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不见心不烦。

这艘楼船将军已经赶忙让麾下黄头郎去救人,连他在内都被那老神仙的一脚踩得肝胆欲裂,只求神仙爷爷比跟他们这帮蝼蚁斤斤计较,一脚踹翻就踹翻,小的们都知道你老人家的通天本事了,好好歇息着,千万别来第二脚啊!韦玮知道大势已去,完了。

面如死灰,这位从未在春神湖上失手的恶蛟转身颓然坐回椅子,身边还有脸上被短戟刮出血槽的死党在痛哭流涕,寂静船舱中格外呱噪。韦玮怎么都想不明白,一百北凉甲士怎就压得四百黄头郎大气不敢喘,更想不通怎就会有人能以脚力胜黄龙,堂堂青州水师的主力战舰是一叶扁舟不成?

徐凤年没料到老剑神会来这么一出,但既然营造出摧枯拉朽的派头了,他便借势跃上鸡飞狗跳的黄龙楼船,正忙碌打捞落水人的黄头郎都惶恐逃散,老道士魏叔阳,大戟宁峨眉,吕杨舒三名王府扈从,都追随世子殿下掠上黄龙,登楼而上,直达三楼本作瞭望指挥的船舱,凑巧遇到正要匆忙离开的靖安王世子,徐凤年拿绣冬刀鞘抵住这名世家子胸口,后者的贴身亲卫试图阻拦,瞬间被宁峨眉以大戟相指,更被吕杨舒三人围困,靖安王府里养尊处优的龙爪手高手当下便不敢动弹。

徐凤年在绣冬刀稍稍用上力道,将眼前隐约猜出身份的世家子避退回舱内,里面一伙人十来号青州首屈一指的公子千金都望向这位白袍白马出北凉的人屠之子。

那些青州名媛们则瞪大眸子,讶异,惊艳,畏惧,以及崇拜,光是她们的脸色与眼神便是一幅动人画面。

朝中青党势大,外地人谁敢在境内与紧紧抱团的青州子弟叫板?

更别说此时圈中还站着一位靖安王世子殿下。

徐凤年笑眯眯问道:“小子,想溜?这黄龙楼船就这么大,你能躲本世子到哪里去?”

靖安王世子表面修养极佳,显然得了靖安王赵衡的真传,被徐凤年以刀鞘抵住心口,仍是一脸不以为意,淡然道:“出去透透气,顺便好见识一下世子殿下的风采。”

徐凤年稍微缩回绣冬,却没有回挎到腰间,而是提起轻拍眼前家伙的脸庞,啪啪作响,这动作辱人至极,徐凤年嘴上更是戏虐道:“别以为本世子不知道你是谁,姓赵名珣,靖安王赵衡的长子。你我同我世子,怎的差距就这般大?”

被拍红脸颊的赵珣直视徐凤年,平静道:“北凉王武功盖千秋,我父王却一心佛道,自然不能比。”

赵珣这话有玄机,却不大,谁都听出来靖安王世子无非是在说你徐凤年有今日此时风光,无非是仗着有个背负全天下骂名的人屠父亲,与你这个世子殿下却是无关。

啪!

徐凤年绣冬刀这一记尤其用力,靖安王世子赵珣嘴角渗出血丝,徐凤年微笑道:“说得好,该赏!本世子重重赏你一绣冬!”

赵珣仍是在强撑着笑。

靖安王府的扈从已经准备拼死救主,但徐凤年已经与赵珣擦肩而过,轻轻说道:“黄龙楼船本世子收下了,麻烦你跳船先游回襄樊,与赵衡说好,到时候父子二人一起出城迎接大驾。”

赵珣都不去擦拭嘴角猩红血迹,径直走出船舱,缓缓道:“襄樊城定会恭候大驾。”

徐凤年没有理睬马上要成为一条落水狗的靖安王世子,先朝那帮瞠目结舌的小姐姑娘们扬起一个温煦笑脸,然后转头望向缩在角落的都统之子赵纨绔,以及露怯的恶蛟韦玮,拿绣冬点了点这两位,微笑道:“一位是从四品大员的儿子,拉帮结派,让赵珣送上门来,好样的。一位是青州龙王爷的儿子,敢拉弓射箭,敢黄龙撞船,更是英雄好汉。”

随着老剑神来到三楼舱外的姜泥见到这一幕,神情古怪。

敢情徐凤年对府外人都这般跋扈蛮横?以前在北凉王府,只听说他对府上丫鬟女婢动手动脚,出了北凉,在那县城折腾晋兰亭,到了青州,便拿青州水师肆意戏耍,她原本以为他只会欺负柔弱女子呢。

徐凤年没有急着拾掇韦玮和姓赵的,转头望向青州千金们,笑脸灿烂道:“哪位姐姐妹妹会煮茶,咱们一起喝茶赏景,打打杀杀什么的,本世子讨厌得紧,惊吓了姐姐妹妹,待会儿容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十杯的,如何?”

二姐远嫁北凉的鹅蛋脸姑娘丝毫不怕北凉世子,自告奋勇笑道:“我带了些雨前春神茶与一整套茶具过来,还没来得及煮茶哩。”

徐凤年对待船上女子便判若两人,好说话得一塌糊涂,笑呵呵道:“缘分缘分呐。”

姜泥小脸蛋僵硬着,瞧瞧,这家伙的狐狸尾巴一下子就露出来了。

可恶!

那被打得肿脸的阴沉家伙看着就可恶。

可这个一上船就跟一群姑娘眉来眼去的家伙最可恶!

第098章 去襄樊

徐凤年每走一步,韦玮与姓赵的便后退两步,直到无路可退,徐凤来到窗口,正巧看到靖安王世子与扈从跳入水中。徐凤年眯起眼,感触颇深。当年帝王心术登峰造极的老皇帝突然驾崩,皇宫内庭第一宫“正大光明”牌匾后头的秘密诏书不翼而飞,顿时出现八龙争嫡的混乱场面,一波三折,先是被废黜太子在清流领袖老首辅的拥戴下几乎一举登顶,不料前太子迟于先皇三日暴毙,紧接着六皇子是赵衡声势最盛,太后对这个孝顺儿子最是器重,外戚一派与群龙无首的文臣一拍即合,而赵衡便是在那时候写下“提兵百万驱莽奴,立马立碑第一峰”的诗句,那时候可谓是如今靖安王最风光无限的一段短暂岁月,孰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来最不被看好的二皇子横空出世,不知如何获得了宦官内侍与军部武将的鼎力支持,先是秘密拘禁太后,其后展开一系列暗杀,数位大权在握的外戚一夜之间死于非命,遗诏再度出现,清清楚楚写到先皇属意二皇子登基,二皇子名正言顺坐上皇帝宝座,便是如今的皇帝陛下,八龙争嫡,祸起萧墙,最终才死了先太子一龙,其实在明眼人看来已算是皇帝陛下心慈手软,比起各朝历代皇子皇孙死得一干二净要好太多,赵衡等皇子都陆续获封藩王,各有封地军权,虽说一部《宗藩法例》苛刻万分,可靖安王赵衡淮南王赵英等诸位弱势藩王,也不曾有半句牢骚传入天下人耳中。

至于主仆二人如何去襄樊,这就不是徐凤年关心的了,略加思索,转头对宁峨眉说道:“落水救起的黄头郎都重新踹下去,一艘楼船承载不了这么多人,让那名楼船将军带着游到姥山,由王林泉负责接待,踢他们屁股的时候别忘了说姥山那边有好吃好喝,本世子算是仁至义尽。”

宁峨眉领命而去,青州士族官宦小姐们听到北凉世子的话都忍俊不禁,相视一笑,对她们而言,大柱国与北凉世子都是远在天边的人物,庙堂争斗,如何都殃及不到她们,青党从不参与直接与到藩王间的斗法,青党审时度势保身安命的权术,号称庙堂第一,若非如此,三十个州,独独出了个青党?眼前北凉世子颇为有趣,哪怕明面上是在打青州水师的脸,可暗中矛头始终直指靖安王府,如此一来,与靖安王赵衡留有清晰距离的青党便会宽心许多,猜到老祖宗们不上火,她们便心情轻松许多,青州家族抱团不假,可明摆着韦虫子一家要被放弃,与其被拖累下水,还不如在一旁喝茶观景,与北凉世子殿下同船赏景,说出去得是一个多大的噱头?

徐凤年终于回神,走到角落,把姓赵的拎起来丢出窗外,哀嚎着坠入水中,再对那个作势要困兽死斗的韦玮说道:“楼船接本世子一用,带到襄樊城外,恩怨一笔勾销,如何?”

早就绝望甚至做好拼命打算的韦玮先是愕然,随即惊喜挂满那张布满痘印的坑洼脸庞,扑通一声跪下,来了个结结实实的五体投地,颤声道:“谢世子殿下!”

徐凤年拿脚踩了一下韦恶蛟的脑袋,笑骂道:“不长眼的东西,听说你这家伙削尖了脑袋想要与李瀚林结拜兄弟,都不知道他这些年天天都在给谁背黑锅吗?”

韦玮虽说跪着还被踩脑袋,心中却是愈发安定了,抬头腆着脸谄媚笑道:“都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能屈能伸大丈夫。床上床下都如此。哪怕是如韦玮之流只会做无良纨绔,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大抵都能做出自己的一些门道。

徐凤年笑道:“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跪我算怎么回事。”

韦玮小心翼翼站起身,刚松了口气,但北凉世子下一句话便再度将他打回原形:“你箭术不错,据说是射杀女人练出来的,去,对那名都统之子射上一箭,射死了,我介绍李瀚林给你认识,射不死嘛…”

韦玮沉默不语。

徐凤年装模作样给韦玮拭去身上灰尘的时候,低声说道:“王林泉的银子便是本世子的银子,王林泉的姥山便是本世子的姥山。你真当这青州都是青党的?此行去襄樊,自有人会替你想好如何弹劾本世子如何在春神湖上骄纵行凶,如何辱骂靖安王殴打世子赵珣。只是你出去射箭时,记得手脚干净些,本世子可以保证那桌姐姐妹妹都不会乱嚼舌头,如何?”

韦玮躬身作揖后大踏步离开船舱。

徐凤年坐到桌前,与抬起雪白手腕煮茶的鹅蛋脸美人儿肩并肩坐着,与其余皆是两两相坐于一条长凳的青州千金凑成一桌,徐凤年耐心等着春神头酌茶,肆无忌惮打量身边诸位富贵小姐的脸蛋身段,大多是中人之姿,只有身边这位烹茶小娘能有将近八十文的风韵,徐凤年堂而皇之伸手搂过她纤细小腰,这还不止,桌下伸脚轻踩着她的菱藕小脚,转头望着俏脸绯红的青州美人,笑眯眯问道:“敢问姐姐芳名,本世子有一把桃花美人扇,回头就将姐姐绘在扇面上,日日把玩。”

日日把玩?

一桌红绿莺燕们齐齐望向鹅蛋脸女子,她们眼神中夹杂着促狭嫉妒。

被徐凤年搂腰的女子虽然家教不俗,一直以来行事说话气概豪迈不输男子,只是此时如此被公然调戏,仍是吃不消,那一肢小蛮腰不敢躲,也不想躲,低眉顺眼假装在关注火候。她的家世可不简单,离阳王朝四根顶梁柱,青党这一根虽然最为细小,但说话声音并不弱,王朝十二位柱国以及上柱国,青党大佬分得四个席位,此女家族内的老祖宗便是其中一名上柱国,三十年间辗转于兵部户部吏部三大部,门生故吏不计其数,被誉坐两朝官场不倒翁,曾有人戏言这位不倒翁亲眼见到的廷杖次数,仅比老首辅少些。

徐凤年终于喝上了茶,痛饮如酒,没什么风雅可言,笑道:“晚上姐姐妹妹们若是觉得被褥不暖,吩咐一声,本世子立即亲手捧去厚实锦被。”

自然又是一阵只可意会的羞赧娇嗔。

那名煮茶的鹅蛋脸美人悄悄望向徐凤年侧脸,似乎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怔怔出神。

徐凤年转头问道:“何事?”

她笑着温婉一笑,摇了摇头。

喝了茶,赢来满桌的欢声笑语,徐凤年告罪一声离开船舱,来到船头,鱼幼薇并未登上黄龙楼船,姜泥与老剑神倒是站在一旁。

韦玮已经一箭射死了前一日还在把臂言欢称兄道弟的赵姓纨绔,瘫坐在船尾甲板上捧着大弓发呆。

徐凤年开口笑问道:“不晕船了?”

姜泥冷笑道:“这茶是不是好喝极了?”

徐凤年拔出一根射在船身上的北凉箭矢,握在手中,身体慵懒靠在船栏上,望向浩淼湖面,轻轻说道:“没什么味道啊,远比不上姥山喝到的春神茶。”

姜泥面无表情问道:“真要去襄樊?”

徐凤年点了点头。

姜泥皱了皱眉头,“你真不怕那靖安王赵衡搬出数千人马把你给碾作齑粉?”

徐凤年哑然笑道:“北凉王世子殿下死在襄樊辖下,赵衡担当不起这个罪名,他当年若是真心狠手辣,不是那般优柔寡断,这天下就是他的了。赵衡这位藩王运气不算差,但总觉得做什么都会功亏一篑,志向是有的,否则也说不出大柄若在手定要泽被满天下的话,能力也不差,襄樊当年破城,仅剩两万濒死百姓,变换城头旗帜后,这两万人都疯了一般爬都要爬出襄樊,这座城彻底成了一座空城死城,但在赵衡治下,推行黄老学说无为而治,如今襄樊人口重新恢复到数十万,天下腰膂重镇的说法,名副其实,靖安王,靖安王,这个藩王封号给的好,赵衡在青州百姓中口碑极佳,可算是七个藩王中最好的一个,这种人,最是爱惜羽毛,我怕什么?说不定赵衡还得担心有人嫁祸于他,恨不得请出兵马来给我护驾。小泥人,你信不信?”

姜泥一脸匪夷所思道:“你瞎说的吧?”

老剑神淡然笑道:“徐小子没有瞎说。”

徐凤年双手弯曲了一下那根北凉制式箭矢,突然笑道:“听说襄樊仍有十万孤魂野鬼不肯离城,小泥人,到时候你小心点。”

唰一下姜泥脸色雪白,色厉内荏道:“要怕遭报应也是你,与我有什么关系!当初襄樊若不是大柱国铁了心要围城,不肯招降,不肯留出一座生门,襄樊如何能变成酆都!”

十年困城,城中人如牲畜论斤卖。

慈母割肉喂子女,恶父丢儿入烹锅,人间百态,善与恶都在那座鬼城中被极端扩大,一寸墙头一寸血,一寸草木一寸悲,襄樊阴气之重,无法想象。

十年攻守,在朝廷严令下不许任何士子史家付诸笔端。

真相何等惨烈?!

第099章 大醮大潮

徐凤年打趣道:“有道理,到时候入了襄樊,你记得离我远点。要不然本世子为何在晋兰亭府上砍了那么多上佳桃树,还不是因为魏爷爷是九斗米道高人,好随身多带几柄斩妖除魔的桃木剑,你这几天赶紧跟他套近乎。否则到时候你被无数孤魂野鬼缠上,女子本就是阴体,身上阳气远逊男子,便是李老剑神也救你不得。”

姜泥脸色越发雪白,嚅嚅喏喏,想要反驳给自己鼓气,却不知说什么。

小泥人的姿色一直可排在徐凤年生平所见美人中前三甲,第一的当然是雌雄莫辨的白狐儿脸,榜眼是三年游历中在洛水河畔看到的女子,至今分不清是士族女子还是洛水河神,只是她美则美矣,二十几岁的女子,容颜依然如十九道棋谱上的一个定式,再精巧,都变不到哪里去,而小泥人不同,她这些年始终在长成,昔年胸脯符合太平公主封号的亡国公主早已不再“太平”,而是愈发鼓起了,说不定将来某一天就悄然与白狐儿脸媲美,此时脸色奇差的小泥人,别有风情,徐凤年喜欢逗弄她欺负她算计她,一部分原因是习惯成自然,再就是心底觉得板着脸死气沉沉的小泥人好看是好看,可灵气不多,不如她生气懊恼时来得可爱。

老剑神不忍天真姜泥被这个徐小混蛋蒙蔽惊吓,没好气出声道:“丫头,这小王八蛋故意骗你的,鬼魂一说就像神仙,信则有不信则无。老夫行走江湖看遍天下奇景异士,说到神仙,却也只有齐老道能算数。若襄樊真有十万不愿投胎的孤魂野鬼,几十万活人这些年如何生存?”

徐凤年嘿嘿一笑,对于李淳罡的讥讽称呼不以为意,面子这玩意,他看得挺淡,这不是世子殿下天生就有,而是被逼出来的本事。继续弯曲手中箭矢闹着玩,吹着口哨,悠哉游哉。让老剑神挫败的是明显徐小子的满口胡诌要比他语重心长的劝慰要有杀伤力,姜丫头依然白着一张绝美小脸蛋,似乎下一步就要跑去桃木剑在手的魏叔阳身边,这还没到襄樊呢。对鬼神之说深入骨髓姜泥战战兢兢说道:“那到时候我不进城,就待在船上!”

无奈的老剑神只好翻白眼,唉声叹气,心想那小王八蛋真是姜丫头的命里克星。

徐凤年笑道:“到了襄樊,我们便要弃船走陆路了,你到时候怎么办?留在船上一辈子?我可跟你说明白,湖里可也有冤死水鬼无数,你不会真以为襄樊十年攻守战只是简单攻城战?唯有襄樊水师先死绝了,才有围城的说法。城中好歹还有龙虎山天师摆弄出来的周天大醮,城外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