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北凉第一场雪果真在小雪之后三天如约而至。

两位少女和两个弟弟一起打雪仗,是徐凤年好说歹说才把二姐说服,从书房拐骗出来一起玩,当然是他和二姐一头,大姐徐芝虎和弟弟黄蛮儿一头,因为气力吓人的黄蛮儿给哥哥说了只准捏雪球,不准丢掷,加上在二姐徐渭熊的指挥下,徐凤年打得极有章法,孤立无援的徐芝虎自然给砸了很多下,不过她在投降以后偷偷往徐凤年领子里塞了个雪球,也就心满意足。徐凤年龇牙咧嘴一边从衣服内掏雪块,一边跟二姐说道:“咱们去听潮阁赏景,咋样?”

徐渭熊毫不犹豫拒绝道:“不去,要读书。”

徐芝虎帮着弟弟掏出雪块,笑道:“女孩子嫁个好人家好夫君就行了,你读那么多兵书,难道还想当将军?”

徐渭熊瞥了一眼这个从小到大都跟冤家似的姐姐,都懒得说话,转身就走。

徐芝虎对着妹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徐渭熊好像背后长了眼睛,身形停顿,转头冷冰冰说道:“你以为徐凤年还能玩几年?”

徐芝虎皱了皱已经十分好看的眉头,叉腰反问道:“你知道?”

一看苗头不对,再待下去十成十要被殃及池鱼,徐凤年拉着黄蛮儿赶紧逃离这处战场。

事后他才知道两个姐姐打了个赌。

那一年,北凉的雪格外的大。

小世子差点以为是老天爷是个养鹅的老农,要不然能撒下这么多“鹅毛”大雪?

※※※※

徐凤年在一名笼罩在黑袍中的男子带领下乘马车进入茂隆军镇,那沉默寡言的男子亲自做马夫。

步步戒严巡城甲士的茂隆见到男子的令牌后,俱是肃然站定。

将军令。

偌大一个北凉,整整三十万铁骑,也才总计九枚。

大将军的六位义子各有一枚,其余三枚不知持有在谁手中。

徐凤年认得那枚将军令,也就认得了马夫的身份。

只有一个称号,丑。

徐骁的地支死士之一。

妃子坟一战,活下来的其实不止是袁左宗,还有这名死士。

他所杀之人其实不比白熊袁左宗少多少。

徐凤年没有彰显世子身份,去下榻茂隆军镇的将军府邸,只是挑了一座僻静客栈入住,客栈掌柜伙计都早已逃命,不过有青鸟在身边,轮不到徐凤年怎么动手,一切都舒舒服服的。

徐凤年说在这里多住几天,丑自然不会有异议。

这名铁石心肠的死士在初见世子殿下时,也曾有过一瞬即逝的失神。

在书写密信其中四字时,他的手在轻微颤抖。

世子白头。

等了三天,徐凤年就动身出城南下。

这辆马车尚未到达离谷军镇。

一阵阵铁蹄震颤大地。

不下五千白马铁骑如一线大雪铺天盖地涌来。

徐凤年苦笑着走出马车,迎向后边追来的铁骑。

当头一骑疾驰,继而缓行,女子策马来到徐凤年十几步外,冷眼俯视着他。

她原本有太多训斥的言语藏在腹中,甚至想着给他几马鞭,再将他五花大绑到北凉,只是当她看到眼前异常陌生的情景,这名入北莽如入无人之境的神武女子嘴唇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徐凤年欲言又止。

她扬起马鞭,指向徐凤年,怒极道:“徐凤年,你有本事就死在北莽!”

她调转马头,狂奔出去。

她背对着那个白发男子以后,视线模糊起来,一手捂住心口。

徐凤年呆呆站在原地,抬头望向天空,伸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

如雪铁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徐凤年正要返回马车,一名赤足黑衣少年从天空中斜着轰然坠落,砸出一个巨坑。

走出马车站在马旁的徐北枳张大嘴巴。

黑衣少年原本一脸憨笑,痴痴望向哥哥,顿时嚎啕大哭,然后朝北边发出一声嘶吼,徐北枳捂住耳朵都承受不住,两匹马更是当场七窍流血暴毙而亡,徐北枳若非有死士丑搭住胳膊,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唯独已经没了大黄庭傍身的徐凤年全然不遭罪。

黑衣少年蹲下身,背起他以为受了重伤的哥哥,想着就这么背着回家。

徐凤年拍了拍黄蛮儿的脑袋,笑道:“我没事,你先去拦着二姐,不要让她带兵北行。”

黄蛮儿使劲摇了摇头。

天大地大,都没有他护着背上的哥哥来得最大。

徐凤年耐心道:“听话,咱们姐弟三人一起回家。”

正在黄蛮儿小心放下徐凤年的时候,有一骑返还。

第149章 三足鼎立

今日离阳王朝的早朝,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鱼贯入城,依旧是玉敲玉声琅琅,经久不息。

君子听玉之声以节行止。佩玉规格如同品秩,也讲究一个按部就班,不可逾越雷池,离阳党争虽然在张首辅控制下不至于失控,但言官在鸡毛蒜皮小事上较真那也是信手拈来。晋兰亭今天出现在朝会上,显得格外醒目,半年前他丢了清贵的大黄门,但是始终闲居在京,起初那座门可罗雀的府邸,在他弹劾北凉王徐骁被摘去官帽子之后,访客反而络绎不绝,这次奉旨早朝,傻子也知道朝廷雪藏了他整整半年,也算给足了徐骁面子,是时候给晋三郎加官进爵喽。这不晋兰亭此次朝会,在门外等候时,身边一圈俱是同僚们的热络殷勤招呼声,他也腰间悬挂了一套崭新玉器,玉璜玉珠相击,玉坠滴和玉冲牙相撞,发出一阵清越之声,行走在殿陛之间,声韵极美。

除了晋兰亭是众人瞩目的惹眼人物,从北地边陲赶回京城的大将军顾剑棠身边还有一人,一样扎眼。是一张生面孔,不过京城这半年来也早就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一个姓袁的江湖匹夫,鲤鱼跳龙门,突然就成了大将军的半个义子,据说性子执拗,心狠手辣,把边境上的江湖门派都给折腾得半死不活。袁庭山跟在顾剑棠身后,恰好跟走在张巨鹿张首辅身后的晋三郎差不多并肩,相比之下,袁庭山腰间佩玉十分简致,粗犷洗练,典型游丝描加上汉八刀的刀工,晋兰亭温文尔雅,在京城官场浸染小两年后,历经辛酸坎坷世态炎凉,投于张党门下后,没有半点得志猖狂,此时见着顾剑棠大将军如今的义子,未来板上钉钉的乘龙快婿,当袁庭山向他瞧过来,晋兰亭马上报以微笑,殊不料这名初次参与朝会的小小流官竟是呸了一声,低头吐了口唾沫,晋兰亭好不尴尬,不过脸皮比起初时入京厚了不知多少寸,一笑置之。袁庭山明目张胆的动作,让远处一些司礼督查太监都心肝颤了一下,得,明摆着又是一个刺头。

袁庭山加快步子,跟顾剑棠小声问道:“大将军,啥时候我能跟你一样佩刀上朝?”

顾剑棠置若罔闻。

张巨鹿瞥了一眼这个半座京城都是未见其面先闻其声的年轻武夫,似乎觉得有趣,笑了笑。

袁庭山还要唠叨,顾剑棠冷声道:“再说一个字,就滚出京城。”

袁庭山笑呵呵道:“不说了不说了。”

晋兰亭心中腹诽,你小子都已经说了六个字。

但是牢牢掌控兵部十几年的顾大将军没有计较这种滑头行径,这让晋兰亭顿时高看了姓袁的一眼。

顾剑棠和张巨鹿几乎同时望向远方一个拐角处,晋兰亭愣了一下。

穿了一件大太监的红蟒衣,如同一只常年在宫中捕鼠的红猫,安静站在那儿。

袁庭山啧啧道高手啊。

晋兰亭只是远观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迅速低头,生怕被那位臭名昭著的宦官给记住了容貌。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时下便有消息从宫中传出这位王朝十万宦官之首的权阉依旧地位尊崇,可不再是前十几年那般纹丝不动。缘于一名幼年入宫的年轻太监被赵稚皇后相中,与几位起居郎一起跟陛下可谓是朝夕相处,名字叫堂禄,最近才被天子金口一开赐姓宋。宋堂禄出身十二监中的印绶监,身世清白,师父是内官监的首领太监,多年以来是屈指可数能够跟人猫韩貂寺并肩行走宫廷的老太监之一,宋堂禄这么多年没有一次在诰敕贴黄之事上出过纰漏,与人为善,性子温和,除了地位跟韩貂寺有天壤之别,性格也是截然相反。

在这个京城数位皇子马上要外封为王的敏感时刻,皇帝陛下亲近皇后“提拔”而起的宋堂禄,而疏远与皇子赵楷相近的韩貂寺,无疑让权臣勋贵们都嗅到了一丝血腥。

想要韩貂寺去死的人,不比想要徐骁倒台的官员少几个。

一些悄悄押宝在诸位皇子身上的京官野官都暗自庆幸,没有浪费精力在那个来历模糊的赵楷身上。

十数年来唯一一次没有出现在朝会大殿上的红蟒衣太监轻轻转身,行走时悄无声息。

韩貂寺习惯性走在宫城大墙的阴影中,看不清那张无须洁白面容上的表情。

※※※※

北莽本无都城一说,直到慕容女帝篡位登基,动用了甲士四十万和民夫九十万修建都城,用时长达九年,由北院大王徐淮南和中原一对父子士人张柔张略负责规划,更有例如麒麟真人以及多位堪舆大师参与其中,新城建成后,先是皇室宗亲、勋贵和文武百官入驻,后有各支守军驻扎城外,家属迁入。如今仅是操皮肉生意的娼妓便号称三万之众,可见北莽帝城之宏伟,完全不输离阳京城。只是定都以后,女帝仍是采取四时帐钵之古制,四季出行巡视,被中原朝野诟病已久的北莽画灰议事便出自于此,今年的秋帐猎虎狩鹿略作向后推移,北莽王庭权贵都议论纷纷,许多往年有资历参与帐钵狩猎却都借故不去的年迈勋贵,都无一例外殷勤地参与其中,只可惜让人大失所望,他们想见的人并未出现。

都城内一个道教衰败支系的祖庭崇青观,在跟道德宗争夺北莽国教落败后,香火早已不复当年鼎盛,门庭冷落,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寥寥香客,才会在燕九节这些日子来祈福镶灾,很难相信二十年前这里还曾号称北莽道林之冠,每逢节日,达官显贵与市井百姓一同云集,只因观内真人广开道场,“神仙肯授长生诀”。这些年崇青观只得靠让一些赶考士子借宿来维持,兴许是崇青观真的气数已尽,从未有过士子在这里落脚后登榜提名,久而久之,这两年观内二十几位道人的日子就愈发过得落魄凄凉,好在前段时日来了一位老儒生,给了笔数目尚可的银子,才揭得开锅。那仅是租借了一间阴潮偏房的老儒生谈吐不俗,跟老道士们经常一聊就是一个下午,独处时,老儒生便去翻阅观内一些多年无人问津的经书,过得闲淡安详。

这一天,崇青观来了一位昏昏欲睡半眯眼的高大男子,扫地道童眼皮子都没搭一下,扫着总觉得年复一年一辈子都扫不完的满地落叶,香客温声询问了两遍,小道童才懒洋洋提起扫帚给他遥遥指了老儒生的偏僻住处,男子笑着走去,过了两进院落,才找着正在院中枯坐出神的老儒生。

男子发自肺腑地恭声道:“敬岩见过太平令。”

老儒生收回神思,笑了笑,伸手示意这位棋剑乐府更漏子随意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