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穗笑道:“谢半句,下半句不用你说了,我知道了,赵家天子自负无比,未尝不是有意让我们尝到一点甜头,如你所说,几支藩王之师都是鱼饵,既然离阳朝廷胆敢存有这份轻视心思,我们不妨大大方方顺杆子往上爬。”

谢西陲会心一笑。

孙希济走入烽燧,登上楼梯,来到顶点,眺望山脚滚滚东逝水,除去曹长卿姜泥,其他人有意无意都退远了。

老人淡然道:“朝廷让我回到这里当广陵道的经略使,无非是四个字,请君入瓮。”

曹长卿轻声道:“逐鹿山势力,还有黄三甲在广陵道周边的谍子,都为我们所用。”

老人转头望向亲眼看着这位儒圣,怆然道:“长卿,大楚拖累你了。”

曹家龙鲤最得意,年少入宫之后,师从国师李密,更是头秀于大楚皇宫,之后十数年籍籍无名,始终做个君王侍臣的棋待诏,如同伶人。大楚覆灭后,若不是这位曹官子,以一人力敌太安城,谁还能记得大楚仍有人在?!

曹长卿摇头道:“老太师,你当知我所求,知我无憾。”

老人双手撑在墙砖上。

洛虎丘烽燧一名正当值的年轻烽子给这么一大帮大人物站在顶楼,只得受持大戟,缩在角落,但是压抑不住满腔的激动,老太师,曹官子,还有公主殿下,原本只要见着任何一个,这辈子都算值了啊!

当腰间佩剑的烽子看到那紫檀剑匣女子朝自己走来,呆若木鸡。

以御剑太安城名动天下的绝美女子轻轻伸指,烽子佩剑出鞘,落在她手上,她凝视着那柄才从武库搬出重见天日的旧剑,用手指抹去几丝常人难以擦拭的铁锈,叩指一弹,发出一串叮咚声,如同悦耳风铃。

烽子都不知道如何从公主殿下手中接过的佩剑,整个人都魂不守舍。

孙希济和曹长卿相视一笑。

姜泥轻声道:“我去西垒壁再看一眼。”

曹长卿点了点头。

年轻女子双指并拢,向前一抹,大凉龙雀铿锵出鞘,她站在剑身之上,飘然欲仙,御剑坠下,然后一个急转,沿着大江水面,赶赴西垒壁古战场遗址。

吕思楚快步走到楼边,痴痴望向那抹身影,少年早就在江南那山清水秀的红鹿洞见过公主殿下,不过记得那时候的姜姐姐练剑惫懒,境界也算不得高深,她只学了御剑这一门神通,可御剑当空,也高不过地面几尺,还摇摇欲坠。少年只知道姜姐姐去过一趟北凉北莽,境界便一日千里,他根本就拍马不及,以前就需要仰视高高在上的她,觉得以后更是如此了。少年叹了口气,不知道姜泥姐姐以后会喜欢怎样的男子,反正不会是他吕思楚的。

孙希济突然压低声音,愤愤不平道:“那徐家小儿何德何能,配得上我们公主殿下!”

曹长卿眼神温柔,轻声说道:“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老太师仍是气不过,冷哼一声。

曹长卿有句话放在了心底。

徐凤年,若是我曹长卿有朝一日由儒转霸,一生之中两次跻身陆地神仙境界,仍是无法保护公主殿下,你可莫要让我失望!

第010章 变故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县衙便是如此,礼制仿三省六部,碧山县就有三门六房,三门中皂门即为胥吏扎堆之处,皂吏皂吏,便出自于此,至于巡门捕门,如今北凉锦衣游骑的根子就在巡门,而捕门出捕快,通俗易懂,市井巷弄的三岁稚童也知,至于六房职责,就碧山县而言,县令冯瓘独占吏户工刑四房,只留给县丞左靖一个形同虚设的礼房,县尉白上阕还算捞到一个油水颇丰的兵房,至于三门,冯瓘更是揽入怀中,视为禁脔,尤其是皂门,更是唯冯县令马首是瞻,尤其让左靖难堪,其实徐凤年这个主薄,原本才是理当手握皂门,不过冯瓘连县丞左靖都打压排挤得不留情面,哪里会顾及“徐奇”的颜面,只是徐凤年的心思本就在观察一县衙门的运作环节上,至于他这个半吊子主薄到底有无权柄,无关紧要。

虽然他这个不成气候的主薄无心争权夺利,不过闲来无事,还是会在县衙三门六房转悠转悠,刑房狱中就监押着十几名罪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无力养老故意惹事进来蹭口饭吃的老头子,有拐卖人口的贩子,有斗殴寻衅的青壮地痞,也有偷窃女子肚兜给扭送入狱的最下等采花贼,但是十几人中,就只有一个花甲老人给铐上枷锁,枷是大枷,锁是重锁,加在一起得有三十四斤重。徐凤年特意翻阅过刑房的狱讼档案,竟是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后来是请刑房头目喝酒,好不容易才套出话来,只知老头姓沈,是个在河州凶名在外的江洋大盗,好像是做一桩掉脑袋的大买卖,得手后分赃不匀,去年在幽州青案郡那里给黑吃黑,身负重伤,流窜到了本县,这一关就是大半年,原本就该在今年初春押解郡城去问斩,只是幽州那场变故,碧山县新人换旧人,就给拖延下来,至于为何没有在刑房入档在册,当时那个刑房小头目就算醉酒不清,依旧语焉不详,眼神闪烁。

徐凤年反正无事可做,三天两头就来牢狱待着,拎壶绿蚁酒,捎带些零碎酱肉吃食,搬条椅子坐在过道中间,跟两边经受牢狱之灾的家伙们闲聊,到后来,除了那名沈大盗,所有蹲大牢的难兄难弟都跟他这个吃饱了撑着的主薄讨要过绿蚁酒喝,徐凤年也少有拒绝,一来二去,竟然厮混得如同酒肉朋友一般,那个沈老头倒是一直冷眼旁观,偶尔睁眼看来,精光四射,用刑房当差的话说就是这老不死手上有好几条人命,有杀气,阴气重。

身体干瘦的老家伙每次勉强撑开眼皮子,嘴角都有阴恻恻的冷笑,望向那个坐在牢狱外的年轻主薄,好似给他腾出手来,一只手就能把那颗脑袋从肩膀上拔下来。每当这种时候,这名碧山县唯一一位重犯隔壁狱室的中年男人,就都有些尽量掩饰的忧心忡忡,汉子姓王,一个瞧着就很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子,好像是惹恼了碧山县的大族,被拾掇得倾家荡产不说,还给丢进了牢房,这半年里那大族子弟来过两次,次次冷嘲热讽,还阴险至极地扬言肯定会帮忙养活那汉子的妻女,便是牢狱中的一些犯人,也觉得这家伙未免太凄惨了点,还不如一头撞死来得一干二净,仇家在外边享受母女花,你这位兄弟难不成跟那些睡觉时候经常从脸上爬过的老鼠诉苦?怪不得生了一双眉尾下垂的八字眉,看着就是吃苦遭罪的命。

今天徐凤年又坐到牢房跟那些犯人闲聊,昨天刚领到俸禄,大半都给裴南苇收缴,不知藏到哪里去,只余下些琐碎银子,说是一月的酒钱,自己看着办。不过如今风水轮流转,在冯瓘分权给主薄一个工房后,多是县丞左靖请徐凤年喝酒,因此徐凤年手头反而不似以往拮据,不过碧山县职掌屯田水利的工房,就只能捞些蚊子腿上的肉,不值一提,重要的是冯县令破天荒主动示好主薄,让县衙杂役都高看了主薄一眼,不过左靖在一次喝酒,有意无意提点过蒙在鼓里的徐主薄,匹夫怀壁,千万要小心引狼入室啊。徐凤年假意浑浑噩噩,左靖以为这小子鬼迷心窍,也就等着看笑话。

徐凤年拉来两名早已关系熟稔的狱卒,三人一起就着熟肉下酒,若是有犯人眼馋,也让狱卒送去些酒肉,等到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拿香囊遮掩着鼻子走入牢房,难免有些讶异,过道中坐着三个喝酒吃肉的,犯人大多坐在靠近廊道的监牢木栏边上,大伙儿欢声笑语,荤话连篇,公子哥皱了皱眉头,徐凤年拿起一只酒杯,拿袖口擦了擦,笑着举起杯子,询问要不要来一口绿蚁,这名世家子斜眼了一下,不理不睬,两名狱卒知根知底,悄悄朝主薄大人丢了个眼神,然后指了指姓王的犯人,徐凤年会心一笑,点了点头。年轻公子径直走到那个庄稼汉子所在牢外,正要开口说话,在这家伙伤口上撒盐,有四名健硕捕快押着两位年龄悬殊的犯人,年长的贼眉鼠眼,年纪轻的衣衫褴褛,不过生了一双英气勃发的剑眉,使得他哪怕满脸污垢,也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只觉得跟这座大牢格格不入,不过他的步子稍稍慢了,就给捕快一拳擂在后背上,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年长的共犯赶忙搀扶,给几位捕快老爷们赔着笑脸。徐凤年笑问道:“犯了什么事?”

四名捕快跟县令冯瓘县尉白上阕走得比较近,对于这个主薄一向不放在眼中,不过或多或少都在官场上积攒了些人情世故,为首一名捕快头领,挤出不冷不热的笑脸道:“回主薄大人,是两个不入流的蟊贼,贼胆包天,偷东西偷到朱老夫人的宅子里去了,没被当场打死都算上辈子积下的福气了。”

说完之后,这名捕快快步走近那个用香囊遮蔽牢狱熏臭的公子哥,笑脸谦恭道:“这不是郡城的宋公子嘛,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宋公子尽管放心,那个不长眼的货色,兄弟们一得空儿就会招待他,保管他生不如死…”

气质阴柔的公子哥掏出一只锦缎钱袋子,随手丢给捕快头目,轻声道:“别真弄死了,事不大,就是麻烦,本公子不怕事,只怕麻烦。”

发了一笔横财的捕快嘿嘿笑道:“兄弟们有数的,每次揍他,都垫上两三层棉布,都见不着伤痕,都是内伤。”

公子哥环视一周,视线最后落在姓王的汉子身上,伸手指了指,笑道:“这俩蟊贼,要不就丢进这里。”

捕快毫不犹豫道:“这有何难。”

公子哥转头望向那两个小偷,笑眯眯叮嘱道:“你们进去后,多照顾照顾那位老住客,照顾好了,自然有你们的大酒大肉。”

尖嘴猴腮的老蟊贼咽了咽口水,瞥了眼主薄大人的那张小酒桌,怯生生问道:“这位爷,咱们能先赊欠几口酒不,小的肯定一住进去,就跟公子的旧识,好生套近乎一番。”

公子哥望向徐凤年,在他看来,这种小事,一个下县的主薄,不会也不敢拒绝。就算是才在碧山县履新的外地人,也该知道胭脂郡郡城宋氏的名头。只是他很快挑了挑眉头,眉宇间浮起一抹阴沉戾气,那年轻主薄竟然伸手轻轻覆盖在酒杯上,摆明了是不给他面子!那多半喝不到酒的老贼看到这一幕,偷着乐,既然无意间煽风点火了一次,让一个当官的跟一个大纨绔起了间隙,比起痛快喝酒也不差。宋公子嗅了嗅香囊碎屑檀片的幽香,阴森森一笑,“好,没想到碧山县还有我宋愚请不动的人物,领教了。”

从没有跟徐凤年如何搭讪过的姓王中年汉子抬起头,对这位丝毫“不识官场旨趣”的主薄感激一笑。

胭脂郡宋氏子弟宋愚径直走出牢房,捕快在把两个蟊贼推入牢栏中,也大踏步离去,在徐主薄惹上宋公子后,连身为下属该有的告辞一声都省略。

无意间树敌的徐主薄站起身,正准备离开牢房,那大枷在身的重犯老头儿突然咧嘴笑道:“姓徐的小子,你这个官当得有意思,老子喝你几杯酒,不嫌脏了嘴,来,给老子拿酒来。”

徐凤年无动于衷,走出牢房,把酒肉都留给狱卒。

老家伙嘴上骂骂咧咧,眼神却跟两位新邻居对视上了,各自点头。

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徐凤年在工房当值,工房与刑房同列却不同排,要更靠后些,不过离着监牢不远。别看碧山县是个不值一提的下县,但是巡门捕门跟刑房杂役多有好手,源于碧山县辖境大,是非多,而衙门名额就那么点,没点真本事来蹲茅坑,这座茅坑早就给那些歹人折腾得臭气熏天,县衙前任那一拨官老爷还算拎得清轻重,杀人放火的案子若是堆积太多,就不是面子上过不过得去的小事了。工房就徐凤年一个人,他突然站起身,倒了一杯酒,端酒走出屋子,“凑巧”撞到四人从牢房大摇大摆走出,都穿着不甚合身的狱卒衣服,瞧着有些滑稽可笑,徐凤年“一脸茫然”愣在当场,正要出声,就给那名脱去枷锁束缚的重犯老者快步如奔雷,一拳砸在额头上,主薄大人倒飞出去,在重重坠地之前,又给那骤然出手的悍匪大步流星赶上,抬脚搁在后背,轻巧卸去劲道,主薄大人的身躯悄然落地,无声无息,老人干枯十指交错拧动,嘿嘿笑道:“许久没动一动筋骨,一下子没忍不住,差点就误了金蝉脱壳的大事。”

老人身后三人有两蟊贼,还有那个身世凄惨的王姓庄稼汉子,后者见到这个场景,有些于心不忍,前两位则神情冷漠,其中年轻人走上前,瞥了眼躺在地上的碧山县主薄,轻声道:“沈前辈,此人有官身,不妨掳走当人质,碧山县的夜巡一向严谨,比较棘手,若是中途出了纰漏,也能有张护身符,等进了山,再杀不迟。”

老人想了想,对那个庄稼汉子招手,说道:“王实味,你就还有些气力,背上此人,跟老夫一同进山,以后你要寻那宋氏子弟报仇雪恨,轻而易举。”

常年一脸苦相的庄稼汉子闷不吭声,背起徐主薄。

四人加上一个被打晕过去的主薄,熟门熟路,劫狱的年轻人开道,遇上声响便停步藏身,实在躲不过,就跃上墙头,轻功了得,唯独王实味徒有几斤蛮力,谈不上武艺身手,都是被姓沈的老人轻轻一抓肩头,就捎带上两三丈高的墙头,这大概就是寻常老百姓所谓的飞檐走壁了。一行人有惊无险离开县衙,碧山县城并无深壕高墙,今夜也没有遇上一队巡城士卒,就这么轻松惬意远遁,在一处僻静小路,有三骑黑衣人接应,带了三匹无人骑乘的马,老者脚尖一点,便落在马背上,四下无外人,朗声笑道:“刘煜,你与王实味共乘一骑,顺便宰了那主薄,抛尸荒野即可,就当老夫留给碧山县一份临别赠礼!”

庄稼汉子壮起胆子说道:“这位主薄人不坏,老前辈是不是手下留情?”

老人嗤笑道:“是不是好人,人心隔肚皮,难说,但既然是个好官,怎么都该死!王实味,你哪来的妇人之仁,狗改不了吃屎!活该你妻女被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大族子弟凌辱欺侮,换成老夫,就算没有这一身把式,也能宰了今日那个拿香囊的娘娘腔!”

汉子默不作声,欲言又止,见着被老前辈称呼为刘煜的年轻人走来,一咬牙,挪了挪脚步,退后几步,似乎打定主意护住背着的年轻官员性命。

老人看在眼中,皱眉道:“王实味,老夫顺手带你出狱,是念你也是个可怜人,不要得寸进尺,老夫脾气确是比年轻时候好了千百倍,可江湖同辈赠予的剐心手绰号还在。你再不放下那主薄,刘煜要连你一并杀了,老夫也不会上心。何况想要在仙棺窟找个位置坐下,就得杀个人当作投名状,老夫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要么陪那狗屁主薄一起下黄泉,要么亲自宰了你背后那小子,风风光光上符箓山,老夫跟山主窟主都有些交情,也能替你说上几句好话。否则你就算上山,也没人当你是棵葱,自己掂量掂量!”

老实本分的汉子天人交战,犹豫不决。

碧山县牢狱出了这档子祸事,很快就惊动了披衣起床的县令县丞两位大人,冯瓘脸色阴沉,二把手的县丞左靖则面无表情,心中窃喜,让你冯瓘大权在握,姓沈的重犯逃脱且不说,毕竟起先便不曾记录在案,还能亡羊补牢,可那姓王的,是给郡城地头蛇的宋氏子弟惦记上的货色,否则也不至于耗费财力用郡城大牢弄到小小碧山县这边,你冯瓘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以后还奢望升官去胭脂郡郡城?就算侥幸去了,就不怕宋氏给你穿小鞋下绊子?屋漏偏逢连夜雨,听到下人禀报宋愚连夜造访县衙,左靖微微偏过头,盯着堂上粗如婴儿手臂的大红蜡烛,有些难以掩饰的开怀笑意。只是左靖很快就笑不出来,因为高门子弟宋愚在要求遣散县衙杂人后,只留下县令县丞两位父母官,这才敛去倨傲神情,抱拳说道:“宋愚先前冒犯两位大人,还望海涵。那绰号剐心阎王的沈厉乃是幽州在逃多年的匪寇,宋愚曾在胭脂郡刑衙挂了一个身份,王实味则是青案郡的捕快大头领,一切谋划,都是想要故意放虎归山,查出那符箓山的老巢。除了王大人,还有白县尉,请来了弱江都尉的精锐斥候以及一百轻骑,到时候只需与王大人里应外合…”

这时候,衙门大堂走入一个拎着食盒来送宵夜的女子。

宋愚有些愕然,这女子姿色绝美是生平罕见不去说,为何可以直入戒备森严的衙门重地?便是哪位官员的家眷,也不该如此莽撞啊。

县令冯瓘和县丞左靖心情不约而同大好起来,冯瓘悄然抚平才翘起的嘴角,一脸忧愁道:“徐夫人,徐主薄给劫狱歹人掳走,暂时生死不知,不过恳请夫人宽心,碧山县衙一定竭力营救…”

不等县令大人说完,这女子清清淡淡哦了一声,转身就走。

左靖捻须一笑,难不成这容颜当得祸国殃民四字的妇人,跟艳福不浅的徐主薄实则夫妻不和?左靖瞥了眼眼神炽热的县令大人,心中冷笑,徐主薄啊徐主薄,你就算不死在匪人手上,也得死在县令大人手上了。

有句春秋名言怎么说来着?左靖很快就记起来了:兄且安心死,汝妻吾养之。

左靖现在一门心思就想着怎么能跟县令大人讨要一杯残羹冷炙,要不然收敛已经蓄势待发的后手,别斗得你死我活了,真心实意辅佐这位心高气傲的县令,大不了两人和和睦睦做一回台面下的连襟?

裴南苇走出县衙,走在冷清的大街上,看了眼夜色,轻声道:“夜不归宿是吧,还嫌打地铺没够?”

第011章 心安,高手

有个威风八面绰号的老家伙饶了那狗官一条狗命,不是菩萨心肠,而是王实味许诺以命换命,愿意欠下沈老前辈一条命,到时候只要一句话,随时随地都可以拿走。北凉人人皆重诺,而且王实味这样口拙心实的汉子,阅人无数的沈厉相信自己的眼光。反正一个小县主薄,只要入了龙潭虎穴的符箓山,也难逃一死,自己不亲手杀人,就不算失信于人,照样白得一条粗朴汉子的性命。先后八人,六骑在清冷月色中,奔赴符箓山,主薄被随意丢在马背上,王实味不会骑马,坐在刘煜身后,沈厉策马狂奔,没顾上随着马背颠簸起伏的可怜主薄,滚落下马,满身尘土,众人只得停马,重新摔回马背,仍是没有醒来。

两百里外的符箓山,是沈厉这些江湖人士的叫法,在胭脂郡樵夫猎户嘴里都习惯喊金鸡山,由于山上多红腹锦鸡,北凉纨绔嗜好斗鸡,多用此种,可是金鸡山传言有魔教余孽占山为王,都是些杀人都不带眨眼一下的歹毒匪寇,人迹罕至,就算是老猎户也不敢拿小命去开玩笑,所以红腹锦鸡在胭脂郡附近向来有价无市。符箓山群峰绵延数十里,山高水长,风景雅致,拥有幽州难得的绿意,好好的一块洞天福地,愣是被那些匪人给弄得乌烟瘴气,在大白天远观山脉,也会给人你阴气森森之感。胭脂郡以前不是没有过大举剿匪的举措,可自打去了孔武有力的八十人,只活着回来一个疯子后,就没谁乐意去触这个霉头,为了银子给官兵领路的一个樵夫,全家很快都被吊死在高枝上,尸体嘴中都塞满大块金银。符箓山的山路狭窄崎岖,堪堪只容一骑缓慢前行,进山是拂晓时分,等到晨曦渐重,山雾渐散,六骑脚下已经没有山路,只能靠着经验上山,晌午时分,视野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依山而建的白墙黑瓦,建筑左侧,挂了条声势并不雄壮的纤细瀑布,风情旖旎,这就像走入一座声名狼藉的赌坊,结果发现坐庄的掌柜是个小巧玲珑的妙龄女子。

沈厉回头笑道:“王实味,这才是真正的符箓山,外边那几座山头,别看杳无人烟,都暗藏烽燧,跟军伍相差不大。此山三百余人,不论青壮妇孺,都有些把式傍身,别说一个胭脂郡,就算幽州将军想进山,不丢下千把条人命在外头,都别想走到这里。何况山外有山,距离符箓山三里路程,仙棺窟还有一百多条真正的汉子,高手如云,当家的沉剑窟窟主,早在入山前就有小宗师境界,比起符箓山的二品高手张巨仙,实力只高不低。”

沈厉哈哈一笑,收回视线,望向山上,“跟你一个村夫说这些作甚,你就算今日起开始习武,也练不出花样,徒有膂力,是做不成高手的。想要报仇,以后在山上,你就乖乖夹起尾巴做人,结下香火情,过个几年,带上二三十票兄弟下山去,一个细皮嫩肉的宋氏子弟,自是手到擒来,到时候任你宰割,山上多得是喜好断袖男风的糙汉子,你不用担心仇人死得太舒服。主薄大人,老夫知道一炷香前就醒了,别装睡了,这句话就是说给你听的。”

碧山县徐主薄滑落下马,揉了揉肚子,大概是五脏六腑都给颠簸得颠三倒四,脸色颓败。王实味也跳下马,走近以后,歉意道:“主薄大人,对不住了,罪民王实味…”

不等那汉子说完,徐主薄作势要打,不过很快缩回手,重重叹息一声,望向那座不知为何取名为符箓的高山,怔怔出神。刘煜推了一把肩膀,徐主薄跟着王实味一同走上台阶,青石板小径掩映在两旁树荫中,哪怕是正午,暑气也不觉重,一路拾阶登山,没有在明处见到几个哨子,沈厉逃脱牢狱之灾,旧地重游,似乎有些感触,刘煜跟在老前辈身边,窃窃私语。行至半山腰一座翘檐凉亭,有两位白衣捧书童子从山路一侧出现在众人眼帘,生得唇红齿白,身后更有白发白衣老者骑着黄牛,更显仙风道骨,高歌“倒骑黄牛背,垂手向春风”,让王实味误以为真是隐居山林的神仙人物。

沈厉站在台阶顶,一口揭穿这位老仙师的老底,笑道:“魏山主,在山上装神弄鬼有何用,这身行头,只有在山外才能坑蒙拐骗,不过幽州十寇,你魏老儿还排在我之前,一露面就得被好几百官府铁骑追着杀。”

符箓山老山主讥笑道:“剐心阎王沈厉,老夫哪里敢与你并列幽州十大匪寇,都给人尊称阎王了,比起人屠还能吓唬人,要不是巨仙兄跟你是旧识,又曾亏欠于你,老夫才不会让徒儿去碧山县趟这浑水。”

沈厉左手双指拧扭着右手手腕,低声笑道:“魏晋,你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半斤八两罢了。沉剑窟主当年没用剑撕烂你那张破嘴,你这老儿怎么也不知道珍惜。”

兴许是符箓山几位当家之一的老人瞥了眼六品官服的徐主薄跟庄稼汉子王实味,有些纳闷,徒弟刘煜走到黄牛旁边,把大致情况说了一遍,老人点头又摇头,率先骑牛上山,两名白衣稚童脚步轻灵,显然亦是身负不俗轻功,能够拜师于符箓山前三甲的高手魏山主,根骨福缘两者肯定都不会太差。徐凤年看上去鼻青脸肿,他刻意收敛所有气机,身躯与常人无异,呼吸也不例外,魏晋毕竟不是真神仙,自然看不出这个年轻的官府中人是何境界。徐凤年跟王实味被安置在一栋地段偏僻的宅院,竟然还有两名中人之姿的秀气丫鬟服侍衣食住行,看她们乐在其中的模样,该是年幼就给掳抢上山的女子,身世是可怜还是庆幸,不好说,毕竟在山上不说锦衣玉食,最不济可以衣食无忧。王实味等满眼好奇的丫鬟端来茶水饭食,关门退出,这位本是青案郡首屈一指捕快的中年汉子小心翼翼走到窗边,贴耳在窗纸上,没有听到丝毫动静,这才坐回桌边,看着那个狼吞虎咽的县衙主薄,正要开口说话,徐凤年抓起一只油腻鸡腿就砸向王实味,堵住王实味的出声,瞪眼气急败坏道:“狗日的王实味,害得老子堂堂一县主薄,沦落成了阶下囚!这笔帐,本官要是能够回到碧山县,看不把你剥皮抽筋!”

王实味接住鸡腿,苦笑道:“希望主薄大人能够安然下山。”

酒足饭饱,咱们主薄大人拿了根竹签悠悠然剔牙,仰靠在椅背上,双脚搁在桌上,然后连人带椅子就翻砸在地板上,王实味猛然转身抬头,看到屋梁上坐着一位横刀在膝的貌美女子,咧嘴笑着,露出一对虎牙。王实味心中骇然,自己方才竟然没有察觉到半点异样,若是跟徐主薄言语透底,那就真是要害死这个为官为人都不错的年轻官员了。那女子瞧着二十岁出头,膝盖上枕放着一柄金丝裹鞘的短刀,从横梁飘落在地,在徐凤年身边绕了一圈,从头到脚都打量了几遍,符箓山上,她从小到大什么样的亡命之徒没见识过,可当官的,披一身官皮的可怜虫,是头一回!她伸手捏了捏徐凤年的绣禽官补子,笑问道:“你是多大的官?这上头绣的是啥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