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神情冷漠地直接一指弹在她额头,疼得她浑身冒冷气,双手竭力环住肩头,泫然欲泣,徐凤年盯住她的秋水长眸,继续问道:“你怎么一口咬定我就是徐凤年?”

她试图挤出一个笑脸,看他抬手就要收拾自己,赶紧慌乱说道:“我第一次听说你,是前年去龙虎山烧香,有位常去山上的香客说起大雪坪上的借剑,还有你那句还个那个啥…”

林红猿知道尉迟读泉皮薄没好意思说出口“还个屁”三字。

眼角余光瞥见徐凤年面无表情,不敢跟他正视的尉迟读泉小心翼翼说道:“我们快雪山庄在广陵江那边有些田产,别人都不信你跟广陵王撕破脸皮,我知道是真有其事,否则也打不起来。是一个管事在八月十八观潮亲眼相见,他跟我拍胸口说绝对没骗人。再后来,一些从北凉那边呆过的说书人开始说你去白马走北莽的故事,年初那会儿,我几乎每隔几天都要去听上一遍的,说你不仅宰了北院大王徐淮南,还一招就做掉了不可一世的提兵山山主,我那会儿才知道世上还有人姓第五,更有说书先生讲是你弹鞘出剑借给了桃花剑神邓太阿。而且你看邓剑神只是跟拓跋菩萨打平手后,就亲自上阵,与那个天下第二的拓跋菩萨一口气打了三天三夜,打得他不得不承诺此生不敢南下…”

林红猿强忍笑意。

徐凤年听着天花乱坠的胡说八道,脸皮厚到不去言语反驳,只是眯眼微笑,不停点头。

尉迟读泉越说越起劲,两眼放光,双手捧在胸口,痴痴望向这个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天字号英雄好汉,“后来又听说藩王入京,你在太安城一刀就掀翻了整条中轴御道,杀掉了好几百个挡在你路前的国子监学子!还有还有,观礼之日,要不是你一人独自拦下势如破竹的曹长卿,他就要把皇帝陛下跟文武百官都给杀了,什么顾大将军啊兵部侍郎卢升象啊都不顶用。”

便是徐凤年厚如城墙的脸皮也有点扛不住,林红猿已经转过头去,实在是不忍直视,假意摆弄那枝可怜的腊梅。

徐凤年不得不打断这女子,好奇问道:“你都相信了?”

尉迟读泉瞪大眼眸,反问道:“难道不是?!”

徐凤年一脸沉重,缓缓点头,很勉为其难承认了,“是真的。”

蹲在一旁的林红猿笑出声来,结果被徐凤年一脚踹在屁股上,摔了个狗吃屎。

徐凤年不理睬林红猿的怒目相视,对眼前这个多半是真傻的姑娘微笑道:“我是徐凤年的事情,连你爹都不能告诉。”

尉迟读泉使劲点头道:“知道的,你肯定是有大事要做,否则也不会戴上一张面皮。”

她突然沉默下来。

原来这姑娘也不是傻到无药可救,徐凤年笑着解释道:“我跟你们快雪山庄无冤无仇,不会对你爹做什么。”

好不容易灵光一现的尉迟读泉故态复萌,又开始犯傻,问道:“当真?”

徐凤年点头道:“当真。”

这傻娘们估计又相信了。

屋内就三个人,两个勾搭互利的外来男女老于世故,一个比一个老奸巨猾,唯独这个撑舟而来的她,好像怎么用心用力,都只会是被玩弄于鼓掌的下场。

但不知为何,自幼在染缸里摸爬滚打的林红猿望着这个一脸纯澈笑容的女子,有些羡慕。

徐凤年不说话,尉迟读泉尤为局促不安,手指狠狠拧着旧裘下一片袖口衣角,这让她有些后悔为何今天没有换上一件新裘。

徐凤年终于开口问道:“你可知入夜后具体何时点燃灯笼?”

尉迟读泉神游万里,闻言后吓了一跳,赶紧坐直身体,咬着嘴唇说道:“天晴时,大概是余晖散尽就挂起灯笼,雪天时分,以往也没在意,我说不准。”

徐凤年嗯了一声,笑道:“你去院子找壶酒。”

她如释重负去找酒。

林红猿好像临时记起一事,亡羊补牢低声道:“赵凝神后边进入快雪山庄,估计尉迟良辅都没有料到,安排的院落离得跟谢灵箴李火黎等人都有些远。”

徐凤年玩味笑道:“可算记起来了?还以为我出院之前你都会记不得。我回来之后,龙宫没有什么小宫主来快雪山庄,也没有什么林红猿离开快雪山庄。”

林红猿如遭雷击,脸色惨白。

尉迟读泉在自家当然熟门熟路,很快捧来了一坛酒,徐凤年没有陪着饮酒,拎了一条黄梨木椅出屋,坐在外廊独自欣赏湖景,直至暮色降临。屋内不知林红猿说了什么,尉迟读泉都没有壮胆凑到外廊。

徐凤年站起身,深呼吸一口,脚尖重重一点,栏杆外湖水剧烈一荡,徐徐归于平静。

暮色渐浓,山庄中错落有致的大红灯笼依次亮起,愈发喜庆热闹。

一栋寂静别院中,灯火通明,大厅内红烛粗如婴儿手臂,只是空无一人。一名英气勃发的年轻人闲来无事,站在书房中,从戟囊中抽出一枝短戟,握在手中轻轻旋转,他带着四骑精锐扈从从蓟州一路南下,遭遇两场大雪,第一场降雪时他们还在江北,鹅毛大雪,气势磅礴,第二场就到了江南,纤柔无力,这让自幼生活在险恶边关的他对江南印象更糟,沿途见识了不少文士的风雅行径,这些只懂咬文嚼字的蛀虫在他眼中,就跟当时那场雪一样孱弱,根本经不起他一枝短戟的掷杀。他这次南下之行,自然有人会不断放出风声,使得他冷不丁由一个边镇校尉,有望成为风马牛不相及的武林盟主,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只是想起父亲的叮嘱,不得不按部就班行事,到了山庄以后,一拨接一拨的访客来趋炎附势,他勉强跟头三拨根本没听说过的江湖人士聊了下,实在不堪其扰,就干脆闭门谢客。他走到没有掩上的窗口,这座院子别看只有四名休憩的蓟州李家扈从,可暗中角落却聚集了不下十位赵勾。

他自嘲一笑,拿短戟敲了敲肩膀,“我李火黎这次算不算奉天承运?”

地面微颤。

李火黎没有深思,墙壁轰然裂开,等他提戟转身,一只手掌按住他额头,整个人瞬间双脚离地,被倒推向靠大厅一侧的墙壁,脑袋比后背更早撞在墙上。

一名赵勾率先破窗而入,目瞪口呆,雁堡少堡主李火黎瘫靠在墙根,死不瞑目,壁上留下一滩下滑的猩红血迹,李火黎尸体所面朝那一壁,有个大窟窿。

十几名赵勾聚集后,面面相觑。

隔了三栋院子之外,先前乘牛车而来的老儒士正挑灯翻书,猛然抬头,双手掐诀,摆放在隔壁书童桌上的一柄古剑,穿过墙壁飞到手上。

春帖草堂谢灵箴浸淫剑道大半生,不过极少用剑,此生试剑人寥寥无几,西蜀剑皇是其中之一。这柄剑是赠剑给小徒儿当初的拜师回礼,谢灵箴本来是打算快雪山庄事了,就跟闭关弟子借来一用,去跟东越剑池宗主决出胜负,也好让天下人知道春帖草堂不光做得武林盟主,他一人一柄剑就足以让草堂跟剑冢剑池在江湖上并驾齐驱。

剑破壁而来,胆大包天的刺客也是随后破壁而至。

“任你是金刚境体魄又当如何?”

依然大大方方坐在椅上的谢灵箴冷哼一声,抖腕一剑,剑气如一幅泼墨山水,画尽大好河山。

那恶獠竟是硬抗剑气,无视剑尖指向心口,仍是一撞而来,谢灵箴震怒之下,剑尖剑气骤然激荡,气贯长虹。

不知何方神圣的杀手再度让草堂老人惊骇,心口抵住古剑剑尖,不但没有刺破肌肤通透心脏,反而将长剑压出一个如同鱼背的弧度。

姜是老的辣,谢灵箴一式崩剑,敛回剑势,连人带椅往墙面滑去,椅子撞得支离破碎,老人已经一手拍在墙上,一手持剑不退反进,扑向那个头戴貂帽容貌年轻的陌生男子。

那个不知为何要以命相搏的年轻杀手一手推出,谢灵箴心中冷笑,一剑穷尽毕生剑意,酣畅淋漓。

貂帽杀手任由一剑透掌,欺身而进,形成一个好似肩膀扛剑的古怪姿势,用头撞在谢灵箴的头上。

砰然一声。

谢灵箴脑袋敲在墙上。

但他同时一剑横扫,就要削去这年轻人的头颅。

剑锋离那人脖子还有一寸,凌厉剑气就已经先发而至,在他脖颈划出一条血槽。

一袭朱红袍子出现在两人身侧,四臂握住剑锋,不让谢灵箴古剑侧移丝毫。

貂帽杀手一掌向下斜切。

身形急速后撤,被刺出一个洞的手掌滑出长剑,杀手从墙壁大坑中后掠出去。

寒风猛窜入屋,桌上那盏灯火飘摇不定。

灯灭。

只留下一具被拦腰斩断的尸体。

第071章 大雪坪上欠剑

厅内光线辉煌,照耀得那块琉璃地板绚烂多彩,林红猿置身其中,仿佛道教典籍上记载的净琉璃世界,她想着是不是返回龙宫后也依样葫芦画瓢。尉迟读泉喝酒喝得心不在焉,眼角一直瞥向外廊,天色昏暗,那边还没有挂起灯笼,她犹豫着是不是借口去见他一面,举起酒杯时,嗅了嗅,急忙转身望向外廊,就想要站起。林红猿轻轻扯住尉迟读泉的衣袖,后者满脸焦急,说是闻到了血腥味,林红猿闻言后心思急转,以那个年轻魔头深不见底的身手修为,快雪山庄就算卧虎藏龙,能让他受伤的高手也屈指可数,谢灵箴算一个,李懿白算半个,但外廊除了两次地板颤动,再无其它动静,难道是有人潜伏湖底,阴险偷袭了徐凤年,一击得手便后撤?否则总不可能是那家伙闲来无事,驾驭飞剑刺杀湖中游鱼带出的血腥气味。林红猿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思,犹豫了一下,就对尉迟读泉使了个眼神,一同站起往外廊走去,夜色渐沉,如同天上仙人朝大地丢下一块黑布,好在厅堂外廊相通,烛光和琉光好似肥水外流,外廊景象随着湖面扑来寒风的烛光飘摇而明晦交错,依稀可见徐凤年端坐在椅子上,轻轻扭动手腕,林红猿眼尖,瞅见他手上绑扎有一块棉布,尉迟读泉火急火燎问道:“怎么受伤了?”

徐凤年轻描淡写道:“地滑,不留神摔了一跤。”

尉迟读泉惊讶啊了一声,一脸愧疚。林红猿心中感慨这姐姐要是被丢到江湖上,还不得给那些披人皮的豺狼虎豹吃得骨头不剩。徐凤年站起身,笑道:“我送一送你们,这会儿庄子什么人物都有,不放心两位姑娘。林仙子先前跟讲她们龙宫祖师爷有说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别看进入快雪山庄的大多都是正道人士,说不定就是伪君子,更别提那些亦正亦邪的江湖散人。咱们顺便逛一逛庄子,赏景送人两不误。对了,我得先易容,你们稍等片刻。”

林红猿心中冷笑,伪君子得过你?徐凤年转过身,将一张生根面皮覆面,转头后已经变成一个相貌清雅的读书人,尉迟读泉微微张大嘴巴。这时候屋内传来一阵匆忙脚步声,庄主尉迟良辅看到女儿安然无恙后,明显如释重负,只是眉宇间积郁深重,仍是假装漫不经心笑道:“要是爹没猜错,是撑舟而来?读泉,哪有你这么见贵客的,也就是小林宫主见多识广,不跟你这个当姐姐的一般见识。”

尉迟读泉赧颜一笑,跑到尉迟良辅身边,亲昵喊了一声爹。尉迟良辅低头瞪了她一眼,然后迅速抬起眼帘,笑望向年轻白头的书生,哪怕有一张热情笑脸,可眼神也跟看待女儿时有天壤之别,徐凤年双手插袖,低头弯腰恭敬行礼,“龙宫采骊官有幸拜见庄主。”

林红猿笑着解释道:“左景算是纳兰先生的得意门生,南唐道以外兴许都不太熟悉左公子。当初进入龙宫,咱们的意思是随他挑选位置,左公子眼光奇特,偏偏挑了个还不如御椟官的采骊官,说是采撷骊珠的说法更讨喜,对他们这些志在科举夺魁的士子文人来说更喜气。我与尉迟姐姐喝酒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左公子光顾着都给咱们当门神了,还是尉迟姐姐的面子大。”

尉迟良辅眼神冰雪消融,顿时温热几分,委实是纳兰先生这四个字对离阳朝野来说都太过高不可攀,南唐道名副其实第一人,说是纳兰右慈而非燕敕王赵炳,都不为过,即便在南疆那边的赵炳眼皮子底下,纳兰先生堂而皇之的僭越之事何曾少了?否则藩王入京之时,也不会是纳兰右慈乘坐马车,而燕敕王担当起护驾骑士。如果说这个左景真是纳兰先生的高徒,那么尉迟良辅对他的重视甚至要超出林红猿这个位置尴尬的小林宫主。

尉迟良辅抱拳轻声道:“庄子上出了些意外,不过既然有左公子在小女身边,良辅也就安枕无忧了。等处理完手头事务,良辅再来与左公子赔罪,好好痛饮一番。”

徐凤年点头道:“不敢不从。”

尉迟良辅离开院子,对门口静候的老管事摇头说道:“读泉没事。遇上个叫左景的年轻人,林红猿说是纳兰右慈的门生。不过龙宫这次就算有所动静,也只是针对雀墩山,况且龙宫也绝对没那份实力连杀李火黎和谢灵箴两人,这两位背后势力岂是偏居南疆一隅的龙宫可以撼动,如果真是纳兰先生的惊天谋算,哪怕真是龙宫所为,也不是快雪山庄可以插手,咱们这些朝中无人依附的江湖人,动辄覆灭啊。”

老管事忧心忡忡,“实在想不出谁有这般手腕和胆魄,谢灵箴虽未在武评上露面,却也是一等一的顶尖高手,春帖草堂更是与新任兵部尚书牵线搭桥,李火黎估计身手平平,可既然有朝廷这张保命符,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庄子这次恐怕处理不当,难免要被各方势力迁怒,少不了一些趁机浑水摸鱼和落井下石,庄主得想好退路了,靖安王一直有意快雪山庄投靠王府,庄主是不是?”

尉迟良辅神情复杂,举棋不定。停下脚步,望着挂在树枝上的一盏大红灯笼,全无喜气可言,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无奈道:“如同做生意,本想借着这次推选武林盟主给庄子带来声势,到时候就可以自己寻找买家,价高者得,靖安王迫切想买,咱们不愁下家,大可以依着自己的脾性眼光不卖。如今要是落难,再转去看靖安王府的脸色,就怕快雪山庄就得贱卖了啊。若是一买一卖皆大欢喜,也就罢了。我如今就怕就算卖给靖安王府,那位年轻藩王若是记得当初山庄的不识趣,给庄子穿小鞋,我可知道这位藩王有高人在幕后运筹帷幄,执政清明,有口皆碑,比起老藩王丝毫不差,可观其言行,心眼心胸似乎不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这个当家做主的,就怕以后拜图祭祖的时候根本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

老管事轻声宽慰道:“雁堡那边已经派人动身去靖安王调兵遣将,希望能一锤定音。襄樊数千铁骑一来,只要杀手露出蛛丝马迹,插翅难逃。怕只怕十步一杀人千里不留行,此时已经逃之夭夭。”

一名庄上心腹管家匆匆捎来口信,“庄主,雁堡这边才出庄子不到十里路,就被靖安王麾下斥候截下,原来靖安王早已调用兵符让青州水师倾巢出动,战船在二十里外湖面上一字排开,只是湖上大雾,才没有被人察觉,更有四千余轻骑掐住各个路口,和数十支斥候分散各地,一有风吹草动,就可以收网!”

尉迟良辅惊喜之后,苦笑道:“这位靖安王真是神机妙算啊,原来快雪山庄成了一座鱼塘,只等大鱼上钩,就会给拖到岸上。”

老管事感慨道:“如此看来朝廷那边对这次选举武林盟主,并不是听之任之,可能我们都低估了朝廷要让李火黎成为江湖发号施令者的决心。谢灵箴和李懿白说不定都是陪太子读书的角色,掩人耳目而已,不过是让朝廷染指武林的吃相更好看一点。庄主,有一句话我还是得说,福祸相依,快雪山庄要想否极泰来,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赶紧选择靖安王府这座毗邻靠山了。毕竟这位春秋以后第一位世袭罔替的新藩王,在京城那边颇为得宠。”

尉迟良辅挥手让那名后来管家退下,犹豫不决道:“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