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回光返照的吕钱塘气血恢复了几分,粗壮双臂软绵绵搭在剑身上,自嘲笑道:“不能喝也要喝,否则岂不是白死了?可惜我双手已废,怕是握不住酒壶,劳烦殿下一番。”

徐凤年伸手为吕钱塘倒酒入嘴。修道一生可谓无牵无挂的魏叔阳见到此情此景,喟叹一声。尤其是那以嬉戏人生为乐的舒羞,不管再如何没心没肺,还是眼眶湿润,坐远了几分,背过身子。徐凤年收手,握住酒壶,轻声问道:“有什么遗愿吗?”

吕钱塘洒脱笑道:“没有了,我一介武夫,早就是国破家亡,只剩下手中一柄剑而已。真要说的话,倒是希望殿下能够将吕钱塘骨灰撒到广陵江中,观潮练剑十年,每年八月十五,那一线潮,风景极好,殿下若是去了广陵,是该去观此景才不枉此生。”

徐凤年笑道:“好。”

吕钱塘吐出一口血水,突然笑骂道:“狗日的世子殿下!”

徐凤年一笑置之。

吕钱塘大笑出了大滩血迹,断断续续道:“这话老子早就想说了,凭什么你一个毛头小子要让我卖命?不就仗着有个人屠父亲吗,有甚了不得的!有本事你自个儿打天下去,那才能让老子心服口服!”

舒羞愕然转身,生怕世子殿下一怒之下做出什么过激勾当,不过看上去徐凤年似乎并不介意,只是再次性子温良地倒酒给口无遮拦的吕钱塘,后者连酒带血一同咽下,眺望远方,约莫是精气神殆尽,轻声道:“这一路行来,于雨中小道观老剑神两剑,马踏青羊宫,江上再观剑仙断江一剑,死得也不算太冤枉。今日芦苇荡一战,吕钱塘以手中剑破火甲,死前还得世子殿下亲自倒酒两口,足矣。”

吕钱塘低头望着巨剑,闭眼喃喃道:“只是这赤霞剑,还没摸够啊。”

面容祥和的大剑吕钱塘此时气机已绝。

徐凤年将酒壶放在赤霞剑上,起身后平静道:“杨青风,吕钱塘火化后骨灰放入坛中。”

杨青风停止折断芦苇杆子的小动作,低头恭敬道:“喏!”

不知为何,靖安王妃裴南苇并未逗留在官道上,而是小跑跟着徐凤年来到了芦苇荡中,她亲眼看到这一幕,紧咬着嘴唇,神情复杂。

徐凤年与魏叔阳折返时,正要开口询问一些细节,体内气机一凝,刚要抽出绣冬刀,就被一击戳中胸口,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遥遥坠入水中,魏叔阳根本来不及出手拦截那一刺。裴南苇只觉得莫名其妙,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并非草包一个的北凉世子就这样死了?她看到了那名刺客容貌,正是手刃了视一百骁骑于无物的庄稼汉子的罪魁祸首,相貌清秀如邻家少女的她,一击得手后,并未退去,而是站在原地皱了皱鼻子,似乎很不满意的样子。舒羞和杨青风阻敌,魏叔阳救人,忙作一团。裴王妃回过神后思量着这不可貌相的少女难道不是北凉死士?而是来刺杀世子殿下的?那她为何要杀死那勇悍无比的庄稼汉子?

涟漪未平,涟漪再起,坠入水中的徐凤年手持双刀而出,让魏叔阳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常理而言,刺客这一刺凶悍恐怖,恐怕连他都挡不下,更别说殿下了。徐凤年紧闭牙关,却挡不住鲜血涌出。他直视这位出手诡谲的刺客,开口沉声问道:“既然要杀我,官道上为何挡下王明寅?”

少女笑着呵了一声,身影鬼魅前冲,竟然接连与舒羞杨青风魏叔阳三人堪堪擦肩而过,两根手指分别点中徐凤年手中绣冬春雷,然后一脚踩在他胸口上,将世子殿下再度轰入水中,魏叔阳等人清晰可见被一脚踏胸的世子殿下喷出一口浓郁血水。魏叔阳刚要有所动作,芦苇荡中窜出一头黑白相间的古怪大猫,舒羞双掌拍在脑袋上,非但没有将挡住汹汹来势,反而被它一巴掌甩飞出去,杨青风更被它一掌击中,他们几人与符将红甲拼死一战,差不多都是强弩之末,但这般被一头畜生轻松击退,实在是出人意料,担忧世子殿下生死的魏叔阳怒喝一声:“孽畜!”

少女面无表情呵呵一笑,与宠物一前一后夹击九斗米老道,一记手刀砍中魏叔阳脖子,直接将老道士拍入泥地。然后她不理睬仍能勉强保持站立的舒羞与杨青风,只是望向圈圈涟漪的水面。

徐凤年第三次从水中走出。

带着一头宠物大猫的刺客少女总算开口说话,“第一刺,因为你有麒麟丝甲护体,得以不死。可我一踏踏在被我撕开宝甲处的胸口,你应该死了的。”

面无血色的徐凤年眉心红印淡紫入深紫,眯眼不作声。

少女呀了一声,恍然说道:“看来真被你得了王重楼的大黄庭,没事,就不信你能真不死,你离九重楼境界还差得远。”

徐凤年咬牙问道:“呵呵姑娘,我跟你有仇?”

“没仇。不过有人出一千两黄金要买你的命,我做买卖一向很讲规矩,既然收了钱,就得亲手拿命。再说了,若你被那王明寅杀了,我还得还五百两黄金回去。”

她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王明寅这种绝世高手身后,自然能够在说话间就一掌拍在世子殿下太阳穴,可怜徐凤年头颅一震,侧飞出去,滚倒了一大片芦苇。

徐凤年已经七窍流血,却还是以刀拄地,站起了身。

“呵,你这命果然值一千两黄金。我做生意,向来是先拿一半定金,出手不出手得看我心情,心情好,拿到手另外一半定金就开始杀人,心情不好,就杀了付我定金的人,所以我出道这些年,做成的生意没有几笔,襄樊城里那位,胆子不小。我心情好,就答应他杀了你后,再去杀一个叫裴南苇的女人,是不是她?”

她不管说什么,总是板着一张清秀婉约的脸,便是呵呵笑时,也生硬无比。话说完时,徐凤年已经再次被她击倒,她谈不上任何招式,从不拖泥带水,从来都是一招便见效。

靖安王妃脸色凄然。

少女缓缓前行,走向单膝跪地的世子殿下,轻声道:“徐凤年,你是在等北凉王府的暗中死士吗?告诉你呀,没了。”

徐凤年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迹,冷然笑道:“没在等。靠谁都不如靠己。”

站起身后,徐凤年右手正握绣冬刀。

左手反手春雷。

姿势古怪绝伦。

少女头一回露出凝重表情。

剑一。

一剑走龙蛇。

剑二。

双剑交相呼应。

剑三。

剑上剑气重三斤。

直至剑八。

剑九一剑六千里。

世间还有谁比徐凤年更精研剑九老黄的九剑?

尤其是那剑九!

他身临必死境地,以双刀入剑,芦苇荡中竟是剑意凛然。

尤其是那最后有汹涌大黄庭支撑的剑九,更是让双刀隐隐生出有一股明黄剑气。

少女挡下只有七八分形似却唯有四五分神似的剑一至剑八,并不吃力,唯独那剑九,形似才二三,神似却八九,终于身形消弭而退。

老剑神李淳罡急急踏着芦苇而来。

看到最后一剑,立于芦苇丛顶,飘飘欲仙,啧啧赞道:“一剑成就大道,任你万般技巧皆是土鸡瓦狗。”

第125章 对峙

徐凤年怔怔站在水畔,依然保持正提绣冬反握春雷的古怪姿势。

老剑神并未出声,确认那名少女杀手远退后才从芦苇丛尖上飘落下来,武道修行,大多数人都是循序渐进,厚积薄发,甚至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就如李淳罡自身,便是例子,剑道登峰以后遭遇一系列波折,心思不定,非但跨过那道门槛,反而跌入凡尘般与陆地神仙境界愈行愈远。但有些天才,却能在莫大机缘下跃境而涨,百年来前有齐玄帧,后有一步天象的武当新掌教和烂陀山女法王,这几朵奇葩大多都是求一个虚无缥缈的无上天道,抓住便成龙,抓不住一辈子都寂寂无名,不可以常理揣度,稍次的天才则如吴六鼎之流,以战养战,孕育境界,眼前这位世子殿下,大体与吴家剑冠相似,属于破而后立,只是瞬间晋升的境界如暗室点烛,刹那光亮,稍纵即逝,不能常明,至于事后能领悟几分玄意,还得看造化与天赋,连惊才绝艳如李淳罡都逃不脱这个窠臼,偶尔迸出神仙一剑又如何,便是陆地神仙了?早呢,在老剑神看来,除去那个被倒霉刺杀的王明寅,剩余当世九大在榜的顶尖高手,恐怕只有王仙芝入了陆地神仙境界,邓太阿大概与他当年初上龙虎山时的巅峰相差无几,仍然离那人间仙人差了一毫,看似一毫,说不定就是千里距离,武道一途,实在是没有尽头可言。

徐凤年悠悠吐出一口气,命悬一线的血战过后竟没有丝毫疲惫,大黄庭委实是妙不可言。转身去搀扶起魏叔阳,九斗米老道人满面愧疚,各有负伤的舒羞与杨青风各有分工,舒羞紧跟其后,杨青风留下来处理吕钱塘的后事。老剑神脚踏芦苇率先离去,自在逍遥,看得裴南苇又是一阵目眩神摇,今日波折,几乎颠覆了这位靖安王妃三十年安稳生活,羊皮裘老头儿的卓绝剑术,百丈青蛇恢弘无比,凤字营轻骑面对庄稼汉子不退死战,两名将军更是身先士卒,再是那青衣女婢一杆红枪出神入化,拼死救主。看似金刚不败的庄稼汉子被一名古怪少女以手作刀一击毙命,官道与芦苇荡中,行径荒唐的北凉世子殿下则两番悍然出刀,哪里是外界传言的草包纨绔?分明杀人退敌熟稔得很!

裴南苇走在徐凤年身后,轻声道:“终于知道赵衡为何不折手段来杀你。”

见魏叔阳实在无法行走,干脆轻柔背起老道人的徐凤年语调冷漠道:“裴王妃,本世子正在思量如何处置你,所以劝你少说话。既然赵衡无所谓你的生死,我不介意地上多一颗脑袋,反正今天死的人够多了。赵衡说送侄千里,结果让王明寅来送行,侄子若是送一颗靖安王妃的头颅回去,相信靖安王叔会很感动。”

裴南苇当下噤若寒蝉。

徐凤年突然语气柔和了几分,却不是靖安王妃有这份待遇,而是轻声询问一名地位与裴南苇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扈从:“舒羞,你如果想要离去,我不会拦你,而且徐骁那边我替你解释。”

舒羞似乎完全没料到凉薄城府的世子殿下会有这么一席开诚布公的言语,愣了片刻,望着那衣袍上沾了许多尘埃与鲜血的背影,柔声道:“殿下,以后还会有此等九死一生的战况吗?”

徐凤年抬头看了眼天色,点头道:“不一定,如果有的话,多半比今日更加凶险。你若今日不走,我还会毫不犹豫将你当作可以任意舍弃的棋子。”

舒羞嗯了一声。微风拂面,传来一阵淡淡的芦苇清香,爱美的舒羞伸出手指去抚平额头纷飞而乱的青丝,与世子殿下一起望着天空,笑道:“不走的话,能有好处吗?殿下也清楚,舒羞就是这般市侩的人。”

出乎意料的徐凤年停下脚步,转头笑道:“早知道你觊觎本世子身体已久,可这事儿,真不能一口答应呀。”

身负重伤却神志清醒的魏叔阳伸手抚须,笑而不语。被揭穿心底旖旎秘密的舒羞听到这话,俏脸一红,然后瞬间就笑出了眼泪。徐凤年看着眼前妩媚风情的女子,微笑道:“舒羞,你其实很好看,真的。”

舒羞难得有胆量打趣道:“整个北凉都知道世子殿下床下说话,从来都是真的。”

徐凤年走在绿意盎然的小径上,时不时伸手拨开凌乱倾斜的芦苇,“真不走?”

舒羞笑道:“在想。”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说道:“走的话,要银子给银子,要秘笈给秘笈。不走的话,舒羞,我问你,想不想做一回王妃?”

舒羞心头一震,小心问道:“王妃?”

徐凤年点头道:“靖安王妃。”

舒羞试探性说道:“王妃这般倾国倾城的姿容,易容假扮仍是很难的。”

徐凤年嗯了一声,这才刚勾起舒羞一肚子如芦苇荡旺盛生长的好奇,便无下文。同时简直是视靖安王妃裴南苇如无物。

魏叔阳觉得被世子殿下背着不成体统,说道:“殿下,老道可以自己走的。”

徐凤年哈哈笑道:“无妨无妨,小时候总让魏爷爷在听潮亭里背上背下,这回该轮到我了。”

魏叔阳叹气一声,笑意沧桑。

裴南苇与舒羞各怀心思,安静走在一老一小身后。

风起风落,芦苇飘摇,终于走到了小径尾端。

坑洼不成样子的官道上,充沛着一股无言的肃杀气,徐凤年先将魏叔阳安置在一辆马车上,前一辆躺着生死未卜的青鸟,不过看到李淳罡老神在在的姿态,徐凤年松了口气,吩咐舒羞带人将几具符将红甲的甲胄小心收集起来,最后走到王明寅尸体身边蹲下,对于这名天下有数的拔尖武夫,以前只是听徐骁提及襄樊攻守战的一笔几句言语带过,王明寅虽是襄樊儒将王阳明的亲弟弟,对于春秋国战却有着不俗的深刻见解,当年曾力劝王阳明弃城一同隐居,只是那位上阴兵家一心杀身求仁舍生取义,王明寅只得旁观至落幕,故而他对于徐骁并未什么深仇大恨,只是留下一句不许徐家人入襄樊的誓言,今日按约而至,不曾想没有取走北凉世子的头颅,反而被本该是盟友的杀手偷袭一刺,天下第十一,便成空缺,江湖中不知多少武夫开始为此蠢蠢欲动。徐凤年捡起那柄金黄色软剑,细细打量,大戟宁峨眉安静站在身后,徐凤年将软剑放在王明寅身上问道:“宁将军,右臂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