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篆即便当上了储君,貌似还是当文雅皇子时候的闲淡心态。皇帝转头笑道:“篆儿,你领着白莲先生与凝神四处走走,若有何地何处不妥,回头给朕写一份折子。记住了,别找人代笔。”

赵篆苦着脸点头。他这个太子和两名道士在皇宫大内闲庭信步,走得漫无目的,赵篆突然笑问道:“白莲先生,你说万一徐家嫡长子才是真武大帝,那岂不是很棘手?”

白煜轻声笑道:“天上做仙,落地为人。真是如此,也无妨。八百年前大秦皇帝以真武大帝投胎转世自居,也一样不曾统一北莽,只能跟凡夫俗子一般抱憾辞世。”

赵篆问了个极为尖锐的问题,“先生,世人都羡仙人得长生,历朝历代都有皇帝苦求方士,或炼丹或访仙,可没有一个长生不老的,活过一百岁的皇帝都没有,那你们龙虎山既然是道教祖庭所在,有没有过真正证道长生的前辈天师?道教典籍上的飞升一说,孤是不太信的,白莲先生你信不信?”

按照离阳宗藩法例,太子可自称孤。

白莲先生哈哈大笑,爽朗说道:“白煜年幼便被师父带去了龙虎山,也曾问过他老人家世上是否有仙人。我只将师父言语转述一遍,他说道士修仙问大道,就像那采药人登山采药,有些人很懒,但命里有时终须有,入山一次就采得名贵药材,满载而归,这类人,武当有洪洗象,白煜所在的龙虎山也有一位。但绝大多数人都是天道酬勤,时有时无,但终归是有所收获,像天师府四位大天师,就是如此,成为了山外世人眼中的活神仙,距离道教真人的说法,也只差一线。更多人则无功而返,可经常登山,不说采药,能够眺望山景,就可视野开阔,心旷神怡,多走走不常走的艰辛山路,也能锻炼体魄,延年益寿。先代前朝确实有许多蹩脚方士以长生术取媚帝王,惑乱朝廷,这在白煜看来百害而无一益,后世人自当警醒,但龙虎山的内丹法门,不以长生二字迷惑众生,则百利而无一害,不论帝王卿相还是贩夫走卒,都可以学上一学,故而陛下当年首次诏我入京,与太子殿下一样笑问我世上有无逍遥仙人,有无上乘长生术,我都回答没有。实则飞升之事,神仙之人,白煜既然是修道之人,自然信其有,而帝王本分,不在自得滔天福祉,而在谋求天下太平,长生术本就是逆天而行,皇帝奉天承运,才自称天子,因此想要证道长生,尤为艰辛,更不为上天所喜。星斗运转,江河流走,庙堂帷幄,人生人死,皆在仪轨二字。本朝儒家排名犹在道教之前,便在于儒家内仁义外礼仪,确是一方治国根本良药。可天底下还是没有医治百病的药方,道教清静无为,是另外一方药,东传中原的佛教,其实也是。陛下灭佛,不是灭真佛,而是拔除那些伪经伪僧,何尝不是为了以后让太子殿下登基之时大赦佛门而为?良药苦口,陛下用心亦是良苦,太子殿下韬光养晦,深谙黄老精髓,却不可不细细体谅。”

太子赵篆当时听佛道之辩心不在焉,白煜此时娓娓道来,则聚精会神,一字不漏,环视一周,见四下无人,轻声道:“父皇视青词宰相赵丹坪为一介伶人,孤却不敢如此对待白莲先生!还望先生他日能够入朝为官,不求自得长生,只求万民尽得福泽。”

他日。自然是他赵篆登基之时。

白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赵篆同样会心一笑。

赵凝神始终开始神游万里,对于太子和白莲先生的聊天置若罔闻。

赵篆领着两位天师府道人到了钦天监外便离去,白莲先生望着规格逾矩的钦天监高楼,轻轻问道:“算出来了?”

赵凝神点头道:“是徐凤年无误。”

白煜不惊不喜反而有些悲戚神色,喃喃自语:“难怪龙虎山初代天师显灵龙池画天书,留下有马踏龙虎的谶语。不过人世藩王,尚且要王不见王。离阳正值天地人三才齐聚,也难怪你徐凤年如此身世凄凉。身边在意之人,可曾有一人得圆满,得善终?”

白煜叹息一声,拍了拍身边年轻道士的肩膀,“孤隐赵黄巢做得篡命之事,在地肺山都能养出一条恶龙,我就不信你我做不到。”

※※※※

京城五十里路程之外,有一座小镇,当初离阳王朝平定中原,收纳天下豪绅富贾匠人等三教九流入大瓮,扩城之前,大量人流都只得定居在城外,人去城空,久而久之,就转手被后来势力鸠占鹊巢,这座伏龙镇胜在离京不远,倒也繁华,依山傍水,一些好地段的府邸至今还被京城权贵占据,用作踏春避暑秋游赏雪之用。伏龙镇上一座闹中取静的客栈,来了个满头银丝的老人,出手谈不上阔绰,但气态极为不俗,掌柜和伙计都望而生畏,平时一身灰衣的老人独坐进食饮酒,都没有谁敢上前搭讪。

然后又来了一对客人,跟灰衣老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女子美貌如天仙,背有一把修长华美的紫檀剑匣,如同仕女图上走出的绝代佳人,可惜拥有生人勿近的凌烈气质。

好似仆役的中年儒生则双鬓霜白,坐在了会议老人对面。

灰衣老人平淡道:“曹长卿,跨过天象门槛成为儒圣,来我这儿耀武扬威来了?还是要阻拦我杀徐凤年?”

已是儒圣的儒士淡然笑道:“恰好要等徐凤年还一样东西,就顺路跟你叙旧而已。之后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不会插手。”

满头雪的韩貂寺瞥了一眼那位西楚亡国公主姜姒,收回视线,“我韩貂寺虽是个阉人,却也知道陛下不会亏待了天下百姓,你曹长卿虽说不是一己之私,却是以一国之私害天下,复国?你就算是陆地神仙,真复得了?”

曹长卿摇头道:“不尽人事,不知天命。”

韩貂寺冷笑一声,起身后狰狞说道:“你跟徐凤年说一声,五百里以外,一千里之内,我跟他之间必定分出一个死活。”

曹长卿没有言语。

韩貂寺丢下一袋子银子在桌上,走出客栈。

曹长卿望向公主殿下,后者平静说道:“他只能由我来杀。”

曹长卿有些头疼,“韩貂寺未必能杀徐凤年。”

已是御剑如仙人的年轻女子面容语气古井不波,“我说话算数。”

曹长卿哪怕是连顾剑棠南华方寸雷都可挡下的儒圣,对此也毫无办法。

第033章 说到做到

六大藩王和几位新王出京之前,两辆马车便率先悄然离开太安城。

马夫分别是青鸟和少年死士戊,刘文豹终于修成正果,挨了好几天天寒地冻的老儒士得以坐入车厢,面对面就是那位剑痴王小屏,刘文豹本想跟这个号称武当山上剑术 第一人的江湖高人讨教一些养生功法,可见到王小屏那死气沉沉的模样,还是打消了念头,省得惹恼了这尊真人,被北凉世子误以为自己顺杆子往上爬,官场上胃口太大,不知足可是大忌,刘文豹穷困潦倒大半辈子,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守得云开见月明之后,非但没有志骄意满,只敢越发惜福惜缘。出了太安城城门,刘文豹掀开帘子,探出脑袋回望一眼,神情复杂,没能当上名正言顺的庙臣,说半点不遗憾那是自欺欺人,可一身纵横霸学能够在王朝西北门户的北凉施展开来,那点可有可无的遗憾也就算不得什么,刘文豹放下帘子,老脸开花,笑容灿烂,狠狠揉了揉脸颊,几乎揉得火辣生疼才罢手,靠着车壁,自言自语道:“北凉春暖花开之前,我刘文豹能不能有上自己的一辆马车?嘿,咱也就这点指望了,官帽子大小,入流不入流,都不去想,是个官就成。”

前头马车内,徐凤年和轩辕青锋相对盘膝而坐,中间搁放了一只托童梓良临时购置而来的楸木棋盘,墩子崭新,当下一味崇古贬今,精于手谈的风流名士要是没有几张被棋坛国手用过的棋盘,哪里好意思拿出来待客,因此就算这张棋盘材貌双全,也并不名贵,轩辕青锋对于弈棋只是外行,好在徐凤年也胡乱落子,斗了个旗鼓相当,要不然以轩辕青锋的执拗好胜心,早就没心情陪徐凤年下棋。轩辕青锋棋力平平,可胜在聪明和执着,每一次落子都斤斤计较,反复盘算,此时遇上瓶颈,也不急于落子,双指之间拈了一枚圆润黑子,望着棋盘问道:“徽山要是有一天过了朝廷的底线,被清算围剿,你会不会把我当做弃子。”

徐凤年斜靠着车壁,一只手摊放在冰凉大半盒棋子上,“我说不会你也不信啊。”

轩辕青锋的思维羚羊挂角,说道:“你对那个李子姑娘是真好,我第一次看到你如此对待一个外人。”

徐凤年打趣道:“吃醋了?”

轩辕青锋抬头冷冷看了一眼。真是个刻薄到不讨任何人喜欢的娘们。徐凤年安静等待她落子生根,缓缓说道:“你有没有很奇怪徐骁能够走到今天?他不过勉强二品的武力,春秋四大名将中就属他最寒碜,不光是陷阵战力,打败仗也数他次数最多,家世也不好,不说豪阀世族,甚至连小士族都称不上,也就是平平常常的庶族寒门,徐骁当年早早在两辽之地投军入伍,也是无奈之举,可就是这么个匹夫,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带兵打来打去,就给他打出了成就,我师父以前说过,徐骁当一名杂号校尉的时候,手底下不到一千号人马,打仗最卖力,捞到的军功最少,都给上头将领躺着看戏就轻松瓜分大半,那些年他就只做了一件事情,不断拼命,然后从别人牙缝里抠出一点战功,他的战马跟士卒一样,甲胄一样,兵器一样,从杂号校尉当上杂号将军,再到被朝廷承认的将领,一点一点滚雪球,终于在春秋战事里脱颖而出,而且起先参与到其中,也不走运,头三场恶仗,就差不多把家底赔了个精光,一起从两辽出来的老兄弟几乎死得一干二净,徐骁说他年轻那会儿不懂什么为官本事,就是肯塞狗洞,肯花银子,自己从来不留一颗铜板,一股脑都给了管粮管马管兵器的官老爷们,那次他是送光了金银都没办成事,在一个大雪天,站成一个雪人,才从一名将军手里借来一千精兵,结果给他赌赢了,啃下了一块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硬骨头,我前些年问他要是万一站着求不来,会不会跪下,徐骁说不会,我问他为何,他也没说。徐骁年纪大了以后,就喜欢跟我唠叨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说他年轻时候如何风流倜傥,如何招女子喜欢,如何拉大弓射死猛虎,这些我是不太信的,不过他说习惯了拿雪块洗脸,能从草根树皮里吃出鱼肉的滋味,醒来睁眼总感觉能看到刀下亡魂,我是信的。以前我总用好汉不提当年勇这句话顶他,不知为何现在倒是真心想听一听他说那些陈年往事。”

轩辕青锋想到了如何落子,却始终手臂悬停。

徐凤年自嘲道:“如今北凉都知道我曾经一个人去了北莽,做成了几件大事,其实在那边很多次我都怕得要死,遇上带着两名大魔头护驾的拓跋春隼,差点以为自己死了,遇上差不多全天下坐四望三的洛阳,也以为差点就要死在大秦皇帝陵墓里,在柔然山脉对阵提兵山第五貉,稍微好点,我以前很怀疑徐骁怎么就能当上北凉王,只有三次游历之后,才开始知道做人其实不过是低头走路,说不定哪一天就能抬头摸着天了。”

徐凤年伸了伸手,示意胸有成竹的徽山山主下棋,“这些话我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你不一样,咱们说到底是一路货色,所以我知道你肯定会左耳进右耳出。”

轩辕青锋敲子以后,定睛一看棋局,就有些后悔,徐凤年笑道:“想悔棋就悔棋,徐骁那个臭棋篓子跟我下棋不悔棋十几二十手,那根本就不叫下棋。”

轩辕青锋果真拿起那颗白子,顺势还捡掉几颗黑子,原本胶着僵持的棋局立马一边倾倒,徐凤年哑然失笑,轩辕青锋问道:“你笑什么?”

徐凤年大大方方笑道:“我在想你以后做上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子武林盟主,肯定会有一位几位年轻俊逸的江湖俊彦对你倾心,愿意为你誓死不渝,然后我就想啊,我不是江湖中人,竟然都能够跟同乘一辆马车下棋,而且你还极其没有棋品地悔棋,觉得很有意思。”

轩辕青锋冷笑道:“无聊!”

徐凤年摇头道:“此言差矣。”

轩辕青锋说翻脸就翻脸,没头没脑怒容问道:“言语的言,还是容颜的颜。”

徐凤年开怀大笑道:“你终于记起来当年我是如何暗讽你了?”

那一场初见,徐凤年曾说用此颜差矣四字评点轩辕青锋姿色。

轩辕青锋竖起双指,捻有一颗棋子,看架势是一言不合就要打赏给徐凤年一记指玄。

徐凤年神情随意道:“不过说实话,当年你要是有如今一半的神韵气态,我保准不说那四个字。我第一次落魄游荡江湖,满脑子都是天上掉下来一个美若天仙的女侠,对我一见钟情,然后一起结伴行走江湖,觉得那真是一件太有面子的美事,气死那些年轻成名的江湖侠客。如今托你的福气,完成了我一桩心愿。”

轩辕青锋脸色古怪,“你这样的人怎么都能伪境指玄又天象。”

徐凤年落子一枚,扳回几分劣势,低头说道:“提醒你别揭我伤疤啊。”

轩辕青锋落子之前,又提走几颗黑子,徐凤年抬头瞪眼道:“轩辕青锋,你就不无聊了?!”

轩辕青锋一脸天经地义,让明知与她说道理等于废话的徐凤年憋屈的不行。

然后就是不断悔棋和落子。

出了下马嵬驿馆,坐入马车时便将西楚传国玉玺挂在手腕上的轩辕青锋满身阴气瞬间炸开。

徐凤年心知肚明,转身掀开帘子,看到僻静驿路上远远站着一名青衣儒士。

稍稍偏移视线,便是满目的白雪皑皑。

一名女子蹲在雪地中,大概是孩子心性堆起了雪人。

徐凤年没有下车,从轩辕青锋手中接过玉玺,轻轻抛出,物归原主。

马车与那位儒圣擦肩而过时。

将玉玺小心放入袖中的曹长卿温醇嗓音传入耳中,“韩貂寺扬言会在五百里以外千里之内,与你见面,不死不休。”

轩辕青锋望向这个出乎意料没有下车的家伙,“都不见上一面?真要如李玉斧所说,相忘于江湖。”

徐凤年没有说话。

轩辕青锋阴阳怪气啧啧几声,“那亡国公主还动了杀机,有几分是对你,估计更多是对我吧。”

徐凤年收拾残局,将棋盘上九十余枚黑白棋子陆续放回棋盒。

轩辕青锋笑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西楚复国,跟你的黑子这般兵败如山倒,你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她如西蜀剑皇那样的下场,剑折人亡?然后闲暇时念想几下,不可与人言?”

徐凤年抬起头,看着这个女魔头。

她还以颜色,针锋对视,“不敢想了?”

徐凤年笑了。

安静收好棋子,放起棋盘,徐凤年正襟危坐,“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就在力保北莽铁骑不得入北凉的前提下,带去所有可以调用的北凉铁骑,直奔西楚,让全天下人知道,我欺负得姜泥,你们欺负不得。我徐凤年说到做到!”

第034章 马蹄南下

京城张灯结彩迎新冬,更在恭贺诸王离京就藩。这一日的黄昏好似床帏后欲语还休的女子,褪去衣裳极为缓慢,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下车,踩在余晖上缓缓走入饭馆,屋内没有任何一个自诩老饕的食客,都给门外挂起的谢客木牌拦在门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好在京城都知道九九馆的老板娘架子比皇亲国戚还大,习以为常,跟男子差不多时分来到街上的食客,看到有人竟然入了屋子,就想着跟进去碰运气,结果给几名扈从手握刀柄,拦住去路,瞥见这些扈从刀鞘裹金黄丝线之后,都吓得噤若寒蝉,立即唯唯诺诺退去。姓洪的俏寡妇施施然掀开帘子,涮羊肉的火锅已是雾气升腾,她只是端了一些秘制的调料碗碟放在桌上,男子左手抬起虚按一下,示意女子坐下,然后夹起一筷子羊臀尖肉放入锅中,过了好些时候也没收回筷子,没有坐下的妇人极力克制怒气,以平淡腔调说道:“别糟蹋了肉。”

男子闻声缩回筷子,慢悠悠去各式各样的精致碗碟沾了沾,这才放入嘴中,点了点头,确实别有风味。他一直动嘴咀嚼京城最地道的涮羊肉,却没有开口言语。妇人就一直板着脸站着。吃完了瓷盘里光看纹理就很诱人的臀尖肉,男子就放下筷子,终于抬头说道:“洪绸,你有没有想过,当今天下,每一个离阳朝廷政令可及的地方,辖境所有百姓,都无一例外受惠于荀平。这一切归功于他的死,归功于朕当年的见死不救,归功于朕登基以后对他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