么摸。”

  结果被她推了一记,“还不趴下!”

  他只好讪讪趴在锦垫上,就着外面天光,她才看清他背上的细刺,真是多到不可胜数。

  原来薄薄一层衣料,挡不住那些微小的硬刺,她本来以为脱下衣裳就没事了,结果竟根根穿透了织物的经纬,扎到皮肉上来。伤不重,不会见血,但十分麻烦,难以处理。入了秋的尖刺呈淡淡的金黄色,被太阳一照,一簇簇傲然地、倔强地挺立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要不是看他这会儿不好过,她真想一巴掌,直接把那些刺拍进他肉里去,叫他脑子不好使!所谓的负荆请罪,最后折磨的到底是谁?他扎了一身的刺,躺得很安详,接下来就轮到她弯着腰,对着两眼,从中晌拔到傍晚了。

  这人一定是老天爷派来磨砺她的,肃柔愤愤地腹诽。本来不打算管他了,可一想起明日还要进宫谢恩,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叫女使拔么?不大方便。叫竹柏?男人做这种精细活儿,哪里及女人仔细周到……算来算去,只有自己亲自上阵。

  看着这白花花的脊梁,她欲哭无泪,举着镊子弯腰处理,那刺实在细小,不仔细看,简直找不着。

  没办法,她只得盘腿坐在脚踏上,凑近了仔细寻找。他的皮肤温热,她把掌根贴在那肌理上,能感受到底下蓬勃的、血脉旺盛的生命力。

  心头砰砰跳,勉力定下神,把那些能看清走势的一根根拔了出来。他还要时不时吸上一口凉气,哎哟一声道:“娘子,你轻些。”

  肃柔大皱其眉,气恼地呵斥:“闭嘴,不许说话!”

  他果然不敢出声了,偏过头枕在枕上,不时飞上一眼,欣赏小妻子温柔秀美的脸庞。

  其实她还是舍不得他的,虽然受他坑骗气不过,但长时间的相处总会产生些感情。尤其现在成了亲,她心里也拿他当丈夫,恨虽恨,不忍心他吃痛受苦,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自己问心有愧。

  忍了好半晌,那个盘桓在他心头的问题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这件事只有我与官家知道,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肃柔白了他一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肩胛上的拔完了,挪到他腰畔,垂眼道,“是素节偶然听见官家和长公主闲谈,她以为我已经知情了,不小心说漏了嘴。”

  他听罢哼笑了声,“官家真是处心积虑,明知道素节和你交好,利用她来戳穿我,真是好深的算计。先撇开我的过错,你可细想过他的用意?亲迎近在眼前,你不可能再提退亲,不情不愿出了阁,接下来也是夫妻离心,难修旧好。将来我回陇右,你一定不愿意跟我走,若是咱们无子,他正好有机可乘;若是咱们有子,那你和孩子大可留京充当质子,无论如何他都不吃亏,你瞧,这就是帝王心术。”

  肃柔心里其实隐约也有预感,既然消息是从温国公府传出来的,自然一切都与官家有关。素节只是心直口快,当了官家的传话筒,她并不知道官家背后的深意。

  不过官家算计再深,也不能减轻他赫连颂的罪行,所以这会儿就别拿官家来转移视线了,该追究的不是官家戳穿了他,而是他为什么打从一开始就设局坑她。

  他见她不说话,觉得她一定被绕进去了,又火上浇油,“我的行径虽然不光彩,但官家才是真小人……”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听她扭头叫了声付嬷嬷,“给我送支针来。”

  他吓了一跳,“要针做什么?”

  肃柔道:“有的刺扎得太深了,须得挖出来。你忍一忍,大不了出点血,反正肠子不会流出来的。”

  他受了惊吓,惶然道:“要出血吗,这刺哪有那么深!”

  “所以啊,在你看来无足轻重的事,却能叫人流血流泪。”她趋身盯着那截断在肉里的刺,慢慢用针尖将它拨了出来,一面道,“人就是这样,没有痛在自己身上,永远可以慷他人之慨。我真想不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还要费这个眼神,替你善后。”

  他趴在枕上说:“因为你心软。我虽做错了事,娘子的手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你还是舍不得我。”

  听得肃柔气恼,调转过手里的针,拿针屁股戳了他一下,“鬼才舍不得你!”

  可生气归生气,总不能看他这狼狈模样不管,所以这新婚第二日,全消耗在了给他拔刺上。

  日头偏过来了,穿透窗下低垂的茜纱,满室都笼在一片柔软的水色中。肃柔捏着镊子问他:“你先前怎么想起同乌嬷嬷说那个?眼见她不高兴了,你看不出来吗?”

  他半合着眼道:“我怎么看不出来,上四军几万人我都掌管得过来,你以为内宅的事,我就不知道么。可凡事都要讲一讲情面,乌嬷嬷到底照顾了我多年,当初刚到上京,我险些病死,是乌嬷嬷衣不解带守了我十日,这份恩情我不会忘记。这些年府中内务都是她掌管,她操心惯了,我怕她一时转变不过来,这才有意提醒她。早前府里没有内当家,一切确实都凭她安排,但如今我既然娶亲了,府里内务当然要交给王妃做主。只是上了年纪的人固执,有些说不通,看在她奶过我一场的份上,还请娘子担待,再容她几日,让她慢慢想通就好。”

  肃柔当然能体谅他的处境,毕竟是相依为命多年的乳母,即便不是亲生母亲,情分也不一般。先前他的那番话,在她听来已经很感动了,新妇进门,最怕就是男人不管家务,任由女人在后宅争吵。他吩咐乌嬷嬷那几句,没有疾言厉色勒令,不至于伤了和气,自己呢,大可如他所说慢慢来,毕竟乌嬷嬷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也不好卸磨杀驴,叫人说闲话。

  她没有立时应他,他以为她不高兴了,忙扭过头问她:“我说错话了吗?”

  肃柔蹙眉推了他一下,“你乱动什么,看把刺又压进去了!”

  她见过司膳内人杀鸡拔毛,手里颠倒着那只鸡,也是这样专心致志地对光寻找。眼下自己同样产生了杀鸡的错觉,对着这横陈的白肉一面拔刺一面道:“我自然让她三分面子,也不会成心和她过不去,在我能忍让的范围内,一定敬她,甚至她若是和我一心,家中事务还是交由她打点,毕竟她是王爷乳母,哪里去找这样贴着心肝的人。可她倘或事事反我,时候长了叫我下不来台,那王爷的面子就算再大,只怕也不好使,到时候我要立威作筏子,王爷可不要怨我。”

  她办事有分寸,他哪能不知道,虽然丑话说在前头,但人情还是留一线的。现在只盼乌嬷嬷不要做得太过分,两下里相安无事就好,倘或果真乳母和妻子闹起来,最后大抵吃亏的都是外人,这点毋庸置疑。

  他说好,“一切全由娘子做主。”

  也算歪打正着,这样荒唐的一场闹剧,倒让两个人有了静下来说话的机会。

  只是刺太多,又细又密,为了拔完它,生生花了一个半时辰。待最后一根拔完,几乎到了申时前后,她仔细凑近了观望,只怕有遗漏的地方。眼睛不够用了,便伸手在那片皮肤上慢慢扫过,没有过亲昵接触的两个人,各自都感到不好意思,或者他还有些怕痒,肃柔察觉掌下的肌肉调动起来,块块虬结,壁垒分明。

  赧然收回手,她说差不多了,腿蜷曲得太久,隐隐发麻,还是勉力支撑着,让女使取了件干净衣裳来让他换上。

  他从榻上起身,扬袖穿衣的样子愈发显出有力的体魄,像玉津园的豹子,野性、蓄势待发……

  肃柔看得脸红,不能再看了,便强作镇定,转过身悠闲地踱开了。

  到盆里盥了手,撩得水波哗哗作响,待定下心神朝外看,日影西斜了,遂吩咐厨上做两碗笋蕨馄饨来。两个人坐在月洞窗前慢慢用了,用完在院子里消消食,她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跟着,仿佛经过了一场拔刺大典,一切都雨过天晴了似的。

  肃柔茫然抬头望天,问自己,就这么过去了?雷声大雨点小,原谅他居然那么容易吗?

  好像不能这样,她的气并未全消,晚间也不能容他同床共枕。他倒也识相,吃过晚饭,洗漱罢了,像昨日一样把人都遣出了院子,然后自己从柜子里掏出了他藏起的枕头和衾被,一步三回头道:“娘子,你睡吧,我还在门外,你要是有什么事,叫我一声我就听见了。”

  见她呆呆看着他,没有反应,他有些失望,委屈地低着头迈出门槛,把枕被放在地上,然后回身,替她关上了房门。

  肃柔站在那里,半晌没有挪步,心里又很气恼,这人惯会做小伏低,要是个女人,八成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祸水。

  可是气过之后怎么办?就让他这样继续露天睡着吗?如今盛夏已经过去了,入了秋的时节有露水,万一着了凉,那可怎么办?

  想了想,东边的槛窗正好可以洞观廊上一切,她咬着唇挨到窗边,悄悄把窗推开了一道缝。凑过去看,看见他裹着衾被,无力地靠在门框上,檐下灯火照亮他的眉眼,那双眼睛也失去了光华,转头望向外面繁星,一派遭到遗弃,看淡生死的样子。

  肃柔忽然有些内疚,但转念再一想,不是让他睡书房吗,是他硬要留在这里的,和自己有什么相干!

  然而话虽这样说,终究还是不能硬下心肠,新婚就把丈夫欺负成这样,万一传出去,脸上也无光。

  于是她脚下踟蹰着,到了门前,启唇道:“天凉了,还是进来睡吧。”

  外面的人听了一跃而起,高高的身量立刻投在了桃花纸上。肃柔有点尴尬,负着手慢慢踱开了,经过外间竹榻的时候随意指了指,“王爷今晚就在这里将就吧。”

  无论如何已经比睡在门外强了,他忙应了声,重新将门合上。这婚房分前厅和内寝,中间有一重屏风遮挡,看不见里面景像,但知道她就在不远处,心里便是充实的。

  仰天躺在榻上,他闭着眼睛满足地长吟:“我能离你这么近,已经很高兴了。”

  肃柔听在耳里,两眼定定望着帐顶那些栩栩如生的孩童发呆,忽然问他:“我们这样的处境,不能生孩子吧!”

  赫连颂乍然听她说起生孩子,心头骤跳,跳完之后慢慢也弥漫起了一点伤感,叹道是啊,“起码在上京时候,不能有孩子。我十二岁那年离开至亲,其中的酸楚,我自己知道。如今我也娶亲了,不能让我的儿子重走我的老路,我想带着你一起离开,回陇右去,到了那里生他十个八个,一家人永远在一起,谁也管不了我们。”

  肃柔颊上发烫,怨怼道:“谁要和你生十个八个,不拿我当人看!”

  他朗声笑起来,“就是这么一说罢了,我们生四个吧,两男两女。我这辈子能有四个儿女,也尽够了。”

  肃柔沉默下来,轻轻翻过身侧躺着,向外看,只看见屏风上绵延万里的山水,看不见他的身影。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问他:“就这样,走得脱么?你娶了妻,没有生子,朝廷留不住下一个质子,会轻易放你回陇右吗?”

  他的语调变得悠远,仿佛穿过了宇宙洪荒,缓声道:“我在上京十二年,十二年时间,早已经融入朝廷了,比起边关那些拿捏不住的悍将,至少我是可以讲人情的,相较之下官家更愿意我去率领陇右大军。至于娶了妻,没有生子……其实我早前没有想过娶亲,那不是对你一见钟情了么,计划赶不上变化,只好再想办法金蝉脱壳。”

  肃柔并不傻,她看得透里面的玄机,“你若是当真不娶亲,人人知道你防了朝廷一手,这样不好。随意娶一个呢,人家未必诸事配合你,所以你找到我,因为你看准了我有反骨,不可能和官家一心,对不对?”

  这下他愣住了,拍着榻沿感慨:“女人太聪明,真是不好糊弄。不过你既然看得明白,有没有看穿我确实爱慕你,想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说罢略顿了顿,又拖着长音道,“我娶妻不容易,不知仔细掂量了多少次,才下定这个决心的。如果娶个不喜欢的,势必要利用人家,将来也会为大局舍弃人家,这样实在太残忍了。但若是娶了喜欢的,就愿意费心周全,想带你全身而退——只要你愿意。”

  他把心里话说完,也侧过身来望向那面屏风。她在那一端,虽视线不能达,但知道她在听着,也在为彼此的将来作考虑。

  好半晌,听见她喃喃:“官家不会放心的……”

  “不放心,就想办法让他放心。他怕拿捏不住我,就尽力让他抓住点什么。”他说完又添了一句,“不过到时候,恐怕还要请娘子帮我一把。”

  肃柔不知他在作什么打算,迟疑问:“你要我怎么帮你?”

  他没有答,只道:“以后再说吧。”话音才落,忽然嘶地吸了口冷气。

  她一惊,问他怎么了,他嘀咕起来,“还有刺没拔干净……”

  肃柔支起身子,正打算过去瞧一瞧,结果一抬眼,他已经到了床前,寝衣落拓,半敞着胸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向她,一面欺身上床,一面掀开衣襟,把那紧致结实的身腰凑了过来,“好疼啊……娘子快替我看看。”

第72章

  所以他背仙人掌,不单是苦肉计,还是作了长远的打算。就比如现在,找了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就进了内寝,且非常合理地在她面前宽衣解带,逼得她不看还不行。

  肃柔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无非想顺杆爬罢了,但既然说还有刺在,自己也不能干放着不管他。

  她凑近一点,在那腰肌上仔细查看,找了半晌没找见,“哪儿呢?”

  他哀哀叫了声,春水般顺势躺倒,“这里……这里啊,你没看见吗?”

  肃柔怀疑他在使诈,就着火光,鼻尖几乎要贴到他的皮肉上,对着眼看了半晌也没发现,气恼地质问:“你是在骗人吗?”

  他说没有,“是真有刺。”边说边牵过她的手指,引领她在那片皮肤上抚触,一而再再而三,最后停留下来,“你看……感觉到了么?”

  肃柔这才将注意力从温暖的触感上移开,集中到指尖上,果然拨动一下,铮然作响,这么细的刺,竟然也有宁折不弯的精神。

  她说:“你且等等。”自己迈下床,快步往储藏针线的矮柜前去,翻找出镊子又退回来,顺便带来了蜡烛。扒拉他两下,让他往灯前凑凑,借着火光找到了那根刺,小心翼翼拔出来,拔完之后又捋了两下,“这回没了吧?”

  可他眉头一皱,“好像还有,说不清在哪里,反正疼。”

  她抱怨起来,嘟囔着说:“自讨苦吃不算,还连累我,你背那仙人掌到底是罚你自己,还是罚我?”

  他笑道:“当然是罚我自己,娘子怜惜我,鼎力相助罢了。”

  她觉得不耐烦,气恼地拍了下袖子,“我找不见其他的刺了,也不想再找了,要不然叫竹柏进来吧。”

  他忙说不要,“深更半夜的,叫外人进来不像话,既然找不见就算了……”说完一头扎进了她的被褥间,畅快长吟,“这床好舒服,这枕头好软啊……我想睡这里。”

  看吧,果然是蓄谋已久,唯恐她看不出来。

  肃柔虎着脸道:“不要得寸进尺,你说拔刺的,怎么就赖在这里了?”

  他从喜庆的锦被间抬起头来,一脸无辜地问:“你的气还没消吗?”

  肃柔蹙眉道:“在你眼里,受人愚弄是那么容易消气的吗?我没有亲口说原谅你,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怨怪你?”

  赫连颂其实还是有些怕她的,惧内是赫连家的家风,就算爹爹那样雄踞一方的王侯,在家时候对阿娘也照样俯首帖耳。

  她灼灼看着他,他尴尬地定住了身形,慢慢抽身,从香软的被褥间脱离出来,顺便将那团被他拱乱的被子拽平,讪讪道:“那我还是去外间睡,娘子不要生气,时候不早了,躺下吧。”

  终于他裹着寝衣灰溜溜出去了,肃柔对他的行为很是不齿,暗道还频频卖弄风情,长得好看些就如此摇曳,果然不是正经人!

  这回不同他说话了,很快吹灭了灯座上的蜡烛,那蜡烛原是用乌桕果子压油,混合进白蜡制成的,不仅火光比白蜡亮得多,燃烧起来还有青葱的草木香气。焰灭了,细细一道白烟升起,很快消散于无形,她借着廊上守夜的朦胧光影爬回床上,因昨晚不得安睡,困意转眼袭来,未过多久便睡着了。

  这一晚睡得香甜,好好补足了前一夜的亏空,不过心里装着事,想起今日要进宫谢恩,到底不能无所顾忌的酣睡下去,待得太阳爬上墙头,自然就醒过来了。

  起身想下地,一低头便看见脚踏上躺了个人,高大的身量屈就在不宽的方寸间,显然有些憋屈,但好像也甘之如饴。

  肃柔苦恼起来,暗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不吵也不闹,一步步鲸吞蚕食,果然很有策略。奇怪明明知道他的目的,却还是并未让她觉得讨厌,甚至从他委屈的姿势里,看出了一点讨好的可怜相。

  静静看他半晌,发现他睡觉好像不打呼噜。出阁前祖母说过,很多男人都有这毛病,躺下去就鼾声震天,睡在一头可能会让人受不了,让她有所准备,但没想到赫连颂是个例外。仔细听,唯有清浅的呼吸,她甚至连他是什么时候潜进来的,也不曾发现。

  心里有些懊恼,她气呼呼伸手推了他一把,“你怎么睡在这里?”

  他惺忪睁开眼,一手盖住了额头,“廊上灯笼太亮,照得人睡不着。”

  当然这只是硬找的理由,她哪能听不出来,好在她没有说什么,坐在床沿垂下双足,他见了忙去取软鞋,那十根脚趾纤白可爱,但他没敢多看,体贴地把软鞋套在了她脚上。

  肃柔提着裙裾下床,回身见他忙于收拾枕被,有些不忍心,最后还是搭了把手。其实知道他此举就是为了引发她的同情,怎么办呢,竟好像有些被他得逞了。

  他倒还装得没事人一样,叮嘱她:“赶紧梳妆起来,一会儿要入宫。”

  外面的女使婆子也鱼贯进来了,伺候他们洗漱换衣裳。晨间寥寥吃了两口,两个人便出门登车,往内城方向去了。

  这是离开几个月之后重返禁中,那心境,有些难以形容。以前很害怕宫里重新召回她,如今总算可以把心踏踏实实放在肚子里了,那深宫也不再显得那么可怕,反正进来了,仍旧可以囫囵个儿回去。

  车在拱宸门前停下,有内侍上来引领,先含笑见了礼,复又道:“请王爷王妃随小的来,官家和圣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肃柔看了赫连颂一眼,他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垂委的广袖探过来,将她的手攥进了掌心里。

  顺着夹道一路往南,这条路肃柔曾走过无数遍,现在旧地重游,颇有前世今生之感。只是不便左右观望,敛神跟着内侍进了文德殿,那宽广的殿宇正前方宝座上安坐着两个人,她和赫连颂上前,并肩在早就预备好的锦垫上跪下来,双手加于前额,深深伏拜了下去。

  她穿一身诰命的翟衣,花钗冠两博鬓,斜红用了珍珠妆,大革大带,尊贵非常。上首的官家望着她的背影,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就差了一丁点……人生差不得一丁点。如果当初没有答应赫连,如果郑修媛把她撵出宫后,自己能够立刻重新把她召回来,那么情况还会是现在这样吗?

  可惜,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官家微微扬起一点笑意,说:“免礼,起身吧。”

  宫人上前搀扶,他们夫妇相携站了起来,可说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官家说:“还未向你们道贺呢,祝你们琴瑟在御,百年好合。”

  赫连颂长揖下去,肃容道:“多谢官家与圣人。内侍省奉命协理婚宴,可惜臣与内子未得机会向官家和圣人敬上一杯酒,心中很是不安。今日我们夫妇进宫来,专程叩谢官家与圣人,多谢官家玉成,圣人恩恤,臣夫妇日后必定悉心竭力,以报官家与圣人恩典。”

  皇后含笑同官家交换了下眼色,温声道:“好了,大礼见完了,就寻常说话吧。”一面招呼挪到东边的阁子里,让宫人上了茶,感慨道,“嗣王早前不愿成家,我和官家还说呢,看看哪家贵女合适,打算替他保个媒,没曾想缘分说话就来了,哪里要旁人操心。”

  官家虽笑着,但笑得淡然,转头叮嘱赫连颂:“嗣王妃是张侍中爱女,你今日有幸迎娶了,日后一定要珍之重之,万万善待。”

  赫连颂道是,脉脉望了肃柔一眼,“请官家放心,臣好不容易才将她娶进门,无论如何都不会辜负了她。”

  肃柔很配合,红着脸腼腆地微笑,官家见了暗暗叹息,站起身对赫连颂道:“让她们女眷聊,咱们去外头走走吧!”

  东边的阁子,连着一座凌空的复道,秋高气爽间走上去,能看见整个禁廷的全貌。

  官家笑着打量老友,“果然春风得意,气色比以前好多了。”

  赫连颂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一切都仰赖官家,官家为我的婚事煞费苦心……多谢了!只是官家不知道,咱们的密谋,已经被她勘破了,这两日没给我好脸色看,今日是进宫谢恩,她才露出点笑模样,在家简直要吃人似的。”

  这样微微的抱怨,引得官家惊讶,但惊讶过后倒也平和接受了,颔首道:“勘破了也好,夫妻之间原本就应该坦诚,天长日久,没有秘密能隐瞒一辈子,早些知道早些和解……她终究已经嫁了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赫连颂闻言笑了笑,“也是,已经拜过天地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官家那双无情无绪的眼睛望向远处,状似无意地说:“早前在资善堂一起念书的人里头,就数你娶亲最晚,别人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你可落了人好大一截。如今既然已经成家了,接下来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我那日还和皇后说,你我交好,将来孩子落了地,无论如何一定要认个干亲才好。”

  认了干亲,表面是恩宠有加,但紧随其后的便是接入大内教养。于大局上来说,当然是成就孩子的好事,但若是以父子亲情来说,则生生割断了血脉,是有违人伦的。

  自己的孩子自己疼,虽然他和肃柔连房都没有圆,但听见官家说要认他的儿子,他心里便不舍起来。然而嘴上要承情,轻快道:“那敢情好,官家金口玉言,到时候可不能反悔。”

  “我答应你的话,几时反悔过?”官家眼波一转,负着手缓缓向前踱步,边踱边语重心长道,“介然,你我是十几年的老友了,纵是有时候有些小争执,那也是少年意气,当不得真。你日后终要回陇右的,以前还没有这样鲜明的认识,如今你一成亲,好像就近在眼前了。”

  赫连颂知道,又到了表忠心、让他吃定心丸的时候,便道:“官家待我的情义,就算一去千万里,我也会记在心上。我在上京跟着官家受帝师教导,从不敢忘了报效朝廷,纵是回了陇右,也一定尽心为官家守好门户,请官家放心。”

  官家见他言之凿凿,那双探究的眼睛逐渐平和下来,忽地一笑道:“不过随口闲谈罢了,你倒一本正经起来。你的心我还能不知道么,我若是信不过你,也不会让你率兵拱卫上京。好了,公事说了半日,到此为止吧,既然是因私事进宫,便来说一说私事。我问你,正室夫人立定了,你可想过再纳几房妾?男人大丈夫,还是要以子嗣为重,否则身后空空,这衣钵将来又传给谁呢。”

  赫连颂心头一跳,知道官家这番话不是空穴来风,要不了多久,也许就会以开枝散叶为名,往嗣王府赏赐美人了。

  既然有这预兆,自己必要现在就表明立场,立刻道:“官家是知道我的,为了迎娶张娘子,耗费了多少心思。我既娶了她,就想一生一世对她好,这才新婚第二日,就想着另纳妾室,让她知道了,恐怕会打得我不能动弹的。”

  官家失笑,“你家还演全武行么?一辈子只有她一个?”说着不以为然地一哂,“天底下没有几个男人能做到,新婚燕尔一时热爱,时间长了不再新鲜了,不过如此。”

  赫连颂说不,“我可以做到。我答应过她绝不纳妾的,男人大丈夫说话算话,请官家为我见证。”

  官家越听越觉得好笑,但也并不反驳他,只是说好,“我就替你做个见证,看你能坚持到几时。”

  那两个身影顺着复道,慢慢往前面望火楼去了,皇后收回视线对肃柔一笑,体恤地问她:“才出阁,婚后的日子还过得惯吧?”

  这倒是一句家常的问候,是女人之间才会谈及的话题,肃柔道:“起先总有些不习惯,在家做着姑娘的时候更松散些,到了嗣王府上一切都陌生,一切都要从头学起。”

  皇后也曾初为人妇过,懂得里头的不易,“武康王夫妇不在上京,过了府便自己当家,还好一些。像我那时候啊,嫁进了帝王家,那才是战战兢兢,寸步都要留心。李家宗亲多,官家那时还是皇子,那么多长辈要一一拜见,那些伯母婶婶的眼光毒着呢。我还记得那日进门差点绊了一跤,她们便说我不端稳,将来会带累了官家……”

  反正时过境迁,当年的糗事到现在早就一笑了之了,那些长辈如今见了她,哪个不要行礼如仪,这就是命。

  皇后又提起前事,还是要向肃柔当面致个歉,牵着她的手道:“王妃可怪我吗?让你埋没在禁中十年,白白蹉跎了青春年华。实在是内侍省从来没有上报过,说禁中还有你这样的功臣之后,且你又在妃嫔阁分当值,加上我也疏懒了,不曾询问过,这件事就含糊了多年。直到前朝下令侍中配享太庙,官家同我说起,我才知道你是这样出身,让你侍奉郑娘子,实在是辱没了你,要是早些知道……”

  早些知道就要抬举上来伺候官家了,比起这个,肃柔还是觉得嫁给赫连颂更好。遂温言道:“圣人千万不要因这件事耿耿于怀,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老天爷注定了我的姻缘在嗣王那里,如今嫁了他,也就功德圆满了。细说起来,我和他自小有渊源,那时因我父亲的缘故,和他结过梁子,没想到多年之后成了夫妻,可不是人生如戏么。”

  皇后也感慨,“这话很是,命中注定的事强求不得,你和嗣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是没有出宫这一桩,也就没有这段姻缘了。”

  肃柔抿唇笑了笑,复又问起郑修媛,“我原该给郑娘子请个安的,可惜今日匆忙,没有机会。”

  皇后理了理披帛,说不必了,“她如今虔心礼佛呢,反省自己以往太过骄纵,到底连官家都不再理她了。”

  这原本就是一句客套话,也是为了免于让人说登了高枝,忘了旧主。既然如今不方便相见,那也就不必勉强了。肃柔还记得,郑修媛以前曾说过,官家对她动了情,这辈子都会宠爱她的,结果不过区区三个月,昙花一现的辉煌,转眼就凋落了。把一切寄托在男人身上本就不靠谱,尤其那男人还是遍游花丛,见惯了满园盛景的。今日爱牡丹,明日也许就爱雏菊,谁能保得帝王之爱一生不变。

  后来复又闲谈几句,官家和圣人赐了宴,四个人颇有家常意味地吃了顿饭,菜色当然很精美,味道也上佳,但肃柔吃得并不舒心,从禁中出来便和赫连颂说:“想来是以前总站着伺候,如今让我坐下吃饭,我竟然有些食不知味。”

  赫连颂一笑,“你已经嫁了我,再不是什么小殿直了,你有一品诰命在身,以后就安安稳稳端坐着,就算见了李家那些皇亲国戚,也不带犯怵的。”

  是啊,确实是借夫壮胆了。回身望望,那座禁城渐渐远去,即便是到了现在,踏出拱宸门,也依然让她有得见天日之感。

  “官家同你说了什么吗?”她随口问了一句。

  他垂首整理广袖,曼声道:“催着我们快生孩子,将来要认干亲,接到禁中抚养。”

  肃柔抿唇不说话,半晌才道:“既然有这个打算,恐怕轻易敷衍不过去。”

  他见她愁闷,探过来牵住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缠绵地抚触,轻声道:“总有办法的。”

  也对,现在暂且不必发愁,要琢磨的是另一桩,肃柔道:“大婚三日了,还未给底下人赏钱,回去就要安排起来,不能忘了。”

  赫连颂对这个并不上心,懒懒道:“应付了大半日,你不累吗?明日还要回门,这两日忙得很,不必急在一时。”

  肃柔没有应他,男人哪里懂得掌家的门道,那些家仆就盼着那点小恩小惠,要是给得晚了,闲话就出来了,倒不如尽早办妥,了了心事之余,还能借机拉拢人心。

第73章

  禁中赏赐了很多,回到家后让付嬷嬷带人清点入库,又让蕉月请来了乌嬷嬷和府里几位管事的,肃柔坐在上首,和颜悦色道:“因一场婚事,大家都辛苦了,如今一切圆满,也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这府里有一个算一个,照着等级放赏,诸位妈妈每人五两,一等女使婆子每人三两,二等二两,三等一两,另有承办外面事务的小厮长行等,也要个个周全。请诸位掌事的合计了人数,呈报账房,回头账上拿来我瞧,数目没有出入,明日就可以放赏。”

  那些掌事婆子一听有赏,且赏钱比她们原先预计的要多,一个个眉花眼笑上前拜谢,说:“王妃体恤,拿我们这些办事的当个人看,往后一定好生给家主办差,好生侍奉郎主和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