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南苇反问道:“可曾有一人说你的好话念你的恩情?”

徐凤年撇了撇嘴,有点罕见的尴尬,“大概是说了我没听到而已。”

裴南苇冷笑道:“再者,北凉贫瘠,士子更是凋零,结果都被你双手奉送给了朝廷,你这个世子殿下,真是好大的肚量!”

徐凤年摸了摸能撑下两大青花碗青精饭的肚子,自嘲道:“肚量是不小。不过好人有好报,当下不就有近千外乡士子来北凉扎根了?”

幽州青案郡再往北便是边境胭脂郡了,之所以被称为胭脂郡,在于胭脂的婆娘出了名的俊俏,哪怕在中原地带也久闻其名,江南道一些富贵老翁都以纳妾了一房正值妙龄的胭脂郡女子为荣,许多有些姿色又不甘受苦的胭脂郡女子,大多喜欢离开边关前往富饶的中原,一去不复还,即便其中许多可怜女子沦落风尘,也绝不回头,被离阳朝廷嘲笑为墙里开花墙外香。胭脂郡又有一座同名的胭脂县,更是盛产水灵美女,能娶个胭脂县婆姨回家热炕头,那真是男人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幽州官员没一房胭脂女子当侍妾或是通房丫鬟,那都不没脸面出门跟同僚打招呼。裴南苇可能是厌烦透顶了那累赘的帷帽,在黄昏中进入胭脂郡城客栈过夜时,舍弃了帷帽,被有幸认清她容颜的男女都惊为天人,今天是祥符元年的元宵佳节,元宵是大节日,官民同乐,一同出门赏灯,幽州境内显然与有个粮仓的陵州有大不相同,街上灯市热闹归热闹,却瞧不出几分辉煌气势,男女衣饰也以简约居多,不如陵州那般喜好豪奢,幽州既不是徐家所在的凉州,也不是相对安稳舒适的陵州,一直被幽州官员自嘲为后娘养的,有点出息和门路的都削尖了脑袋往陵州那边收刮油水,当然不会忘记捎带上一两位重金购得的胭脂郡县女子,作为陌生官场进阶的敲门砖,送银子多俗气,万一送少了还遭白眼,送女子才能既雅气又实惠嘛。

徐凤年和裴南苇并肩而行,有点郎才女貌的味道,夜幕中只能借着灯火映照,稍远一些,便看不真切裴南苇的姿容,这才没有引起太大轰动,只是一些见过她脸庞身段的,就都再不肯远去,不是自己碗里的,凑近了多看几眼别人碗里的,也能将就着解馋。几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地痞胆子不小,想要趁着人头攒动过来揩油,被徐凤年一脚踹出去老远,都是些色厉内荏的小虾米,敢怒不敢言,而且理亏在先,这之后就收敛许多,本来是要装模作样要喊人来围殴那公子哥的,只是没谁乐意少看几眼那壁画上腴美飞天般的妇人,也就悻悻然作罢,加上幽州境内寻常时候斗殴官府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但是在元宵灯市上闹事,肯定得被巡城甲士抓起来剥掉好几层皮。在徐凤年跟裴南苇身前走着三名士子,听口音是赴凉的中原士子,十有八九是听闻胭脂郡美女如云,满大街唾手可得的良人美眷,就跑来碰运气了,北凉女子风气豪放,他们保不齐就有一场露水姻缘了。三位年轻士子早就看见身后那少妇年岁的绝美女子,碍于礼数和自矜身份,没好意思搭讪,就只得放慢脚步故意大放阙词,嗓门奇大,像是在那里比谁更语不惊人死不休,有说跟陵州某位官老爷是亲戚,很快就要进入郡城官衙担任官员,有说一直都是离阳王朝心怀叵测在看北凉的热闹,如今西楚复国在即,北凉终于也可以端板凳嗑瓜子,坐下来瞧一瞧朝廷的笑话喽。也有说自幼便向往边塞的铁马金戈,哪个书生万户侯,这才放弃了触手可及的功名,要来这贫苦之地从军入伍。

徐凤年听到一位书生提到那叨叨不休西楚复国的胜负手,笑了笑,加快步子上前,主动问道:“这位公子,你怎知西楚复国注定会在半年之内惨淡收场?”

那确有几分清雅气质的书生没有答复徐凤年,牛头不对马嘴,瞥向裴南苇,自我介绍道:“小子是江南道浣纱郡范氏子弟。”

徐凤年也顺水推舟故作惊讶道:“浣纱郡范氏,那可是旧北汉南边最著名的郡望大族,不曾想范公子家世如此煊赫,整个北凉也挑不出几家啊,必然是咱们北凉的那些太守大人也要当成座上宾的,荣幸,见到范公子真是荣幸!”

其余一名士子也赶紧自报家门,是东越道上的石藻周氏。剩下一名读书人大概是出身平平的缘故,愤懑无言。其实浣纱范氏跟石藻周氏在春秋期间枝叶繁茂,也不是什么门槛高不可攀的一等门阀,只要在当地姓范姓周,多半都能攀上亲戚,没谁会真的当回事。这两位,显然也是来到眼界不宽的北凉扯大旗,以便滥竽充数。在这个富贵人家奴仆都能眼尖到凭借一根腰带看穿家底深厚的年代,这样的拙劣伎俩实在不值一提,他们显然小觑了北凉官员的道行。北凉是穷,可穷的都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当官的,真不穷。

徐凤年本来还想套话找乐子,没料到裴南苇的言语才算毋庸置疑的石破天惊,“你们姓甚名谁,关老娘屁事?!老娘只喜欢两百斤以上的健壮汉子,你们仨都滚一边凉快去!”

三名读书人如遭雷劈,然后屁都不敢放一个,灰溜溜走掉。

徐凤年朝裴南苇伸出大拇指,她捋了捋鬓角青丝,转头时翘了翘嘴角,一脸老娘不出手则已出手必无敌的稀罕表情。

徐凤年哪壶不开提哪壶,啧啧赞叹道:“北凉真是块风水宝地,裴姐姐也染上豪迈气概了。”

裴南苇横眉冷对,一脚踹在徐凤年鞋背上,往死里拧了拧。

徐凤年吃软不吃硬,更不吃痛,自顾自喃喃自语道:“才半年?曹长卿和孙希济两大西楚遗民联手,不至于如此不济事吧?”

裴南苇冷淡道:“会死很多人的。”

徐凤年眼神冰凉,缓缓说道:“是啊,是会死很多人。可你也要知道西楚有那么多剃发逃禅的,不惜自闭于地窖的,遁入山林做野老的,失心疯了大半夜敲更巡城叫嚷着都是鬼都是鬼的,都是生不如死,这群念念不忘西楚王朝的孤魂野鬼,恨不得拖家带口一起死得壮烈些。这样愚忠的遗民,你都不知道如何去评价。”

裴南苇恨恨道:“他们想要死得其所,没谁拦着,但是别连累只想着过安稳日子睡安稳觉的无辜百姓!”

徐凤年笑道:“以前总觉得你死气沉沉,像是那种出没于深山古寺里披着人皮的女鬼,今天才知道你还能说上几句人话。要不你留在这胭脂郡?说不定以后你就彻底成为一个大活人了。什么时候怀念听潮湖边的芦苇荡,再回去看就是了。”

裴南苇毫不犹豫道:“好。”

徐凤年有了一瞬的失神,这个出口轻巧的字眼,他似乎也曾对人说过。只是徐凤年很快就恢复常态,点头微笑道:“那我就只能显摆一下世子身份了,跟胭脂郡太守大人打声招呼,给你置办一座不会被人打搅的私宅。”

徐凤年问路问到了太守府邸,不凑巧郡守大人也带着一大帮家眷跟百姓众乐乐去了,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的门房见他气态不俗,就让他在偏门小房内坐着,等了足足两个时辰,连那位门房都有些佩服这个年轻人的耐性,期间多次殷勤嘘寒问暖端茶送水,这自然是徐凤年借了胭脂谱上裴美人的光。郡守洪山东乘兴而归时,揉了揉眼睛,他这辈子还踏足过北凉王府,没认出那位公子哥,但认出那名只能站着的“扈从”,大将军的贴身侍卫徐偃兵!有一年大将军巡视边关,途径胭脂郡城,洪山东有幸见过一面,此人竟是有资格跟大将军一同坐着饮食喝酒,记忆尤为鲜明深刻。徐偃兵都需要站着,那么坐着喝茶的年轻人是谁,洪山东又不是缺心眼的傻子,顿时就敛神拂袖,扑通一声跪地,拜见了这位莅临寒舍的世子殿下,一大堆拥挤在小屋门外的洪家子孙都瞪大眼睛,年龄稍大的,知晓了人情世故,有些畏惧,年龄小的,干净眼神里则充满了童真童趣的好奇。别看一郡父母官的太守府邸门槛不算低,可府上迄今为止接见官员中官帽子最大的,也不过是上任幽州将军。世子殿下是多大的官?等这个年轻人将来穿上正黄蟒袍当上北凉王,全离阳就都知道有多大了。

在书香浓郁的书房密谈,洪山东从头到尾都没有胆子去看一眼裴南苇,知道这位没有什么明确名分的女子会在胭脂郡住下后,也是有惊没喜,他洪山东倒是不介意把她当一尊女菩萨供奉起来,这是他应该做的,未必是什么功绩,可自古红颜祸水,万一出了丁点儿纰漏,那他原本还算一帆风顺的仕途可不就走到头了?只是世子殿下开了金口,那他洪山东就只能咬碎牙齿也得挤出笑脸应承下来。当夜太守大人就折腾出来一栋有山有水的雅致宅子,徐凤年顺便让死士寅暗中跟胭脂郡谍子打声招呼,死士寅本就是个积威深重的大谍子,对此类勾当熟门熟路,自可办得滴水不漏。然后徐凤年弃了那辆已是多余的马车,跟徐偃兵两骑连夜出城,赶赴并不陌生的倒马关。

裴南苇走下马车的时候不忘拎着那顶帷帽,仅有两名上了岁数婢女的幽静宅子,她站在院子里不言不语,直到去房间睡觉前,丢了帷帽在院子,在屋内梳装柜上瞥见几盒很精致讨巧的名贵胭脂,冷笑道:“都是累赘。”

看似值钱的物件,有几样是真正值钱的?

第138章 两百岁说百年江湖

东海武帝城一直口口相传有三怪,怪在城中永远是外乡人士多过本地居民,怪在那面插满兵器的内城墙,怪在最后当然是怪在有一个活了百年来的天下第二。对离阳江湖而言,没有来过武帝城,就等于江湖人没有混过江湖,第一怪其实不奇怪,每年都有几位二品小宗师甚至是一品高手尝试登城,希冀着一举成名,例如当年剑九黄登楼,就引来了曹长卿之流的顶尖高手从旁观战,如此一来,就给武帝城吸引了大量来此猎奇的英雄豪杰。第二怪就更加合情合理,若是登楼失败,就得留下趁手兵器插在墙壁上,王老怪以举世无匹的姿态雄踞武帝城一甲子,在头十年中,往往一天就要迎接三四场挑战,久而久之,那面墙也就挤满了神兵重器,其中就有当年东越剑池宗主宋念卿的一份贡献。唯独第三怪,为何王仙芝明明是世间第一人,仍是自称天下第二,始终无人知晓内幕。武帝城内有众多的兵器铺典当行和校武场,这个就更好解释了,来武帝城不靠着打架出名能做什么?当世许多功成名就的豪侠,都是年轻时候这么一架一架打出来的。只是最近城内校武场都寂静下来,委实是前几天的那场吊诡至极的入城一剑,太过让人摸不着头脑,去年北莽越俎代庖订立了武评十人,剑客中仅有桃花剑神邓太阿得以登评,可他传闻已是出海访仙,杳无音讯。

但是却有一剑长久悬停武帝城外,等到满城江湖人都失去耐心的时候,这一剑终于动了,还是个砸那柄剑丢掷石子的稚童率先发现,等孩子兴匆匆跑回家跟开药铺的老爹说完消息,老爹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会,只当错过了热闹。不说什么陆地神仙的御剑,便是吴家剑冢的飞剑术,那柄剑估计也早就掠至武帝城的阁楼外了,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一剑入城不假,却极为缓慢,慢到这柄剑飞了一个时辰,才从外城越过城头,在这柄剑有所动静的瞬间,阁楼中就有一名成名已久剑客掠虹坠至城头,正是王仙芝的四徒弟楼荒,四十六岁,佩剑“菩萨蛮”,楼荒可谓惊才绝艳的剑术天才,走了一条弃道求术的歪路,这就像一个人瘸腿走路,但是楼荒一条腿行走,就已经在江湖上一骑绝尘,王仙芝曾经有意在剑池宋念卿二度登楼时,让楼荒去守阁,只可惜宋念卿暴毙,但是楼荒的剑术造诣可想而知。楼荒盘腿而坐,横剑在膝,静等足足一个时辰,当那柄飞剑以龟速来到城头,楼荒才弹鞘出剑,以剑尖抵剑尖,但那柄入城之剑来势极其不成气候,但楼荒的菩萨蛮,不曾撼动丝毫,随后楼荒起身驭剑菩萨蛮,身形跟随出鞘剑一同步步后撤,三个时辰后,楼荒耗竭气机,手筋寸断,仍是没能让那柄无名长剑有纤毫停顿颤动,之后三个时辰,是城主三徒弟林鸦接过了挡剑之责,林鸦三十二岁,亦是胭脂评上的大美人,身材高大不输北地男子,身段雄奇,偏偏别有韵味,令人叹为观止,是天底下首屈一指的拳法宗师,只是不论她如何蓄势捶打长剑,仍是没能挡下那柄长剑的匀速前行,最后一拳,林鸦拔地而起,高入云宵,一拳砸下,长剑下边方圆数十丈,楼房尽数坍塌粉碎,性格暴烈的林鸦显然无法接受这个结果,疯癫一般,奔跑如雷,去校武场扛回一只大鼎,狠狠砸在那把如同看她笑话的长剑上,依旧是无功而返,林鸦颓然坐地,目光呆滞。随后便是练气宗师宫半阙登场,作为王仙芝四名弟子上岁数最大的一位,宫半阙光头,顶有九颗戒疤,不披袈裟却穿道袍,城内扬言此人身具佛家金刚体魄,却负六种道门指玄秘术,更精通练气玄通,宫半阙的手腕也确实让人眼花缭乱,他没有像师弟楼荒师妹林鸦那般近距离接触长剑,而是站在内城阁楼,每次挥袖,就捎去墙壁上一件兵器,结果武帝城听了足足三个时辰的钟鼓雷鸣,一些内力孱弱的百姓,痛不欲生,纷纷逃出城外避难,宫半阙挥动一百零七袖,也带去了一百零七件兵器,十之七八都在撞击中毁掉,最终长剑临近阁楼不过二十丈,整座武帝城都觉得恐怕城主亲自出手,除非倾力而为,都挡不下这一剑入阁了。

然后极少露面的王仙芝大弟子于新郎站在了那把剑前,只是当时城头真实情况,无人亲见,只有结局浮出水面后,以讹传讹,才说成了于新郎出了一刀,挡下了那不求快反求慢的“无理”一剑。实则当时于新郎根本就没有带刀,而是孑然一身飘落长剑之前,绕着飞剑慢悠悠逛荡了一圈又一圈,在飞剑剑尖相距阁楼不过六丈的时候,再次站在长剑之前,闭上眼睛,双指轻轻压在剑尖之上。

此时此刻,阁楼顶层,是一幅没有谁能想象得到的场景,麻衣麻鞋的魁梧王老怪站在窗口俯瞰全城,阁内坐着那位吃剑怪物,更滑稽的是阁内毫无剑拔弩张的气氛,缘于吃剑老祖宗盘腿而坐,在喝一壶酒,而一位半蹲着的绿衣女童在扯动这老怪的那两缕垂膝白眉,在很认真地打结,小脸庞上的表情异常严肃,手上动作更是一丝不苟。而早已不被江湖知晓真名隋斜谷的吃剑老祖宗也不生气,反而笑着任由小丫头瞎捣乱,望向她的眼神,有些古怪。当于新郎双脚离地,身体悬空,双指终于将剑尖往下压斜半寸,王仙芝点了点头,转过身,跟隋斜谷相对而坐,绿衣稚童抬起手摇晃了一下白眉系成的结,邀功一般对那武帝城城主灿烂一笑,在四名徒弟面前从来都不苟言笑王仙芝的微微一笑,招了招手,绿衣小丫头摇了摇头,显然还是白眉老爷爷的眉毛更好玩些,继续蹲着仔细打结,世间竟然还能有人不把王仙芝当回事?

吃剑老祖宗笑道:“你对李淳罡也算仁至义尽了,只是以他的犟脾气,才不屑那佛道转世之说,既不做什么逍遥神仙,也不愿来世续缘。李淳罡便是李淳罡,一世恩怨一世了,一世不平一剑平。这才是让你王仙芝也愿意佩服的剑神啊。李淳罡生生世世都死了,酆都绿袍儿也就随之死了。邓太阿嘛,哪怕访仙归来,剑术剑道都不输给李淳罡,对你我来说,还是不如李淳罡更对胃口的。”

王仙芝平淡道:“于新郎只能借着楼荒林鸦宫半阙的余势,挡下你半剑而已。怎么停下了此剑?”

吃剑老祖宗没有理会,低头对那绿衣丫头笑眯眯道:“小妮子,去墙上帮老爷爷取一柄好剑来下酒。”

长得灵气盎然的女童抬起头,哦了一声,小跑出去,还真去老老实实撅起屁股趴在城头,略显吃力地就近拔出一柄长剑,双手握住剑柄扛回了阁内。隋斜谷爽朗大笑,双指掰下一寸剑尖,丢入嘴中。看到绿衣稚童眼巴巴望向自己,仿佛有些嘴馋,吃剑老祖宗哈哈笑道:“可别学老爷爷吃剑,否则等你长大以后,会吓跑男人的。”

隋斜谷见孩子继续把注意力放在他的白眉上,对王仙芝说道:“既然你让几个弟子出手挡剑,明摆着是不想跟我打,也无妨,我暂时也没稳胜的把握,估摸着邓太阿也快回来,相比跟你一战,我更想知道李淳罡万里借剑给他,到底借得值不值当。若是我赢了颠峰时的邓太阿,再跟你打,胜算更大。不过按照你那来者不拒的脾气,怎么会让徒弟露这个面?你不像是快要死的老头子啊,怎么做出了类似托孤的行径?”

王仙芝平静道:“我在等最后一战,那之后我便会飞升,等我走后,武帝城也就不复存在。起先韩生宣要学那高树露,屠尽江湖上一品三境高手,许多散人都逃入本城,之后武评就有了个规矩,不把武帝城城中人列入榜上。于新郎在内四名弟子,我准备让宫半阙和楼荒去京城,林鸦去南疆,于新郎何去何从,我仍是没想好,不过绿衣多半要交给他照料。”

隋斜谷瞪眼道:“听你语气,最后一战不是我不是邓太阿,也不像是曹长卿啊,难道是拓拔菩萨?”

王仙芝嗤笑道:“那个北蛮子?在我身后吃灰的命,我王仙芝在世一天,他就一天成为不了天下第一。他此时的武道修为,也不过是三十年前的王仙芝而已。即便被他取了那把兵器,也不过是二十年前的我。有何可战?”

隋斜谷纳闷道:“当初齐玄帧是不愿跟你打,后来有望跟你一较高下的洪洗象也已经自行兵解,不过要我看,这两位,哦,算是一个人,都不如他们在五百年的身份,恐怕那位吕洞玄之后的整整五百年,你王仙芝都是无敌的。像那刘松涛,我当初帮忙守关的逐鹿山教主,比起李淳罡尚且略微稍逊一筹,再往前推个两百年,吴家剑冢的剑仙家主吴斗柄,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而已,称霸江湖四十载,撑死了就是另外一个刘松涛,四百年前引发浩劫的大魔头高树露,把江湖上所有顶尖高手杀得七零八落,确是身手不俗,但也就是比如今的拓拔菩萨稍强,今儿的江湖,可跟以前大不相同,你,拓拔菩萨,李淳罡,邓太阿,加上那个白衣女子,单独拎出一个,除了高树露所在的江湖,否则随便丢在哪个江湖一百年里,都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当然,我也是。”

王仙芝冷笑道:“还不是黄龙士造的孽。”

绿衣丫头突然跑到王仙芝身边,好奇问道:“爷爷,你怎么不自称老夫了?”

王仙芝揉了揉她的脑袋,手指了指对面的隋斜谷,微笑道:“这家伙比爷爷还老了二十几岁,不过他啊,也就是年纪大,本事不大的。”

隋斜谷吹胡子瞪眼,捏断一截剑,丢入嘴中,怒道:“王仙芝,要不咱们现在就战一场?!”

王仙芝仅是斜瞥了隋斜谷一眼,懒得理睬。吃剑老头那两缕被打了无数个大小结的白眉瞬间滑直,在空中激扬飘荡,绿衣妮子一看急了,赶忙跑去蹦跳着扯下两条高过她个头的长眉,搂在怀里,继续耐心打结。隋斜谷无奈叹息,问道:“你觉得陈芝豹借着龙树僧人圆寂的机会成就儒圣境界,是否已经打得过那藏藏掖掖的顾剑棠?”

王仙芝摇了摇头。

隋斜谷一脸纳闷道:“这小子天资卓绝,实为罕见,怎的跑去太安城当什么兵部尚书了,为何不封王就藩西蜀,也好有好的心境和闲暇功夫去提升境界。”

王仙芝笑道:“陈芝豹在等同为儒圣的曹长卿战死于西楚复国,到时候他才能‘借势’,稳胜了顾剑棠,才有资格跟我一战。”

隋斜谷愣了愣,随即喟然长叹,“后生可畏。”

王仙芝默不作声。

隋斜谷笑问道:“且不说已经在武评上的十人,你觉得未来五十年,谁能出头?”

王仙芝闭上眼睛,缓缓道:“就剑而言,被你吃掉棠溪剑的卢白颉,原本剑意不俗,可大器晚成,做了兵部侍郎,也就彻底废了。王小屏原本误入歧途,如今跟刘松涛形影不离,既有问剑也有佛道砥砺,前途不可限量。城内齐仙侠以往只有龙虎山那半吊子仙气,却无侠骨,去了趟武当山,下山后如今大有改观,也有剑道扛鼎的可能。吴六鼎胜负心太重,注定不如女子剑侍翠花走得远。说刀,袁左宗肯定可以跻身天象境界,早晚而已。至于江斧丁,不好说,性子太邪,但因为武道路数跟我最为相似,运气不好,一辈子待在指玄,运气好,等我飞升,他不是没有机会直入陆地神仙。吴家剑冢家主,北凉徐偃兵,烂陀山和观音宗这两位,登顶成为天下第一人,希望都不大,但都是有机会成为陆地神仙的人物。如今的江湖变数太大,我也不敢断言他们的最终成就。不过这些人,撑死了也就是武评十人,仅是位置高低不同而已。但有两人,变数尤其大,听潮阁里那用刀的南宫仆射,已经‘悟剑’的西楚亡国公主姜姒,只是后者,多半是昙花一现。”

隋斜谷格外记住了一个名字,“江斧丁?”

王仙芝平淡道:“你可知我习武的心愿?”

隋斜谷轻轻皱了皱眉,结果小妮子被雪白长眉拖拽得一个踉跄,吃剑老祖宗转头歉意一笑,绿衣女童报以微笑,摆摆手示意没关系。

王仙芝双拳撑在腿上,“你可知李淳罡,你,拓拔菩萨,邓太阿,曹长卿,你们这些人境界跟我相差其实不多,为何真要死战,肯定是你们必败无疑?”

隋斜谷气笑道:“还不是你这老匹夫仗着皮糙肉厚!”

绿衣女童掩嘴一笑。

王仙芝直视隋斜谷,问道:“你信不信你们几人联手与我一战,我仍可拼死杀尽绝了你们?”

隋斜谷眯起眼。

显然不信。

但他不得不信!

王仙芝站起身,阁楼顶层东西两向并无墙壁窗栏遮挡,故而东面可遥望东海,王仙芝轻声说道:“在我王仙芝由武道而非那天道成功跻身陆地神仙境界后,始终自称天下第二,并非世间有人可以与我生死之战,之所以如此,是怀念李淳罡无敌于世的那座江湖,那时候的王仙芝,仰视那一袭仗剑青衫,心服口服。正是他让我悟得了何谓一个人的江湖,正是李淳罡,让我走上了今天脚下这条走了一甲子的路。如果说江湖以为我那第二,是在以此嘲笑天下人,我也不会否认。谁有本事,就来做一个他们觉得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好了。”

隋斜谷静待下文,王仙芝笑了笑,“但更重要的是,我心目中的敌人,是整个天下。”

王仙芝握紧双拳,东海之上潮起潮落“所以哪怕武评身后九人,加上全天下所有一品高手,尽数聚于武帝城,我王仙芝仍是不虑败,只会胜!”

隋斜谷双眉从稚童手中抽出,飘拂不定,绿衣丫头蹦蹦跳跳,想要抓住那两根白眉。

王仙芝松开拳头,负手而立,东海复归风平浪静,“那江斧丁,若是不死在北凉,也就有了与整座江湖为敌的气概,唯有此,才能有与世为敌的觉悟。到时候的江湖上也许就是他跟南宫仆射两人的江湖了,至多加上一个洪敬岩,三足鼎立。你隋斜谷牵挂于剑,曹长卿牵挂于当年那观棋女子,你们心中都有所执,反而不如那无情无义的江斧丁走得轻松,可你们的所执,恰巧是你们成为顶尖武人的根基所在,更无奈之处在于你们即便可以散去一切,东山再起,但是你们仍然不愿放弃。”

隋斜谷讥讽道:“你以为谁都是你这样一辈子心无挂碍的武痴?高树露也不过是刻意让自己走火入魔,才到了这种传说中的天仙境界。王老怪王老怪,你还真是个怪物,我就纳闷了,怎么没有天仙下来收了你,要不弄几千道天雷劈死你也成啊。”

王仙芝一笑置之。

天仙?法相就算了,寻常陆地神仙都可以斩杀,根本不入他王仙芝的法眼,就算有真身到了人间,一样也得讲究他王仙芝的规矩。

隋斜谷问双手指尖抹过眉头,问道:“那你到底是要跟谁打那人间最后一战?”

王仙芝反问道:“你跟谁借的剑?”

隋斜谷怒道:“放你娘的屁!姓徐的小子有多少斤两我会不知道?他能宰了韩生宣,还亏得是我那一手千里御剑,他若是一心一意在江湖上混,未必到不了我的高度,可他得当那北凉王,哪能像你王仙芝这般心无旁骛钻研武学,别说十年,给他一百年,他也没资格做你最后一战的对手!”

王仙芝平静道:“我被他两拳击退一千丈。”

隋斜谷瞪大眼睛。

绿衣女童也瞪大眼睛,一老一小,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