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体魄坚韧,跟王仙芝一战之后,给摧败不堪,遗祸深重,徐凤年远远逊色于江湖上的金刚境高手,论气机浑厚,腕中鬼王福也没有看错,徐凤年比不上那些各有千秋的指玄境,但是现如今的徐凤年,根本不好用常理揣测。当时杀掉赵黄巢,凭着直觉牵引想要去武帝城,起先出于谨慎,想着去徽山找轩辕青锋这位武林盟主做保镖,当然是要同时与她做笔大买卖,否则开不了这个口。不过轩辕青锋不愿意跟他或者说北凉“有染”,徐凤年也就不去强人所难,但是跟轩辕青锋这个顶尖高手近距离相处以及悄然对峙之时,徐凤年惊讶发现一件事情,便是不光飞剑自发蠢蠢欲动,还有他没来由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豪气,对此徐凤年并不陌生,就是八百年前那个“自己”以及王仙芝都有的气概,与世为敌仍无敌。

以往徐凤年清楚这种心境,但有心无意,或者说有心无力,但是一战之后,尤其是独自离开徽山,越是临近东海,就经常压抑不住一些“无心之举”,就像此时飞剑无迹可寻地欢快游荡,如鱼得水。徐凤年可以清晰感知到它们的愉悦,甚至觉得可以与之对话。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佛家的芥子纳须弥,道门的袖里藏乾坤,都不像啊。”

那柄蚍蜉飞剑冷不丁在徐凤年眼前滴溜溜一转,似乎是打声招呼,然后一闪而逝,飞出窗外。

徐凤年走出屋子,神色如常地下楼离开客栈,一直走到镇子外头。

结果远远看到高坐马背的宋笠身影,驿路上似乎有两名年轻女子惹上了麻烦,一个身材高大,英气勃勃,剑已出鞘,看架势就是名家子,离着剑尖吐罡气的还差些许境界,她护着身后一名体态婀娜更似江南闺秀的女子。不过应该是与人技击比武输了一阵,一臂颓然下垂,止不住轻微颤抖,才临时换了手握剑。

宋笠一直没有说话,那名佩刀缠绿丝的年轻扈从则马蹄轻缓,意态自得,刀也出鞘,轻轻旋转,战马则绕着两名走投无路的女子悠悠然打转。

徐凤年站在不惹眼的驿路绿荫中,听到那显然是北方女子的剑客讥讽出声道:“本以为广陵道上并非蛇鼠一窝,毕竟连京城也晓得有个叫宋笠的家伙,口口声声一朝权在手,杀尽负民狗。不料耳闻不如面见,也就是个强抢民女的腌臜货色。”

宋笠闻言轻轻一笑,终于开口说道:“女侠你凭本事伤了二十名部卒,本将无话可说,可是梁眉公随后跟你光明正大赌注厮杀一场,他输了,这边放行,你输了,你交出那身后女子,愿赌服输,天经地义。女侠你剑术高明,可赌品似乎不咋的啊。”

听到这里,徐凤年就准备转身离去。

用剑女侠身后的婉约女子正要说话,就被她用眼神制止,她转过头后,死死盯着宋笠。

宋笠微笑道:“你也别说什么你输了你跟我走,你我心知肚明,只要没了你护驾,现在的世道,你身后女子走不出三里地。本将不是什么好人,却是实诚人,可以跟两位姑娘说明白,本将只要她过一趟宋家大门,就放她走,绝不动她一根头发,不过丑话也说在前头,广陵道都清楚一点,动不动她的身子,不重要,但以后就都算是本将的女人了。”

高大英气的女子冷笑道:“这种混账话,宋笠你可有本事去京畿之地说去?”

宋笠在马背上摆了摆手,哈哈笑道:“这哪里敢。”

宋笠逐渐敛去笑意,一语道破天机,“你也好,身后女子也罢,都不是什么小家碧玉,估摸是太安城那边的大家闺秀,可既然你们入了乡,就得随俗。再大的金枝玉叶,本将都吃得下,事后还能不露痕迹。所以你们掂量掂量,别真惹恼了本将。”

提剑女子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我来广陵道是找赵铸。”

她这趟出京游历,除了早就想独自闯荡江湖,确实还准备去见一见那个嗜好筑京观的年轻人。

身后女子是闺中密友,不过相见的是一个青梅竹马的负心汉,那个原本前程锦绣的男子在遭遇家变后,无缘无故就人间蒸发一般,好不容易给她找到了蛛丝马迹,这次一咬牙偷偷离开太安城,足可以称之为大逆不道的逆鳞举动,回去之后这辈子都甭想踏出京城一步了。而且她这次拉着自己见过了那男子,没有吃闭门羹,但比这更伤人心,那男子竟然说已经谈好了一桩婚事,就要在那个山穷水恶的小地方扎根,身后女子不信他的见异思迁,男子便约出了那什么都不如她的陌生女子,身世天差地别不去说,相貌才情眼界,都不值一提,但是当她看到那男子与那村野女子站在一起,就有些死心了,因为她看着那对不般配至极的男女,就知道他确是在喜欢着她。

师从剑道魁首习剑多年的女子并不像她脸上那么镇定,这横江将军身边的老者深不可测,所以拣选了那个年轻扈从作为赌注对象,她坚定对手刀法比自己的剑术要逊色几分,可真正下场厮杀,不但输了,若非那人刀下留情,她还会命丧此地。虽然反悔约定,有违心性,可她怎么会眼睁睁看着闺中密友去那龙潭虎穴,就如宋笠自己所说,跨过他家门槛,那就没有清白名声可言,事后不论如何将这条广陵地头蛇的杂号将军千刀万剐抄家灭祖,有何裨益?只是她仍是不想泄露她们两人的身份,不愿意,也不敢。

宋笠微微一怔,眼神炙热了几分,“燕敕王世子赵铸?”

她心知不妙,干脆闭口不言。

世上总有一些不屑规矩的男人,喜欢女子的身份,多于女子本身姿容。太安城是天下首善之地,同时也是最为藏污纳垢的地方,她耳濡目染太多了,一些个勋贵子弟,怎样的水灵女子勾搭不到,就偏偏对那些明明上了岁数的大宅深院里的妇人下手,并且引以为傲,私下与狐朋狗友相聚,作为谈资,比试谁拐骗上手的诰命夫人品秩更高。她就听说那帮油子混账,不但连乌木轴敕命文书的妇人视为玩物,就连一些个玉轴和犀牛角轴的诰命贵妇也敢引诱。

听到赵铸这个名字,本已走出去几步的徐凤年停下脚步,抬手摘下一截柳叶繁茂的柳枝。

徐凤年没打算凑近过去,但也没想着袖手旁观。

王福以为他这位刀法天下第二的绝顶高手在客栈里不出手,是那小子命大。

很快他就没了这份自信。

一片柳叶划空而过。

如刀切豆腐,截断了梁眉公手中那把不在绿鞘的广陵新刀,刚刚胜过了那女子后正志骄意满的年轻刀客目瞪口呆,一脸茫然。

王福是在场中境界最高的一个,远胜众人,也仍然是环顾四周,才敲定是那树荫中的游侠作祟,王福之所以有腕下鬼的古怪绰号,就在于他的运刀,宛如腕下有鬼神相助,是江湖上少数可以无视对手境界更高的奇人,王福的练武天赋就算搁在天才堆里,依旧可算出类拔萃,否则只是靠着不入流的歪门邪道,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哪怕是柴青山这样的剑客,也不敢说自己稳胜王福,尤其是仅以生死定胜负的厮杀,说不定王福的胜算还要更大些。

然后驿路上众人就看到一幅荒诞场景,高不可攀的腕下鬼王福先是后仰靠在马背上,似乎是躲过了什么,这才来得及伸手握住那柄佩刀,倾斜下马时,身体前扑,脚尖在马腹轻轻一点,那匹健壮战马就侧着凌空撞飞出去,闲逸佩刀和真正握刀的王福完全是两个人。老人虽未拔刀出鞘,但前奔之时,气势如虹,只是不知为何老人才冲出去六七丈,就又给逼退后撤了两丈,然后继续一手按刀,低头弯腰奔走,不走直线,如蛇滑行于沙地。

堂堂刀法巨匠腕下鬼,跟稚童嬉耍一般前冲加后退,如此反复多次,众人终于意识到罪魁祸首应该是远处那个看不清面孔的乘凉家伙。

只是仍然没人知道为何王福要用如此画蛇添足的推进方式,就连那个断刀的梁眉公也不例外。

在王福终于好不容易来到离那年轻人相距百步的地方,依然按住刀柄不出刀的腕中鬼,就看到那人随手丢掉了手上那根干秃秃的柳枝,没有丝毫动静,那人头顶一根柳枝就蓦然绷直,砰然折断,急速坠落,恰好被那人一手握住。

王福猛然停下身形新。

既是示好,更是示弱。

王福跟许多顶尖高手有一点不同,就是他这辈子一次都没有踏足武帝城。

他在壮年成名之后,当时还没有腕下鬼这个称号,而是褒贬参半的“王不死”,因为他与人对敌必杀人,而且活着的都会是他王福,他从来不招惹有可能杀死自己的敌人,所以这辈子王福还没有输过一次,哪怕他跟柴青山近在咫尺多年,两人之间没有过一次切磋武技。十几年来,王福出刀次数已经不多,但是十年前有一次在江湖上,他即使当时悬佩着那柄天下十大名刀之列的“咳珠”,对上一名年轻人,仍是不战而退,那之后没多久,不光是王福知道了那个不佩剑也不带刀的年轻人是何方神圣,可以说整个天下都知道了,桃花剑神,邓太阿!

这一次,王福照样是不顾顶尖高手和武林前辈的脸面,选择了不拔刀。

不是说他觉得自己毫无胜算,只是一旦拔刀,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

两人萍水相逢,又没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是面对的是顾剑棠,才能让老人生出不计生死也要一战的冲动。

毕竟练剑之人,谁都想着要翻过邓太阿这座山头,练刀之人,则是顾剑棠。至于更加笼统的习武之人,应该没谁痴心妄想去挫败王仙芝。

王福就不信王仙芝只是死在那姓徐的年轻藩王一人手中。

王福驻足原地,心中有些郁气中结,江湖上的年轻高手是不是太多了些,光是死在自己手上就不算少了,可似乎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

那先前被自己小觑了的年轻公子哥也没得寸进尺,但是两根手指捻动柳枝,更不像是会主动握手言和。

仿佛是在等着王福主动出刀。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后辈也太目中无人了!

王福几次心思起伏,可都没有拔出腰间那把广陵刀。

如果真要死战一场,没有捎带上咳珠刀,终归是会浑身不得劲。

宋笠一骑突出,来到王福身边,这名胆大包天的横江将军神情复杂,缓缓说道:“难怪这位公子不愿理睬宋某。”

凉风习习,柳叶繁密,显得树荫深重,那个年轻人始终没有说话。

宋笠笑了笑,“既然公子出手,宋某并非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蠢人,那两位女子只要身在梳子郡以东的广陵道境内,宋某就会承诺她们一路平安,如何?”

宋笠看不清绿荫下男子的脸色,但如临大敌的王福瞧得真切,那家伙笑意浅淡,只是尤为玩味。

宋笠撇了一下脑袋,然后猛然提起马缰,拨转马头,面朝部卒百余精锐轻骑,抬了抬手臂,示意撤退。

王福虽然五指脱离刀柄,但始终没有转身,身形倒掠。

众骑策马远去一段路程,梁眉公看着将军宋笠脸颊上那条流血不止的血槽,触目惊心。

梁眉公小心翼翼问道:“将军,要不要调动一千骑围剿此人?”

宋笠没有点头,而是询问王福,“王老,一千骑够了没?”

王福冷笑道:“一千骑杀个不挪步的木头桩子,桩子再硬,也多半是够的,毕竟世间高手再多,可李淳罡那样的陆地神仙,一点都不多。但是你觉得那家伙会站着不动,跟咱们一千骑兵硬碰硬吗?”

宋笠没有恼羞成怒,而是笑问道:“要不三千骑都用上,再恳请王老堵截那人退路?”

王福讥笑道:“为了两个来路不明的娘们,值得吗?退一万步说,那两北地小婆娘身份估摸着相当不简单,你就不怕吃到嘴后惹一身骚?这可不是你脸上的血迹,想擦就能擦去的。”

宋笠感叹道:“是啊。”

王福大概也意识到失态了,不该在宋笠面前如此倚老卖老,又掏出那只装有香料碾作软泥的精致瓷瓶,使劲嗅了嗅,和颜悦色道:“咱们皇帝陛下还得惦念着一位曹青衣,提心吊胆,就怕他哪天突然出现在床头。宋将军,老夫知晓你以前不太看重江湖势力,只当是养猫养狗,养着他们好玩,但是有句话以前不好说,现在能说了,都说匹夫一怒血溅十步,也许会有人说为什么曹长卿那么多次硬闯皇宫,都没能得逞,还有为何徐家人屠仇家遍天下,依旧是老死床榻,这可并非是江湖高手不顶事,而是太安城以前不但有韩貂寺,还有柳蒿师,现在又有了以吴家剑冢为首的一大拨看门人,北凉也不例外,徐偃兵,袁左宗,哪个不是万人敌?说到底,就看谁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喽。这二十年里头,有太多不讲规矩又不知惜命的高手,都死啦,可不是死在甲士手上,都是死在另外的高人手中。”

说到这里,腕下鬼王福打趣道:“难道宋将军要老夫以后像个通房丫鬟似的,没日没夜守在你屋子里?就算老夫乐意,宋将军的大小夫人们也不乐意嘛。”

宋笠拇指轻轻按在伤口上,笑了笑。

他身边是那结伴而行的年轻女子,只因为那双秋水长眸才被宋笠相中,免去了她所在家族过境所需的金银,不过是个偏房庶女,等于卖出了数万两银子的高价,还额外跟宋笠这个广陵道当权红人攀附了一份交情,不光是那个士族上下窃喜,便是女子也心有欢喜,寻常嫁人就要讲究门当户对,哪里敢奢望一位朝廷封赐的横江将军?

宋笠侧过头,凝视着那个还不知姓名的女子,微笑道:“你再多看一眼本将的伤口,可就要剐去你的双目了。”

本就仅是略懂骑术而颠簸得脸色微白的女子,一下子惊骇得面无人色。

驿路上的一双女子,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可当她们想要上前致谢,那名义士早已眨眼功夫就不见踪影。

怯弱女子捧着心口,娇喘吁吁,一阵后怕道:“高峡,要不咱们回京城吧?”

放剑归鞘的高大女子轻声道:“等见过了赵铸,就送你回去。”

唯有细看之下,才能察觉她竟是有一双碧绿眼眸。

紫髯碧眼张首辅。

女子无须,可碧眼相似。

又是京城中人,她的身份也就不难猜测,张巨鹿的女儿,张高峡。

而张高峡身边的女子,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天底下最金枝玉叶的女子,心仪于那位宋家雏凤,加上张高峡正好要行走江湖,这才偷溜出太安城,南下之行的初期,大体上就跟踏春游玩一般,偶有风波,也是有惊无险,都给张高峡的剑术摆平过去,她们在进入广陵道之前,甚至还去了趟武帝城看热闹,因为王仙芝出城之后,于新郎楼荒林鸦这些徒弟也跟着都弃城远游,城内高手无人镇压,起先还不敢造次,等到确定武帝城的确成了无主之地后,就有人开始生事,不过很快就有一支骑军驻扎在城外,这才消停了几分,不过那堵插满兵器的内城墙,就遭了殃,即使有内城王家老奴看护,仍是每天都会少去几把名剑名刀,不过暂时还没有一把插在城墙高处的兵器被人窃走。张高峡就是带着她去武帝城散心,也有一份必须近距离亲眼目睹那满墙神兵利器的私心,她是练剑之人,站在墙下足足观摩了一个时辰,都在寻觅那些传说中的名剑古剑,城墙高处,有黄庐大剑,有蠹鱼细剑,有东越剑池的,有三百年前一对神仙眷侣悬佩的画眉剑,与名字极其不吉利的“与君绝”,还有南海观音宗那柄稀奇古怪的“半肩小尖”剑,更有吴家剑冢以往两位剑冠的佩剑“认真”和“放心”,不计其数,目不暇接,如果不是闺中密友觉得枯燥乏味,张高峡能在墙根待上一天一夜,每一柄剑,那可都意味着一名绝世剑客和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落败啊。

女子好奇问道:“高峡,那侠士是谁,你认得出吗?当时看清了没?”